夜来谁染霜林醉
　　唐代出版业很不发达，唐中后期开始应用的雕版印刷术，主要是用 来印刷销量巨大而品类比较单一的佛经与黄历等。因此，唐诗的传播， 往往依靠的是乐工歌伎等人的传唱、交通要道与风景名胜等处的题壁诗 等方式。比如说崔颢的《黄鹤楼》，就是题写在黄鹤楼的墙壁上，李白 登楼游览时，诗兴大发，想要题写一首，看到墙上的崔颢题诗，自叹不 如：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于是就此搁笔。那些时人与
后人熟知的题壁诗， 就这样随着南来北往的行人， 不胫而走， 传播四方。
人流量比较大的驿站，就像是现代人流量大的网站，来来往往的过
客旅人与当地百姓， 习惯于在这里留下自己的足迹， 既是倾诉也是交流。
　　白居易在《蓝桥驿见元九诗（诗中云：江陵归时逢春雪） 》中写 道：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 柱觅君诗。”每到一处驿站，白居易就到处找老友元稹在墙壁上或者柱 子上可能留下来的诗， 在蓝桥驿果然找到了， 于是赶紧在后面跟了一首，
希望老友有朝一日也能看到自己的回帖，哪怕隔着万水千山，这一刻也
能心意相通。
在这驿站的墙壁上，也留下了唐代女性对恋人与爱人的绵绵思念。
《全唐诗》卷 801，录有湘驿女子的《题玉泉溪》一首：
红叶醉秋色，碧溪弹夜弦。
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
　　玉泉溪这个地名，共有三处，一处在北京城郊，一处在浙江文成， 还有一处在湖南湘西。显然，湘驿女子的这首诗，是题写于湘西玉泉溪
驿站。
　　湘西， 在唐代属于黔中道， 当地土著居民被称为“五溪蛮”或者“武 陵蛮”，五溪是雄溪、樠溪、辰溪、酉溪、武溪，并没有诗中所提及的
玉泉溪。
　　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一诗云： “杨花落尽子规啼， 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也就是说，
在唐代，湘西是贬谪官员的蛮荒之地。
这位湘驿女子，从她留下的诗文来看，恐怕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能
够在驿站之中题诗，应该是官宦人家的家眷。
她是跟着家人被贬谪到这里，还是贬谪途中路经此地？
无论是哪一种原因，从诗中来看，她似乎已经断绝了与昔日恋人重
续情缘的希望： “佳期不可再， 风雨杳如年。”《诗经·风雨》云：“风 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诗中的女子在那风雨如
晦的清晨，终于等到了自己的爱人归来，怎么不欣喜万分？
然而湘驿女子等待的风雨中的重逢，却遥遥无期。
　　正因为这样深重的离情别绪， 她眼中的玉泉溪景象， 才是水碧如天， 叶红如醉，凄清而又冷艳，催人泪下，恰如《西厢记·长亭送别》一折
中所唱：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满怀离愁，只能寄托于琴弦。
夜深难眠，伴随这琴声的，只有那潺潺流水、如醉红叶。
湘驿女子的生平身世，无人知晓。但是她题写在驿站墙壁上的这首
诗，流传千年。
她是为了倾诉，倾诉心中的离情别绪、愁思与忧郁。
不过， 也许她的心中， 也曾经隐隐期盼过， 或许有一天， 她思念的人，
会偶尔路过这个驿站、会偶尔看到她留在驿站墙壁上的思念？
《全唐诗》中，紧接着这首《题玉泉溪》的，是若耶溪女子的《题三
乡诗》：
昔逐良人西入关，良人身殁妾空还。
谢娘卫女不相待，为雨为云归此山。
　　三乡，即三乡驿，是位于长安与洛阳之间的驿站，规模宏大，来往 行人众多。这位家住会稽若耶溪的女子，当年跟随自己的丈夫一起西入 函谷关， 到长安城中居住， 丈夫不幸身死， 只有她孤零零地独自回家乡去， 路经三乡驿，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心中悲痛酸楚，难以自抑，于是化 为文字，题于壁上—人总有倾诉的欲望，在倾诉之中，或可稍稍抚平
心中创伤。
　　三乡驿是一个繁忙的大驿站，来往行人，读到这首感念身世、怀想 亡去丈夫的诗，多有唱和者。陆贞洞《和三乡诗（会昌时有女子题诗三
乡驿和者十人）》云：
惆怅残花怨暮春，孤鸾舞镜倍伤神。
清词好个人干事，疑是文姬第二身。
　　据说当年罽宾王得到一只美丽的鸾鸟，于是将它关在金笼子里，奉 上精美的食物， 鸾鸟对着这金笼美食， 越发伤心， 三年都不肯开口鸣叫。  罽宾王的夫人说： “听说鸟见到同类就会鸣叫，为什么不挂一面镜子让 它照一下自己呢？ ”罽宾王就按这个方法做了，结果鸾鸟见到镜子里的 自己以后以为见到同类，便慨然悲鸣，展翅奋飞而死。这个典故后来演 化为一个成语： “镜里孤鸾”，比喻夫妇生离死别的悲哀。“孤鸾”一词，
由此也经常用来比喻失去丈夫的妻子，或者是失去妻子的丈夫。
湘驿女子在偏远的玉泉溪驿站的墙壁上，写下自己对昔日恋人的思
念与重逢无期的忧伤。
若耶溪女子在繁忙的三乡驿站的墙壁上，写下自己对亡故丈夫的怀
想与独自返乡的感伤。
　　生离与死别之中的相思之情，尽皆寄托于壁上笔墨，让千年后的我 们，如同当年行经此地的路人一样，可以读到她们心中炽热的忧伤、沉
郁的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