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之后两人刚想回所里换身衣服,白予停那边却打来电话。
“王建国已经清醒了,但他交不起住院费,医院的人让咱们帮忙找家属的联系方式。”
萧培站在餐馆外的走廊上:“等会儿,王建国醒了你告诉我干什么,你一社区警都不清楚他家的情况,问我有什么用啊?”
白予停在那边有些幸灾乐祸:“可是哥,这是你接的案子。”
“行行行,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医院,成吗。”
“快去吧。”
电话挂断后萧培轻笑出声,林壹在旁边探头探脑:“师父,那咱们不跟着那几个人了?”
萧培摇摇头:“这个不急,那几个人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咱们得张弛有度,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很安全,这样的话抓到人的几率更大,说不定还能帮电瓶车失窃的居民追回一些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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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住院部三楼。
前台。
“您好,我是荷花路派出所的,”萧培拿出证件,“请问您这儿有没有一个叫王建国的老人?”
“可算是把您盼来了,您是不知道那老头有多难缠,这不是住院了吗,一分钟见不到他的狗就要急,我们说了,只要休养好了他就能回去跟狗团聚,结果您猜人家说什么,”前台护士有点不耐烦,“人家可是说了,这狗啊,比他的命重要,要是狗饿死了,他也不活了。我们医院不能带宠物进入住院部,他非要委托我们的护士把他的狗带过来,不然就拔针,要不就不吃饭不吃药。”
萧培侧眸同林壹对视一眼。
护士抬了抬下巴:“左手边第三间病房,估计这会儿啊正闹着呢。”
“谢谢。”
萧培二话不说便抬脚朝那间病房去,林壹则留在原地翻看王建国的档案。
医院给病人建立的档案通常会详细地记录病史和个人信息甚至是挂号记录,看得出来王建国这两年里统共没来过几次医院,除了后来因感冒多日未好来到医院就诊误打误撞诊出了心衰,拿了点儿药之外,便再无其他。
个人信息那一栏只有王建国一人的详细手机号码和家庭住址,紧急联系人那个方框里空白一片,一个字都没有。
是独居老人。
这些年独居老人逐渐变多,大多数的老人在生病后不能照顾自己,又受到传统观念影响不敢上医院检查,生怕花钱。花钱倒是次要的,这些人的心理只是害怕,害怕自己真的生了什么严重的病,无儿无女又无高额退休金的普通老人除了等待死亡降临,似乎再也寻找不到另一种方法了。
“他都不提他的家人吗?”林壹问。
“哎,警察同志,这事儿可不能赖我们啊,我们是尽职尽责问了无数遍的,他不说,急了呢,就要拔针走人,”护士嘀咕一句,“其实这样的患者在我们医院不在少数,但是天天面对那些事情,我们护士也是有情绪的人啊,他一口一个让我们滚,叫我们别管他让他死,我们听了能不心寒吗。”
林壹微微沉默。
其实说的倒也在理,人不是铁人。
护士又凑过去,小声道:“我说要不这样,如果这老人家要继续治疗,大大小小各种费用开支你们派出所帮忙解决一下呗。”
“什么?”林壹感觉自己听错了,“我们解决?我们怎么解决?您当派出所是专做慈善的啊,我们这些警察一个月工资三千来块还不够一家老小开支,更别提上面的拨款根本就......您开什么玩笑呢?”
护士噤声,只好道:“那按照医院的规定,只能暂时让老人家回家等着了,一来床位不够,二来他这个病吧,其实发展到现在也没得治了。如果家属一直拖着不来,我们只能担架抬他回去。”
林壹颔首:“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先进去看看。”
“慢走啊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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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国的脾气很暴躁,当时萧培推门进去的时候,他以为进来的是医生,坐在床上抄起矿泉水瓶就往门边砸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重重砸在萧培胸口上。
萧培捡起地上的空瓶子:“老人家您还真是......老当益壮。”
“哼,你自己不躲,怪谁?”
“您这话说的,气不着别人反倒是气坏了自己。”萧培坐下来,顺脚把地上用完的卫生纸踢开。
林壹跟护士聊了一会儿才进去,他进去的时候,老人家正动容地说起一些往事,而萧培竟然坐在一边削苹果。
“师父?”
“正好你来了,去把地扫一下。”萧培抬眸看向他。
林壹霎时震惊:“什么?”
“让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萧培嘴上说着,却还是放下手里的刀和苹果块,起身去拿扫帚,“算了,你去坐着,我来。”
“还是我来吧,哪有师父干活徒弟在一边看着的。”林壹语塞,慢悠悠晃着扫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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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起进了病房自带的卫生间,林壹立刻丢了扫帚一把抓住萧培肩膀,两人在狭小的空间内挤作一团,不得不亲密接触。林壹问道:“师父。我从没听说警察什么时候包办了护工的业务。您不觉得您的做法有失分寸吗?”
“在人命和面子面前,你选哪一个。”萧培不生气,挂着笑反问。
林壹顿了顿:“这不太一样吧,这次分明是那个老头倚老卖老,惹得邻居不堪其扰才报的警。现在还来医院闹上了,也就是这家医院愿意收留,换做别的医院,看看还收不收。”
萧培叹气,看向林壹的眼神里染上一点点不易觉察的怜爱:“小蠢货。”
他说林壹是蠢货,却没有真心责备的意思,放缓了语气:“说你蠢你还不承认,你真当整个地球都跟你似的缺心眼儿啊,有时间在背后嚼舌根,就不怕以后给有心人听到了,回头参你一本?你还想好好当个警察吗,别到时候连我也跟着你一块儿挨批。”
“我就是一时嘴快,我改我改我肯定改!”
“好了,不扯远了,”萧培沉声道,“你知不知道王建国刚才跟我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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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培:“王建国是孤寡老人,之前我去户籍那边查的时候,发现他于二十年前因投靠子女来到柳江市定居,十一年前儿子病逝,此后一直是一个人独居。”
林壹脸上闪过一丝惊诧,似乎带了些许的愧疚。
十二分钟前,萧培坐下问王建国身边怎么没人照顾的时候,他还嘴硬让萧培滚,后来是自己憋不住了,越看萧培越觉得委屈,一把扯过被子,把满头的白发捂进被子里,浑身颤抖,似乎在无声宣泄着什么一般。
“连外人都知道我无儿无女!那个养不活的白眼儿狼,就知道折磨我一个老人家......”
王建国说,他以前有个儿子,是八四年的时候生的,那会儿王建国三十六岁,儿子从小就乖巧听话不需要操心,加上自己二十啷当岁那年跟媳妇抓住机会冒着风险藏了不少祖上传的金戒指,风头过去之后卖了,攒下了不少钱,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九十年代的时候大家都穷,人均可支配收入远远比不上现在,他们家算是奢侈,每个月除了柴米油盐,还能余下很多,那会儿有一种在国外非常流行的高乐高饮料被引入中国,在那个依旧有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王建国总是能让儿子隔三差五就能喝到价格高昂的高乐高。
“这么说来,王建国的人生应该很成功啊。”林壹说。
“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后来他跟我说国家经济上去之后他的儿子考上了柳江市的技工学院,”萧培略显头疼地看了林壹一眼,耐心解释,“你出生得晚可能不知道,当时的社会普遍看好专科技校,因为有一技之长,初中毕业之后如果考上了中专,真的就是铁饭碗,那个时候只有成绩最优秀的人才能进入中专读书,门槛比现在高多了。”
林壹了然:“这么看来王建国一家子挺让人羡慕的。”
“就是因为让人羡慕,所以才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萧培意味深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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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考上中专之后,王建国喜出望外,专门去饭店包场大摆筵席,请自己家乡的人吃饭。
谁知道这一请,反倒使得他家道中落,墙倒众人推。
饭局里必然有酒菜,有酒也就少不了吹牛闲谈,王建国年轻的时候太张扬,说话没边儿,三言两语便在推杯换盏间把自己家的经济情况透了个底儿掉,媳妇怎么拦都拦不住,让他别说他非要说。
后来儿子中专就读的第三年需要外出实习,实习地点是家乡的纸板厂。那会儿造纸专业还算吃香,他成绩优异,是实习的第一批。纸板厂的经理正是自己的表叔,按理来说他完全可以飞黄腾达了。
但是天不随人愿,他在那儿刚工作没多久,就被卷入了一台正在工作的机器里,那时候车间里工人几乎都下班了,他是去检查机器的,不知道为什么,距离他最近的一台机器忽然自己开始运行,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强大的吸力卷了进去。
所幸一名路过的扫地女工及时赶到,关停了机器,他才没有命丧于此,但当时的情况很危急,整个机器里全是血和碎肉,女工才刚满十七岁,是从江西老家一路坐红皮火车过来打工的,还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些事情,第一反应是找经理,经理说自己在外头应酬,马上赶到。
“这个马上,马了整整两个小时,”萧培上身随意依靠在厕所的墙壁上,“王建国说,他知道消息后第一时间去了自己儿子工作的地方,要叫救护车,但是车间里的其他人都不让,非得等经理点头,但经理,也就是这个跟他们家关系非常近的表叔,拖了两个小时才过去。”
再然后。
就是中国悲情剧本里最常见的收尾。
儿子病危,救下来之后命保住了,腿和手却都没了,整个人只剩下身子和头,下半身定制了一个跟篮球很像的皮套,平时的移动都利用皮套的弹性,在地上蹦着走。
媳妇怀疑是表叔搞鬼,跟王建国提了好多次要去告表叔和纸板厂,要给儿子一个交代。
王建国却一次次犹豫,说,好歹是自己姑姑家的亲戚,这样做太没面子。
媳妇说,你只爱你的破面子,你什么时候为娘俩儿考虑过?
他们大吵一架。
王建国自那时候开始一蹶不振,生意也黄了,媳妇看他整天沉浸在悲伤情绪里,不是烟就是酒,于是咬咬牙跟他协议离婚,也许已经找到了新的另一半。
儿子残疾,父亲潦倒,父子俩相依为命,钱都用在了救人上,此后便只能守着家里唯一剩下的两个金戒指过活。再然后,儿子想出去谋生,王建国一直陪伴着他,等他落脚之后,自己又开始盘算起年轻时候的那一套,千方百计才弄到柳江市的户口。
可他们家这个条件在当时根本不可能指望找儿媳妇,王建国只能一个人一直照顾儿子,端屎端尿地伺候,直到儿子青葱的生命燃烧殆尽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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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培和林壹从厕所一前一后出来的时候,眼睛都是湿湿的,但是他俩一个演技派一个颜值派,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王建国此时正坐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点滴一点点落下,嘴里念念有词,仿若时光正从他身边悄然溜走。
“如果实在联系不上家属的话......”萧培欲言又止,一身警服穿在身上,地上的影子很长,可他却觉得自己真渺小,从警也有许多年了,此时此刻他却渺小得连一个老人家的忙都帮不上哪怕一点点。
王建国摇摇头,苍老的脸上堆满皱纹:“我媳妇儿死啦。”
他紧接着又道:“上个月,听说她癌症走的。走的时候葬礼很风光,她跟我离婚之后过得肯定很幸福——其实这些年我偷偷关注过她,我知道她也住在柳江,住在一个很好的小区里,她的葬礼我偷偷去看过,我不认识她了,但她跟我的时候,特别漂亮......”
王建国对于媳妇选择了回避,他害怕自己的穷困潦倒不被认可,不被接受。
王建国对于儿子选择了照顾,因为那也许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精神寄托。
王建国对于狗则百般纵容,因为他觉得,那是他晚年的依靠。
王建国,是1949年生人。
......
萧培微微愣怔。
林壹下意识伸手抚了抚萧培的右肩。
王建国脸上说不出是感伤、难过还是已经经历过那么多年岁月洗礼的平淡,他只是一直摇头,然后眼泪从皱纹的缝隙里慢慢掉下来:“我那条狗也养好几年了,是我在路上捡到的,捡到它那天,刚好是我儿子生日......我真的是把它当亲儿子养的......可是别人,别人嫌弃我儿子啊!”
他在病房哭得无声无息。
护士进来指责他情绪不宜过于激动。
萧培和林壹互相看了一眼便离开了这个万分压抑的地方。
“让他再住两天,等情况稳定之后我联系王阿姨那边,”萧培坐在医院走廊的休息椅上,林壹接了温水等在一边,“看看能不能让他俩和解,这件事儿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顶多算个邻里纠纷。王建国跟狗分不开,又不可能真让他们搬出去,我倒是觉得可以在阳光小区附近找找看有没有那种宠物店或者收容所,距离近点的,花钱少点的,主人随时可以去看望狗的。”
“师父,您喝水,嘴皮干了,”林壹把水递过去,“不过您说的这个方法也不算百分之百可行,王建国那么轴不一定领情。您还不如好人当到底给他找个工作呢。”
萧培拿水的动作僵在半空:“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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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您就不知道了吧,现在的老人为什么孤独呢,那是因为在城市里没有朋友,他们的生活无非就是菜市场转转,房间里转转,跟社会是完全没有接轨的,您还让他把唯一的情感寄托送进宠物店,人家不跟你打起来就不错了,”林壹沾沾自喜,一副邀功的样子,“王建国不是喜欢狗吗,那要是有这样一份小工作,既能让他感受到人世间的快乐,又能不那么累人,还能让他天天跟自己的狗相处,他肯定愿意啊。”
萧培暂时没有说话,林壹以为萧培不乐意,赶紧补充道:“再说那种工作不但能每天照顾自己的狗,还能跟其他的狗和狗主人相处,那王建军还会觉得难过、孤独、走不出来吗?这样的话,王阿姨那边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了,皆大欢喜啊!您看看,这一下子,两全其美,您也能给居民留个不错的印象是不是。也就......可能得要您多打点打点。”
“嘿我操,你小子......看不出来还有这脑子啊,合着你之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净骗我是不是啊?骗师父很好玩是不是,”萧培猛地把水灌进去好几口,不自觉笑出声,嘴角的笑容第一次那么温暖,而后他又想起什么似地指了指林壹,“你,到时候不准瞎说话瞎掺和,咱们争取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林壹大咧咧一笑:“行嘞,我明白的师父,您老可少操点心吧。”
萧培看了一眼手表,刚要起身,林壹却自然地将手伸过来:“腰不好还是我拉一把吧,免得您一会儿在心里嘀咕我,回头给我穿小鞋。”
“小兔崽子。”萧培借他的力站起来,另一只手下意识扶了扶腰,再次看向林壹的时候,眼睛是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