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书名:爱如指间沙 作者:靡宝 本章字数:12471 下载APP
顾湘正在给钱老先生打吊针。他们的培训里包括了有基本的医学护理,所以今天护士没来,就由她给老先生挂吊瓶。
  天气愈发冷了,老人家的日子不好过,虽然房间里暖气十足,但是老人还是总觉得身上不舒服,没有精神。
  “前年做过肿瘤手术。”保姆私下和顾湘说,“这两年一直吃药打针不断。一大把年纪了,也挺不好受的。”
  老人的腿很容易浮肿,顾湘便给他按摩。老人喝了中药后胃口不好,她又会给他尝尝自己做的点心。她糖放得很少,老人很喜欢吃。
  中午的时候,小唐来找顾湘,告诉她公司在发年货。他已经帮她领了,放在更衣室的架子上。顾湘兴冲冲去看,只见大箱子里全是巧克力和话梅、葡萄干,还有一瓶据说价值好几百元的法国葡萄酒。她不爱吃零食也不喝酒,这箱子东西都要便宜了杨露那个小馋猫了。
  同事们都出门吃午饭去了,休息室里只有顾湘一个人。所以她很清楚地就听到了有人走进来的声音,转过身去看。
  张其瑞走进了休息室,看到她,先是把她仔细打量了一遍,露出放心的神色来。
  “吃午饭了吗?”
  “啊?”顾湘没反应过来,“还没,正要去。”
  张其瑞微笑,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看着有点兴奋,“把衣服换了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次是小于开的车,顾湘和张其瑞都坐在后座。
  张其瑞问:“他这几天还有来找你吗?”
  顾湘摇了摇头,“不过他几乎天天都有打电话来,有时候会和我谈谈过去的事,问我过得怎么样,需不需要他帮忙什么的。我告诉他我过得很好,他倒听起来有些失望。”
  张其瑞笑,“他并不是觉得你应该过得不好,他只是觉得没能出上力气,失望罢了。”
  “我知道的。”顾湘说,“他想弥补我。”
  “那你是怎么想的。”张其瑞侧头盯着顾湘低垂的脸。
  顾湘沉默片刻,闷闷地说:“他其实不懂,他没有欠过我什么。”
  “感情呢?”张其瑞问。
  “感情的事,怎么分得出对错。”顾湘轻笑着抬起头来,凝视着张其瑞。她双眼清亮,目光灼灼,“我们的心,都是不受我们自己掌控的。”
  车开到一处繁华的商业区,停在地下车库。张其瑞带着顾湘上去,楼上就是一处高档购物中心。这里二楼三楼都是中高档餐厅,张其瑞带着顾湘去了一家意大利餐馆。
  餐馆大概三百多平方米,装修得非常具有异国情调。店长亲自出来招呼他们两位,给他们安排了靠窗的座位。往外望出去,就是一片中心广场,绿树成荫,中心还有一汪笑笑的湖泊。
  “这里环境真好。”顾湘从心底赞叹,“怎么带我来这么高级的地方吃饭?”
  “是想带你来尝尝这里的菜。”张其瑞说,“这家做的意大利菜很正宗,甜点也非常好。老板是个中意混血,我在瑞士读书的时候认识的。”
  那个帅哥老板这时候笑眯眯地亲自端了沙拉过来,然后和张其瑞用意大利语打招呼。他自夸了一下沙拉,又赞美了朋友的女伴一番。
  张其瑞翻译给顾湘听:“这沙拉是他们新推出的。他还说你很漂亮。”
  顾湘笑着回了老板一句:“Grazie!”(谢谢)
  老板又和张其瑞闲聊了几句,这才告退。
  张其瑞对顾湘说:“我们两个在瑞士的时候,经常周末一起去钓鱼。他总是钓到一半就睡着了,等鱼上钩后,我就把他的鱼钓起来放到我自己的桶里。”
  顾湘听得直笑,“钓鱼不都是只有老头子才喜欢吗?”
  “那是你对这个活动有误解。安静的环境里,和自然融为一体,等待中,你还可以思考一些问题——当然,我那个时候都用来复习功课了。”
  “原来如此。”顾湘点头,“那钓上来的鱼,都怎么处理呢?”
  “自己做来吃了啊。”张其瑞说,“虽然我不是高级厨师,但是做一道鱼是没有问题的。那时候我做水煮鱼给皮特——就是这个老板吃,他吃了花椒,嘴巴都失去知觉了,以为我对他下毒。”
  顾湘笑不可抑。这顿饭两个人都吃得很开心,可口的正餐还有饭后精美的甜点都让顾湘大饱口福。她听张其瑞说着以前留学生活的一些趣事,笑声逐渐扫走这些日子积累下来的阴郁。
  “我差不多该回去上班了吧?”顾湘看了看时间。
  “不用那么急,有事小唐会帮你应付一下的。”张其瑞按住她的手。
  “也不能总这么麻烦人家。”
  “我涨他的奖金,他只会更加乐意。”
  顾湘惊讶,“这算是假公济私了。”
  “我是老板。”张其瑞嘴角带着得意的笑,“这家酒店就是一家私营企业。”
  顾湘只能笑,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了。
  张其瑞擦了擦嘴,问:“怎么样?这家店。”
  “很好啊。”顾湘环视了一圈,“位置和环境都很好,服务和菜色也都一流。”
  “那么。”张其瑞顿了顿,“想过来工作吗?”
  “什么?”顾湘一时没明白。
  张其瑞解释:“皮特,就是店老板,打算回意大利继承家业去了,要把这家店盘出去,一直问我有没有兴趣接受。他要把两个大厨带回去。我已经问过雅各了,他非常乐意过来做。你呢?这边需要一个经理。”
  “经理?”顾湘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声音,“我做经理?”
  “对你似乎是太快了一点。”张其瑞思索着,“那你可以先做大堂,熟悉了业务后,再升经理。”
  “等等。”顾湘低呼,“其瑞,你不是开玩笑?”
  “当然不是。”张其瑞认真地说,“这家店我很喜欢,打算接手做。我也想把你安排过来做。”
  “可是我在酒店工作得很好啊。”
  “酒店比这里要累,而且这里收入要高些。餐饮比客房服务要好,你在这里还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张其瑞一条条分析给她听,“新店接手,我需要派我信任的人来管理。现在酒店那边很多人都有要职,抽不开。我会派个经理过来全权负责,你做大堂也会轻松许多。而且你已经受过良好的训练,这边培训后上手很容易的。”
  顾湘还在努力消化着这个信息。这半年来她已经觉得自己运气够好的了,没想到现在还要更上一层楼。
  “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说。”顾湘呢喃。
  张其瑞笑,“你如今还没学会选择性地听取流言?”
  “这门功夫,需要花时间修炼的。”
  “我知道你可以做得很好。”张其瑞说,“酒店工作是吃青春饭的,不能长久。餐馆却可以一直做下去。”
  “其瑞,”顾湘感慨,“你对我已经照顾得够多了。”
  张其瑞说:“我信任你,所以才把这里交给你。”
  顾湘笑着。她从落地玻璃窗望出去,外面一眼即可望到浓郁的绿意。到了夜晚,这里想必灯火辉煌,景色也十分迷人。她年少的时候在电视上看到过这样的景象,也梦想着有一天能扎根在这样的世界里,拼搏出新的人生。在她经历了人生的谷底,再度一步一步往上爬的时候,这样一个机会,来到了她的面前。
  这一刻,她想到了自己牢狱结束,走出监狱的那一刻。大门打开,她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外面虽然没有人来迎接,但是有一地明亮的日光。
  她抬起头,深深呼吸。她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她还年轻,她还健康。而且她的脸庞依旧柔软,还可以微笑。
  “我考虑一下吧,”顾湘说,“尽快给你一个回复。”
  “那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张其瑞显得胸有成竹。
  顾湘又转过头去,继续望着窗外的绿色。她清秀雅致的面容沐浴在阳光里,桌面折射的光芒让她眼睛格外明亮,仿佛盈盈一汪秋水。
  张其瑞默默注视着,觉得心跳有点快,身体有点热。
  气氛这么好,他真的不介意一直这样注视着她到夕阳落下四分。
  春节很快就到了。在这个中国传统的节日里,酒店VIP套房倒是清静了不少。平时常年住酒店的客人们这个时候也要回家和亲人团圆,连钱老爷子都被儿子半劝着搬去过年。
  朱清安排了轮休。顾湘因为不用回老家过年,所以主动申请了大年初一那三天坐班,好让小唐可以回家。
  除夕这天,张其瑞作为老总,当然是可以放假回家的。
  顾湘给他送去了新做的蛋糕,说:“这是就向你拜个早年。祝张总在新的一年里,全家身体健康,美满幸福,恭喜发财。”
  张其瑞也笑道:“我也祝你新年一帆风顺。不过你留在这里没什么关系吧?”
  “没关系的。”顾湘说,“我和我爸也不亲,我后妈不大喜欢我,觉得我给家里人丢脸。我回去了,他们倒过不了一个好年。反正已经给他们寄了钱了。”
  “你也总要自己留一点用。”
  “我平时几乎花不了什么钱。”
  “那就去买衣服,买鞋子,把自己打扮漂亮一点。”
  顾湘呵呵笑,有点不好意思,“都不是年轻小姑娘了,打扮那么漂亮做什么?”
  “在上海,二十六的女人还年轻着呢。”张其瑞认真地说,“真的,好好打扮一下自己,不要浪费了青春。”
  “我知道了。”顾湘点点头。
  张其瑞微笑着摆了摆手,转身走进电梯里。顾湘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不舍。她突然有一种荒谬的想法,想让张其瑞留下来,再陪她说说话。或者至少,再陪她坐一会儿。
  “怎么了?”张其瑞扶着电梯的门。
  “没什么。”顾湘摇头笑了笑,“路上开车小心。”
  张其瑞嘴唇轻轻动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单身的人,每到年节就会领会到那种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的孤单感。顾湘更是对此感受尤深。
  记忆里,她上一个过得快乐的大年夜,已是八年前了。那时候她已经进了大学读书,寒假回家。而本来应该在美国上课的孙东平却突然出现在了楼下。
  顾湘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激动与快乐。他们手牵着手,站在墙角,紧紧拥抱,像互相取暖的小动物。
  孙东平不稳的气息拂在顾湘的脸颊上、颈项间。他就像一只小狗一样,冰凉的鼻子蹭着拱着,舔来亲去。顾湘学着回应他,吻着他柔软的火热的嘴唇。他们都笨得很,根本不会什么技巧,牙齿碰在一起,嘴唇生痛,可是就像沾了胶水一样,舍不得分开。
  那个时候到处都是鞭炮震耳欲聋的声音,孩子们尖叫着跑来跑去,放着烟花爆竹。孙东平在顾湘耳朵边说:“我专门飞回来看你的,我就想亲你。”
  顾湘的耳朵滚烫,红得就要滴出血来了。
  孙东平的声音在吵闹的鞭炮声中显得有点微弱,不过他还是扯着嗓子大声喊:“以后,我一定要陪你过一次完整的大年夜。我要给你在屋顶放烟花!”
  砰地一声,窗外炸开一片烟花。
  顾湘从回忆中被惊醒,起身走到窗边,抬头望着天空。
  除夕这天晚上,酒店很清静。因为没有什么事,值班的员工都挤在休息室里,一边吃零食一边看春晚。手机铃声不断响起,同事们都在忙着拜年。
  顾湘的手机里,除了同李姐和陈晓敏互相拜年的短信外,就再无动静。她给父亲发去了一条拜年短信,但是许久都没有收到回复。
  顾湘离开了喧闹的休息室,站在空无一人的酒店走廊里。走廊的尽头有一扇很大的窗户,可以看得到外面绚丽的烟花。
  顾湘朝着窗户一步步走过去。
  忽然,伴随着脚步声,一个高大的人影走到了窗前。
  男人转过身,正好和她面对面。
  “其瑞……张总!”顾湘大吃一惊,脑子里那些孤单和忧伤暂时被丢到了一边,“你不是回家了么?”
  张其瑞还穿着大衣,一副刚从室外走进来的样子。他看到顾湘,双眼一亮,低声说:“我就是来找你的。”
  “出了什么事了?”顾湘一头雾水。
  “来。”张其瑞朝她伸出手,“小声些。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可是……”顾湘犹豫着,却是不自觉地伸出了手,“我还要值班呢。”
  “跟我走就是了。”张其瑞轻快地说,“我是老板,我说了不扣你工资。”
  顾湘的手被张其瑞握着,心一下轻快地飞扬了起来。她就像逃课的学生,兴奋又激动,跟着张其瑞朝电梯走去。
  张其瑞一直带着顾湘到达了酒店酒店楼顶。保安部的人员正在忙碌地摆放着烟花。张其瑞和顾湘安静低调地站在一群等着看烟花的员工身后,谁都没有发现依旧握着的手。
  “每年公司都会放烟花的。”张其瑞压低了声音,所以必须凑在顾湘耳边说话,“你今年独自一人过年吧?所以我想,至少我能陪你多呆一会儿。”
  顾湘怔怔地望着他英俊的面孔,难以置信。
  这一刻,张其瑞不再是她的上司,甚至不是她的老同学。他是一个全新的男人,如春雨润物一般,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她的世界。等到她意识到的时候,顿时被他带来的这阳光明媚的暖意而征服。
  张其瑞笑意温雅,手指着天空,“快看!”
  嗖的一声,一点火光直冲上天,然后砰地一声爆炸开来,散落成一朵巨大而美丽的烟花。这朵花还没散开,下一朵又紧接着冲上天空,散落开来。冬日的天空亮了起来,那不断闪耀又熄灭的五彩宝石将它妆点得如此美丽。
  不绝于耳的烟花声,伴随着的是飘到鼻端的火药的味道。顾湘深深呼吸着,感受着这过年的气息。这是她出狱以来,第一个如此充满了惊喜和欢乐的新年。不再是呆在家里听着别家的电视,不再是坐在窗口望着外面的绚丽。她终于拥有了自己的一片烟花天空。
  她的笑容宛如新生,她的目光明亮胜过了漫天的花火。张其瑞温柔地凝视着顾湘脸上满足喜悦的笑容,胸膛里涌动着满足。
  员工们都在欢呼雀跃。这里光线昏暗,谁都看不清谁。于是张其瑞可以执着地拉着顾湘的手,将她带进了狂欢的人群之中。
  “谢谢你!”顾湘大声喊。
  “什么?”张其瑞怕他们被冲散,伸手搂住了顾湘的腰。
  顾湘停顿了片刻,却没有挣扎。她开心地笑着,抓住了张其瑞的衣领,凑过去大声道:“我说,我今晚很开心,全是因为有你。谢谢你!”
  人群拥挤,两人的脸颊碰在了一起。张其瑞干脆将顾湘拥住,用背挡住了汹涌的人潮。
  顾湘一言不发。过了片刻,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腰。
  人潮将他们一点点挤到了边缘。又有一朵烟花在头顶爆炸开。
  顾湘抬头望,正对着张其瑞低垂的面孔。两双眼眸里,都映着对方近得几乎鼻尖轻触的面孔。
  绚烂烟花,喧嚣人声,在这一刻尽数隐退、消散。
  “我……”顾湘轻声说。
  张其瑞注视着他。
  “顾湘!”
  冷不丁一声带着怒意的呼声,如投入水中的石子,打破了这一刻暧昧的沉默。
  顾湘收回了手,转过头去,难掩惊愕之色。
  孙东平站在顶楼露台的门口,面容晦涩地望着他们。他的目光从顾湘的脸上,落在张其瑞依旧搂着顾湘腰的手上。
  顾湘耳边一阵嗡嗡响,看着孙东平一步步走了过来。
  张其瑞这才放开了顾湘。
  顾湘看着孙东平愠怒的脸,再看看张其瑞沉静如水的面孔,忽然觉得好笑。而她也真的笑了起来。
  张其瑞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似乎理解了她的想法,也跟着扬起了嘴角。
  孙东平却是显得更加恼怒了。
  “原来你们在这里。”他冷冰冰地说。
  “你是来找顾湘的?”张其瑞问。
  “是啊。”孙东平盯着他,“你呢?”
  顾湘长叹了一声,“东平,你找我什么事?”
  孙东平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中的烟花,显得有些茫然无措,“我……烟花……”
  “你也来看烟花的?”顾湘说,“你们怎么都不回去陪着家人过年?刘静云知道你在这里吗?”
  孙东平的脸色顿时显得更加难看。
  “我先告辞了。”张其瑞善解人意地退让开,背影利落,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瞥,随后消失在了门后。
  顾湘收回了视线,无奈地看向孙东平,“你不该来找我的。”
  孙东平咬了咬牙,“我只是想陪你一起看烟花。”
  顾湘有些啼笑皆非,“我们俩现在这年纪,再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不是有点不合适了么?”
  “那你同张其瑞看烟花,倒是挺开心的。”孙东平恼怒。
  “我如今和谁在一起,是我的自由。”顾湘露出不悦之色,“你是专程来对我评头论足的吗?”
  孙东平深吸了一口气,不再说话。顾湘的脸在烟花照耀下,忽明忽暗,仿佛不是一个实体的存在,仿佛他一伸手,就只能摸到一个虚空。
  “顾湘,”孙东平缓缓开口,“我想你了。我想到你会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年,就想来看看你。但是看来,我的操心是多余的。”
  顾湘脸色缓和了下来,“我谢谢你的关心。但是,我能照顾好自己。这些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也依旧过得很好。你应该把你的关心,放在你身边的人身上。”
  “我没法不关心你。”孙东平说,“觉得我自私也好,讨厌也好,觉得我无耻也好,我都没法不去想你的事。顾湘,看看我吧,给我一句话!这件事上,我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做的好。在你这里,我要做的事还没有结束。这事不结束,我就没有办法去做别的事。我做不到!”
  他说完了这番话,自己长长松了一口气,将多日来积郁于胸的情绪释放了出来。
  顾湘的手抖了抖,慢慢转过头去,望着孙东平,轻声问:“你是想补偿我吗?”
  孙东平凝视着她,“你需要我补偿吗?”
  “不。”顾湘轻柔,但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你并不欠我什么。”
  “那么,我就是在补偿我们自己。”孙东平说,“我在补偿我们的过去。补偿八年前那两个弱小的孩子。他们还没有享受到本来应该享受到的幸福就死了。现在,该是补偿他们的时候了。”
  顾湘的手抖得厉害。孙东平握住了她冰凉的手。顾湘浑身一颤,喉咙中发出哽咽的声音。
  “东平,”顾湘问,“你还爱我吗?”
  孙东平抓着她的手,按在了左胸上。那里滚烫的,顾湘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一颗心脏有力的跳动。那种感觉,就好像她正把他的心抓在了手里一样。
  顾湘抬头看他,眼睛里一片水光。
  “我关起来后,你妈来找过我。”
  孙东平怔住。
  顾湘笑了笑,“她没有像电视里那样,演出给钱要我离开她儿子的戏码。她只是告诉我,你决定退学回国守着我。你那么辛苦才进的学府,却被你这么轻易地弃若敝履。她希望我能劝劝你,让你改变主意。”
  顾湘苦笑了一声,“我那时候吓呆了。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拖累你。所以我才不见你的。”
  孙东平双手扣住了她的肩,咬牙切齿:“你,你怎么那么傻?你怎么那么傻呀?”
  顾湘面容沉静,近乎麻木地看着孙东平。
  “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难的。最开始我也觉得难过得要死,但是日子久了,就适应了。你不要低估人的复原能力。所以,东平,也许现在才给你治伤,拖得太久了,但是还来得及。你会好起来的。包扎好伤口,你还可以再去全心全意爱别人的。”
  孙东平的额头起了青筋,双眼通红,“顾湘,你这句话,晚了五年!”
  顾湘直愣愣地望着他,随即闭上了酸涩的双眼。她嘴唇哆嗦着,深深呼吸,抽回了自己的手。
  “是!我晚了!你也没有等我,你爱上别人了!孙东平,你不要来招惹我了。我们俩就是一出演砸了的戏,这样收场不好吗?不要再让彼此这么难堪——”
  话音被堵住了。
  孙东平双手死死捧着顾湘的脸,狠狠地吻住她。他的唇舌开疆辟野,强硬近乎蛮横地肆掠。吮吸,甚至是在噬咬,就像一只饥饿贪婪的兽捕获了它的猎物。
  顾湘觉得唇舌很痛,呼吸不过来,浑身发麻,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天地在旋转,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她的泪水失控地涌出来,流进嘴里,两个人都品尝到了一片苦涩。
  烟花轰轰烈烈过后,终于放尽了。远处,围观的人群开始渐渐散去。楼顶狂风大作,飞动的发丝抽打在脸上,又麻又疼,好像想把人抽清醒过来。
  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顾湘张着空洞的眼睛,泪水还在流着。孙东平捧着她的脸,和她额头相贴,急促呼吸。
  顾湘闭上了眼睛,双手颤抖了一下,轻轻推开了孙东平。
  孙东平还想去抱她。但是她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孙东平的眼神瞬间暗了下来,充满了失望。
  极远处传来了新年的钟声,整个城市都欢呼了起来,烟花冲上了夜空,鞭炮声轰然响起。
  “你该回去了。”顾湘幽幽地说,“仔细想想我刚才说的话吧。你可以怪我狠心无情,但是你也知道,这是最明智的决定。”
  顾湘转过身去,孙东平从身后一下抱住她,脸埋进她的颈项间。
  顾湘轻微哆嗦了一下,说:“东平,你既然已经给了别人承诺,那凡事多考虑到她一点,别做负心汉。”
  孙东平无限沧桑一笑,“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
  “我们……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孙东平身子一震,将顾湘抱得更紧了,就像一个舍不得心爱的玩具的孩子。
  顾湘把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我一点都不后悔。你也别让她后悔。”
  她拉开孙东平的手,朝楼下走去。
  孙东平一人伫立在楼梯口,良久。
  
  孙东平回到家时,已近半夜一点了。屋里很静,显然大家都睡下了。孙东平轻手轻脚地在玄关换了鞋,走进家里。他一边看手机,才发现刘静云给他打了七八通电话。
  厨房还亮着灯,徐杨端着一杯热牛奶走了出来,和孙东平打了一个照面。
  “你还知道回来呀?”徐杨柳眉一竖,压低声音数落他,“你也不看看这都几点了。敲钟的时候你都不在,你是买烟去了还是去种烟草了?”
  孙东平低头,手指在吧台上敲了敲,下定决心,说:“我找到顾湘了。”
  “静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都没……你说什么?”徐杨差点把手里的牛奶打翻在地。
  孙东平重复道:“我找到顾湘了。”
  徐杨深吸了一口气,把牛奶杯子放在台子上。
  “你找到顾湘了?就是那个顾湘?”
  “我还认识几个顾湘?”孙东平讥笑。
  徐杨以手扶着额头,“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礼拜前。”
  “她在上海?”
  “她就在酒店工作。”孙东平干脆一口气讲清楚,“张其瑞半年前就找到她了,带她来上海,安置在自己的酒店工作。上个礼拜吃曾敬的喜酒那天,我无意中见到她了。”
  徐杨一向精明机灵的脑子这个时候也有点混乱了,她想了半天,才问了一句重点: “你告诉了静云了吗?”
  “还没。她一直在为结婚的事忙。我打算过完年再跟她说。”
  “哦。”徐杨表情古怪地说,“那恐怕不行了。”
  孙东平顺着她的视线转过头。刘静云正站在厨房门口。她也一脸没有反应过来的恍惚表情,眼睛瞪得有些大。
  徐杨端着牛奶,拍了拍孙东平的肩膀,从厨房溜走了。剩下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疑惑,震惊充斥两人之间。
  刘静云走进了厨房,先开了口:“你找到她了?”
  孙东平轻声说:“是的,你都听到了。”
  刘静云润了润喉咙,问:“她……她还好吗”
  “变化有点大。”孙东平说,“她这几年过得不是很好。”
  “她知道我们的事了吗?”
  孙东平低垂着眼帘,点了点头。
  刘静云走近了几步,看到了孙东平通红的眼睛。
  “你哭过了。”她轻声说。这并不是一个问句。
  孙东平别过了脸。
  刘静云退了一步,“你们……怎么了?”
  “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一点事。”孙东平还是侧着脸。
  刘静云在心里大喊,看我呀,你看我呀!可是孙东平的脸却始终没有转过来。
  刘静云觉得心都凉透了。
  “那你们,是怎么说的?”
  “她说,一切都结束了。”
  “那你呢?”
  孙东平眨了眨眼,“我……我觉得……”
  “不!”刘静云慌张地摇头阻止孙东平继续说下去,“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静云。”孙东平终于转过脸来,“我们……”
  “不要说了!”刘静云大喊着,“不是现在!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件事!”
  她转过身,脚步踉跄地逃回了卧室,反锁上了门。
  孙东平跟了过去,抬手想敲门,却最终还是没有敲响。
  刘静云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混乱。她觉得自己在做梦,一下梦到高中的时候,她,张其瑞,孙东平,还有顾湘,四个孩子一起吃饭上课,亲密友爱。
  她梦到了在英国,自己总会不由自主地留意到孙东平孤单落寞的身影。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去关心他一下,帮他复印笔记,督促他洗衣服剪头发。
  什么时候两人总是一起去上自习的?什么时候孙东平开始学着做饭给她吃的?什么时候她生病了孙东平会在旁边守一整夜?什么时候孙东平为了她和骚扰她的教授对峙?什么时候他又因为其他追求她的男生而吃醋……
  她一直以为,他们是相爱的。这是一份成熟的,经历光阴磨练的爱,是漫长八年岁月的沉淀。两人磕磕碰碰好不容易走到一起,要抛下过去,向前走,好好过日子。可是真的等他的过去再度出现的时候,他却还是犹豫了。
  初恋刻骨铭心,她很理解。尤其是他们正在热恋之中就被拆散。孙东平不说,其实他一直意难平,刘静云感觉得出来。他一直不甘心和顾湘那样夭折。他其实一直觉得,如果没有当初那件事,他和顾湘肯定会像童话故事里说的那样过一直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的。
  只是他现在究竟是要划下一个句号,还是要把他和她的故事继续写完。刘静云不知道。
  她觉得,她在这段故事里,始终只是个配角。
  早上起来,收拾清楚才去开门,就是不想让长辈看到自己眼圈发黑的样子。孙父去院子六遛鸟,徐杨在厨房里做早饭。孙东平却不见人影。
  他不会大年初一丢下这一家子人跑去看顾湘吧?
  “东平还在睡觉。”徐杨端着稀饭从厨房走出来,“他晚上在你门口坐了一宿。早上我起来才看到他,就叫他会床上去睡了。”
  刘静云看着丢在沙发上的被子,默不作声。
  徐杨叹气,“你们怎么搞的?那顾湘不过才出现几天,就把你们俩弄得吵架。她要真有什么动作,你们还不反目仇恨起来。”
  “何须她有什么动作。”刘静云不住冷笑,“人家咳嗽一声,孙东平自己就会巴巴地送上去。”
  “没那么夸张。”
  “当年你没在英国,没有看到他那样。”
  “他在国内的时候,我还见得少了吗?”徐杨不悦道,“他闹绝食,闹自杀,不想出国,跳窗户逃跑结果把胳膊摔断。这些你知道吗?”
  刘静云脸色苍白。她只知道孙东平为顾湘颓废过,但是并不知道他曾为他绝食自杀过。
  徐杨立刻后悔,知道自己说多了。她轻扇了一下嘴巴。
  刘静云颤抖着问:“他真的……为了她……”
  “唉,你别给自己那么重的心理负担。”徐杨劝慰道,“谁没年少轻狂过。那时候失恋,总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加上点其他什么不如意,就想一头撞死算了。可是等熬了过去,回头来看,发觉其实当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刘静云看上去并没有觉得好一点。孙东平是熬过去了,他也回头看了,可似乎他还是觉得当年的刻骨铭心无法替代。如果有机会,他还是想重来一次。
  徐杨耸了耸肩,“静云,不要多想了。这个男人是你的,他对你有责任。”
  “我是个独立的人,我可以对自己负责。”刘静云冷静地说。
  徐杨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刘静云端着咖啡杯坐在窗边,“我想问一个问题。”
  “你说。”
  “顾湘当年入狱,是不是替东平顶罪?”
  徐杨愣了一下,立刻摇头否定,“没有这样的事!那案子没有什么秘密。”
  “可是东平一直很自责。”刘静云说,“他的表现几乎不正常了。我没法不多想。”
  徐杨叹了一口气,“那事,你知道多少?”
  刘静云说:“一个大概。没人找我八卦,而东平他也不愿多说。”
  徐杨抬头看了看时钟,“那我告诉你吧。”
  
  高三那年暑假,顾湘和孙东平相恋。
  少年人的恋爱就如同这火热的夏日一般轰轰烈烈。在顾湘去学校军训之前的日子里,他们形影不离,简直就像长在了一起似的。
  徐杨那时候正在实习,住在孙家,每天都看到孙东平一大清早就出门,半夜才溜回家来。恋爱中的少年红光满面,性格也好了许多。徐杨那时候觉得这个从小看到大的混小子,终于有了几分可爱之处。
  但是分别很快就来临了。顾湘必须去学校报道,参加军训。
  孙东平陪她坐火车,送她去学校。徐杨不知道他们怎么看待分别的,至少孙东平回来后,情绪低落了不少。再后来,孙东平也必须出国,去学校报道。
  “远距离恋爱就这样。”徐杨说,“我当时以为他们很快就会分。你知道的,孙东平当初看着并不像是能安定下来的人。我觉得他去了美国,用不了两个月肯定就会劈腿。”
  刘静云哭笑不得,想起孙东平高中时的行为,也有些赞同。
  “但是他们居然坚持下来了。”徐杨说,“孙东平每天都给顾湘打越洋电话,电话账单是由我来签字的,那数字真是把我吓了一跳。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他是来真的。那个女孩真有一种魔力,将他抓住了。”
  刘静云心里五味杂陈。
  徐杨朝她笑了笑,“你别妄自菲薄。我一直都觉得,东平对你也是认真的。他只是一时糊涂了。”
  刘静云苦笑,“然后呢?”
  徐杨回忆着,“放圣诞假的时候,东平飞回来,跑去顾湘的学校,陪着她度过了整个假期。后来过年的时候,他又跷课偷偷跑回来见她。叔叔和阿姨对此气得要死,还扣过他的生活费。第二年的暑假,东平一放假就又回来了。那时候国内大学还没有放假。于是他又跑到顾湘的学校里陪她。”
  孙东平住在学校旁边的旅馆里。他没事就在旅馆里打游戏,然后算准了顾湘下课的时间,去学校接她。两人一起去食堂吃饭,然后回旅馆,温存缠绵。第二天,他再把顾湘送到教室门口。
  顾湘考完了期末考试后,因为要帮老师做点事,暂时没有急着回家。他们就是那个时候出了事。
  “顾湘的那个老师是做法律援助的,手头有个案子,原告一直受到被告人的骚扰和威胁。顾湘大概在帮助原告的过程中,也受到了那个被告人的威胁。孙东平知道后非常紧张,又亲眼见到那个人渣带人过来找顾湘的麻烦。他于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徐杨叹了一声:“他召集了网游里认识的一群哥们儿,把那个人打了一顿,警告他离顾湘远一点。”
  “啊……”刘静云渐渐明白了,“他当年的确比较热血冲动。”
  “是家里把他惯坏了,让他不知天高地厚。”徐杨说,“其实,平常的情况下,对方服软,这事就这样了结了。但是对方本来就是个混混,在当地公安局榜上有名的不良分子。就在顾湘准备回家的前一夜,那个人召集了一群混混,在学校外面僻静处,把他们俩围住了,要报复回来。”
  刘静云紧紧地握住了杯子。后面的故事,她就耳熟能详了。
  孙东平再厉害,也不是武侠高手。他赤手空拳,难敌数人的围攻,很快就被打倒在地。而被保护在身后的顾湘从地上捡了一根棍子,狠狠敲向那个还在继续踢打孙东平的男人。
  刘静云忽然说:“换成我,也会这么做。”
  徐杨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谁都没想到,木棍上有一根长长的铁钉。少女惊恐之中的力气极大,那根铁钉扎进了暴徒的太阳穴之中。
  “这真是个意外。”徐杨感叹,“之后,孙东平见闯下大祸了,拉着顾湘就逃。这是他们犯的第二个错。据说,那个人如果得到及时救治,是不会死的。”
  “谁都没想到。”刘静云说。
  “是的。”徐杨点了点头,“我最近也常在想这个事,越想越觉得,这整个事,都像是上天注定的。每一步,都被计划好了。他们两人就像木偶,被牵引着,走到了泥潭里。”
  在外面惊恐不安地过了两日后。顾湘趁着孙东平熟睡,离开了藏身的小旅馆,走进了派出所自首。在这之前,她还给徐杨打了一个电话。
  “我还是觉得判得有些重了。”徐杨说,“其实,东平才是想为顾湘顶罪的那一个。但是木棍上有顾湘的指纹。而且别的混混都是目击证人,都指控是顾湘杀的人。”
  刘静云的肩垮了下来,低下了头。
  “顾湘被关进看守所后,就对东平提出了分手,并且拒绝他的探望。”徐杨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们本来还担心她会借此缠着东平不放,要他对自己负责的呢。结果白操心了。不过现在看来,倒宁愿她是那种女人。至少,东平现在不会这么混乱。”
  刘静云把已经半凉的咖啡放下,低声说:“我真的拼不过她。”
  “说什么傻话?”徐杨轻斥,“你也是东平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人。你救了他,把他从泥潭里拉了出来。顾湘是他的过去,你才是他的未来。他现在一时糊涂,但是他会想清楚的。”
  “那你觉得他什么时候会想清楚?”刘静云反问,“也许,我们现在结婚,还太早了一点。”
  徐杨欲言又止,只得又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