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一章

书名:群体狂热 作者:查尔斯•麦凯 本章字数:16186 下载APP
慢性毒杀
The Slow Poisoners
佩斯卡拉:这种人前所未见。
斯蒂芬:依我看,是它终于现身,大家都将见识到这最荒诞的寓言故事。
佩斯卡拉:确实,我将以最简洁的方式告诉你,他们是如何陷入此等疯狂的。

——《米兰公爵》
恶名昭彰的慢性毒杀,就是多次以极少量的毒药循序渐进地使人衰弱,并让其误以为这是人体不可避免的衰老过程。这种投毒方式在各时代都能见到。对此好奇的读者,不妨阅读一下贝克曼的《发明史》(History of Inventions)中的秘密毒药篇,其中收录了希腊、罗马作家笔下的许多例子。16世纪早期,慢性毒杀行为逐渐增多,到了17世纪,这种犯罪像瘟疫一样席卷全欧洲。这些行为过去总是由所谓的女巫和巫师来执行,最后扩散到那些宣称自己拥有魔力或超能力的人身上。亨利八世执政的第二十一年,议会通过一项法案,将慢性毒杀犯罪视为叛国罪,任何因下毒而被判有罪者,都将被扔进沸水烹煮。
记载时间最早,可能也是最残暴的毒杀行为,当属爵士托马斯·奥弗伯里(Thomas Overbury)的命案。该案件发生于1613年,它让当时的掌权者詹姆斯一世蒙羞。对这一案件的介绍,将是展示慢性毒杀狂热如何在法国与意大利肆虐五十年的最佳开场白。
来自苏格兰的年轻人罗伯特·科尔(Robert Kerr)受到詹姆斯国王的青睐,国王大肆褒奖此人,原因无他,只因罗伯特倾国倾城的俊俏容貌。即便是在詹姆斯在世的时候,人们对他断袖之癖的猜测也从未间断,随着我们挖掘出更多的历史,其同性恋的倾向也就越明显。那位可人的罗伯特经常在公众场合侧着那细嫩的脸颊,任他的皇家主人亲吻,他也因此飞黄腾达。1613年,罗伯特成为苏格兰的首席财政大臣,并得到罗切斯特子爵的封号,晋升为英格兰贵族的一员。此外,还有各种荣华富贵等着他。
在罗伯特迅速崛起的过程中,有一个人一直在背后支持他。此人正是国王的秘书托马斯·奥弗伯里。在奥弗伯里的书信中,我们可看出他显然一直在想办法迎合国王那在当时见不得人的喜好。他不但了解国王的秘密,更用尽自己的人脉大力拉拢、追捧罗伯特。而罗伯特显然也以某些方法回报了这位朋友的盛情。二人的友情非常伟大(如果真的存有情谊),奥弗伯里还负责担任“皮条客”,协助罗伯特与艾塞克斯伯爵的妻子——弗朗西丝·霍华德(Frances Howard)太太偷情。这名女子热情如火,没有丝毫羞耻心。她的丈夫成了阻碍她幸福的绊脚石,为了摆脱他,她以“任何一个朴实且心思细腻的女子待在此人身边只会不幸而死”为由,诉请离婚。最终,她令人不齿的诉讼成功了,于是立刻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自己与罗伯特的盛大婚礼。
曾经协助自己的金主和艾塞克斯伯爵夫人偷情的托马斯·奥弗伯里,认为罗伯特如果和这样名声败坏的女人结婚,可能会毁掉自己的前途。因此,他用尽办法阻止这桩婚事,但罗伯特心意已决,他的心跟伯爵夫人一样热切。有一次,奥弗伯里和罗伯特一起走在白厅的艺廊上,有人听到奥弗伯里说:“我的好友,如果真的娶了那个不光彩的女人,你将毁了自己的名誉和人生。在此事上,你永远不会得到我的认同和帮助,如果你要一意孤行,最好赶快为自己的后半生做打算。”罗伯特非常愤怒,恶狠狠地回他:“我会记住你说的话。”这句话就是那不幸的奥弗伯里的死刑判决书。奥弗伯里所认为的他的地位将在国王心中一落千丈,彻底伤害了子爵的自尊,他发誓将不计任何代价地报复这个没心没肺、道德沦丧且鲁莽的男子。
奥弗伯里无礼的言论也传到了伯爵夫人耳中,从那一刻起,她也发誓自己一定要对付这可恶的男人。但在最虚伪的礼貌下,他们隐藏了对他的恶意。之后,在罗伯特的教唆下,奥弗伯里被任命为驻俄罗斯大使。这种明显的惠利却是阴谋的第一步。假装对奥弗伯里关怀备至的罗伯特,建议他千万不要接下这看似风光,实则只是要将他赶出英格兰的职位。罗伯特还承诺,自己会尽力缓和奥弗伯里拒绝职位可能引发的风波。奥弗伯里掉进了陷阱,拒绝出任大使一职。受到冒犯的国王詹姆斯立刻将他逮捕,并把他关进伦敦塔。
奥弗伯里被监禁了,而他的敌人也可以开始他们的复仇了。罗伯特的第一步便是利用自己在宫廷中的力量,解除了伦敦塔中尉的职务,并举荐自己的好友杰维斯·埃尔威斯(Jervis Elwes)爵士填补这个空缺——埃尔威斯只是一枚棋子。另一个必要的职位,则由之前任药品采购员的理查德·韦斯顿(Richard Weston)接下,他被安排到管理职位,且直接看管奥弗伯里。到目前为止,阴谋者的计划顺利地进行着。
同时,罗伯特写了一封最诚挚的信给奥弗伯里,请他再忍耐一下,并承诺自己会尽快想办法将他释放出来。这位亲切的朋友还说,他们正在安抚国王不悦的情绪。为了表现自己对朋友承受痛苦的同情,他随信附上许多塔里没有的精致糕点与其他美食,但这些食物全部被下了毒。类似的礼物会时不时送到杰维斯爵士手中,大家都知道,只要礼物没有和信件一起送来,就是无毒的。当然,这些无毒食物都没送到那可怜的犯人手上。
一个叫特纳的女人曾负责看管一幢名声不太好的房子,她也曾数次将这房子借给罗伯特与艾塞克斯夫人行苟且之事。后来,他们雇用特纳负责购买毒药。这些毒药主要是由来自朗伯斯区的冒牌算命师福曼医生及其助手药剂师富兰克林准备的。这两人都知道使用毒药的目的,并利用自己的能力将非常少量的毒药混在食物中,让受害者的身体渐渐虚弱。特纳女士会将这些下了毒的食物送给伦敦塔管理者,他们再将这些东西拿给奥弗伯里。除了吃的,喝的东西也被下了毒。奥弗伯里吃进去的盐掺杂着砷,胡椒则掺杂着斑蝥(1)。他一天比一天虚弱,而且胃口不好,想吃甜食和果冻。罗伯特安慰着他的好友,并尽量满足他的所有要求,为他送去各式各样的糕点,有时还有山鹑或乳猪等野味。在野味的酱料中,特纳混合了大量的斑蝥,猪肉里则加了银丹(2)。如之后的审判所述,在此种方式下,奥弗伯里吞下了能杀死将近二十人的毒药,但他的身体实在太强健,依旧挣扎着没有倒下。药剂师富兰克林承认,他替福曼医生准备了七种不同的毒药,有硝酸、砷、水银、钻石粉末、硝酸银、大蜘蛛和斑蝥。奥弗伯里实在撑了太久,久到让罗伯特失去了耐心。在写给艾塞克斯夫人的信中,他表达了自己对此事还没了结的忧虑。艾塞克斯夫人立刻下令,让监狱内的管理者了结此事。这时,奥弗伯里也开始起疑,但他并没有料到毒药这招,只是猜测这是为了终身监禁他,使国王更加严厉地反对他。在一封信里,他威胁罗伯特立刻让他恢复自由,否则就将那些秘密公之于世。他说:“不久之后,你和我就会面对另外一场审判。”“不要逼我,否则我会公布让我们两个都后悔的秘密。”“无论我是死是活,你的耻辱永远不会消失,你将是这世界上最声名狼藉的人。”“我很惊讶你居然敢忽视一个知道你这么多秘密的人。”“你知道共享秘密的后果吗?”
但是威胁像罗伯特这样一个不顾后果的人,还不断暗示握有他的许多把柄,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危险。与其救他,不如牺牲他——罗伯特的反应正是如此。他深信谋杀者的箴言:“死人不会说话。”因此,在收到这些信后,他开始向情妇抱怨复仇的进度太缓慢。众人的耐心都已磨尽,韦斯顿决定快马加鞭了结此事。1613年10月,一剂氯化汞终结了奥弗伯里长达六个月的痛苦。死掉的当天,在尸体还温热之时,奥弗伯里被草草以毯子包起,并在没有任何仪式的情况下被埋在伦敦塔下。
安东尼·韦尔登(Anthony Weldon)爵士在其《詹姆斯一世的宫廷与性格》(Court and Character of James I.)一书中,对这场悲剧的结尾有不一样的描述。他说:“富兰克林和韦斯顿来到关奥弗伯里的监牢里,发现他强健的身体与毒药僵持不下,并出现无比痛苦的症状,看上去,强健的体魄就要打败毒药了,而他们也很怕他身上的脓疮、疙瘩、水痘会让监狱内的医生发现端倪,因此他们用床单将他勒死。奥弗伯里就这样结束了自己悲惨的命运。同谋者都以为他是被毒死的,所以这两名杀人犯一直逍遥法外。”
奥弗伯里的突然死亡、仓促且简陋的埋葬、没被检验的尸体等种种迹象让揣测一发不可收拾。谣言甚嚣尘上,而奥弗伯里的亲属更公开表示其亲人是被谋杀的。但罗伯特在宫廷里的地位依旧很高,没有人敢当面质疑他。不久后,罗伯特和艾塞克斯夫人举办了盛大且华丽的婚礼,国王本人也出席了。
果然,奥弗伯里对国王的了解比罗伯特更深,他之前所说的这场婚姻将降低詹姆斯一世对罗伯特的喜爱的预言也应验了。此刻的罗伯特看似站在了权力的最高峰,享尽国王的宠爱,然而谣言从未离去,罪恶感也让罗切斯特长期饱受良心的谴责。他变成了一只可怜虫。他的脸颊失去了光泽,眼神也变得晦暗;他变得喜怒无常、粗心大意且郁郁寡欢。国王不再喜欢落魄的罗伯特出现在自己身边,并开始另觅新宠。很快,才思敏捷、英俊且寡廉鲜耻的白金汉公爵乔治·维利尔斯(George Villiers)进入国王的视野。后两种特质让他深获詹姆斯的喜爱。随着乔治的地位不断攀升,罗伯特的影响力开始下滑。没有宠爱就没有朋友,关于罗伯特的不利谣言卷土重来。新欢总是迫不及待地对旧爱落井下石,白金汉公爵为了彻底消灭国王对旧人的眷恋,鼓励奥弗伯里的家属继续对奥弗伯里可疑的死亡进行调查。
只要是和自己没有关系的罪恶,詹姆斯总是会不遗余力地大加挞伐。他经常以自己在解谜方面的机智为傲,而奥弗伯里事件正好给了他大展身手的机会。他首先逮捕了杰维斯·埃尔威斯。在最初的调查中,詹姆斯并没有察觉到罗伯特在此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对慢性毒杀这一重大恶行感到震惊的詹姆斯召集了所有法官。根据安东尼·韦尔登爵士的说法,詹姆斯在法官面前屈膝,并说:“尊敬的法官们,我听说你们最近在审理一桩毒杀案。上帝啊!如果意大利人的习俗传染给我们的子民,让我们的餐桌上充满陷阱,让人们不能安心享用食物,那这个国家将沦落成何等样貌!为此,我命令你们必须在面对这重大且骇人的案件时放下一切成见、喜恶或偏袒之心,用最严谨的态度审判。如果你们纵放任何一名罪犯,上帝将诅咒你们与你们的子孙!如果我偏袒任何一名罪犯,上帝将永世诅咒我与我的子孙!”而这诅咒真的灵验了。詹姆斯没能遵守诺言,于是上帝诅咒了他与他的子孙(受诅咒的是斯图亚特王朝)!
第二个被逮捕的人是伦敦塔管理员韦斯顿,接着是富兰克林与特纳夫人,最后则是萨默塞特伯爵与其夫人。至此,罗伯特的好日子也终结了。
韦斯顿是第一个受审者。大众的好奇心到了顶点,大家都不谈别的事。审判当天,法庭里人满为患。据《国家审判》(State Trials)报道,首席大法官寇克“向陪审团大肆挞伐下毒者的卑鄙与懦弱——企图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夺人性命。毒杀向来受英格兰人的唾弃,英格兰也鲜少出现这一罪行。但在魔鬼的指导下,他们学会利用此种狡猾的手段随心所欲地投毒,在一个月、两个月或三个月等时间内夺人性命”。
在起诉书宣读完毕后,韦斯顿只说:“愿上帝怜悯我!愿上帝怜悯我!”在被询问欲以何种方式接受审判时,他拒绝让本国陪审团审判,并说只有上帝可以审判他。韦斯顿就这样坚持了好一阵子。最后,因害怕被判藐视法庭罪,他请求“无罪”,并按预定的法律程序接受审判。
韦斯顿的所有罪名都得到证实,他被判有罪并在伦敦的泰伯恩刑场被处决。接着是特纳夫人、富兰克林和杰维斯·埃尔威斯爵士,他们都被判有罪,先后在1615年的10月19日至12月4日被处决。对萨默塞特伯爵与伯爵夫人的审理则一直拖到第二年的5月才正式展开。
在审判杰维斯·埃尔威斯时,法官们发现萨默塞特夫人的叔叔北安普敦伯爵和首席驯鹰人托马斯·蒙森(Thomas Monson)爵士也参与了毒杀。当时北安普敦伯爵已经过世,托马斯·蒙森被逮捕归案并接受了审判。然而,这个人知道太多詹姆斯一世的秘密,将他推上断头台实在过于危险,因为他很有可能会在死前演说中暴露王室的秘密。为了掩饰往日的罪恶,就必须招致新的罪行。对托马斯·蒙森的审理仓促结束,他被无罪释放。
此刻,詹姆斯已经违背了他的誓言。他开始担心自己对这些下毒者的惩罚过于草率。毫无疑问,萨默塞特会被判有罪,而他也一定会请求国王的宽恕与赦免。被关在伦敦塔中的萨默塞特信心满满地说,詹姆斯一定不敢让他接受审判。在这一点上他说错了,但国王本人确实也备受煎熬。这两人间存有什么秘密将无法确切知道了,但人们的猜测没停止。有些人立刻联想到国王的特殊癖好,还有人认为这与那位拥有极高声誉、对萨默塞特深恶痛绝的亨利王子有关。王子在非常年轻时就去世了,而作为父亲的詹姆斯对此并没有表现得非常悲痛。当时人们盛传王子是被萨默塞特毒死的。或许国王灵魂深处觉得自己有罪,所以对他的帮凶萨默塞特的公开处决很难安全地执行。在发现旧爱是奥弗伯里谋杀案的重大疑犯后,詹姆斯开始寝食难安。备受煎熬的国王以各种方法安抚萨默塞特,秘密指示他主动认罪,并相信国王的恩慈。伯爵夫人也得到同样的密旨。国王要培根以“仁慈与关爱”为原则,列出所有可能会成为萨默塞特罪证的内容,并再一次劝萨默塞特主动认罪,并承诺绝对不会有坏事发生在他身上。
伯爵夫人首先受到审判。在宣读判决书时,她颤抖着流下眼泪,并以微弱的声音承认自己有罪。在被问到是否有任何理由可支持她不被判处死刑时,她温顺地说:“我罪大恶极,任何处决都不能弥补我的恶。但我恳请庭上为我向国王求情。”最后,她被判死刑。
第二天,对伯爵的审判开始了。他对詹姆斯的承诺有所怀疑,因此坚决称自己无罪。或许是凭着自己对国王个性的了解,他决定依靠自己的修养和自信严厉反问证人,顽强地为自己辩护。在历经十一个小时的审判后,他被判有罪,并因重罪被判处死刑。
无论伯爵与国王之间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发下重誓的国王却不敢签下死亡令。或许,他觉得这张死亡令是给自己的。伯爵和伯爵夫人被关在伦敦塔中长达五年。五年后,这两人得到国王的赦免,并被逐出宫廷。这使当时的社会感到惊讶和羞耻,也使该地的首席法官蒙羞。身为重犯的伯爵,其财产被充公,但詹姆斯准许他们每年领取四千英镑的补助!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无耻的了。
关于这两名罪犯的后半生,历史上并没有太多记载,只是说两人先前对彼此的爱转变成厌恶,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却有好几个月完全不说话。
对伯爵夫妇暴行的曝光,并没有阻止毒杀案的发生。从此后的案件中我们可以发现,此案反而引发了人们疯狂的模仿——这或许正是人性最奇特之处。据猜测,詹姆斯国王本人也极有可能就是这种模仿行为的受害者。在《哈里斯的生平和詹姆斯一世的著作》(Harris's Life and Writings of James I)的注释中,有大量关于这个主题的信息。尽管没有确凿证据证明白金汉公爵的罪行,但大量的可疑情况足以将上百人送上断头台。白金汉公爵的作案动机是报复国王对他日益加深的冷淡和忽视;此外,他也害怕詹姆斯会贬黜他的职位;他更希望在詹姆斯国王去世后,自己可以在新王朝中继续维持对国王的影响力。
在《哈利杂谈》(Harleian Miscellany)的第二卷有一篇“复仇的先行者”(Forerunner of Revenge),其中写道:“国王得了疟疾,白金汉公爵立刻利用起这一机会。趁国王的医生去用晚餐时,公爵让国王吞下某种白色药粉,一开始国王都拒绝了。但在公爵浮夸的谄媚下,国王最后配着酒吃下了那些药粉,之后他的病情加重,肠胃翻搅,疼痛难耐,甚至出现昏厥。在极痛苦之时,国王想到了那些白色粉末:‘真希望上帝当初阻止我吞下它们!’”作者接着告诉我们:“白金汉公爵的母亲将膏药涂在国王的胸膛上,他的呼吸开始急促,整个人变得虚弱,并且十分痛苦。医生们断定国王被下了毒。白金汉公爵将医生赶出房间,只留下其中一个,并以嫌犯之名将其关了起来。接着,公爵又把另一名医生赶出宫。国王过世后,尸体头部与躯体都严重浮肿,头发连着头皮牢牢地粘在枕头上,手指与脚趾的指甲变得松动。”引述这段内容的哈里斯表示,虽然作者乔治·安格利雪(George Eglisham)——詹姆斯国王的医生——的文字充满成见与仇视,内容过分夸大,却也确实串联起许多证据。身为公爵同党的克拉兰敦对于国王的死则有另一番说法。他说:“一开始是疟疾(在痛风引起的短暂不适后),而臃肿肥胖的五十八岁国王在经历四五次痉挛之后就离世了。他的死讯也引发各种无凭无据的揣测,许多人还根据那严谨却充满恶意的验尸报告发表中伤言论。一段时间内,大家都不再害怕冒犯国王,而那些指控最高权威或皇室成员的人,甚至为自己博得了声誉。” 克拉兰敦尽管自信满满,却很难说服大众相信那些谣言没有一点真实性。正如他所断言的那样,所进行的调查并不严格,而那位有权势的宠儿所施加的一切违宪的影响都被用来击溃调查。在布里斯托尔伯爵对白金汉公爵的指控中,詹姆斯国王的中毒事件被排在了最后。至于他们最终如何失利则可以从历史记载中大致了解到。
据说白金汉公爵是向兰姆医生(一位江湖术士)取得了毒药。兰姆医生除了会下毒,还懂算命。对其金主无计可施的大众,将愤怒的矛头指向了兰姆医生,他因此不敢在伦敦街头行走。不过,他最终难逃悲惨的结局。一天,自认为伪装得很好的兰姆医生走在齐普赛街上,几个闲逛的男孩认出了他。他们开始嘘他并对着他丢石头,同时叫着:“下毒者!下毒者!打倒巫师!打倒他!”很快聚集起一群暴徒。医生拔腿逃跑。众人在伍德街抓住了他,他们扯着他的头发,拖着他走过圣保罗十字路口的泥泞地;暴民用石头和棍子打他,同时喊着:“杀死巫师!杀死下毒者!”查理一世得知这场暴动后,从白厅骑着马赶往现场,试图驱散人群。但他到得太迟,这名受害者的每一根骨头都断了,人也差不多没气了。查理一世非常生气,由于未能将犯罪头目绳之以法,该市被罚款六百英镑。
在意大利,下毒则是非常普遍的行为。在很早以前,该国就视下毒为摆脱敌人最正当的手段。在16、17世纪,意大利人对于下毒毫无愧疚感,就跟现在的英格兰人总爱随便到法庭上控告任何一个害他受伤的人一样。当代作家告诉我们,当时,司巴乐(Spara)和托法妮雅(Tophania)公开贩卖毒药,妇女们也公开在自己的梳妆台上摆放毒药,并以现代人使用古龙水的方式使用在他人身上。流行的影响力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当时人们甚至认为这只是轻罪。
吉斯公爵在其回忆录中记录了自己在1648年做的一次破天荒的尝试——他试图袭击那不勒斯的统治者。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大众对下毒的感受。真纳罗·安尼斯(Gennaro Annese)在渔夫马萨涅洛发起短暂而辉煌的暴动后,确立了自己的平民领袖地位,吉斯公爵觉得自己受到威胁,以至于他的信徒们都想杀了真纳罗。卫队长接下了这个任务。人们建议他使用匕首,认为这是最有效的工具。但卫队长很害怕匕首的血腥味,他认为使用匕首是无耻的,与他的身份不相符。他准备用毒药执行任务。最后,大家都同意使用毒药,公爵信任的一位律师奥古斯蒂诺·莫拉(Augustino Molla)向他的主人展示了一瓶液体。公爵记录道:“奥古斯蒂诺晚上找到我说:‘我带来一件可让您摆脱真纳罗威胁的东西。他理当受死,没有什么方法比现在流行的做法更适合对付他。卫队长已经承诺会执行此任务。看看这瓶清澈且美丽的液体,它尝起来毫无味道,只要四天就能让真纳罗为自己的反叛付出代价,而他自己将毫无察觉。’”
公爵在回忆录中说,卫队长用掉了整瓶毒药。不过,幸运的真纳罗当晚用餐时只吃了油拌卷心菜,而这成了解毒剂,他大量呕吐,并因此逃过一劫。此后,他虚弱地静养了五天,完全没发觉自己被下了毒。
随着时间的推移,贩卖毒药成了一门有利可图的生意。很长一段时间里,罗马贩卖毒药的生意都十分猖獗,以至于政府不得不介入。贝克曼在《发明史》和勒布雷在《国教会历史杂志》(Magazin zum Gebrauche der Staaten Kirche Geschichte)中,都提到了1659年教皇亚历山大七世对大量年轻女性在忏悔时承认自己对先生下毒一事的震惊。天主教神职人员一般会对他人忏悔的内容守口如瓶,但他们对这种犯罪行为的普遍性感到恐慌。尽管没有公布忏悔者的名字,他们还是设法让教会上层知道社会上不断发生的罪恶。在罗马,年轻的寡妇异乎寻常地多,这也是人们普遍谈论的话题。人们还注意到,如果有任何一对夫妇不幸地生活在一起,丈夫很快就会生病去世。教皇组织调查后发现,许多年轻妇女组成了一个团体,她们会在半夜因某些神秘的原因聚集到希耶罗妮玛·司巴乐(Hieronyma Spara)的家中——此人为恶名昭彰的女巫与算命师,也是这群年轻妇女的首领。事后查明,这个团体中还包括几名罗马的皇室成员。
为了找出这些女子的罪证,政府秘密雇用一名女性打入她们的组织。她假装自己为先生的不忠和虐待感到痛苦,并请求司巴乐给予她几滴神奇的液体,好让她那残忍的先生可以像其他罗马女性的丈夫那般“长眠不醒”。司巴乐中了计,并以与其身份相称的价格卖了一点毒药给她。
取得的液体立刻被上缴分析,结果发现这正是人们所怀疑的慢性毒药,清澈、无味、透明,与吉斯公爵描述的一模一样。根据这个证据,警察包围了司巴乐的家,她和她的同伙都被逮捕了。据说,长相丑陋的司巴乐被推上拷问台后顽强反抗,拒绝认罪。一个叫格拉蒂欧莎(Gratiosa)的女人则没有这么坚强,她一五一十地招认了姐妹会的秘密。尽管酷刑之下的自白不具有任何参考价值,但还是有更多证据证明她们的罪孽。她们通通被判处有罪,并依罪行程度得到不同的惩罚。司巴乐、格拉蒂欧莎和另外三名对自己丈夫下毒的女性,一起在罗马被吊死。超过十五名女性被判处公开鞭刑,几名出身高贵的女性免于重刑,在缴了高昂的罚款后被驱逐出境。几个月后,又有九名女性因下毒被吊死,还有一群年轻漂亮的女性在罗马街头半裸着接受鞭刑。
残酷的刑罚没能遏阻这种风气,那些急着继承父亲、叔叔、兄弟财产的贪婪的男子和善妒的女子仍然在使用毒药。由于毒药无色、无味,因此很难被人察觉。手法娴熟的摊贩将药剂调配成各种强度,下毒者可以自行选择让对方在一个星期、一个月或者半年内死亡。这些毒药商人多为女性,最有名的便是朱莉娅·托法妮娜(Giulia Tophania),她通过贩卖毒药夺走了超过六百人的性命。托法妮娜从少女时代就开始贩卖毒药,一开始在巴勒莫,后来到了那不勒斯。风趣的旅行家雷贝特(Lebat)神父在其从意大利寄出的信中描述了托法妮娜的许多事迹。(3)719年,那不勒斯总督发现市内的毒药交易非常猖狂。在进一步调查中,他发现是托法妮娜(她那时已将近七十岁了,似乎是在司巴乐被处决后不久就开始了她的罪恶行径的)将毒药装在精致的香水瓶里,伪装成 “巴里的圣尼古拉斯甘露1”送往意大利各地。
全意大利的人都知道“巴里的圣尼古拉斯甘露”,据传,它可治愈所有肉体上的疾病。托法妮娜善用民众的信仰,因此将毒液以此命名。托法妮娜还利用这个名字顺利逃过了海关人员的检查,因为他们也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非常尊敬圣尼古拉斯和那神奇的甘露。
这种毒药的制作方法与司巴乐的方法非常相似。顺势疗法之父塞缪尔·哈内曼(Samuel Hahnemann)医生表示,此毒药包含砷中性盐,会让受害者逐渐失去胃口、意识模糊、胃部绞痛、体力衰退,并对肺造成损害。神父加利亚尔迪则表示,在茶、巧克力或汤里加几滴这种毒药,效果缓慢且几乎不会被察觉。奥地利皇帝的御医加雷利在写给霍夫曼的信中认为这种毒药是砷的结晶,加入了铙钹花的煎煮的水能将其完全溶解。
尽管托法妮娜的邪恶事业规模宏大,但要见她一面并不容易。因害怕被人发现,她经常改换名字与住所,且常常伪装成虔诚的信徒住进修道院里。每当她面临不寻常的搜查时,就会跑去寻求神职人员的庇护。在得知那不勒斯总督命人追缉她时,她立刻故技重演,跑去修道院。不知道是她太会躲藏,还是总督搜索得不够仔细,好几年过去了,托法妮娜总是能逃过搜索。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则是她庞大的事业在这几年里从未受到影响或中断。雷贝特告诉我们,托法妮娜非常同情那些怨恨丈夫,渴望摆脱丈夫的束缚,却无力负担毒药的妻子,她甚至会将毒药当成礼物送给她们。
然而,托法妮娜的事业是不可能长久继续下去的。最后,她在一所修道院被发现。总督立刻与修道院进行交涉,希望对方将托法妮娜移交当局。背后有教区大主教撑腰的院长一直拒绝总督的提议。出于对这个罪大恶极的人犯的好奇,上千人挤进修道院,企图一睹她的庐山真面目。
总督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身为一名理智且对天主教不很狂热的长官,他坚信即便是教会也不能藏匿如此罪大恶极的罪犯。无视修道院的特权,总督派出一支军队以武力强行带走了托法妮娜。红衣主教皮尼亚泰利对此非常愤怒,并威胁要将那不勒斯逐出教会并进行封锁。那些低阶的神职人员在虔诚的感召下疾声质疑政府,并煽动迷信且狂妄的大众随时准备好闯进总督的宅邸拯救犯人。
情势非常艰险,但总督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他以罕见的精明、冷静与心力处理此事。他派出军队包围红衣主教的住所,并判断主教一定不会愚蠢到让自己和整座城市一起陷入绝境。如果这座城市被逐出教会,那么人们将再也不敢来这个地方做生意,如此一来,主教与所有教会兄弟都将大受影响。不出总督所料,红衣主教收回了自己的威胁。
然而,政府还要面对随时起事的民众。为了平息众人的激动,避免可能发生的暴动,政府悄悄派人混入人群,散播托法妮娜在城市的水井与喷泉里倒入毒药的消息。谣言的作用立竿见影,大众立刻将愤怒的矛头指向托法妮娜。前一秒还视她为圣人的群众,下一秒立刻咒骂她是魔鬼,并以先前企图协助她逃跑的热诚要求政府严惩此人。托法妮娜被送上拷问台。她承认了一连串的罪名,并说出了所有曾雇用她的人。她很快就被勒死,尸体被丢弃到她之前藏身的修道院后院。这似乎是为了安抚神职人员,至少允许他们埋葬在他们辖区内避难的人。
托法妮娜死后,疯狂投毒的行为似乎减少了,但我们还没回顾到在更早的时期法国对于慢性下毒的热诚。在1670年至1680年,法国下毒之风盛行,塞维涅夫人在其书信中曾担忧地说道:“‘法国人’一词几乎等同于‘下毒者’。”
与意大利一样,法国政府第一次意识到这种犯罪行为也是得益于神职人员的通报:很多神父反映,一些出身高贵的女士和中低阶层的妇女,在告解时纷纷承认自己对丈夫下毒。为此,两个意大利人艾希利(Exili)和格拉泽因制作、贩卖毒药被逮捕,并被关进巴士底狱。格拉泽入狱不久后过世,而艾希利被关在监狱里数月。其间,他结识了犯罪手法引起法国人热切讨论的犯人——圣特·克鲁瓦(Sainte Croix)。
承袭这两名重罪犯邪恶知识的人,正是恶名昭彰的布兰维利耶夫人。这名年轻女性出身高贵,美丽、才艺出众、为人亲切,在世人眼中堪称女性楷模。1651年,她嫁给布兰维利耶侯爵,之后郁郁地过了好几年。布兰维利耶侯爵好逸恶劳,正是他糊涂地将圣特·克鲁瓦介绍给自己的妻子。因为克鲁瓦,侯爵夫人获得了犯罪的喜悦,同时也坠入了万丈深渊。在克鲁瓦的影响下,她犯下一件又一件的罪行,当想起他们两人可能面临的后果时,她自己都忍不住要颤抖起来。她对这个人怀有一种罪恶的情欲,为了满足这种情欲,她将自己投入罪恶的深渊,越陷越深,直到报应来临。
侯爵夫人在外人面前依旧端庄可人,并轻而易举地和不善掩饰自己罪恶的丈夫合法分居了。这种做法让她的家人极度不满。自此,她彻底撕开面具,公然和自己的恋人圣特·克鲁瓦出双入对。她的父亲达布雷(D'Aubray)在盛怒之下写了一封密函,将她的情夫克鲁瓦送进巴士底狱一年之久。
在意大利时,圣特·克鲁瓦曾是制毒的业余爱好者。他知道一点司巴乐的秘密,并在新朋友艾希利的指导下,精进了自己的知识。艾希利不但告诉克鲁瓦该如何制作在意大利极为流行的液态毒药,还教他研制后来在法国造成轰动的粉状毒药。和他的情妇一样,克鲁瓦看上去友善、机灵,没人知道他的内心早已被强烈的复仇欲望与贪婪侵蚀。不幸的达布雷家族成为他一切恶意的目标。他不仅要报被关进监狱的仇,还要夺走他们丰厚的家产。
出手阔绰且奢华的作风,让克鲁瓦总是急需许多金钱,而布兰维利耶夫人的财产根本不足以供他花用。于是,他冒出了恶毒的念头,决定毒害情妇的父亲达布雷先生与她的两个哥哥,以便布兰维利耶夫人能顺理成章地继承全部家产。对于道德沦丧的人来说,三起谋杀案根本算不上什么。他向布兰维利耶夫人说出了自己的计划,而她竟毫不迟疑地表示赞成。于是克鲁瓦负责制作毒药,侯爵夫人负责下毒。
布兰维利耶夫人带着热情与欢快的情绪执行着歹毒的计划。克鲁瓦发现她是一个杰出的学生,制毒技术进步神速。为了试验自己制作的药剂,她先后对狗、兔子和鸽子下毒。后来,为了更确切地了解这些东西的效果,她去了医院一趟,送加了毒药的汤给那些生病的穷人喝。如果仅使用一剂毒药,不会造成任何人的死亡,因此她可以大胆地对个体进行试验。她甚至在父亲请的客人身上进行试验——在客人食用的鸽肉馅饼中下毒!为了搞清楚药效,她还对自己下药!在一系列大胆操作后,她终于确信这些毒药是有效的,于是开始对鬓发灰白的父亲下药。
她亲手将第一份毒药下在父亲的巧克力里。毒药的效果不错,父亲生病了。看似焦急而温柔的女儿悉心照顾着父亲。第二天,她送来一些高汤,声称它非常有营养——可以想见,这份汤里也下了药。通过这种方法,她渐渐消磨着父亲的健康。不到十日,达布雷便撒手归天!他的死亡看上去就像是因疾病而起,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当侯爵夫人的两位兄长赶回家替父亲举办丧礼时,他们见到了悲痛欲绝的妹妹,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死期要到了——他们挡在克鲁瓦与快要得手的财产之间,注定在劫难逃。克鲁瓦雇用乔西协助下毒,不到六个星期,兄弟二人一睡不起。人们对此起了疑心,但由于阴谋执行的过程太过缜密,没有人发现破绽。侯爵夫人还有个妹妹可以继承一半的遗产。克鲁瓦决定让她像她的父亲和哥哥们一样死去。幸好,侯爵夫人的妹妹非常多疑,她迅即离开了巴黎,逃过一劫。
为了取悦爱人,侯爵夫人犯下了这些谋杀罪,最后她还需要为自己进行一项谋杀。她渴望和情人结婚,不过她还没离婚。她认为毒死丈夫会比申请离婚来得更简单,何况离婚申请还不一定被批准。而克鲁瓦此时对侯爵夫人已经毫无激情。坏人不会欣赏跟自己一样邪恶的人,克鲁瓦并不打算娶这样的女子,也不希望侯爵死。不过,他还是参与到阴谋之中,提供毒药给侯爵夫人,但他也小心翼翼地准备了解药。侯爵夫人当天就对侯爵下了药,第二天克鲁瓦就想办法让侯爵吃下了解药。如此一来,侯爵成为二人较量的对象。最后,在虚弱不堪、心脏衰竭的情况下,他脱离了这种折磨。
报应来得很快,一场横祸让凶手暴露在阳光下。克鲁瓦炼制的毒药毒性强大,因此他每次制作时都需要戴着面罩以防窒息。一天,他的面罩滑掉了,这个可怜虫就这么死在了自己手里。第二天早晨,人们在他的实验室暗房里发现了他的尸体。由于他没有任何亲友,警察接管了他的物品。在这些东西中,他们发现了一个小盒子,上面附有这样一份声明:
无论是谁得到这个小盒子,我都衷心希望您能帮我将此物转交给住在纳芙·圣保罗街上的布兰维利耶侯爵夫人。这个盒子里的东西都与她有关,而且只对她有用。如果她在我之前死了,希望阁下不要打开盒子,并将东西原封不动地烧掉。为了防止有人以不知情开脱,我以上帝之名发誓,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我合情合理的意图被任何人扭曲,我将诅咒他们无论是在这个世界还是死后的世界,都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这就是我最后的遗言。

圣特·克鲁瓦1672年5月25日书于巴黎
这份真诚的声明并没有得到希望得到的尊重,反而引起众人的好奇。他们打开了盒子,发现里面有一些纸和几瓶粉末。粉末交给化学家分析,纸张则全部被警察打开阅读。其中一张是侯爵夫人写给克鲁瓦的三千法郎本票,其他均为指认侯爵夫人与乔西参与了这几场谋杀的材料。
在得知克鲁瓦过世后,侯爵夫人曾试图取得盒子里的东西,但她的要求遭到拒绝。发现不妙后,她选择了出逃。第二天警察准备逮捕她时,发现她已经逃往英格兰。然而乔西就没那么幸运了。对事情发展一无所知的乔西不曾想过自己会大难临头。他很快被逮捕并交付审判,在被施以酷刑后,他承认自己对达布雷一家下毒,并因此得到一百皮斯托尔(4),另外克鲁瓦和布兰维利耶夫人承诺给予他终身年金。乔西被判轮刑,侯爵夫人则在缺席的情况下被判处斩首。
布兰维利耶夫人在英格兰生活了三年。1676年年初,她认为严格的搜捕行动已结束,于是返回欧洲大陆,并悄悄地住在列日。尽管她十分小心,法国当局还是掌握了她返回的消息,并立刻和当地政府机关协商,取得了在其管辖区内逮捕她的权力。骑警队的长官德格雷特地从巴黎出发奔赴列日。在抵达列日后,他发现嫌犯躲在一所修道院里,那里是国家法律够不到的地方。德格雷没有被吓阻,还想出了一个不需要武力的好计策。他乔装成牧师进入修道院,并寻得与布兰维利耶夫人会面的机会。他跟侯爵夫人说,身为一个法国人,他不允许自己经过此地却没有见上因美丽且遭遇不幸而闻名的夫人一面。他的奉承让对方的虚荣心膨胀。德格雷认为他“抓住了对方的弱点”。于是他继续表达自己的倾慕之情,直到侯爵夫人走出了修道院——她答应与爱慕者在修道院的墙外会面(在那里幽会更方便)。当她到达幽会地点时,才发现等着她的不是她的爱慕者,而是警察。
对她的审判立刻展开。犯罪证据非常充分,光是乔西的死前声明就足以确认她的罪行。此外,检方还掌握了克鲁瓦的秘密材料、她逃离巴黎的举动,以及最重要且关键的证据:她在写给克鲁瓦的亲笔信中暴露了自己做过的坏事,并谈到了谋害父亲与兄弟的事。对她的审判轰动了整个巴黎,人人嘴里谈的都是布兰维利耶夫人。大众对她的罪行津津乐道,而秘密下毒的想法也首次进入上百人的脑中——这些人日后也犯了罪。
1676年7月16日,巴黎最高刑事法院宣读审判结果,侯爵夫人因谋杀父亲与兄长、企图谋害妹妹而被判有罪。她赤着脚,脖子上绑着绳子,手里握着燃烧的火炬,被囚车拖到巴黎圣母院的大门口进行公开谢罪;接着被送到格列佛广场斩首示众。之后,她的尸体被火化,骨骸被遗弃在风中。
判决结果宣布后,侯爵夫人一五一十地吐露了自己的罪行。她看上去对死毫不畏惧,但支撑她的不是勇气,而是轻率无知。据塞维涅夫人记载,布兰维利耶夫人在被关在囚车里拉去断头台的途中,恳求告解神父利用他的影响力让刽子手站到自己身边,以免她看到“那个欺骗她的可恶的小人德格雷”。她还质问那些敞开窗户观看游行的妇女究竟有什么好看的,还说:“这场景是不是很美,这可是真的!”站到断头台上时她笑了,她死前也像她活着时一样执迷不悟、冷酷无情。一些人视她为殉教的圣人,其骨灰可以治愈疾病。第二天早晨,有人到广场上捡拾她的骨骸作纪念。愚昧的大众常常把那些自命圣洁的人封为圣人,但在这个例子中,群众令人作呕的愚蠢是前所未有的。
在布兰维利耶夫人死之前,洛朗女士便指控郎格多克省的财务长兼教会出纳主管贝努堤(Penautier)企图毒害她的丈夫,以夺取他的职位。但因为有庞大势力的介入,这起案件的情况从未被泄露,案子也从未进入审判程序。贝努堤与克鲁瓦还有布兰维利耶夫人关系密切,因此人们推测他的毒药来自那两人。然而贝努堤拒绝谈论任何可能使他获罪的话题。在贝努堤被关进巴士底狱几个月后,调查陷入了僵局。
也有谣言称红衣主教蓬西(Bonzy)是贝努堤的共犯。这位红衣主教因为必须支付几笔庞大的年金费用而入不敷出,但就在下毒风气盛行之时,这些领取年金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而红衣教主后来在谈到这些领取年金的人时常说:“感谢我的明星,我摆脱他们了!”曾有一个机智的人在看到红衣主教与贝努堤乘着马车经过时大喊:“看啊!红衣主教蓬西和他的明星!”
就在这个时候,对下毒的狂热开始占据人们的心灵。到了1682年,法国的监狱里挤满了犯下投毒罪的人,与此同时,其他类型的犯罪则相应地减少了。我们已经看到了它在意大利的传播程度,可以说,它被法国的狂热超越了。使用无色无味毒药谋害性命不仅成功率高,而且惊人地轻松,因此吸引了大批恶徒。许多人出于忌妒、报复、贪婪,甚至是小小的恶意便选择使用毒药;那些不敢使用匕首、手枪或一次性毒药的人,也纷纷选择慢性毒杀。即便是对富裕且握有权势的贝努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腐败政府,面对这场不断蔓延的犯罪狂热时也感到震怒。在欧洲人眼里,法国成了最不道德的国家。路易十四为了重振社会风气,成立了所谓的火焰法庭,以公权力来审判并惩处犯人。
当时,出现了两名罪行重大的女性,有数百人因她们而死。这两人都住在巴黎,分别叫拉佛森(Lavoisin)和拉菲葛荷(Lavigoreux)。她们模仿司巴乐和托法妮娜,向那些企图摆脱丈夫的妇女贩卖毒药;她们也将毒药卖给企图摆脱妻子的丈夫们。她们表面上是助产士,有时也佯装成算命师接待各阶层的顾客。无论富人穷人,都蜂拥到她们的阁楼里,期待获知未来。她们的预言内容总与死亡有关:她们向妇女预言丈夫的死期,也向那些等了太久的继承者预言他们富有的亲戚何时会死。她们通常也会谨慎地让自己的预言成真:以大笔金钱收买顾客家中的仆人,让他们在特定时间点“意外”弄破碗盘,接着再向顾客表示破掉的瓷器正是死亡的预兆。助产士这个职业也让她们间接得知了许多家庭的秘密,而这些秘密都成了她们的武器。
我们无从得知她们在被抓之前从事这类违法活动长达多久。1679年年底,当局终于找上她们。这两人都接受了审判,并被判有罪。1680年2月22日,她们的双手被烧红的铁钻穿后切断,然后在格列佛广场上被活活烧死。她们在巴黎及各省的庞大余党也被逮捕。根据各当局的记载,其人数约三十到五十人,主要为女性,所有人都在各大城市被吊死。
拉佛森曾详细记录下所有来拜访的人。她被逮捕后,这份名单落入警方手里,上面的所有人都被详细调查。卢森堡元帅、苏瓦松伯爵夫人和布永公爵夫人也在这份名单上。卢森堡元帅最大的错就是去拜访了拉佛森,但当时的大众舆论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乌德勒支和约>后的欧洲事务回忆录》(Memoirs of the Affairs of Europe since the Peace of Utrecht)中记载:“一群深陷毒药与预言故事的人声称卢森堡元帅将灵魂卖给了魔鬼,并且毒死了年轻女孩迪潘。还有人说元帅和魔鬼签订契约的目的是让自己的儿子可以娶到卢瓦侯爵的女儿。在听到如此荒谬恶毒的指控后,因为第一项罪名主动到巴士底投案的元帅骄傲回应:‘当我的祖先马蒂厄·蒙莫朗西(Mathieu de Montmorenci)娶了路易斯·格罗斯(Louis le Gros)的遗孀时,通过跟议会合作,以蒙莫朗西家族的力量稳住了年幼国王的权势,这绝不是依靠魔鬼的帮忙。’这名勇敢的男子被关进一个长六英尺、宽三英尺的小房间里,他的审判期更长达十四个月之久(中途曾有数个星期的中断)。最后,他没有被起诉。”
苏瓦松伯爵夫人选择逃到布鲁塞尔,但她后半生都背负着“企图以药粉毒杀西班牙王后”的羞耻罪名。布永公爵夫人被逮捕后,在火焰法庭接受审判。然而,她似乎与慢性毒杀罪没有什么关联,她只是想知道自己的未来,希望通过魔鬼之力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审判期间,面容丑恶、身形矮小的审判长拉雷尼(La Reynie)严厉质问她是否看到了魔鬼。布永公爵夫人直视对方的面容回答:“噢,是的!我现在看到了。他化身成一个丑陋矮小的老男人,脾气暴躁,还穿着审判长的长袍。”谨慎的拉雷尼先生决定再也不要向这位口齿伶俐的女子发问。公爵夫人被关在巴士底监狱里数月,由于没有任何证据,加上有权势的朋友的介入,她最终获释。
对此类犯罪的严惩有效遏止了一般大众企图模仿的,但对可以获得赦免的上流社会就没什么效果。有钱的红衣主教蓬西和成功脱身的贝努堤做了最坏的示范。之后两年,此类犯罪都极其猖獗,有上百人被处以火刑或绞刑。
(1). 芫菁科昆虫,有剧毒。——译注
(2). 原料为硝酸银的腐蚀剂。——编注
(3). 是一种从巴里教堂圣尼古拉斯的头骨中析出的液体和圣水的混合物,装在带圣徒画像的小玻璃瓶里。——译注
(4). 西班牙古金币,1皮斯托尔=16索尔。——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