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荨领着四千骑兵一路疾行,只半日便出了上京边界,取道汴州、陈州,三日
后到达了望龙关下的靖州。
这一路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到了靖州之时,沈荨下令将士们在城外扎营歇息 一晚。与顾长思交代了几句, 自己寻了个空,按着谢瑾给她的地址,找去了他在靖 州城内的府邸。
院子中大兴土木,果然正在按谢瑾的意思进行翻修。沈荨的东西单独派了车 马运送,这会儿还没送到。府邸的管事就是当地人,捏着昨日刚接到的信件,给沈 荨看谢瑾画的图纸,很不解地问: “谢将军这是何意?这屋子翻整也就罢了,后院 里圈个地方修这么大一个池子?光引热水就要费不少工夫,谢将军画的管道我也看 不懂。”
沈荨大刀阔斧道: “那就砍了, 这池子不修也罢, 劳民伤财的, 你家将军问起,
就说我说的。”
管事大喜, 又问: “谢将军画的这种拔步床, 不瞒您说, 在靖州我还真没见过,
四面八方都要镶镜子,这可怎生弄?”
沈荨正要说把镜子都去了,转念一想,都给他弄没了怕不好交代,难得这般沉 闷古板的人想要变通一下,太打击人的积极性也不好,遂道: “不用四周都镶,就
西壁上镶一块吧。”
管事点头应了,又为难道:“靖州这边磨镜的工匠手艺差了些,这样大块的镜
子恐磨不好,要不让人到下头的松州府去买?”
“哪这么麻烦?”沈荨道,“磨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吧。”
她胡乱指点一番,又和管事闲聊了几句,独自去了街上闲逛。
靖州城算是西北边陲上一座最大的城池,也最靠近宏伟壮阔、千峰百嶂的望龙 山脉。此时刚进入初冬, 起伏延绵的山峰顶上已积了厚厚的雪, 人在城内眺北而望,
也能隐约看见山顶上浮着皑皑的一带白绵。
接近靖州城的这处山势是望龙山山脉最平缓低矮的一部分,最开阔的山坳中坐 落着望龙关, 高达七八丈的坚固城墙随着山势延绵开去, 如龙卧苍野, 在风吹雨打、
霜侵雪摧的岁月中,牢牢地保卫着关墙下的城池和城池中的人。
靖州的风土人物与上京迥然不同,处处都透着粗犷、苍砺和质朴。这处土地原 本比较贫瘠,经过多代人的垦殖,现今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但靖州仍不是一个以 农业为主的地方, 更多是作为南北来往客商的集散地。当地土生土长的居民并不多,
很大一部分百姓都是近几十年边关安定后才从四面八方迁来的。
空气干冷,风刮在脸上如刀子一般。刚入冬,北地已下过两场雪。初雪方霁, 碧蓝明净的天空下人来人往,街道纵横,路边几乎都种着胡杨树。屋子大多是用石
头建造的,简单、低矮却坚固,以抵挡严寒的天气和凛冽的风沙。
沈荨因着暗军的关系,特地留意了一下城中的居民,大多数的人面容清和,眼
神简单,偶尔有人瑟缩在街角或错身而过时朝她投来阴狠而戒备的一瞥。
她寻了个酒肆,要了一碗当地一种叫套马杆的烈酒。这种酒是关外游牧民族带 进来的,酒性猛烈,入口辛辣。喝一口,酒液似火一般烧入喉间,滚下胸腹,浑身
都暖了。
沈荨仰头瞧着远处望龙山山峰顶上孤飞的一朵白云, 喝了两口, 心下暗呼痛快。 直到悠闲地把一碗酒喝尽,这才摸了一串钱出来放在桌上,起身出去。
酒肆的掌柜追出来喊道:“这位姑娘,您给的钱多了!”
沈荨未回头,背着身摆摆手去远了。
次日天未亮,沈荨便整军出发,她派了朱沉与顾长思一道,领着一千八百名骑
兵往骑龙坳进发,自己则带着剩下的将士取道望龙关。
离了靖州城不远,纵马驰过一大片戈壁荒滩,渐渐光景苍凉,风紧云厚,不多 会儿便飘起雪来。一队人马到达望龙山广坳中的望龙关大营时,北风卷雪,四下里
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望龙关驻扎了近三万北境军,营地便在关墙下不远,一个营帐接着一个营帐依 着平缓的山势延绵开去,望不到边际。高大巍峨的关墙便矗立在不远处,从近处看
更是雄伟浑厚,城墙上旌旗猎猎,于风雪中飘展荡宕。
沈荨深吸一口气,翻身下马。
瞭望塔楼上的士兵早看见了风雪中急速赶来的这队人马,得到通报的军师崔宴
赶着到了营地门口,正正好接下沈荨手中的那柄长刀。
“沈将军居然来得这般快。”崔宴抱拳行了一礼,笑道。
他年近不惑,脸上已有明显风霜侵蚀的痕迹,五官样貌平平无奇,是人堆里最 不引人注目的那一类人。但多打量他几眼,便会觉得此人身上有一种奇特的风度和 气质,尤其是一双眼睛,光芒内蕴,暗藏锋芒,有时偶然一瞥,带出来的眼风是切
金断玉一般的锋锐狠厉。
崔宴早年曾独自领兵驻守过西境的寄云关, 跟着谢戟到北境后, 从前线退下来, 不再带兵上战场。虽然还有军职在身,但大家都已习惯称呼他为“崔军师”,而非
“崔都尉”。
沈荨与崔宴也算熟悉,当下便笑道:“若不是这场雪,到得会更早些。”
崔宴点头道:“沈将军一贯雷厉风行,请先至大帐再说话。”
他说罢,唤了身后侍卫领着二千余兵马进营地安置,自己带着沈荨往中军大帐
缓步而行。
沈荨一面走, 一面观察着营地内的情形。
此时雪渐渐小了, 雪粒子飘在半空中, 飞飞絮絮, 沾在人身上, 不一会儿便化了。 中军大帐前的校场上还有几队士兵在操练,边上的积雪处有士兵正在铲雪,忙而不 乱, 甲擦戈鸣之声和着士兵的吆喝响彻校场,空气中都是她所熟悉和安心的味道。她 唇角不由浮起一丝微笑,渐觉身体里血流汩汩,被冻得僵住的经脉都舒展自如了。
进了中军大帐,崔宴将候在帐内的几位北境军将领一一引见给沈荨。
几位将领事先得了崔宴的吩咐,对沈荨都很恭敬,但客气中带着明显的疏离和 冷淡。只有一位统领重骑营和叱风营的李覆李将军,几年前沈荨领兵支援獒龙沟, 大捷后西境北境两军将士欢庆时曾与他拼过酒, 因此他言谈举止之间倒是真心诚意,
对沈荨很热情。
几位将军出帐后, 沈荨对崔宴笑道: “不知崔军师忙不忙?我想去城墙上看一看。”
崔宴应道: “此时城墙上正好换防,沈将军不如先安歇片刻,等吃了晚饭,我再
带将军前去。”
晚间崔宴果然过来,请了沈荨一同去城墙上巡视。
沈荨此时已换了北境军军服,挂了银色锁子甲,外头罩了一件披风,领着姜铭
一道上了城墙。
夜风凛冽如刀,刮得旌旗袍角呼啦作响。城墙上火把通明,士兵换防已毕,十 步一岗,森然肃穆立在墙垛处,火光照耀下,铁甲枪刃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冷冽的
幽光一直闪烁至城墙远方。
沈荨自城楼上往前方望去,刺骨的寒风从后脖颈灌进背心,身体一阵冰凉,但 她并没去整理衣领,只是笔直地伫立着,眺望远方起起伏伏、覆了一层白雪的沉寂
幽暗的山峦。
此地一百里开外,越过望龙山山脉这一处山坳,便驻扎着樊国的军队,两军之 间常常摩擦不断。不久前樊国新王登位,樊军的挑衅更是隔三岔五,显然是在刺探
着这边的军防兵情。
“崔军师说说吧, ”沈荨朝站在她身边的崔宴侧过头来,问了一句,“如今什
么情形?”
崔宴斟酌了一下,谨慎地说道: “我们该准备的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只是樊军气 焰嚣张,仗着樊国王庭有樊王座下磨刀霍霍的十八万大军,不时过来搅扰一番,虽未 曾动真格, 但也令我们很头疼。”他顿了顿, 又道, “现营里兵器库有箭矢一百万支、 长矛三十万支、桐油二十万桶,石砲和抛石车够用,火药也准备充足。只是樊军若
是一直挑衅不断,我们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沈荨目色沉静, 颔首道: “我明白, 这种搅扰每次消耗虽少, 但长此以往, 一旦 樊军大举进攻,我们军备武器的补给怕是跟不上,将士们也无法养精蓄锐。崔军师
有没有想过怎生震慑一下樊军?”
崔宴苦笑: “若是老侯爷或是谢将军在,这二人威名在外,樊军或许还能收敛
一些,但如今……”
他没往下说,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那獒龙沟和万壑关那边的情况呢?”沈荨再问。
“也都差不多,谢都尉那边的将士也是不堪其扰,给弄得疲惫不堪。”崔宴回 答道, “谢都尉知道沈将军要来,本想亲自来望龙关为您接风,但完全脱不开身。
对了,她托我问候将军,说您大婚之时没亲自回京祝贺,贺礼早已备好,等相见之
时亲自送到您手上。”
他口中的“谢都尉”便是谢瑾的妹妹谢宜。说来也怪,沈荨幼时和谢瑾跟仇人 一般, 与其他的谢家人关系倒还不错, 尤其是谢宜, 两人见面虽不多, 但脾性很合。 谢宜性子有些执拗,对家里人说的话时常逆反,反倒是沈荨有时说她一两句,她还
能听进心里去。
沈荨听崔宴一说, 不由一笑: “说起来我和谢宜也好久没见了, 我既来了这里,
想必日后见面的机会很多。”
她说罢,吩咐姜铭:“我有些冷,你下去拿件大毛披风上来。”
姜铭下去后,沈荨抚着城楼上粗粝的石栏,沉默半晌,问道: “崔军师有没有 想过, 樊国十五万大军压过来,八万北境军若不能挡,暗军一旦出动,如何全身
而退?”
崔宴面色平静, 目中精芒一闪, 低声道: “长矢射天狼, 天狼既卒, 长矢亦折,
我会抹去所有暗军存在的痕迹。”
沈荨默然,抬头望向天际,夜幕下黑云重重,不见星月。她喃喃道:“难道就
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崔宴静静道:“既是暗军,便见不得光,威尊命贱,他们本也不算忠民良人,
舍生取义,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对他们的救赎。”
沈荨转过头来,与崔宴对视片刻。崔宴目中有一闪而过的嘲讽,随即垂下眼,
掩去了那丝异色。
城楼上火光熊熊,有巡逻的士兵往这边走过来,影子投到前头,虚虚一晃,又
移开了。
沈荨待那影子消失不见, 方才微叹一声, 道:“好, 不到万不得已, 不得动用暗 军。樊国狼子之心已昭示无疑,现如今当务之急,是要震慑樊军,为我军赢取安心 备战的时间。这事我来做, 崔军师的任务, 便是规划好撤退线路, 包括粮草、军备,
还有靖州和屏州等地百姓的撤离, 一旦有险情——”
“沈将军是要我们撤离吗?”崔宴打断她, 徐声道, “我北境军将士, 不是贪生
怕死之辈,‘撤离’二字,从不知道怎么写,纵使单兵孤将,也绝不退让一步。”
沈荨语气严厉,斩钉截铁道: “今时不同往日!崔军师难道不知留得青山在不愁 没柴烧的道理吗? ”她停了一停,放缓语气道, “朗措铁骑战无不胜,骁勇凶悍,
何况据我所知,西凉与樊国已结成同盟,一旦集结来犯,冲过这道关墙,便是烧杀
抢掠,下手绝不留情。崔军师莫非要这关墙下的人和北境军一同毁在樊军铁蹄凶刀 之下?靖州城下便是源沧江,可挡敌军一挡,松州陈州还有八万州兵——崔军师,
这场战事, 也许得动用举国之力, 这是最坏的打算, 但我们不能不做好这个准备。”
崔宴不语,片刻后笑道: “沈将军莫非不知,一旦北境军弃城撤离,谢家难以对
朝廷有所交代?”
沈荨毫不退让, 盯着他说: “情势所逼, 我不能让每一名将士为了所谓的忠义作
无谓的牺牲。”
崔宴眸中再次掠过一丝讥讽, 沉默许久, 最后朝她行了一礼:“沈将军言之有理,
谢将军本已交代过,他不在时这里由您全权主理,我这便回营着手安排。”
沈荨背脊挺直,独自站在城楼之上。风雪又大了起来,一片片的雪花如鹅毛一 般, 在夜幕中轻盈飘飞, 无边无际。她伸出手去接住几片, 看它们在她掌心融化为水,
接着五指合拢,转身下了城墙。
北境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十余日,风雪中有一队人马神出鬼没,沿着北境线一 路披荆斩棘,捣毁了樊军驻扎在边境线上的几个小规模的驻军之地。不出几日,边
境线上的樊军将领人人自危,睡觉都不敢闭着眼睛。
消息传入樊国王庭,樊王朗措捏着军报,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颇为玩味地 笑道: “沈荨?以前就听说过这位大宣女将军的威名,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也 罢,就让他们先歇口气。传令下去,暂时停止对北境军的刺探挑衅,边境军队都退
回三十里扎营,安心等我号令。”
这日驻扎在望龙关外一百里处的樊军将领木托巡查军务已毕,回到自己帐中解 了铠甲,他的亲卫在一边道: “将军还是不解甲为好,这里的兵马撤离走了大半,
谁知大宣那杀神会不会——”
木托不耐烦地摆摆手道: “昨日还在凤翅岭割了那边的人头,就是飞也飞不了这
么快,明日事多,先睡一觉再说。”
他睡至半夜, 忽然浑身一个激灵弹坐起来, 披了衣袍撩帐出去。外头雪雾茫茫, 火光微弱,士兵都在自己帐内沉睡,四处鼾声起伏,营地里几名值守的士兵也围在
火堆前打着瞌睡。
他狐疑地巡视了一圈,叫醒值守士兵,正要回自己营帐,却听一声石破天惊的
嘶吼划破雪帘,由远及近。
“杀——”
这喊声鼓动着耳膜,令他全身的血液一下冲到了头顶。
“杀——”
伴随着四面嘹声而起的回应,一瞬间烟尘滚滚,阖野震颤。惊天动地中,无数 人马从风雪中冲出,杀气磅礴地冲入营地。刀光枪影中马声嘶鸣,血液飞溅,火把 被马蹄踏在脚下, 木屑燃着火星四处乱射。霎那间营地里人影憧憧, 悲鸣惨呼不断,
很多士兵还在睡梦中,就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木托手中双锤使得虎虎生风,与几名骑兵缠斗得不分胜负。正在胶着之际,一 人一马横刀而来,绞住他左锤上的铁链,以气吞山河之势往上一挑,将那流星锤甩
飞,随即再是一刀凌空砍来,直接扫中木托的右肩。
木托右锤也脱手,赤红着眼睛狂笑道: “你不是在凤翅岭吗?搞这种偷袭算什么
英雄好汉?”
马上之人点头笑道:“凤翅岭另有其人,不过穿了我的铠甲罢了。怎么,只许 你们耍阴谋诡计,不许我们回击?我告诉你,大宣绝不会任人欺负宰割。今日便留
你一条性命,滚回去告诉你们樊王,不想要脑袋就尽管放马过来!”
她将手中长刀一收,下一句话掷地有声: “我沈荨便守在这里等他,我大宣的
一兵一卒,都在这里等着他!”
与此同时,上京前往汴州的官道边上,参加完冬祭大典的谢瑾率领八千将士, 赶了大半夜的路,正下令士兵在道边林地内休整片刻。穆清风神色严峻,过来在他
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谢瑾一怔,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下去,只觉寒风透骨,暗林凄凄,不觉伸手扶住
身边一棵大树。
穆清风道:“将军……”
谢瑾定了定神,缓缓开口: “下令大军原地扎营,等我两日,你和明月这便跟我
回上京。”
他上了马,晦暗目光往夜空之下的西北方向眺望一瞬,随即打马往上京方向疾
奔而去。
接连下了十几天的雪终于停了,沈荨沿着望龙山山脉的边缘走了一遭,在骑龙
坳与顾长思和朱沉碰了个头。回程的时候天清气朗, 大雪涤过的天空尤为明净高远,
冰雪轻融。山风过处, 漫山遍野的白雪在阳光下簌簌而落, 化为水雾弥漫于山林间。
沈荨半道上便接到谢瑾两日前已到北境的消息,她一路快马加鞭,率先纵马进
了望龙关大营。
她跃下马背,将马鞭一甩,快步进了中军大帐。
“谢瑾,我听说你出了上京,半道上又折了回去,出了什么事儿?我还听说谢思 那小鬼也来了——”她语声飞扬,一迭声地说着,将手中长刀靠在帐帘边的兵器架 子上, 一抬头却见中军大帐内坐着崔宴和几名将领, 人人脸上都是一副怪异的神情。
李覆神色不安地朝她望来,嘴唇翕动,半晌招呼了一声:“沈将军。”
坐在案前的谢瑾这时才抬头,朝她看过来,只一眼,便让沈荨僵在原地。
谢瑾没穿戴铠甲, 只着一件鸦青色单袍, 外头罩了一件同色大氅, 脸上神色淡漠,
眸光冰冷,看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谢瑾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
沈荨心下一沉,取了头上的凤翎银盔,上前两步,问道:“出了什么事?”
谢瑾与崔宴对看一眼,没回答她,只对几名将领道:“事情都交代完了,先出
去吧,往后一切都按我刚才的吩咐做。”
崔宴走在几名将领后头,出去的时候,把帐帘放了下来,盖得严严实实。
沈荨心头犹如被一块大石压着,只觉帐内空气闷得令人窒息。她深吸一口气,
盯着谢瑾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谢瑾仍是没看她,慢慢自怀中摸出一封书信,起身过来递给她,目光这才在她 脸上扫过,只一瞬便移开,他人也后退两步,语气平静地说: “这封文书,需要沈
将军签个字。”
沈荨拿过来一看,顿觉晴天霹雳,一瞬间浑身都软了,一时站不住,忙伸手去
扶身边的椅子靠背。
谢瑾的目光再度投过来。大帐内悄静无声, 他眼中深切的痛苦和挣扎一闪而过,
袍袖下的手指动了动,悄悄紧握成拳。
沈荨的发丝凌乱,脸上还带着彻夜赶路的风霜,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大帐的帐 帘垂下,但她身后的窗帘卷着,日光和着外头的雪光一同映进来,将她的身影投在
他脚下。
沈荨心中空茫茫一片,思绪不觉飞到了成婚那日。
那时她匆匆忙忙地赶回家, 顾不得仔细处理腿上的伤口, 慌里慌张地换上嫁衣,
虽然对未来也有几分未知和迷茫,但心情是雀跃的,忐忑中含着丝丝喜悦与期待。
那时她从未想过,与他的这段姻缘,会结束得这般快。
不久之前的恩爱缠绵,就如昙花一现,不仅是水中花镜中月,更是笑话一场。
“ ……你要与我和离? ”沈荨唇角轻颤,嗓音沙哑,尖端发白的五指紧紧捏着
那张谢瑾已签了名的和离书,“为什么?”
谢瑾垂眸,移开几步,双脚从她投在地上的影子中脱离,语气平缓无波: “沈将
军不久就会知道了,请签字吧,时间不多了。”
沈荨上前两步,将那张和离书甩到他脸上,怒喝道:“给我一个理由!”
谢瑾眼角微微抽搐, 沉默着捞住飘飞在半空中的那张纸, 放到案上拿镇纸压住。
他朝她转过身来: “我只有这两日的时间来这里做些交代了,朝廷的圣旨和押 解令很快就会到。沈将军,你我缘分止于此。签字吧,你签了字,才能得到你想得
到的东西。”
“什么圣旨和押解令?什么我想得到的东西?”沈荨心中有了更为不祥的预感,
尽量稳住心绪,抬眼直视着他。
谢瑾此时未再躲避她的目光,两人静静对视,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山水。
谢瑾的眸光就如北境冰封的雪山,投到她脸上,带来彻骨的寒和冷,沈荨心头
渐渐绝望。
“你真要如此?”她问。
谢瑾没有移开目光:“是。”
“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她再问。
他神色未动:“是。”
沈荨不再说话,拿起案上一支蘸饱墨汁的笔,快速写下自己的名字。
“如你所愿!”她将笔一丢,再不看谢瑾,转身大步出了营帐。
谢瑾凝目注视着那张纸上墨汁横流的“沈荨”两个字,身躯轻抖,像是浑身的 力气都被抽走。他手指微颤着,摸索到椅子扶手颓然坐下,发直的目光停在那处,
久久不曾挪开。
沈荨出了中军大帐,日光绚丽,营地里还未化去的积雪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四
下里都是白茫茫明晃晃的一片,让她觉得恍然若梦,有种极为不真实的感觉。
心是钝痛的, 像有人不紧不慢地拿钝刀在磨, 渐渐将鲜血磨了出来, 涌上喉头,
再压制不住。
她摘下颈间领巾,低头,一口血喷在领巾上,将那团布捏成一团摔于地上,然
后昂首挺胸,大步走往自己的营帐。
她直直地坐在自己的帐内,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进来请示军务,她收敛心 神应对了,又是茫然呆坐。直到日光西移,朦胧暮色中姜铭进来,说谢瑾请她去中
军大帐。
沈荨理了理鬓发,道:“你先出去,我换身铠甲就过去。”
姜铭没说什么,目光从案上纹丝未动的食盒上扫过,撩帐出去了。
沈荨换了一身柳叶甲,重新挽了发,出了营帐往中军大帐走。
大帐前黑压压地跪着一片人, 谢瑾跪在最前头, 一名宫廷内侍背着日光伫立着,
手中一柄拂尘尾端被风刮散,飞展在夕阳的光影中,像是风中飘散的柳絮。
那内侍见了她,尖着嗓子笑道:“哎哟,就等沈将军了。”
沈荨脚步沉重, 一步步走过来。
内侍待她跪下,方才摸出袖中一个卷轴展开,环视了一下众人,轻咳一声,徐 徐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境军统帅、怀化大将军谢瑾,枉顾朝廷及兵部 规程招募暗兵,现撤去其北境军统帅职务,革去怀化大将军及威远侯世子之头衔, 即刻起押解回京,关入刑部大牢听候审讯。北境军一应军务,全权交由抚国大将军
沈荨处理。钦此!”
内侍宣读完毕,营地里一片安静,一时之间只闻呼啸风声和营帐帐帘在风中抖
动的哗哗声。
沈荨的手紧紧拽住了自己铠甲下的袍角。
“草民谢瑾遵旨——”
跪在她身边的谢瑾语声平稳,双臂高举,接过那卷圣旨。
谢瑾身后的几名将领事先虽已得到消息,此时仍是不免激愤出声。听见身后骚
动,谢瑾低声喝道:“忘了我是怎么说的吗?”
众人安静下来, 纷纷沉默地起了身。夕阳落于山外, 天地间是一片蒙蒙的灰暗。
内侍手中拂尘一扫,笑道:“谢瑾,既已接了旨,还不快将北境军帅印虎符交
与沈将军?”
谢瑾应道:“是。”
他起身回了营帐,很快又出来,迎着沈荨的目光将托盘内的帅印和兵符奉上,
沉声道:“沈将军——”
沈荨浑身冰凉,只看着谢瑾的眼睛。
他眼中是沉静的一片深潭,望不到底,亦没有波澜。
她移开目光,看见周围的人都对她怒目而视,而崔宴神色复杂,目光中除了愤
怒,还有讥讽和深深的无奈。
内侍催促道: “沈将军,时候不早了,咱家还赶着回京给皇上回话,今后北 境军这副重担,可全压在您身上了。太后和皇上对您寄予厚望,您可不要让他们失
望啊!”
沈荨低头,瞧着托盘内的帅印和虎符,垂在身侧的手捏紧,又松开。
“这般重罪,不可能不牵连谢家,其他人呢?”她低声问。
谢瑾亦低声答道: “知道消息后我赶回上京, 与皇上做了个交易, 所有罪名我一
人承担,其他人无恙。”
“什么交易?怎么做到的?”沈荨再问。
谢瑾不答,再上前小半步,高声道:“沈将军快接吧,难道要我跪下吗?”
沈荨猛然抬头,迎着他的目光,慢慢伸出手去,从托盘内拿过那似有千钧重的
帅印和兵符。
谢瑾即刻松手,托盘无声落于泥地上,砸出一个浅浅的坑印。他后退两步,转
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