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鹤发

书名:红昭 作者:兰亦 本章字数:6235 下载APP
曾以为唐苏木是在逃离长安,原来唐苏木是在逃离他自己。逃离他的狼狈不堪,逃离他的痛苦难耐,逃离他的最后骄傲。
  叶阑珊一遍遍求着左红昭挽救唐苏木的生命,孟泊川也将期望的目光投在左红昭的身上。
  左红昭皱了皱眉,与唐苏木四目相对:“救他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他。”
  唐苏木站在原地,表情微征,良久才彬彬有礼地说:“叶姑娘。”
  如此礼数周到,又是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
  左红昭和孟泊川互看,识趣地先行离开了。
  叶阑珊走上前,带着哭腔问道:“唐苏木,你到底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唐某不知道叶姑娘这句话是何意。”唐苏木仍旧保持着疏离的语气。
  在任何皮肉之苦之下的叶阑珊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而如今,却哭得像个泪人。
  人们说的,女孩子的眼泪最能打动男人,可是这句话,是不对的。如果,男人有他更想保护的东西的话。
  叶阑珊说:“为什么用你的命去换我的自由?”
  唐苏木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站着。
  叶阑珊继续追问:“为什么用唐家堡的少堡主的身份和江白芷去换我的安全?”
  唐苏木依旧没有说话,低着头,不看叶阑珊。
  “为什么知道我安全了,还要把我丢下?”叶阑珊声嘶力竭。
  “因为我恨你。”唐苏木舒了一口气,声音不大,却让叶阑珊定住了神。
  唐苏木看向叶阑珊,眼神深邃:“其实你也应该恨我。”
  叶阑珊完全不懂唐苏木在说什么,想问,唐苏木却转身就走。
  唐苏木在前面走着,叶阑珊在后面跟。出了长安城,一路向北,唐苏木始终没有回头。一直到了深夜,唐苏木在一家客栈歇脚,叶阑珊拿着左红昭给的银子住在唐苏木的隔壁房间。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总是保持着十步的距离。唐苏木见叶阑珊不肯离开自己,便故意去些寻常女子不应该去的地方,可是叶阑珊一点都不畏惧。唐苏木去青楼,她便跟在包间里,看着唐苏木和青楼女子寻欢作乐;唐苏木去赌坊,她便跟在身后,看着唐苏木押大押小;坦唐苏木去澡堂,她也紧紧跟着,一些好事者故意去撩拨、挑逗叶阑珊,叶阑珊也不走,唐苏木实在看不下去,立刻把叶阑珊拉了出来。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唐苏木对着叶阑珊厉声训斥:“你疯了吗?你是个女儿家!”
  叶阑珊没有反驳,任由唐苏木怎么发脾气就是不还嘴。
  等唐苏木激动的情绪过去,叶阑珊才说:“你紧张我,对吧。”
  “我只希望你早点走。”唐苏木不愿意流露出半点不舍的情绪。
  之后的日子,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唐苏木不再故意为难叶阑珊,叶阑珊也乖巧地跟在唐苏木的身后。
  而走马上任的孟泊川,虽然之前因为坚持己见,得罪了知府大人,但是也因为他表现出的坚持,获得了另一位高官的欣赏,尤其是在得知了梁丞相也十分欣赏孟泊川后,这位高官更是嘱咐知府大人要重用孟泊川,以备日后收为己用。这位高官,就是宦官李明英。
  对于这些事情,孟泊川自然是不知道的。
  相比当上捕头,更值得孟泊川开心的是左红昭对他态度的转变。每天早晨起来,二人互道早安,孟泊川总把食物做好了再出门,叮嘱左红昭天气变化,记得添几件衣物,每天工作结束,也从不做停留,立刻回胭脂铺和左红昭一起吃饭,分享当天工作时碰到的事情。孟泊川很爱讲话,左红昭便配合地听,碰到逗趣的事情,两个人一起笑得花枝乱颤。顾天冬来胭脂铺找左红昭时,看到左红昭和孟泊川相处的愉快场面,也为左红昭开心。
  孟泊川没有向左红昭提及江白芷怀孕的事情,也没有再去彻查唐堡主的死因,左红昭也没有给孟泊川看叶阑珊定时写给她保平安的信件,她们尽力成全着自己的幸福,也尽力成全着他人的幸福。他们偶尔也会聊起唐苏木和叶阑珊,孟泊川希望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左红昭便点头称是。他们也会说起灵动的朴松萝和突然出现的杜若蘅,孟泊川说日后再见要更加有礼貌对待,左红昭若有所思,再点头应允。
  遥寄祝福,简单的四个字适用于所有人。
  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半年,直到唐家堡传来消息,江白芷难产过世。
  江白芷死了,她本来可以不用死的。
  如果,如果她不在她自己和她的孩子中间选择孩子的话。
  孟泊川和左红昭到达唐家堡时,江白芷的孩子的啼哭声充斥着整个唐家堡。
  左红昭和孟泊川没有见到江白芷最后一面,这半年来,他们之间再无往来。孟泊川最初送去的补品都被江白芷一一退回,并言辞说不再往来后,孟泊川也没有再去叨扰过江白芷。如今再见面,看到的已经是冰冷的江白芷。
  江白芷躺在棺木中,嘴角上扬。她的面容依旧美丽,一如初见。
  孟泊川询问管家:“江姑娘生前,可否留下什么话?”
  管家点点头:“江姑娘说,将孩子交给希迁师傅。将唐家堡……”
  “希迁师傅?”孟泊川打断了管家的话,疑惑地问:“希迁师傅是哪位?”
  孟泊川正疑惑着,一位僧人在仆人的引领下,走了进来。
  僧人走上前,向孟泊川和左红昭行礼:“二位施主。”
  左红昭和孟泊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左红昭问:“梁京墨?”
  僧人温和地笑:“贫僧法号希迁。”
  “你和江姑娘一直都有联系?”孟泊川问。
  梁京墨点头,语气仍旧不温不火:“是的,贫僧教孩童们读书认字,江施主慈悲,常给穷苦人家的孩子们送去书本。”
  左红昭点点头,接受了梁京墨身份的转变:“不好意思,希迁师傅,使我们失礼了。”
  梁京墨不在意地笑,从袖子中拿出了一封信,递给左红昭:“这封信,还劳烦施主转交给唐苏木唐公子。”
  左红昭想了想,点点头,收下了信。
  孩子被稳婆抱出来,交给了希迁师傅。是个男孩,因为刚刚出生,身形不大,啼哭过后,现在正闭着眼睛酣睡。头发很多,睫毛很长,嘴巴像极了江白芷,睡的过程中还会扭动一下小身体,煞是可爱。刚到世界的小精灵并不知道,他来到这个世上的同时,便永久地失去了母亲。
  左红昭和孟泊川看着在希迁师傅怀中熟睡的小婴儿,一时间五味杂陈。
  “江施主曾说,等孩子生下来,就请红姑给他取名字。”希迁师傅抱着孩子对左红昭说。
  左红昭有些惊讶:“让我给孩子取名字?”
  希迁师傅点头:“是的。江施主说,她感激红姑为她和她的家人所做的一切,希望她的孩子也能得到红姑的祝福。”
  左红昭顿觉苦涩,不少人揣着糊涂装明白,江白芷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孟泊川对左红昭说:“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孟泊川看向左红昭的眼神有些虚,他没有和左红昭提过江白芷怀孕的事情,如今江白芷因为难产而死,他正在纠结回到胭脂铺要如何向左红昭说明这件事情。
  左红昭想了想,转身问管家:“这孩子姓什么?”
  管家不敢答话,希迁师傅吸了一口气,回答了左红昭的问题:“姓唐。”
  “姓唐?”左红昭愣住,随即苦笑:“江白芷,你这又是何苦呢?”
  左红昭想着,突然懂了孟泊川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向孟泊川:“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孟泊川只好点头。
  左红昭从希迁师傅手上抱过孩子,看着孩子不谙世事的模样,心疼地说:“叫平安吧,今岁平安一事无,希望你永远顺遂。”
  小家伙在左红昭怀里睡得安稳,左红昭抱着想到江白芷那句“珍惜眼前人”,更觉感伤。她埋怨自己,不应该再被人类的感情影响,她又可怜孩子,一出生便没有父母。
  “不知希迁师傅未来有什么计划,是否在唐家堡中照顾平安?”孟泊川关心着平安之后的生活。
  管家代替希迁师傅回答了孟泊川的问题:“江姑娘生前交代了,她说唐家堡戾气太重,她本来就准备在孩子生下来后,将唐家堡改为书院,让所有的平凡人家的小孩都有书可读,有学可上,请希迁师傅来做先生。江姑娘说,希望孟捕头能协助希迁师傅改造唐家堡。”
  “整个唐家堡,都改建为书院?”孟泊川惊讶,但是在场的唐家堡的仆人都没有表现出惊讶的神色,想来他们早就知道江白芷这个想法。
  希迁师傅肯定了管家的说法:“是的,江姑娘生前已经和贫僧协商好改造的图纸和方案。平安就跟随贫僧在唐家堡生活长大,贫僧会照顾好平安的生活起居,所有仆人都会各自遣散。”
  “原来江白芷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活下来。”左红昭暗自想,无奈又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管家又向左红昭和孟泊川行了一个礼:“小人有一事相求。”
  孟泊川扶住管家:“有什么事,管家直说便是。”
  管家恭恭敬敬地说:“江姑娘说了,若是她去世,便将她火化,随风扬灰。她希望由孟捕头和红姑替她火化,不希望其他任何人在场。”
  听到江白芷要求火化的想法,孟泊川激动起来:“怎么可以火化!那不就是挫骨扬灰!”
  左红昭拦住孟泊川,对管家说:“好的,我们一定做到。”
  江白芷火化的时间很快决定了,管家将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后,带着其他仆人离开了。
  孟泊川站在一旁,却久久不肯拿起火把。
  “已经几天了,还没有想明白吗?”站在另一侧的左红昭问。
  孟泊川摇摇头:“这几日,即使是在办公,我脑子中也都会不自主浮现江姑娘的音容相貌。我想不通,为什么江姑娘连尸骨都不肯给自己留?以后平安长大了,都只能拜祭他娘亲的衣冠冢。”
  “孟泊川,我问你,你觉得江白芷这一生,快乐吗?”左红昭看着躺在木柴板之上的江白芷问。
  左红昭的问题问住了孟泊川,孟泊川不知道怎么回答,呆呆地站着,反复思考着左红昭的问题。
  左红昭走近孟泊川:“很难回答吧。我帮你回答吧。江白芷快乐过,她曾经有一个非常和谐的家庭,也遇见过自己喜欢的人,她还有一个仇人的孩子,可是她仍然非常爱他。江白芷的一生,快乐过,虽然不能永久快乐。可是这不是什么大事,没有人能永久快乐。”
  孟泊川认真听着左红昭的话,若有所思地点头。
  “可是她这一生都不自由,甚至从未自由过。”左红昭继续说:“随风而逝,难道不是她渴望已久的自由吗?”
  孟泊川沉默着,左红昭拿起了火把,递给孟泊川:“送她走吧。你知道,她最希望你送她走。”
  孟泊川接过火把,缓慢地走到了柴火堆旁边,闭上眼,将火把扔进了柴火堆。
  火光亮起,江白芷安静地躺在火焰之中。孟泊川和左红昭站在旁边,看着火光愈来愈烈,将天色染红。
  江白芷火化后,唐家堡改造为书院的方案正式开始,唐家堡本身就是一个极为完备的建筑,稍有需要休整的地方,管家也尽心尽力地帮助着希迁师傅。孟泊川请了几日假,知府大人本是不准的,梁丞相得知后,派人给知府大人传达了指令,这才成行,因此也都在唐家堡帮忙。男人们都在忙体力上的事情,左红昭便将胭脂铺关了几天门,特地去照顾平安。
  平安很乖,极少哭闹,平日里除了喝奶就是睡觉。左红昭托顾天冬给平安找了一位奶妈,这位奶妈是顾天冬的家乡人,为人很是热忱,照顾平安也是尽心尽力。顾天冬知道江白芷的离世让左红昭心里不好受,也常来唐家堡陪伴左红昭。
  平安在睡觉时,顾天冬和左红昭就坐在旁边,两个人也不说话,安静看着熟睡的平安,各怀心事。
  改造书院的速度比想象中快,因为希迁师傅一直都在白马寺附近免费教授孩子们读书,此次有个固定学习的地方,许多父母都把自己的孩子们送来学习。唐家堡的许多仆人都自愿留下来,在书院里帮忙。唐家堡更名为致远书院。
  左红昭想写信给叶阑珊,告知叶阑珊江白芷的死讯,告知叶阑珊唐家堡已经成了有朗朗读书声的致远书院,告知叶阑珊平安很爱笑,大家都很喜欢他,可是左红昭发现,她根本不知道要将信寄往何处。
  叶阑珊的每个月都会给左红昭寄一份信,每一份封信都是在说她和唐苏木一切都好,不许挂念,但是每一封信上都没有来信地址。
  左红昭心想,不告诉叶阑珊和唐苏木这些事情也好。江白芷用死亡才能逃离的烦恼,叶阑珊和唐苏木只要离开长安就可以做到,也是一种幸福。
  叶阑珊的信仍是每月一封,孟泊川在处理案件上的能力逐渐提高,他做事情公正不阿,需要询问左红昭的地方越来越少,在官府和百姓里的口碑都非常好,但是左红昭知道,在孟泊川的心里,仍然有一根刺。这根刺,就是唐堡主的死。
  这根刺扎在孟泊川的心里,只有左红昭看得见。
  转眼小半年过去,平安越发活泼,黑黑的眼睛,因为爱笑,常常弯成彩虹状。致远书院的学生也愈来愈多,希迁师傅想让不到半岁的平安跟在一旁,听读文章,被孟泊川拦下了,二人还为孩子什么时候应该开始接受教育起了一番争执,让左红昭啼笑皆非。
  谁能想到,诗书满腹、翰林书院才子梁京墨成了希迁师傅之后还是没有争过目不识丁、胸无点墨的知府衙门捕头孟泊川,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而孟泊川虽然不允许希迁师傅过早教授平安书本知识,但是自己早就开始思考如何教平安学习武功,想把自己所有的武功都传授给平安。孟泊川常常想到唐苏木,盼望有朝一日唐苏木回到长安,可以和自己一起教平安武功,也盼望那时唐苏木已经放下了一切。
  因为喜爱平安,顾天冬常常往致远书院跑,每次去,都要带上许多顾天冬自己给平安做的小衣服、小鞋子和各种玩具。
  一日,顾天冬又带着大包小包到致远书院,左红昭便笑:“这外人不知道,还以为平安是你的孩子。”
  顾天冬也笑:“我就是把平安当自己的孩子带,有何不可?”
  “希迁师傅再关心平安,也是个男人。如今平安有你宠着,也不失为一种幸福。”左红昭收拾着顾天冬带来的物品,眉开眼笑。
  “那你和孟泊川呢?你们不也是,对平安关怀备至。你看你,胭脂铺都不挂心了,孟泊川更加,一结束工作就来看平安。”顾天冬也拿左红昭和孟泊川打趣:“红姑,你有没有发现,你最近笑容多多了?对人也更加热情了,不再是以前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了。”
  左红昭笑:“原来我以前在你心中是个冷若冰霜的人。”
  “何止是在我心中,所有人都这么认为。”顾天冬将玩具递给左红昭,让左红昭一并放在一起:“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和孟泊川成亲?”
  “成亲?”左红昭突然停止了手中的动作,愣了愣,随即笑:“不可能的,我和孟泊川,不可能的。”
  顾天冬想了想:“你还是放不下以前的那个人?”
  左红昭没有说话,顾天冬也就没有再问。
  恰好此时,孟泊川走了进来:“红昭,你看看谁来了?”
  左红昭看向孟泊川身后,叶阑珊的笑容有些疲惫:“红姑。”
  左红昭高兴地迎上去:“你们回来了!唐苏木呢?”
  “这你可就要问叶姑娘了,我之前怎么问,她都不肯说。”孟泊川故作生气的模样,在旁边的顾天冬忍不住被逗笑了。
  叶阑珊却笑不出来,她突然“咚”得一声跪在了左红昭的面前。
  左红昭慌了神:“阑珊,怎么了?”
  叶阑珊抬起头,看着左红昭:“红姑,求你救救唐苏木,求你救救他。”
  “唐兄?唐兄怎么了?”孟泊川听到唐苏木有事,紧张地问。
  叶阑珊带着左红昭和孟泊川到客栈里见到唐苏木时,左红昭和孟泊川都已经完全认不出面前的这个虚弱不已的白发老翁就是唐苏木。
  唐苏木倒是坦然得很,他挤出笑容:“孟兄,红姑,烦请恕罪,苏木就不给二位行礼了。”
  一年未见,唐苏木已然衰弱成七十岁老翁。
  孟泊川震惊地问叶阑珊:“唐兄怎么会这样?是谁把他害成这个样子的?”
  左红昭叹了口气:“这就是你们的交易?”
  唐苏木嘴角抽动:“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红姑。孟兄,你喜欢一个这么聪明的姑娘,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本是说笑的语句,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曾以为唐苏木是在逃离长安,原来唐苏木是在逃离他自己。逃离他的狼狈不堪,逃离他的痛苦难耐,逃离他的最后骄傲。
  叶阑珊一遍遍求着左红昭挽救唐苏木的生命,孟泊川也将期望的目光投在左红昭的身上。
  左红昭皱了皱眉,与唐苏木四目相对:“救他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