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遇袭的峡谷离魍魉谷的中心魑泽林尚有一段距离, 待到达那片被重雾封锁、 望去浑无边际的密林时,天色逐渐暗下,深浓的雾气早已将日光封锁,使得整片山 岭都陷入一片幽暗迷离的昏冥之中,浮光游荡,幻影万千,充满了诡异的气氛。
自从离开峡谷,夜玄殇一反常态,显得十分沉默。子娆在玄塔中静修七年,纵千 日不与人言亦是习惯,此时多少猜到他几分心事,便也不去打扰。两人施展轻功,无 声无息地落上一块岩石,夜玄殇方才低声开口:“前面有人。”
子娆点头, 两人隐下身形, 悄然靠近魑泽林边缘。数道火光自山岩之前隐隐透露, 密林旁几个金衣大汉手执火把,火光跳动摇晃,映得他们面容明暗不定。黑暗中不断 有冰蓝色的流萤飘忽游离,一旦靠近火把便形销影散,但远处魑泽林中冷芒点点,始 终浮动着这般细微的光泽,使人仿佛看到幽冥深处的景象,妖异难言。
因彼此相隔甚近, 两人不便交谈, 夜玄殇便以指尖在子娆手心写了三个字—“跃 马帮”。这些人的服饰打扮华贵考究,显然是跃马帮中地位较高的人物,但见他们人 人神色凝重,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正思量间,魑泽林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叫声凄厉无比,令所有人心头一惊,几 个金衣人神色骤变。紧接着又是数声惨叫之后,林中恢复一片死寂,为首的金衣人眉 头紧皱,下令道:“随我入林!”
“秦舵主。”旁边一名属下劝道,“这林子如此诡异,今天我们已折损了六批人 手在里面,此时入内太过冒险,不如等明天再说吧。”
那秦舵主冷哼一声:“哼!少帮主的伤势要紧,还是你的命要紧?”
那属下顿时不敢再言, 一行人复又点燃几个火把, 将四周照得通明, 各自执了兵刃,
慢慢往林中而去。
眼前火把的光亮很快被无尽的浓雾吞噬,子娆侧首道:“如何?”
夜玄殇眼中略带嘲讽,淡淡地丢下一句: “有勇无谋。”像是回应他的判断,魑 泽林中再次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两人听出其中正有刚才出言反对之人的声音,眼 中同时一凛。这次惨叫声间隔时间略长, 但也不过就是瞬息, 林中雾气突然无风翻涌, 隐约有人影狂舞着向外冲出。
子娆凝神分辨,依稀认出是那秦舵主,见他不断挥剑乱砍,似在拼命抵挡什么东 西的攻击,手腕轻轻一动,便要出手救人,却被夜玄殇一把拦住。
子娆奇怪地看他一眼,夜玄殇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这时那人已快要奔出林外, 忽然间,他上方的雾气狂旋激荡,化作一片巨大的暗影当头罩下,黑雾中似有一柄利 刃闪电般穿出,准确无误地击中他的头顶!
惨叫,带着无尽惊恐的惨叫自他口中发出,那人满面鲜血地冲出林外,又奔出十 余步方一头栽倒在地,身体不断抽搐,渐渐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前方魑泽林 中雾气早已平复,点点荧光飞转, 一片幽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夜玄殇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神情中连惊讶都欠奉,只在那雾中黑影现形时目 光微微一利。
“是什么东西? ”子娆眉心淡拧,此时她已明白了夜玄殇的意图,但那人虽将林 中异物引出,浓雾之中却无法看得确切。
“不好说,但绝不是人。”夜玄殇简单说了一句,起身点燃火折子。
子娆和他一同上前,低头一看,眸心深处泛起一丝波动。那人顶心竟被生生击出 一个拳头般的血洞,头盖骨完全碎裂,雪白的脑浆和殷红的鲜血混杂流淌,在整张脸 上涂出骇人的惨厉, 那血浆背后仍残留着极度的恐惧, 使得他的表情扭曲, 几近狰狞。
“小心! ”夜玄殇轻声提醒,伸手挽住她退开几步。那尸体头顶不知何时覆上了 一片冰蓝色的亮点,无数萤虫开始向鲜血流出的地方聚集。很快,整具尸体便被层层 飞浮的流光包裹, 周身发出冥暗的光芒。细密如蚕食桑叶的声音连续不断, 不过片刻, 偌大一个人便化作了干净的白骨,血肉无存,片片流萤逐渐向四方散去,最终逝入幽 林深处。
目睹这一切,子娆只觉心头发麻,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夜玄殇沉声道:“我们回去。”
子娆心头一顿,随即道:“你出谷我绝不阻拦,但无论前面是什么情形,我都非 去不可。”
夜玄殇借着手中微弱的火光看了她一会儿,唇角微微一挑: “黑夜入谷,实属不 智, 你即便要闯这龙潭虎穴也得先随我回去。我既然陪你来此, 就不会让你空手而归,
我们今晚要找合适的地方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明天才有胜算。”
子娆愣住,细密的睫毛倏忽扬起,火光如魅异蝶舞在她眸心微微跳动,渐渐地化 作一片秋水般明艳的柔媚。夜玄殇突然一挑眉峰,低声笑道: “若想谢我就不必了, 你知道,我可是有所求的。”
子娆不由气结,目视他故意露出来别有用心的坏笑,之前的些许歉意顿时无影 无踪,星眸中晶光闪漾, 一瞬不瞬地盯住他:“你求什么?”
夜玄殇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诱人的秀色,眼中满是笑意,接着一句突如其来的话 语却沉稳笃定,令人无从抗拒:“我不管你为谁拼命,但我,就是为你而来的。”
一簇燃亮的篝火在无止无尽的黑夜之中照出温暖的影子,岩洞中略有一点潮湿的 气息,朦胧深幽,四周石壁在火焰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暗紫的色泽,不时闪过针芒般 的微光。
归离剑横置膝上, 夜玄殇在篝火旁静坐调息, 体内真气自然流转, 一日疲累尽消, 遂引导真气穿经过腑,还本归元,睁开眼睛时,发现子娆正独自坐在洞口安静地看着 天空。
天边无星无月,她目光投向的方向是一片遥远的黑暗。深邃而广阔的夜空黑得如 此纯粹,似包容了万物,却又空茫到一无所有,就像这些年来身处玄塔中每一个夜晚 所看到的一样,从来不会有分毫改变。亘古洪荒,千年虚无,而她的神情却显得十 分柔软,好像正自那无尽的空虚中看到了什么人、什么事,那深深的眷恋化作唇边一 丝轻柔的浅笑,竟叫夜玄殇心头微微一动。
深黑的眸底, 淡淡火光映出她半边侧颜, 从发梢到指尖, 无不流转着冷丽的媚色。 清清然、袅袅然,眼前女子似这光明与黑暗交界处无声绽放的一朵幽莲,清极而妩媚 的墨色,在遗世独立的明净中生出噬魂的妖娆,仅一个无心的姿态,便足以倾覆三千 世界的繁华。这样的子娆令夜玄殇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存在于穆国王宫中 最为神秘的身影。
入道修真、能够洞明玄机的女子, 父王为她大兴土木, 筑“玉真观”,辟“太 虚池”,甚至给她更胜王后的超然地位, 却未有人能见到她掩于轻纱之后真正的容颜。
但他,却在去楚国前最后一次入宫时见过。
时隔多年,已经记不太清当时究竟是为了何事自西宸宫寝殿摔帘而出,疾步穿行 于满苑雍容华贵的花丛中,难抑的怒气冲得血脉火海一样翻滚,几欲拔剑长啸,一泄 愤懑,而那身着紫衣道袍的女子便在此时出现在视线尽头。
无声无息,她以莹白的指尖掠过冰雕玉琢般的花蕊,淡纱被清风扬起,刹那间, 牡丹妆残,艳华无光。
“守国而争,不如去国。”
直到今日,那清淡至极,却最终促成少年甘愿入楚为质的温言浅语仍在耳畔, 记忆中轻纱影下惊鸿一瞥,令天地失色的媚冶仿佛是对世间所有美丽的淡嘲,却又 温柔如无底的春水, 在此刻浅影流漾的火光之下, 竟与子娆清魅入骨的微笑丝丝重叠。
“子娆。”夜玄殇突然开口,声音柔和得连自己都觉意外,“你在想什么?”
子娆似被从未知的思绪中惊醒。“没什么。”她淡淡一笑, “我只是在想,明天 到底能不能找到烛九阴,取到蛇胆。”
夜玄殇道:“还是在想需要蛇胆的那个人?”
子娆闻言怔了一怔,笑容却依旧:“或许都有吧。”
“我可以知道他是谁吗?”
这一问,声音中竟略有些紧张。隔着轻暗的光线, 面前的女子垂眸沉默, 再抬头时, 迷蒙波光之下点点荡漾的幽凉,看得人心头纠结难休。“他是我的哥哥。”她低声 道,“是这世上最宠我、最疼我的人。我入楚都为他求医,对方却说除非我能取到这 蛇胆为交换,否则便不肯援手。”
子娆黛眉轻颦,细媚的眸中隐隐泛起寒亮的光,凭着巫族的秘术,前些日子她果 然在楚都找到了歧师。这老怪物深恨王族,得知她来意之后一口拒绝,后来虽被她用 言语逼住,但却提出了这般苛刻的条件。
虽明知是故意刁难,魍魉谷她还是要来,纵然到时候歧师言而无信,这蛇胆也能 暂时抑制毒性,至少他不必再受那毒蛇噬骨之苦。再往岩洞外看一眼,雾锁幽林,魑 魅魍魉丛生之地,遥远的地方却有她无比熟悉的笑容,令冰冷的深夜幻作一片洁白的 宁静,那是轮回不休的黑暗中唯一的光明,她倾尽一切也要守护的东西。
夜玄殇无意中挺直的脊背微微放松,目光中只余深亮温暖: “放心,我们定能取 到蛇胆回来。凭你我两人的武功,对付那林中异物应该不成问题。只是要小心那‘幽 骨虫’,明天进了谷中,千万小心莫要见血,否则招惹了它们来怕是麻烦。”
子娆知道他指的是那冰蓝色的流萤飞虫,凝眸想了想,指尖一弹,炫出一只轻盈 的墨蝶,转手挥袖,那墨蝶飞向岩洞外游荡的荧光,“噗”的一声轻响,绽开一片飞 旋的火花。星火散开,周围原本飘忽不定的幽骨虫瞬间被吞没,分毫无存。子娆对夜 玄殇指了指身前的火焰: “幽骨虫怕火,先前那些跃马帮的人所持的火把和这堆篝火 都是它们的克星,我的焰蝶化五行之火而成,也一样有效。”
夜玄殇含笑道:“这么美的武功,这么美的人,便是死在其中也该无憾了!”
子娆借火光斜斜漾了他一眼: “你这人呢,冷起脸来怪怕人的,说起话来又常恨 得人牙痒痒,待哪日恨极了,便让你死在我手中试试看。”
夜玄殇悠然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玄殇何其幸也!”
子娆扬眸瞪他,却是欲嗔还笑,随手用枯枝拨弄着篝火:“这一路有你做伴,还 真省了不少麻烦,想不到夜三公子江湖经验如此丰富。”
夜玄殇道:“我自七岁那年就离开王宫,十余年闯荡江湖,若还浑浑噩噩,那才 真是奇怪。”
“嗯?”子娆道,“你为何七岁便出宫?”
夜玄殇漫不经心地道:“我不愿待在宫中。”
子娆心下奇怪,随口问道:“为什么?”
夜玄殇似乎静了静,继而一声冷淡的轻笑: “母后不喜欢我。说是生我的时候梦 遇白虎啸日,为噩梦所惊而早产,险些性命不保。白虎啸日,遇子克母,所以她极厌 恶我这个儿子, 甚至在重病弥留之际, 我自漠北千里迢迢赶回去, 她都不肯见我一面, 我又何必待在宫中惹人厌烦?”
克母?这两个字眼闪入脑海,终究记起那次从宫中愤然离去的原因。太子御别有 用心的话语,父王深沉的眼神,母后冰冷的面容在生前不曾给予半丝温暖,死后亦带 来更加荒唐的难堪。那日出宫之后,继而奉诏入楚,除了一个质子的身份和无休止的 刺杀之外,六年来再不曾与穆国有半分交集。
实际上,自七岁时拜天宗宗主渠弥国师为师修习武道后,在他心中,那金碧辉煌 的王宫早已万分遥远。
但终有一天他会回去。
横置膝上的归离剑缓缓在指间收紧,唇边一丝笑痕越发深了几分,明灭不定的 火焰,映得整张脸庞深邃如若刀削,多年来明枪暗箭下淬砺出的杀气,无形中逼得这 烈烈火焰跳动不休。
子娆一阵沉默:“我……问得冒昧了。”
夜玄殇却将手腕一翻,归离剑插入地上,靠向背后岩壁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手 把玩剑上垂下的玉玦,一手搭在膝头,亮焰黑衣,笑容散漫,说不出的潇洒好看。他 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说道: “但凡知道我真正身份的人,没有几个敢和我一路同行, 你是第一个。”
子娆微微细了凤眸,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你难道不怕我别有所图,说不定我 也是太子御派来的杀手?”
夜玄殇深眸之中满是兴味,唇角挑起一刃薄薄的微笑: “联手杀敌如此默契,却 又如此美貌的杀手,当真别有所图,我也甘之如饴。”
子娆清脆的笑声随之响起:“那么明天便看看我们是不是还这么默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