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以为就算有余烬这种技术大拿在,要查清网络诈骗也是需要一番手脚的。但没想到整件事快得超出想象。余烬几乎是刚动手,就找出对方所在了。
谭思雅和对方是在一款网络游戏中认识的。
而就在这个游戏的论坛里,余烬直接看到了一条寻人信息,描述的种种特征恰恰和谭思雅吻合。
另一方面,通过对银行转账记录进行查询,苏琳也得到了收款人信息。一个中年女人,有个儿子,而其子的容貌正好和论坛上那条寻人帖的发帖人头像一致。但让她很惊讶的是,收款人并没有再立刻将钱转移,这不符合网络诈骗的一般通例。
而其后该账号的大笔金额转出对象,是医院。苏琳想起王诚节说的骗谭思雅钱的人,就是说自己“得了绝症没钱治”,难道……是真的?
对方的信息没有丝毫遮掩地摆在了警方面前。
丁明浩,男,20岁。邻市楚江大学大二生,目前休学中,休学的原因是生病。也确实在医院里查到了他的登记记录,当然详情就需要进一步调查了。
这些信息让苏琳再次心头一沉。没想到悲苦的谭思雅背后,很可能还有一个悲苦的故事。
游戏论坛的头像上,丁明浩是个长相斯文俊秀的男孩,即使剃着光头,眉眼依旧生动。黑白色的滤镜盖住了面色的苍白,只是仍能看出瘦削得不正常,与他正在遭受病痛折磨的信息相符。不过他冲着镜头比“yeah”的样子,又显现出了几分积极阳光。
没有证据表明这对母子在骗取财物。
但这并不能让苏琳安心。如果不能彻底搞清楚这件事,她总觉得对谭思雅有一种亏欠感。
她向阿特申请前往邻市调查。本想着自己去就好,到了那边再请一位当地同事随行,没想到余烬突然提出和她一起去。
两人到了邻市,直奔丁明浩所在的医院。出示证件并说明情况后,院方提供了丁明浩的详细病历。胃癌,并伴有淋巴转移。病势的确相当深重。这样还要找他本人了解情况吗?苏琳犹豫了。
但是……谭思雅失去了生命。尽管这不是丁明浩导致的,但一想到那个年轻的姑娘,仅仅为了给一个非亲非故、只是网络上认识的人筹钱而失去生命,苏琳的心底里就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痛。她还是决定要去直面丁明浩,看看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但丁明浩母子搞清楚他们是为谭思雅的事而来了解情况的警察后的反应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思思她,怎么了?”丁明浩本人看起来比头像上更憔悴、更瘦弱,他叫着谭思雅在游戏里的名字,“她是不是犯错了?她肯定不是故意的,她,她特别好,特别好……”
而丁母的反应更复杂一些。明明才刚过五十却已满头白发的女人看看他们二人,又看看儿子,拉着苏琳袖子的手有些颤抖,声音也小小的:“她是不是为了,钱,才犯错的?我把钱还她,让她拿去赔吧。那孩子是好人,真的是好人。”
苏琳突然鼻酸。这些话一下冲垮了她心里因为怀疑而构筑起来的壁垒。她侧过头去。
“钱,什么钱?”丁明浩突然明白过来,“妈你怎么能要她的钱!”
丁母没有说话,只是拉着苏琳问要赔多少钱。苏琳一时难以搭话,倒是余烬突然站出来。“你们放心,谭思雅没有犯法。”他盯着地板,脸上倒是一派坚定,“我们只是就相关案件来了解一下情况,不代表她是嫌疑人。”
丁家母子稍稍松了口气。苏琳也缓和了情绪:“嗯,我们就是想和你们聊聊,你们接触到的、认识的谭思雅,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丁明浩口中,谭思雅是个活泼又善良的小姑娘。
他患病有一段时间了,后来还不得不办理休学而住院治疗。旧日的交际圈在长期的治疗过程中慢慢从他的生活里淡去,只能在网上找一些人聊天说话。
在一个网络游戏里,他和谭思雅因为互相帮助而认识了。两个人倒还蛮合得来的,慢慢地从游戏里的伙伴,变成无话不谈的朋友。话题也从游戏相关的事,延伸到生活里的方方面面。和之前调查到的那个内向孤僻的形象不同,在丁明浩这里,谭思雅有很多真实生动的情绪。她会吐槽客人难伺候,吐槽周边外卖又贵又难吃,吐槽加班让人疲惫;也会喜欢某一天天气晴好,为树上的花开了而满怀喜悦,会和他说遇到老板娘真好。
她还有很多遗憾,说总听到那句“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可是她从未向世界迈开一步;她说如果念完高中考上大学,也许她会有不一样的人生。她畅想大学校园生活的精彩,幻想坐办公室当白领的感觉。
丁明浩的出现填补了她的一半遗憾,他会告诉她高考的紧张,告诉她填志愿时难以抉择是什么心情,告诉她被心仪大学录取是多么让人激动。
他告诉谭思雅他所经历的一切,大学的哪个食堂饭菜最好吃,哪个老师的选修课最难逃,哪个社团的活动最精彩,哪门考试会挂科最多……
他们就像两只折翼的鸟,借着网络,透过对方的眼看自己未曾见过的那片天空。
在聊天过程中,丁明浩倒也没有隐瞒自己生病的事,这是对朋友的真诚。
不过也并不会卖惨。不会刻意去说治病早已花光家中所有积蓄,或者强调治疗的速度根本追不上病情恶化的脚步。只是也不避讳说到离开。偶尔也会开玩笑,说要是哪天他撑不下去了,希望谭思雅不要那么快地忘记他。
谭思雅主动说过自己手上有一笔积蓄,向丁明浩索要账号,但被他拒绝了。
他很想活着,但也不愿意为了自己有更多活的机会而让本不相干的他人陷入泥潭。
只是没想到母亲却背着他收下了这笔钱。——说到此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却又拉起妈妈的手。妈妈的想法其实他完全能明白,只是在此事上,母子二人有着不同的意见。
前段时间他因为严重的病理反应被再次送进ICU治疗,等他稍有好转从ICU出来后,却发现怎么都联系不上谭思雅,于是才在游戏论坛里发了帖子寻求帮助。
说完这些,他已经很累了。他躺在床上细细地喘着气,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缝隙照射进来,可落在他脸上,只照出毫无生机的灰败。
一丝痛苦爬上苏琳的眉间。她有些后悔来找丁明浩了。她深深地呼吸一口,才压下心头翻滚的情绪。
“你所说的和我们之前了解到的谭思雅,还真挺不一样的。”她故意语调轻快,“她周围的人都说,她很聪明能干,但不太爱说话,内向寡言,和别人没有太多交流。但你的叙述让我看到了她的另一面。看来她在你这里,也得到了她想要的共鸣和快乐。”
小伙子轻轻地笑起来。
这时护士也走了过来,请他们注意时间,不要耽误病人的休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苏琳点点头,再对丁明浩说了些安慰和鼓励的话,便和余烬一同告辞。
只是一走出门口,苏琳就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这两个年轻人多么善良温暖啊,可为什么要遇到那么多苦难呢?
她不想让余烬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快步往楼梯口走。余烬赶紧跟上。只是刚走到楼梯口,他俩就被叫住了。是丁母追了过来。
苏琳赶紧擦掉泪水。
可惜已经迟了。丁母看到她这个样子,大为惊讶。“同志,你们……”她转向余烬,“思思那孩子到底怎么了?”
余烬看了苏琳一眼:“她遇害了。”
“啊?!这……”丁母半天说不出话来,视线急切地在二人脸上来回,似乎想盯出一丝欺哄的痕迹来。可再一想,他们是警察啊,警察能拿这种事开玩笑吗?“是,是因为什么事……”
“因为遇到了坏心肠又处心积虑的客人。”苏琳把话接过去,隐瞒了谭思雅是为挣钱才入局的事,“现在案子已经侦破,凶手被捉拿归案,一切尘埃落定。”
“唉。”丁母呆愣了好一会儿,才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来,喃喃道,“本来是想找你们再说说钱的事……虽然她没要……”
苏琳一眼瞥去,那是一张欠款。她迅速理解了丁母的意思:谭思雅没有收下这张欠款,但丁母仍想拿它来证明谭思雅是个愿意用大部分积蓄去帮助别人的善良人。她团着丁母的手握紧了那张纸:“现在已经不需要了。这钱,好好给小丁治病,这也是她的心愿。如果需要帮助,也可以找我们。”
丁母长叹一声,胡乱地点着头。突然又猛地抓住苏琳的袖子:“她别是因为钱才出事的吧?!那我这……”
苏琳叫她的敏锐吓了一跳,赶紧打断她:“别胡思乱想。”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尽量……尽量让小丁少上网吧,这段时间。过一阵儿,过一阵儿可能就慢慢没消息了。”
她心里有点乱,匆匆地安慰了几句就下楼了。在楼下等了一会儿余烬才跟上来,也没多说什么,径直去开车上路。
直到回到千江,苏琳的情绪仍然不高。
只不过谁都没有多说什么。同样的一件事,落在不同的人身上,感受都是不同的。谁也无法代替他人去体验,去感悟。只能靠自己闯过去。
101一如既往的忙。案子虽然完结了,但后续的材料整理仍然是一堆事,何况还要破天荒头一回地将一场凶杀案的内容整理成视频放到账号上,也是一件相当费思量的事。惯例的更新也要照常发布,这些素材同样需要人去跑去录去制作,连轴转的日子总是很难停下来的。
所以当老板娘打来电话,说准备为谭思雅办遗体告别及火化的时候,他们实在很难抽出时间去参与。原本陶美娟曾提出,他们几个人都要去同谭思雅告别,毕竟这是天眼工作室(小组)成立后的第一个大案,对他们来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但最终只有苏琳作为代表,带着每个人都贡献了一份的特别大的花束前往。
那天下了一场小雨,幸好到达殡仪馆时,雨已经停了。
按摩店老板娘一身黑裙到场,一起来的还有店里几个老员工,都来送谭思雅一程。
同时,到场的还有一个苏琳意想不到的人,丁母。
“您怎么来了?小丁怎么样了?”仪式结束后,苏琳迫不及待地问起来。
丁母的气色看起来比之前好一些,只是面容上仍挂着褪不去的愁绪:“他还好,现在情况比较稳定,也请了护工在照顾。我这……听说今天是送思思,所以得来看看。这也是浩浩的意见。”
“他,知道情况了?”
丁母叹了口气,点点头,但又笑了一下:“他之前不是发帖子找人吗?有人告诉他了。”听到这里,苏琳皱了下眉,“当时他……唉,难过得不得了,又气我不告诉他,又拼命要找相关的东西看,那两天的状态特别不好,把我,把医生都吓到了。这时候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小伙子打来的。”
余烬?
“他也没多说什么,就是让浩浩上游戏。我把电脑给他搬到病房,他刚登上去就愣住了——我也不懂他们那些这啊那的,是之后他才跟我说,思思被做成了游戏里的人物。还给了他一封信,我问他信上说了什么,他只是说,让他‘努力去看思思没有看过的世界’。游戏里有好多人围着他,跟他说话,论坛上也有很多人回帖,我就看他开始哭,但是哭完了,情绪明显好多了。游戏里好像在给他们搞什么活动,还有人在捐款,我们都说不用,有个孩子跟我们说,捐款每人上限10元,就是大家的一个心意……”丁母说着,擦了擦眼角,“这段时间,浩浩的情绪明显好多了,心态也比较积极。有时候想起来还是会难过,但跟你来的那个小伙子同他说,叫他不要去看网上没头没脑的东西,两个人约好了,等他康复到一定程度,就把思思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他。他也算是有了个盼头,现在倒经常念叨,说‘哪怕多一天也是好的’……”
苏琳听着丁母拉拉杂杂地说着丁明浩的变化,脸上也渐渐浮起了安慰的笑。曾经因为病痛和罪恶而陷入谷底的年轻人,似乎正应着头顶的光,虽然缓慢但是确实地往上走。她仰起头,刚好看到雨后仍在薄云翻卷的天空,蓝得湿漉漉,又活泼泼的。
真好。
她突然想起那天回千江的路上,余烬说:“网络是个容易让人卸下负担的地方。既让恶更轻易地衍生,也让善更轻便地联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