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出母腹,你就是我的神。”
——《诗篇》22:10
菲雅不在家的第一个晚上,我和弗洛茜躺在床上互道晚安。当我对菲雅说晚安时,只有寂静回应了我。她离开的第二天晚上,父亲开始种菜,尽管那时是严酷的冬天。他走到菜地,朝同一个方向铺好枯枝。然后,他焚烧枯枝来松土。我裹得严严实实地坐在“遥远之地”,看着他站在火堆旁,火焰映在他呆滞的眼睛里。
“千万不要用水灭火。”与其是对我说,他更像是在与自己说话,“火憎恨水,水憎恨火。只有大地本身才能介入火和水之间,平息它们古老的战争。”
父亲觉得火已经烧得够久了,就往火上撒了些土。火灭了,泥土也从冬天的束缚中松动了。他便开始用他的鹿角耙耙土。他把鹿脱落的角绑在一根长棍子上做成了耙子,棍子作为把手。父亲喜欢鹿角,因为他说蛞蝓讨厌角,这样土壤里的蛞蝓就少了。
“第一位女人的头上被赐予了鹿角,将她的力量布施到大地上。”他说着,把耙子挖得更深,“蛞蝓害怕这种力量,因为它们是无脊椎生物,所有无脊椎生物都害怕女人的力量。”
他把耙子放在一边,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他用手把泥土垒成排。
“冬天不能种地。”我说。
“把我的种子拿来,贝蒂。”他的声音提高了,在房子的那边回荡。
我跳下舞台,重重地落在冰冷的大地上。我跑进车库,取出那袋玉米。我把它抱在怀里,向他走去。他已经垒好了一整排泥土。他从我手中接过袋子,把几粒玉米种子放进嘴里润湿。当种子被浸湿后,他把种子扔到我的手里,因为他总是说,为了让庄稼有价值,必须由女人或者女孩来种植。
“我们现在真的需要它的价值。”他说,“记住,小印第安人,要种到你的第二个指关节那么深。”
“可是,爸爸,现在是冬天啊。玉米是不会生长的。”
“凭借你温暖的双手,你将为种子和菲雅带来春天。”他说。
我挪开目光,不去看他眼中的泪水。我跪倒在面前的土丘前,用我的两根手指和拇指种下了种子。
“你是我的宽度、长度和深度。”他说着,把更多的种子倒在我手里,“女人总是负责种植。”
“我知道,爸爸。”当把种子塞进土里的时候,我的手在颤抖。
“如果一个女人生病了,不能照料她的菜园,那么她的菜园将由其他女人种植。”他说,“她们会为她这样做,让这个生病的女人好好休息,因为当她们在她的菜园里种植时,她们也在播撒让她恢复力量的机会。贝蒂,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在为菲雅种植。当玉米长得又高又壮,她也会长得又高又壮。”
我再也没有说太冷或者种子不会发芽之类的话。我只是不停地从父亲的手里接过种子,把它们扔进冰冻的大地,直到我们种了两排玉米。
“这样就可以了。”父亲说。
他走进温暖的车库,抓起1加仑(1)大小的桶,里面装满了河水。他掬起一捧水,把水洒在种子上。在他的心中,冬天并不存在。
他放下桶,把剩下的树枝堆起来,重新生起一堆火。当他进屋取煤,好让火烧得更久时,我一直看着火堆。
他带着弗洛茜和男孩子们回来了。林特和崔斯汀帮助父亲生火,利兰则盯着窗外。
“你和爸爸刚才在外面干什么呢?”弗洛茜问我。
“种菜。”我说道,好像这完全是正常的。
她咂咂舌头,然后说:“我觉得菲雅要死了。”
“闭嘴,”我说,“她不会死的。”
弗洛茜望向我们的父亲和兄弟,看他们是否在听。她很满意他们没有在听,接着在我耳边低声说:“我听到妈妈在哭。爸爸的样子很奇怪。也许菲雅已经死了,只是他们还没告诉我们。”
“我叫你闭嘴。”我把桶里的水泼到她身上。她尖叫着,好像我把整条河都倒在了她头上。
“不许在菜园里打闹和尖叫。”父亲说,“泥土会饮下你的尖叫和愤怒,直到大地开始哭泣,毁掉我们努力种植的庄稼。我们不能有那种消极的能量,尤其是在我们试图给予菲雅我们能给予她的所有养分的时候。”
我回去给种子浇水,弗洛茜也来帮忙。崔斯汀拾起一根多余的树枝,拖着它划开松软的土壤,勾勒出火焰。林特转过身去,擦着眼睛。利兰仍然眺望着黑暗,他走进黑暗中消失了。父亲看着他,然后转向我们,好像害怕我们也会消失在黑暗中似的。父亲盯着我脚边的水桶,然后用手舀了些水出来。他把水和菜园里松散的泥土混合在一起,做成泥巴,然后用泥巴揉出了一颗完美的圆球。
“我想我们现在的生活中有太多的污泥,”父亲对我们说,“不如用它来做点什么。”
他把泥球拍在火堆边一块燃烧的煤炭上,确保压得足够紧,把煤炭困在了球里。当他把球抛向空中时,煤炭在夜色中燃烧成了明亮的橙色,翻滚着,转动着,好像一团火正在落回大地。
“哇。”林特说。
“太酷了。”崔斯汀笑了。
“是一颗星星。”弗洛茜鼓起掌来。
我们兴奋地开始把水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直到我们有了泥巴。我们可以把泥巴揉成一个球,然后用力压在煤块上,把它拾起来。一个个发光的球体交错在一起,点亮了黑夜。我希望无论菲雅在哪里,她都能从她的窗户里看到我们所有的星星,知晓这是我们为她做的。
那天晚些时候,火熄灭了,煤块也不再闪亮。我和弗洛茜坐在床上,洗过了头发,也洗过了指甲。
“我都不知道她有男朋友。”弗洛茜做了个鬼脸。
“谁?”我问。
“你说还有谁,拜托。我是说,菲雅从来没有约会过。我从没见过她跟男孩说话,你知道的,除了我们的兄弟。但他们不是男孩,他们还不能算是人。”她梳理了一下头发,然后说,“她一直怀着孕,我们竟然完全没察觉。她看起来一点也不胖。”
我一直默默地梳着头发。弗洛茜看着我,眯起眼睛。
“贝蒂,你知道她怀孕了吗?你知道树皮的事,也许你知道她怀孕了。啊,”弗洛茜抓住她的嘴,然后说,“你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贝蒂,是谁?告诉我。”她跳下床,又跳到我的床上,“求你啦。”
“我不知道是谁,再说了,也许她没怀孕。”
“别傻了,她把树皮放进去是为了杀死孩子。”
“是为了失去它。”
“这是一回事,木头脑袋。否则你还有什么理由把一块肮脏的树皮塞进你的身体里?”
“也许她便秘了。”
弗洛茜开始笑,但又止住了。
“天哪,我想知道她体内是不是还有木刺。”她说,“我想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叫你闭嘴。”
我把她推下了床。关掉台灯后,我闭上眼睛,等待弗洛茜上床睡觉。在她对我说晚安之后,我也对她说晚安。最后,我们同时对菲雅说晚安,我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之后我们静静地聆听着寂静。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于是打开了灯。
“我们应该拿一个罐子,把我们的晚安放进去。”我告诉弗洛茜,“这样菲雅就会知道我们没有忘记她。等她回来,我们就可以把我们的晚安送给她。”
“这太傻了。”弗洛茜说,几秒钟后,她问道,“我们该怎么做?”
我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对半分开,把弗洛茜的那张给了她。我们每个人都写下:“晚安,菲雅。”然后我拿了一个罐子,把晚安放在里面,时不时地摇晃它们,让它们活着。
只要菲雅不在,我们就积攒晚安。我希望这样做能让我不再担心她可能已经死了。这仍旧是我每次看到父母脸色时唯一的念头。
尽管父亲希望我们能通过种菜让菲雅恢复健康,但是大地太冷了,除了霜什么也长不出来。所以我摘了一些松针,把它们捆在一起,然后把它们插在一排排种子上,仿佛绿色的松针是玉米生长的第一个预兆。我想这一定见效了,因为几天后,菲雅回家了。
“给你的。”我对菲雅说,把“晚安罐”递给她。
她把手伸进去,取出一张纸条。
“这样你就知道我们跟你说了晚安,”我告诉她,“即使你不在我们身边。”
我想再说些什么,但是母亲警告我和其他人不要和菲雅谈论树皮的事,我们要表现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母亲和父亲甚至把菲雅的床垫翻了个面,这样就可以把血迹藏起来了。然后,母亲把新的黄色床单铺在床上。
除了打扫菲雅的房间,父亲还为她的归来烤了蛋糕。他在蛋糕上插了蜡烛,仿佛那天是菲雅的生日一样。她尴尬地吹灭了蜡烛,我们其他人都围在她身边。利兰是唯一不在家的人,他找了一份开着卡车在全国到处跑的工作。他说他会离开几个月,或者更久。弗洛茜说这是因为他在找那个让菲雅陷入麻烦的男孩。
“杀死任何伤害姐妹的男孩是兄弟的责任,”弗洛茜直视着林特和崔斯汀,“总有一天,你们会为我和贝蒂杀人。”
“我会为你杀……杀……杀人的,弗洛茜。”林特毫不犹豫地说,“你也是,贝……贝……贝蒂。”
“我不想杀任何人。”崔斯汀说。
“太遗憾了,”弗洛茜告诉他,“你必须这么做。”
我想象利兰开着他的卡车,在大地上搜寻那个男孩,用弗洛茜的话说,那个伤害了他妹妹的男孩。菲雅回家的第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睡,还在想这件事。我辗转反侧,试图闭上眼睛,这时我听到走廊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我起身向房间外窥视,菲雅站在走廊尽头的台阶旁。
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挥手让我跟她下楼。她领着我来到侧廊,那里有一台洗衣机。她翻遍了洗衣机旁边洗衣篮里的脏衣服,然后问:“它们在哪儿?床单?树皮?”
“妈妈把它们埋在院子里了。”我告诉她。
“让我看看。”
我把她带到院子里的那个地方。她抓住还翘在外面的床单一角,使劲拉扯它,直到冰冷的大地裂开。
当床单从大地完全挣脱时,她急忙展开它,寻找着,直到她找到那块树皮。她回屋时一直把它抱在怀里。我默默地跟着她上楼,回到她的房间。
“帮我从最上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块布。”她指着梳妆台对我说。
我打开最上面的抽屉,发现旧衣服被裁剪成缝纫用的布料。
“选最漂亮的布料。”她说。
在我翻找抽屉的时候,她继续把树皮抱在怀里,温柔地看着它。最后我选了一块淡粉色的布料,上面有暗粉色的花朵。我递给她,她把布料裹在树皮上,这样她就可以再次把它抱在怀里了。她就这样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摇着树皮,对它唱歌。
“嘘,宝宝,别说话。”
“菲雅?”
“嘘,贝蒂,不能吵醒宝宝。”
(1)1美制加仑约为3.785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