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竹村的这片地很符合建造垃圾处理厂的要求,考察一圈下来,暂时可以作为协商的第一选择。
不过出于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的原则,其它几处地方还是要去的,纪襄照例先让邱恒山他们三人过去,自己则留下同附近的居民问了些话。
出村还是要经过来时的那条路,施工的标志还在,不过人都停了,正到饭点,他们全都齐刷刷地坐在零落的石头上吃盒饭。
路很陡,纪襄骑过一回,不太舒服,这次吸取教训,干脆改为推的,还比之前速度快上一些。
李国安也在吃饭。
其实纪襄并未有意要关注他,只是在那么多因为天气热而摘掉帽子的众人里,只有他一个人还戴着施工帽,实在太过显眼。
纪襄远远看过去。
他在和左手边的冯献说话。
一来一回,一人一句。
而右手边的谢弋坐在比他们稍高些的石头上,正低头吃饭,短而尖的黑发中隐隐有汗渍被阳光照得发亮。
纪襄看了一会儿。
冯献率先发现她。
他第一时间倒没敢出声叫人。
本来他对这个纪小姐还蛮好奇的,城市里来,又是大公司有钱人,到他们这种乡下偏僻地方,任谁都想瞅上几眼。
不过这不瞅没问题,一瞅真就挺吓人。发洪水那天的事冯献还历历在目呢,那种情况,不要命一样往下跳,虽说是为了救人,但放在一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身上,着实难以想象。
所以他先是撞撞李国安手臂:“嘿!嘿!快看!”
李国安糊涂道:“啥?”
他看过去,那人不是纪襄是谁?
早两个小时的事还在脑子里呢,李国安这回抓住机会,转头:“谢哥,纪小姐来了。”
谢弋早看见了,在冯献跟李国安交头接耳那会儿。
他点点头,没吭声。
纪襄虽然才来茸芗镇不到半个月,但名气不算小,毕竟不是什么普通的客人,跟谢弋他们一道坐着的工人即便没有说话的,但也知道是她帮忙拿回了被扣的材料,一双眼也是全神贯注,看着她,好奇、探究,什么都有。
“纪小姐,忙完了?”
李国安照旧主动又热情地询问情况。
纪襄应了他一句,然后见本来不说话的冯献也举起了手,朝她干笑一下打招呼。
不难看出有些勉强。
不过纪襄倒不在乎,她颔首,刚想就这么离开,忽见冯献眉头一挑,站了起来:“纪小姐……你这车胎……是瘪了吗?”
纪襄一愣。
“什么?”
李国安也站起来,探着脑袋瞧。
他眼神尖,扫了两眼就发现问题,一拍手:“哎哟,还真是!纪小姐,你这车胎怎么爆了的?”
“……”
纪襄哪里知道。
她闻言也微微弯了腰,朝前后轮胎各看了一遍,这才发现是后胎瘪了,明显矮下去一截。
“这条路不太通车,常常有尖细石头什么的,还是得小心点……这是刚爆的胎吧?”
纪襄想了想。
她骑来时还好好的,之后一直没动停了会儿,直到方才推出来后就出了问题,大概真是被路上不知名的东西戳破了。
“嗯。”
李国安点头,捏了捏轮胎:“这已经骑不了了,得送去补胎。纪小姐,你知道补胎地方在哪儿不?”
“……不知道。”
“就在离咱们小学附近不远的巷子里头,不是很大,也没牌子,不过你拐进去走一会儿应该能瞧见。”
李国安给纪襄梳理了一下路线,解释来解释去半天,又担心纪襄听不懂找不着,搓搓手:“不然我带纪小姐你去吧?”
纪襄怔了一下,看了眼他身后:“你一会儿不是还要工作吗?”
“……”
李国安转头。
谢弋还坐在原处,拣着盒饭里最后那点菜,冯献早吃完了,双手抱臂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满脸都是“瞧你这殷勤样儿”的意思,除此之外,还有几个跟他关系比较好的工友,都抿着唇暗暗忍笑。
李国安不由脸红。
他们……这是误会了吗?
他真没那种意思啊。
“不是……”
李国安不知该从何解释,又担心越解释越乱,纠结地看了下纪襄,思索片刻,暗暗觑了下谢弋:“那不然……让谢哥送你去?”
作为忽然被扯上的一方,谢弋放下盒饭好整以暇,李国安隐约看见他似是眯了眯眼,心里一抖,清清嗓子:“谢哥,你不是跟纪小姐比较熟嘛?”
“切,你要想去就去呗!”冯献在后头起哄不嫌事儿大,“大不了工作哥几个帮你做了,又没什么的,是吧?”
那几个暗暗偷笑的人忍不住了,应和:“没错!没错!”
李国安跺脚:“去你的!冯献,别瞎说!”
他骂完人,又转过头,低声问:“纪小姐,怎么样?谢哥一会儿反正也得回泸明村,跟你顺路,可以带你去的。”
纪襄没有立马回答。
石头下边放着一个黑色的垃圾袋,谢弋合上空了的泡沫饭盒,跳下石头,隔着几步将它扔了进去,转身时他听见声音传来:
“我都可以。”
谢弋停住。
转过目光去看纪襄。
她也在看他。
“谢哥,谢哥!纪小姐说都行,那你带人家去一趟呗?”李国安隔着几米距离朝他喊。
谢弋没有做声。
爆了胎的自行车就摆在他眼下不远,刚刚从纪襄口中说出的那句话也言犹在耳,分明是听见看见的东西,但感觉起来却太不真实。
沉默蔓延几秒。
谢弋应:“嗯。”
纪襄推着自行车,谢弋走在另一边,稍前她几步,隔着快两个肩膀的距离。
从泸明村到小学那儿,走路也不过二十分钟,其实地方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好找,进了小巷,虽然没有牌子,但拢共不过几家店。
修车的是个老师傅,五十多岁,有些啤酒肚,头发稀疏,他们到时他正在忙,手边一堆螺丝跟工具。
“哎哟?小谢?你怎么来了?”
他忙里抽空不忘看看来者是谁,见到谢弋还有点惊讶,边拧螺丝边打趣道:“你可别是来找我修车的啊,你那车我这小店可容不下。”
谢弋闻言笑,也没接他话茬,走近看了一圈,问:“这还有几辆呢?”
“不多,两三辆。”修车师傅用黑糊了的手套指指后面,“不过那边有个坏的挺严重的,得多花点时间。怎么,你赶着急呢?”
他手下那辆拧上螺丝就算结束,拍拍手站起来,这才发现谢弋后头还跟着一个小姑娘,愣了一下,才半弯眼睛,挑眉:“这……什么情况?”
他指指纪襄。
谢弋没搭理他:“要多久?”
修车师傅似笑非笑,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不再问了,回答:“不久。人把车一丢就走了,明天才来呢,先给你修,我看你这确实挺急的。”
一语双关,谢弋怎么会听不懂。他侧身把自行车推上前,期间抬眼瞅了下他:“别啰唆,赶紧。”
小店铺没有坐的地方,只能站着等,谢弋聊家常般和修车师傅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转身出了店,纪襄侧首去看,只瞥见他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
做什么不言而喻。
“小姑娘,外地人?看着你有点面生啊。”
谢弋一出去,修车师傅便没人讲话了,他专心卸下轮胎,边装新的边把目标转向纪襄。
纪襄回:“嗯。”
“哪儿的呀?怎么跑来这么个小地方玩儿?”
“不是玩,来工作几天。”
修车师傅闻言,抬头想了想,这才恍悟:“哎……你该不会就是南市那个大公司来的人吧?我听说……是姓纪?”
“嗯。”
“哎哟,原来是你啊。我这老早就听说了,今天才见上面,是挺漂亮啊,我还以为他们都是瞎说呢!”
“……”
纪襄不知该怎么回话,就没有出声只听他说,他大大小小又打听了点事儿,直到手上忙活完了,这才转头看了下店外:“这几天跟小谢处的不错?”
他说“处”。
纪襄一时辨不清这个字的含义。
她皱皱眉。
修车师傅赶忙添了一句:“我是指处朋友,普通朋友。”
纪襄眉心稍稍松了些,语气很淡:“嗯。”
她这不冷不热的态度,也不是不耐烦,但每每回话都只有那么几个字,难免让人感觉疏离。修车师傅好歹活了半辈子,对方什么态度还是能捉摸一二的,见纪襄这样,也就不再自讨没趣,摘了手套洗洗手,就去将谢弋喊进来了。
纪襄自觉接过车,道了谢,然后推着走出店。
谢弋和她擦肩而过,一个进来,一个出去。
修车师傅拧开矿泉水瓶喝了口,刚放下,就见谢弋从口袋里掏零钱。
他忙摆手:“不用了,早收过了。”
谢弋停住手。
修车师傅努努嘴,示意门外出去的某位:“人是谁啊,还用得着你来付这小钱?”
谢弋看他一眼,然后把钱塞回口袋,问: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跟她聊什么了?”
“能聊什么?就话点家常呗。不过人小姑娘不屑搭理我就是了,看起来傲气得很。”
谢弋摸出烟盒,抽了两支烟,分了根给他,另外一支塞自己嘴里,不过没点,低着头:“大概是认生。”
“你当还是小孩儿啊?认生?”修车师傅哼笑了下,“这借口找的……怎么,你看上人家了莫不是?”
谢弋也笑,不过没什么情绪:“别瞎讲。”
“可别真让我说中就成。听说她就是那个从市里大公司来的人,有钱得很呢,她什么家境,咱们什么家境,要真有那念头,劝你还是断了好。”
“操心太多你。”
谢弋淡淡回了一句,懒得跟他再扯,随口道了谢转身要走。
“等等,哎……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之前那个姑娘呢?夏……我记得是姓这个吧?人去哪儿了,你还有联系不?”
谢弋快出店门的脚步停下,顿了会儿才应:“偶尔。”
“这哪儿能偶尔?你看你岁数也不小了,是时候得找个女朋友了,当时我见那姑娘就觉得不错,虽然只聊了没两句吧。怎么说,往那方面努力努力?我看人准不会错的。”
谢弋这回是真要走了:“行了,来一回听你说一堆。”
最后几个字散在空气里,人影已经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