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额头已有了浅浅的彀纹,眉目间的愁闷浓得仿佛怎么也涂沫不开。她突然想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搂着他,向他保证:我再不会,再也不会让你操心了。
车子一路开到郊区,盘旋到山路尽头,在山顶一块空地上停了下来。苏茵下车走到一棵红枫树下的大石上坐好,落脚的前方不远处是悬崖,初冬的树,叶子都凋零了,夕阳给裸呈出来的沟壑洒上一层金晖。
吹过来一阵风,枫叶飘落到她的头顶,擦过她微微翻起的裙脚。
“为什么来这种地方?”她的视线望着前面,问走到身旁的赵言诚。
“现在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人能认出我来。”赵言诚倚着树干,把双手抱在胸前,“想去个正常的地方都是奢念,除了家里,没有地方能容得下一个被唾骂的混蛋。”
“我想像得到,一个上午,网友的留言超过了五万条。”
“全都是要求把我枪毙再鞭尸还要挖我家祖坟的吧?”赵言诚自嘲地说,“我的资料也被人曝出来了,公司员工因为骚扰电话无法正常工作;家里的电话从早到晚一直响着,就连跟此事无关的凌筱也无辜被骂,不想她被骚扰,我只好把电话线剪断了。”
“你的手机呢?”
“换了个新号码,只有亲人和信得过的朋友知道。”
“真是无妄之灾!”苏茵叹息着说,“网络太可怕了,网民也是一样。看着那些极端又盲目的言论,我就像看到一张张满口讲着道德,却狰狞无比的面孔。如同传染病一样,病菌疯狂地扩散到每个人的大脑,那些人成了狂热的信徒,完全丧失了理智。”
“也有保持着理性思维的人,他们会提出和你们一样的质疑:我为什么会对一个呆滞的神经病人下手,这些照片显然有漏洞。”赵言诚说,“只不过,他们都被当成了枪手,惨遭大部份人的言论围攻。”
“信徒都是会排除异己的,不赞同他们的人都是敌人。”苏茵讽刺地说,“真理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有了媒体、网络这些东西以来,我觉得这句话真是精辟到了极致。”
“我只是觉得很荒唐,就算这是一个诉求,可我的岳父不过是在单位里有一官半职,居然成了他们嘴里的持权凌弱。他们怎么不怜悯与此事完全不相干的两位年近六十的老人家。”赵言诚愤慨地说完,又换了副忧心忡忡的表情,“而且,凌筱的精神负担也很重,一方面担心我承受的压力太大,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的;一方面自己的神经紧绷,忧郁、健忘、缺乏安全感,甚至常常从恶梦中惊醒过来。”
“她真是太可怜了。”
“或许,跟我在一起本身就是值得同情的。”赵言诚望着天边那一抹最后的阳光,目光深邃,神情忧伤又无可奈何。
“凌筱——”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苏茵感到有些别扭,“她会画画吧?”
猛然被问及这个问题,赵言诚竟思索了一下才肯定地点头,“是,很小就学画了,还拿过不少大奖,年少的她可是很有名气的——对了,你怎么会知道?云涛告诉你的?”
“那天去你们家,”苏茵目光落到他的侧脸上,迟疑了一下说,“家里的装修和布置都隐隐透出艺术的气息,而且是被刻意掩饰过的。”
“装修和布置全是她拿主意的,我从不干涉这些事。”
“很不可思议的是,你们的家给我的感觉很熟,可那是我第一次去你们家。”苏茵说,“第二天,沈律师赢了那场官司,我们回到他的办公室,看到他桌上的那个相框才想起来,那副画和你们家是同一种氛围,浪漫又亳不张扬的氛围。”
“那副画是她十岁的时候画的,三个人中只有我没有那副画。那时的我除了欺负她,没干过一件对她有好处的事。”
“我觉得,她本人和你跟我所描述的有矛盾,你们那个被收拾得有条有理的家,足以证明她不是表面看来那样浮躁任性的人,或许是她本身就充满了矛盾。而你,却真正是个棱角尖锐,自由散漫的人,你们的性格还真是不适合共同生活啊,但是沈云涛——”苏茵说着注意到赵言诚的脸色倏然变得阴沉颓丧,忙捂住了嘴,“啊——我好像在胡乱下定论,你别介意。”
“你想说沈云涛更适合当那个家的男主人是吧?”赵言诚状似漫不经心地俯视着万丈悬崖,目光深沉得叫人摸不清他是喜是怒。
默然了许久,他忽然转过身来面对苏茵,脸上居然带着释然的笑容,“说得没错。连你都注意到了她以前学过画,我却忘了。我一直希望她能去做一件使她快乐的事,却忘了她还是个扎着粗黑辫子的小丫头时就只喜欢画画。几年前她跟云涛分手后就不再画了,我逃避她跟云涛的感情,也忘记了她会画画这件事。而沈云涛,他——一定没有忘记吧?”
最后一缕阳光被浅蓝的暮色吞噬,像他越来越黯淡的眸色。他神情空洞地站着树下,整个人如同被某种情绪牵引进黑暗里,最后一丝光线也从他眼前消逝。
冷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了,嗖嗖地灌进他的脖子里,他解下蓝灰相间的直纹纯羊绒围巾重新系紧。
“很有品味。”苏茵忽然指着那条围巾说。
“她买的。”赵言诚无意识地用手抚着围巾。,“我从来想不到男人需要围巾这种东西。”
“就像你从来不懂一个女人的用心一样。为什么会不懂呢?即使在你最狼狈的时候,她仍然把你收拾得优雅体面,风度不损分亳。”
“的确是这样。”赵言诚无可奈何地承认。
“一个天赋禀异的人为何会浪费生命去做些不入流的工作?为什么宁愿忍受糟糕的婚姻也不选择更合适她的人?为什么把家里布置得浪漫温馨却要假装冷静从容?为什么要用冷静从容的外表来掩盖内心的寂寞?为什么内心那么寂寞却不肯离开?——好多的问题呀,你从来没有想过去找到答案吗?”
接连而来的问题强有力地撞击到赵言诚心上,他神色震惊地退了一步了,用手扶住树干。
“我是根本没有想到过这些问题。光是顾着事业,成就,金钱,这些生活必不可缺的基础就已经让我感到分身乏术,这个世界的生存规则就是不断地进行残酷的竞争,男人内心所承受的压力,被保护着的女人永远无法了解。”他声音微弱地说,然后在夜色中缓缓垂下头,“如果我花了时间和精力去寻找那些答案,荒废的将是事业,而事业意味着给她一个安稳的家,平凡人类永远缺失着的一件东西就是完美,对此,我无能为力。”
他的头垂得更低,微弱的声音随风消失在山谷之中。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无法理解她的想法和观念,不再留心她的情绪和感受,也不再同情过问她的痛苦和悲伤,不再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她,更不曾爱护和珍惜她,短暂的分别后不会想念那张曾被他深爱着的脸,甚至好几天听不到她的声音也没有觉得异常。
这就是他们的婚姻么?如同他对她许诺的那样,除了一个安稳的家,他什么也没给她。
胸口突然一阵强烈而短促的剧痛,他整个人像是坠入到前方的悬崖里,在深浓的夜色中,被冷风席卷着往下坠落。
这时,一串尖锐的手机铃声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响起,音乐声划过寂静的山林,嘲杂地响了许久,他才按下接听键,凌筱慌乱变调的声音夹杂着两声抽噎钻进他的耳朵里——
“妈妈病得很严重,不肯去医院,你快点过来。”
苏茵在市区的某个岔路口下了车,赵言诚踩紧油门开到母亲住的小区。疾跑上三楼,过道里的灯光在他身后亮起,他忽然收住脚步,盯着地上几秒钟,才捡起地上那两颗浅褐色的牛角扣。
他记得早上凌筱就是穿着有这种扣子的大衣去上班的。
攥紧那两颗扣子,他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被恐惧摄住的他迅如闪电地穿过走道,奔到那扇紧闭的黑色实木门前面。
“凌筱,开门!快开门!”他焦急地捶着门板,“凌筱,快开门!是我!——”
门开了,凌筱完好地站在他面前,头发像是刚梳理过的,一丝不乱,及膝的大衣除了少了两颗钮扣找不出开裂的地方,倒是她的靴子上沾了很多灰,在这个倡导文明洁净的城市里,大街上甚至找不出一张废纸片,仅出来这么会儿功夫,她靴子上的灰是哪来的呢?
赵言诚来不及想更多了,抚着那张泪痕未干的脸,随之抱紧她,在她头顶如释重负地吁出口气。
“妈在那里?”他轻声问。
“在卧室睡着。”
赵言诚走进卧室,见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的母亲躺在床上,眼睛紧阖着,额头那几道纹路深刻地呈现出了衰老的迹象,微弱的呼吸一声声地拖长,似乎很艰难地维持着她那正在衰竭的生命力。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床前,垂头望着床上头发花白的老人,悲痛和内疚咬噬着他脆弱的神经。
凌筱拿了热水袋进来,揭开被子的一角,放到老人的脚边焐着,然后抬头与赵言诚对视了一眼,两人默契地走到客厅。
“下班后,我照常过来陪妈妈。她说你这段时间累了,要去菜市场买新鲜猪蹄,给你炖黄豆猪蹄汤补补身体。”凌筱绞着手指头,身体仿佛是因为后怕而微微哆嗦着,“我们出门还好好的,买了菜回来,就见走道上站了几个妇女在闲聊。起先她们都没有注意到我们,妈妈掏钥匙开门时,她们就没有聊天了,而是用很奇怪的眼神望着我们。”
“当中有个妇女,我看到她额头的左上角有很大一颗痣,样子看起来就是个爱生事的人。她口气不善地问妈妈:‘你儿子就是那个姓赵的?’
“听她的口气,我和妈妈也意识到了这些妇女跟打骚扰电话的那些人是一样的。我还没反应过来,妈妈没有犹豫地就答应是。她一点也没有为身在丑闻中心的儿子感到羞耻,面对那些自恃着一点同情心,目的却为看热闹的人,也没有半点要退缩的意思。
“妈妈一回答是,那些妇女就嚷嚷出声。我想尽快避开她们,就从妈妈手里拿过钥匙开门。这时背后响起一个得意到令人觉得刺耳的声音:‘哎呀,我儿子真没说错,他妈就跟我们住一个小区里。嗳!那个老师,我听说你还是当老师的,你要讲点道德的话也劝服你儿子去跟病人道歉,把你这房子卖了,给人家当精神赔偿。说实话,我们几个听说你也住这个小区里,怎么都觉得心里不舒服,你儿子的行为实在是太可恨了!’
“我回头看到就是那个额头上有痣的女人在说话,她的神情尖酸刻薄,说完后还洋洋得意地望着其他的人,仿佛在等待别人为她精彩的发言喝彩。
“那时我已经把门打开了,正想拉着妈妈进屋,转过头看到妈妈已经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如果那个时候我再细心一点,就会察觉到妈妈额头上已经渗出的汗珠,那么,即使那些妇女说出比刚才难听百倍的话,我也会强行拉妈妈进屋的——”
凌筱狠命地用手按着发顶,当她后悔和无地自容的时候,她常常会做出这个动作。
赵言诚一言不发地听她叙述着,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僵冷。
“现在回想起来,妈妈那时候光是站着就已经很吃力了,可她还是坚持走到妇女面前,语气从容地说:‘你也有个儿子,假如你对他善良的本性知根知底,而有人却对你说,你儿子杀了人,你会相信吗?你会大义灭亲地立刻送他去认罪吗?’
“额头上长痣的妇女被问得哑口无言,妈妈不屑于理会她,便挽着我的手要进屋。妇女却又叫嚣起来,显然她是觉得刚才失了面子,就用很大的声音说:‘我儿子本来就善良,可是你的儿子呢?他的高中老师不是被采访过吗?老师怎么评价你儿子的,说他上学的时候就跟一些社会上的垃圾来往,是学校的毒瘤,很遗憾的是,出了社会还是个害群之马!’
“‘这样说自己学生的老师才不配为人师表。’妈妈激动地抢过她的话头,‘教养不好学生,却把错误推到学生头上,这种虚伪小人真可恨!’
“妈妈和那个妇女就这样争执起来,最初双方都还是据理力争,渐渐的,那个妇女因为说不过妈妈而原型毕露,像个悍妇一样逼近一直在同她讲道理的妈妈,嘴里来来回回说的些低级不入流的脏话。
“当时我好想扇她两个嘴巴,可我也明白,这种非常时期,我的一言一行都可能给人家落下话柄。按捺下了冲动,我伸手去格开那个妇女,想带妈妈进屋。
“也许是那时我心里积压了太多不满的情绪,动作有些无礼。那个妇女误会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冲那几个妇女喊:‘你们看你们看,这个小泼妇还想伸手打我,一窝里全出这种坏蛋——’她说完就照我脸上打了一巴掌,嘴里骂骂咧咧地说,‘敢打我,叫你这个贱人知道厉害,你们不要太猖狂了,见人就以为好欺负——’
“你知道人一旦尝到了凌侮别人的快感就会丧失心智,变得疯狂。她像是打上瘾了那样地收不住手,把说不过妈妈的怒气全发泄在我身上,暴戾地把我的头发和衣服一阵乱抓。我也不知道自己挨了她多少下打,懵懵然地好像被拖了好几步远。
“当时的我什么都忘了,满心满脑子只觉得屈辱,第一次当着陌生人的面被打,这种屈辱能让人丧失所有的意志,包括反抗、求生的意志。”
赵言诚终于有了点反应,他低头看着凌筱沾满灰的靴子,鞋尖像是被尖利的器具——比如细鞋跟踩过般凹了块儿进去。
“等她放开我时,我才想起妈妈。我从地上站起来,转个身看到那几个妇女都围着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发出痛苦呻吟的妈妈,个个脸上都是惊惶害怕的表情。我不可能再忍得下去了,我推开她们,像个疯子一样地对她们喊:‘滚开,再不滚我报警了。’
“她们一听说我要报警,有三个调头就跑了,包括那个额角上长痣的妇女,落进下石的人别指望她们有多大胆量。”凌筱讥讽又憎恨地咬了咬牙,继续说,“剩下两个人杵在那里,我才不管她们还想做什么,当时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是她们还想欺负人,我就跟她们拼命。只是没想到她们其中一个跟我说,赶紧送医院。另一个要下楼去帮忙叫出租车。妈妈却突然挣扎起来,叫着我的名字:‘筱筱,妈妈不去医院,你快扶我进去。’
“我赶紧去扶妈妈,那两个妇女也来帮忙,三个人把妈妈抬进卧室里。不管我怎么劝说,妈妈坚持不去医院,我也试过违拗她的意愿拨给120,可是我一拿出手机,妈妈就做出挣扎着要起床来阻止我的样子,我只好放弃了。
“那两个人向我和妈妈道了歉,她说她们是没有恶意的,仅仅是好奇跟来看看。我听到她们这样说,火大地把她们赶了出去。屋子里清静以后,妈妈像是体力不支睡着了。我这才敢拿手机给你打电话。”
凌筱仍然沉浸在那种极其屈辱又无助的情绪当中,弯下身子,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中间,啜泣声起起伏伏,她单薄的身体如同风中凋零的落叶一样簌簌发抖。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她微微仰起头,透过水雾迷蒙的眼睛看到一张异常阴沉的脸,顺势扑进他怀里,贴在他的胸口断断续续地说:“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么详细?你来之前……我特意梳好了头发……把衣服上的灰用湿毛巾擦干净……我编好了能骗到你的谎话,可是……可是都白费功夫了,你进门时抱住我的那一刹那,屈辱也好,眼泪也好,什么都忍耐不住了——”
“那样做只会让我更难过。”赵言诚用力抱着她,脸紧紧贴在她的耳侧,“我在外面捡到了被扯落的扣子,也看到了你鞋子上的灰。凌筱,记得你从小到大,除我以外谁欺负你一顿后还平安无事的?这次也如此,你不会白白受这顿屈辱。”
怀抱着的躯体为此剧烈地颤抖起来。凌筱猛地挣脱开他,抓着他的两条手臂喊道:“不要,我们不是孩子了,今天的事我会很快忘记的。”
赵言诚把她的头又按回怀里,更加强而有力地抱紧她。他睁大的眸子里充满了血丝,嘴抿紧了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冲动的情绪。
“正因为不是孩子,我才更不能原谅自己保护不了你。如果你跟我在一起避免不了地要为我受到某些伤害,我会把伤害十倍百倍地还给施予你伤害的人。”
黯淡的灯光下,他们一时都闭紧了唇相互凝望着。凌筱的眸子里闪烁着感激的泪光,赵言诚的神情刚毅而坚决。
“我还能面对你,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待会儿醒过来的妈妈。”赵言诚瞥了一眼卧室虚掩的门,发出痛苦自责的声音,“我不知道她在学校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和别人的目光,如何来面对自己的学生和同事,又如何回应那些向她问起我的人——她为人师表,对自己的独生子疏于管教,把爱心和热情都给予了学生,一生受人敬重。年老退休之际,竟然因为我而承受别人的侮辱与挑衅——”
凌筱也神情痛苦地沉默着,这间装修质朴,风格单调的客厅充满了悲愤和压抑的空气,谁也不能再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多说也不过是给原本就沉重的心头再压上一块巨石。
“妈妈——”凌筱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用询问的神情望向赵言诚,“妈妈的病好像有意瞒着我们,而且,一提到去医院她的反应那么激烈,是不是因为爸爸——?”
一个疑问将陷在自责中的赵言诚带入几年前的回忆中,或许是那些更为悲痛的回忆,竟然使他振作起精神,冥思苦想地从那些悲伤的过往中寻找答案。
“你是说?”
“我们都疏忽了,妈妈不可能会信任医院和大夫。这几年妈妈坚持一个人住,我们也没有留意到她的身体状况,也许,也许很久以前,妈妈的健康就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危机。”
赵言诚如被电击般地颤抖了下身体,眼睛也夸张地瞪大。
“结婚以后,我们只顾着为越来越紧张的婚姻关系烦恼,全然忘了妈妈年纪大了,也未曾想到过问她的身体状况。”凌筱担忧地说完,继而也望了卧室一眼。
“现在怎么办?”赵言诚苦恼地揉着头发,“如果你猜对了,妈妈是不可能会去医院的。我们怎么才能说服她?”
两个年轻人没有头绪的沉默着。凌筱咬唇想了会儿,才抬起头说:“找爸爸妈妈吧,他们年龄和阅历相当,说服起来也容易——”
“不用了!”
凭空响起的虚弱声音使他们都转过了头,张老师面色苍白地扶着门,额头痛苦地紧皱着。
凌筱和赵言诚惊讶过后忙走到卧室门边,一左一右地搀住她。
“您怎么起来了?”凌筱的语气充满了关切。
“没事。”张老师被他们搀着转过身,吃力地走回床边坐下,“不用惊动他们,言诚明天送我去医院吧。”
她的话让赵言诚和凌筱神色意外地互看一眼,两人又同时望向她那张病态的脸。
“这种时候,不该让你们再为我费心了。虽然我很久以前就打定主意宁愿死在家里也不进医院,然而还是没能瞒住你们。”她目光和蔼地看着两个人,“去医院吧,你们才能更专心地去应付那些麻烦。”
两个面面相觑,又各自看了张老师一眼,然后低头沉思不语。
话落,她又对思考着什么的言诚说,“你先去给我倒杯水。”
赵言诚从她的眼神和话语里领悟到了某种意思,便点点头,意味深远地向凌筱投去一眼,走到客厅,顺手带上了门。
他出去后,张老师静静地看了凌筱好一会儿,直到把凌筱看得手足无措了才调开了目光,拉她坐到旁边。
“筱筱,你知道已婚女人最忌讳什么?”她顿了顿接着说,“最忌讳的就是心里藏不住事儿。”
凌筱咬唇不语,静待她后面的话。
“不管是好的,坏的;快乐的,悲伤的;哪怕是天要塌下来了,也要把恐惧和不安藏在心里,从从容容,默不作声。做不到这点,你跟那些十多岁、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儿有什么差别?”
“我——”凌筱因这严厉的语调委屈地抬起头,却对上婆婆和蔼的目光。
张老师拉过她的手,轻轻叹了口气,“虽然遭遇到了这种事,对我们而言却是一个考验。筱筱,不管是你还是言诚,你们都该变得成熟了。你们这代人没吃过什么苦,固执、任性又自私,但是你们不缺乏善良和同情心,这次的经历也许能让你们改掉那些缺点,往后更懂得如何去体谅宽容对方。”
凌筱了悟地抿紧了嘴唇,对婆婆这番话她潜意识里是绝对赞同的。许久以前,她就期待着一个可以改变她和赵言诚关系的契机,即使这个契机会使他们痛苦,彼时起,她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是,看到陷入痛苦的丈夫和亲人,她的愿望有多么自私。婆婆的话让她明白,她甚至还不够成熟就企图变幻成命运之手去揉捏未来,有多么地狂妄。
门开了,她望着端水进来的丈夫,他的额头已有了浅浅的彀纹,眉目间的愁闷浓得仿佛怎么也涂沫不开。她突然想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搂着他,向他保证:我再不会,再也不会让你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