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期已到了第四日,钟灵毓上朝之前,就听见几个言官再不远处窃窃私语。
大理寺卿公务在身可不用日日上朝,但一旬必得有三次。
每逢这个时候,钟灵毓都期盼自己不带耳朵来。
可偏生,习武之人耳朵素来灵敏。
大老远她就听见那些个老顽固在商讨,昨夜奋笔疾书写了两稿文书,改了又改,直到天色大亮,才终于合笔。
凑近了倒是听得更清楚些。
“李大人这篇文章倒是精彩绝伦,定能将那钟家小女说得哑口无言!你且来看看我的,自上次下朝,我便开始润笔构思。今日定能同她在朝堂上辩个高低。”
“......”行吧。
这些老头子倒真是嫌活得长,她每日在大理寺觉都不够睡,这些人竟然还闲得彻夜写弹劾书。
她默默想,果然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正想着,她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嗐,李大人,我来看看你写的如何。”
大抵是说得尽兴,那李大人也未曾回头,抬手就将文书递给了身后的人。
钟灵毓以为自己听错了,稍稍偏过头,果真就看见沈檀舟正立在石阶之下,红衣曳地,挺秀俊拔。天色微亮,只照出他朦胧的侧脸。
见惯他一副勾栏做派,此时长发高挽,倒真有几分五品官员的正气。
钟灵毓看着看着,竟情不自禁地晃了神,朦朦胧胧地记起了些那些早已被抛之脑后的往事。
那时也是绿柳如茵的春三月,新科放榜,林相点了沈家公子为金科状元。白马游街,锦衣官帽,在京城里有说不完的风流意气。
她不过十三四岁,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就看见了那样一张撑起来整个京城风华的相貌。
所以后来林相同她说,要将与镇国公府定亲,这样待他身死后,也不怕她成为漂萍孤女。
她想,若是嫁给那样顶天立地的少年郎,倒也是荣幸。
可没想到,时过境迁,新帝登基后收了沈家的兵权,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也就成了蒙尘明珠,混迹在烂泥里,谁都拉不上来。
当年惊鸿一瞥的念念不忘,早就消磨在沈檀舟一次又一次的吃喝狂赌上了。
“沈檀舟!你,你无事来上朝作甚!”李大人中气十足,吼得百官纷纷回头。
一众人在见到沈檀舟的那一刹,无不是吃惊愕然,纷纷朝西边看去,见太阳仍旧挂在东边,倒是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沈檀舟上朝?简直是笑话!
钟灵毓略带嘲弄地瞥了他一眼,倒是没再久留,扭头往金銮殿走去。
她在百官中拾级而上,众人避之不及,纷纷给她让出来一条路。沈檀舟站在最下面看她,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却能看见那些文武百官的众生相。
或鄙夷,或不屑,或嘲讽,或厌恶,不由分说地将她投去。
可她只是背脊挺直,清瘦而决然的往上走。
初升的红日微光洒在她的三品官服上,烨烨生辉。
这是当朝第一位女官,也是唯一一位未到二十,就已经位列三品的当科状元。
她在走一条万人唾骂的路,或许孤独,但她绝不软弱。
日光落在她清寒的眉目上,她看着百官,无悲无喜,像是看一场事不关己的闹剧。
李大人怒吼一声,跳脚大骂:“沈檀舟,你撕我折子做甚!沈国公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你不过是从五品小官,见着我不行礼就算了,还在这里——”
沈檀舟回过神来:“哦?镇国公的爵位可是世袭,等我袭爵可是正一品国公,你想好了再和本世子说话。”
李大人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红,最终才指着的沈檀舟鼻子,憋出来一句:“....你,你!竖子岂敢无礼!”
沈檀舟大笑一声,快步越过这些老臣,眼角都没丢过去。
一众人犯不着和这一个纨绔计较,总归就是夏朝的弼马温,仗着家世的一个闲职,无需放在眼中,敬而远之便是了。
钟灵毓在殿前站了一会儿,才看见姗姗来迟的徐泽。
徐泽同她不一样,除非休沐,是每日都要上早朝的。
他见着钟灵毓先是一愣,快步走上前来,还没来得及行礼问安,赫然看见远处站没有站相的沈檀舟,话头当即哽在喉咙里。
他使劲揉了揉眼,才惊道:“大人,下官这是没睡醒吗?这,这这,沈檀舟这个纨绔,竟然也能来上早朝了!”
钟灵毓回头看了看,见沈檀舟靠在金銮殿前的漆木红柱上,全然没有进宫拜见的端庄与肃穆。
她若是言官,定要参他一个藐视君上的骂名。
钟灵毓收回目光,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是懒得多看一眼。
她道:“不过,若是他能日日上朝,倒也是个好事。”
远处的沈檀舟竖耳以待。
沈檀舟想,果然,钟灵毓是喜欢上进的男儿郎。日后待他同陛下铲除刘党,肃清朝堂,赢得万千功名,再风风光光地将她迎娶回——
“他若是来上朝,百官弹劾我的文书,倒可以少了些。”
“.......”
徐泽深以为然:“大人果真有远见,不过近日朝堂要事纷乱,恐怕言官们也无暇弹劾。西海义军气焰高涨,陛下正寻思着派谁前去镇压呢。再加上陆府这件事——”
说着说着,他就噤了声。
钟灵毓神情一顿,往丹墀台下看去,就见江南总督一脸肃杀之气,跨步而来。旁人纷纷退避三舍,竟是连上去寒暄的胆量都没有。
待到立定,他眯着眼看了一圈,最终落在钟灵毓的脸上,眼中的情绪意味不明,但却不像是寻常官员眼中的仇怨。
钟灵毓一时说不准那是什么意味,她微微颔首,遥遥冲陆总督行了一礼。
眼见金銮殿里敲起了钟声,百官纷纷肃容端身,按照品阶鱼贯而入。
刑部官员稀少,排不了多长的队,统共只有四人。
刑部侍郎在前,钟灵毓在后,徐泽紧跟,最末尾的才是沈檀舟。
徐泽小声道:“这沈檀舟素来不上朝,昨日又被陛下亲自从大牢里捞出来,今日又如此人模狗样,只怕是别有用心。”
钟灵毓自然知道其中利害,眼见百官中,有些视线若有若无地飘到她们这一处。
她想,兴许昨夜姬华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至于姬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今日怕是就要见真章了。
但眼下,显然是一场硬仗。
早知道江南总督今日回朝,她便不来凑这个热闹了。
果不其然,早朝尚未过半,江南总督已经憋不住来意,当朝逼问钟灵毓,案件进展的如何。
钟灵毓敛眉上前:“启禀陛下,臣自当竭尽全力缉拿真凶,只是五日之期未到,尚不辩禀报案情,免得打草惊蛇。”
陆枫冷笑一声:“钟大人说得倒是好听,小女遇刺当夜,打更人曾说见过镇国公世子。你将其缉拿,却又扭头将人放了。难道是想徇私枉法不成?这沈檀舟骂名昭著,老夫倒以为,这件事定然和他脱不了干系!”
钟灵毓语气很淡:“臣说了,不会冤枉一个无罪之人,也不会轻放一个有罪之犯。大人权且放心,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这话一说,朝中原本就看钟灵毓不顺眼的言官,纷纷上前发难。
“钟大人说得倒是容易,如今五日之期已经过去了三日,若明日过后,你还查不出所以然——我看那,这大理寺卿的位置,还是趁早换人吧!”
钟灵毓虽是沉默寡言,但也不是忍气吞声。
她略微抬眼:“本官的职位是陛下亲提,如今陛下都未曾说些什么,你倒可以替陛下做主了?”
“你.....”他赶紧躬身领罪:“老臣一时心切,还请陛下降罪。”
姬华看得厌烦,不耐地挥挥手。
一般到了这个时候,大抵是朝会到了尾声,众人无话可说才会齐齐来针对她两句。
钟灵毓是司空见惯,只等姬华说退朝,就快些离开这纷纭之地。
可她等了半天,也没见姬华发话,反倒是一脸沉思地盯着底下闹剧。
良久,钟灵毓到底忍不住想要辩驳之时,他才发声:“既然众爱卿觉着钟卿一人难挑大任,朕便从刑部调一人辅佐,诸位看如何?”
钟灵毓一愣。
她脑袋里转了一圈,也没发现刑部有什么可用之人。
可正是这个答案,让她浑身一僵,不由自主地往姬华看去。
难道.....
不出所料,姬华唇瓣微启:“沈卿在刑部赋闲已久,如今大理寺奇案屡出,才人短缺,理应前去扶持才对。”
“.......”
钟灵毓面沉如雨。
徐泽眉眼抽搐。
连带着一众弹劾钟灵毓的言官都傻了眼。
让沈檀舟去帮忙?拖后腿还差不多!
陆枫虽不看好钟灵毓,但对沈檀舟可是一点指望都没有的。
事关爱女,孰轻孰重还是能分得清的。
他忍无可忍:“陛下,沈檀舟此人劣迹斑斑,又与此事息息相关。如今陛下再调他前去大理寺——”
姬华打断了他:“朕素来用人不疑,诸位爱卿莫要再议。京城发生如此血案,朕望钟卿,速速予众人一个交代,予京城百姓一个交代才是。”
钟灵毓拧着眉,想要辩驳两句,可姬华说得这样斩钉截铁,便是再无转圜的余地。
上一次朝,一肚子糟心事。
她心头呕了口老血,上不来下不去,但到底是领命:“微臣遵旨。”
怪了,姬华这是受什么刺激了,竟让沈檀舟同她一起查案?
沈檀舟这个只会喝酒的废物。
姬华见目的达到,到底松了一口气,这才说了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