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庄嵁起身走到厨房,接了一杯水递给她:“你妈妈还挺狠,所以你付不起学费就不读书了?”
“嗯,死皮赖脸地上门去要钱这种事,我做不来,反正对我来说,她也就只是个不熟的人。”
他坐回原位,又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回国?凭你自己,签证和生活费都很困难吧?”
介舒喝了口水,把杯子放下。
“上一个问题已经结束了,现在该轮到我问你了吧?”
“你想问什么?”
“那天,”她忐忑地思考着措辞,“就……我们分开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当时头特别晕,什么都想不起来,就问俞叔你到哪儿去了。他说……我们发生了车祸,你……你没能活成。”
介舒感觉到他无端变得悲伤,就像在说一场醒来想起还会后怕的噩梦。
她双手交叠在腿上:“俞叔还说其他的了么?”
“回头想想,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俞庄嵁苦笑着,“我爸和介伯伯一起被人暗算丢了命,你也出事了,出去玩一趟醒过来什么都没了……我都不记得之后那几年我是怎么过的。所以,现在我真的很高兴,见到你,好像……我也突然活过来了。”
介舒一时哽住,眉间发烫,垂下头揉着眼睛,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黑暗中,她的左手突然被覆上,手心的温热传导过来,他的声音就在肘边:“别再消失了行吗?我不想再过一次那种日子。”
她咬紧牙关,轻颤着抽回手,轻咳一声道:“我有点困了,你早上没课吗?”
“有啊,那你回房睡吧,我也该睡了,明天再聊。”
“好。”她扶着沙发靠背站起来,稳着步子往卧室走。
他在身后随口问:“明天早饭吃黑布丁和炒蛋行吗?”
“好。”
她走进卧室,轻手关上门。
接着捂住嘴蹲在地上,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手背滑下。
2010年处暑。
“小予,你现在立刻带着证件开车来云山酒店,四十分钟之后我在后面的停车场等你。”介贯成将声音压得很低。
“什么事还需要证件啊?要去住宿吗?”介舒对父亲异常严肃的语气感到奇怪。
“晚点再说,动作快一点,除了证件什么都不用带,务必准时。”他似乎有些着急,说完就挂了电话。
她感到事态不一般,便加快了速度。
“怎么了?”庄嵁疑惑。
“去接我爸,不知道有什么急事。”
距离并不远,但临近下班高峰,路上堵得厉害,介舒从原本所在的市中心一路挤到城郊,因并不熟练的驾驶技术开得手心冒汗,而玩累了的庄嵁在颠簸中打起了瞌睡。
最终踩着约定时间到达目的地时,其父已然在路边等候。
车还没停稳,介贯成就着急地握上了驾驶座的门把手,介舒拉下车窗道:“我来开就行,你往后坐。”
介贯成朝副驾看了一眼,发现庄嵁头歪在一边睡得正香,低声道:“他怎么也来了?”
“我们下午出去玩了,就是新开的那个……”
“行了,先走再说吧,”介贯成打断了介舒的复述,回头张望了一圈,直接开门钻进了后座,“去码头,赶紧的。”
介舒从后视镜看了父亲一眼,见他脸上毫无笑意,便也跟着紧张起来:“去接人吗?我们还没吃晚饭呢。”
介贯成没有回话,在后座低着头不知忙活些什么。
在沉默中开了一阵,副驾驶座的人突然开始挣扎,介舒闻声惊诧地扭过头,发现庄嵁口鼻被父亲用白布蒙住,半梦半醒间因外力按压本能地反抗,不多久又没了动静,歪倒在门上。
“爸你在干嘛!”她扶着方向盘大喊。
“别多问,以后再跟你解释,到下一个转盘靠边停,我们换一辆车。”
介舒脑内一时空白,太阳穴突突地跳。
车停下来,介舒解开安全带去查看庄嵁的情况,除了姿势略扭曲,他好像只是比之前睡得更熟。
介贯成迅速打开车门出去,一边催促她下车,一边拉开了副驾驶座的门,庄嵁被安全带捆着,上身悬在了门边。
“爸,你要干嘛?”介舒绕到父亲身旁。
介贯成低头望着昏迷的庄嵁,沉着道:“我们没法带着他一起走。”
“那就给他爸打个电话让他来接啊?”她拿出手机翻找通讯录。
“不行。”他一把夺过她的手机,拆开后盖,把电池、电话卡掰出来往远处丢开。
介舒整个人都愣在原地,怔怔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小予,你看着我,”介贯成抓着她两侧胳膊,“这都是大人的事,和你们无关,但有些事情我必须得做干净,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你要把什么做干净?”
“闭上眼。”介贯成将她转过去,不再多说。
介舒心生极为不良的预感,立刻回身,被眼前场景惊得整个人飞扑过去。
“不行!不能这样,爸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了!”她颤抖着声音挡在庄嵁身前,双手使劲握住介贯成举刀的手。
介贯成板着脸推开她的手,话语中戾气渐浓:“不要闹了,再拖下去我们也活不成。”
在父亲陌生的模样面前,介舒不可自抑地抽噎起来:“别啊……今……今天是我非要带他出来玩的……我们……我们要去逃命也……也别连累他啊……他就是个小孩……都一起玩了这么多年了……你……你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啊爸……你别吓我……到底怎么了啊……”
“他现在睡得很沉,不会有感觉的。”介贯成不为所动,紧皱起眉,将她推开便要动手。
介舒死死抓着父亲的手,满脸是泪,绝望至极:“那咱们就把他留在这儿行吗?这里这么荒,都看他自己造化行吗?别……别……求你了……”
介贯成侧头看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女儿,又望了一眼酣睡中的少年,叹了口气。
“走吧,别哭了。”他收了刀,俯身从车里拿出文件袋,揽起介舒朝不远处的另一辆车跑。
介舒在冲击的余韵中蜷在一旁发愣,干涸的泪痕还结在脸上,以前的世界如此陌生,就连驾驶座上的父亲也不像她认识的那一个。
介贯成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自从介舒进入青春期,他作为一个生疏的父亲便不知该如何和女儿沟通,一言不合大吵一架也是常有之事。此刻的局面下他更是语拙,生怕说出口的话使情况更复杂。
考虑良久,他才开口:“小予,一切都跟你没关系。”
“怎么跟我没关系?庄嵁现在一个人躺在荒郊野岭,醒过来会吓成什么样?要是真出什么事怎么办?我是帮凶!”她红着眼望向父亲,“你平时那些工作……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你不该让我也跟你一样手上不干净。”
介贯成没有看她,专注地盯着前面的路:“我手上再不干净也把你养到这么大,等这件事结束了,我们安全了,你想怎么样都行,但现在你不能任性,懂吗?”
介舒撇开头,愤恨地抹掉脸上再次涌下的泪,视线移转到挡风玻璃外的码头远景。
“小予!”介贯成突然狠了声音。
“干嘛!”她赌着气回吼。
“东西都拿好了,解开安全带,抓紧把手,下车之后跟紧我。”
介舒察觉到父亲已经进入警戒状态,立时收起任性情绪照做。
随着引擎猛然一声轰鸣,车内推背感陡增,介舒借着外面的光看见父亲额头上铺着一层冷汗,周遭充斥着恐怖,她自己的手心也湿漉漉的。
右侧窗外传来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她循着声音转过头,未待她害怕,一辆黑色轿车已经侧撞了过来。
车身剧烈地震荡着,碎玻璃密雨般扑面而来,世界陷入片刻苍白的寂静,她在尖锐的金属撕扯声中丧失了尖叫的能力。
“小予!下车!快!”她听见父亲在耳边大喊。
介贯成将她向前拉扯着,手腕疼痛欲裂,仿佛随时都会脱节。
她被求生的本能驱使着跟在后面狂奔,罔顾喉头的血腥味和全身撕裂的酸疼,一点也不敢放慢速度,不敢回头去看。
身后的黑浪扑食而来,她只能竭力紧跟着父亲,去抓住那渺茫的一线生机。
螺旋桨扬起的水珠飘洒在空中,腥咸的凉风包裹着身体。
介舒趴在船边止不住地干呕,嘴里都是剧烈运动后的血味,即便已经进入了暂时的安全区,她仍能感觉到心脏惊恐地撞击着自己的胸腔。
她有预感,这次在绝境中末日逃生般的恐怖记忆,将会长久而频繁地在她此后的梦境中重现。
“爸,我们要逃到哪里去?”
“东南边。”介贯成坐在几米之外,脸上现出笑容。
“那以后干嘛去?我还读书吗?”
“读,当然读,你想做的事情,爸爸肯定都支持。”
“你把我手机给扔了,是不是得赔我一个?”
“行啊,最近那个什么苹果四好像挺火,靠了岸就给你买。”
船主在一旁听着,插嘴道:“老介,对孩子可不能太宠。”
“女孩子得富养,你不懂。”介贯成从裤子口袋里拿出烟盒和火机。
介舒紧绷的情绪慢慢松弛下来,又想起生死未卜的庄嵁:“爸,我一直以为你和庄叔叔是好兄弟。”
“我们从来不是兄弟。”
“可是庄叔叔对我们很好啊……经常一起去旅游,逢年过节也一起过,生日还送我礼物,放学也会让俞叔来接我……庄嵁虽然比我小好几岁,但总是很可靠,被我欺负也从来不告状。你们有矛盾,不关他的事啊,我们不该把他留在那里的。不,是我错了,我今天就不该擅自带他出来玩。”
介贯成嘴里叼着烟,没有接话。
捏着打火机的手在风里晃着,手指轻飘飘地滑过转轮,一连几次都没点成功。
介舒蹲在他身前,笑着夺过金属打火机:“老烟枪还点不着火了?年纪大了没力气?”
介贯成笑了一声,任她帮自己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你上一年级的时候就会给我点烟了,我记得是在火车上吧。那之前也没教过你,你大概是看得多学会了,一把抢过去就点上了火,一次成功,当时给我乐的……”
“女儿点的烟就是好抽啊……”他一连吸了好几口,脑袋越垂越低,没了声音。
介舒倏然收住笑:“爸?你怎么了?”
她伸手想去扶住他向右倾斜的肩膀,可他却已落下全身的力气,像轰然倒塌的房梁。
介舒跪坐在地,咬着牙去支撑他的身体,任凭船主如何来劝阻,就是不撒手。
“爸,你别开玩笑了……我今天真的累了……你这么重……我一个人哪儿搞得定啊……”
“你不能这样……我……我还没长大呢……”
“求你了……求你了……”
船主将手按上介贯成颈侧,无言地愣在一边,看着女孩跪在甲板上无谓地自言自语。
“跟你爸好好道个别吧。”
哭声被淹没在海潮中,介舒机械地摇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他听不懂的话。
“你这样,他怎么放心呢?”
她依旧重复着摇头的动作,就像只要她不停下来,这场噩梦就还有可能醒来。
“我们得送他走了。等会儿要是被查到,说不清楚的。”船主取来几包重物,用尼龙绳绑上介贯成的腿。
她闻言加快了摇头的速度,整个人都失控般颤抖着扑过去阻止。
协商未果,船主见远处有光亮,着急而强硬地出手去搬动那具未凉的身体。
“不行……不行!不行啊!求你了!求求你了!不行!不要啊!求你了!”
泪水纵横,她紧攥着介贯成的衣角,如溺水者抓着稻草。
船主用身体挡住她疯狂挽留的手,挺身将重物抛出。
在绝望至无声的嘶吼中,她残存的希望决绝地沉入深海。
海上的夜若墨染,死生去散了无痕。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连刻舟求剑都是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