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撒哈拉

书名:万人如海一身藏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13310 下载APP
虽然没有列过“此生必做”的清单,但西属撒哈拉一直都是地球上我最想去的地方之一。不能说是梦,或者理想什么的,而是一件坚定的、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在六月的下旬进沙漠,显然是有点儿不合时宜,据说一天中最热的时段,地表温度会达到六七十摄氏度……但这是我的生日啊,在这个时间节点去做这件事,对于我个人来说有独特的意义和仪式感。
  
  离开马拉喀什之后是一段枯燥而漫长的路途,车子一直在阿特拉斯山脉上行驶。司机扎伊德是个笑容灿烂的柏柏尔族的小伙子,在闲聊中得知,他的妻子刚刚怀孕不久。
  他给我们讲阿特拉斯的传说:“阿特拉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天神,他身躯高大,无人能比。他经过此处时,被风景所迷倒便躺下不愿再离开,身体和头发就都化为了山脉……”
  又有一说:阿特拉斯被宙斯惩罚,用双肩支撑苍天。他的兄弟帕尔修斯砍下美杜莎的头颅之后返回途中遇到他,阿特拉斯请求帕尔修斯将美杜莎对住自己:“我累了,请让我变成石头吧。”
  我还是更喜欢扎伊德说的那个版本。
  
  在布满砂石的蜿蜒山路上打转时,我总会不自知的浮起微笑。想起二十来岁进藏,生平第一次看见被雪覆盖着的巍峨的念青唐古拉山,在内陆城市长大的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气势,一路上激动得不行。现在说来也觉得很傻,当初我怎么会以为对着它喊“我是葛婉仪”就能被它记住呢?
  
  “Jojo,我给你取一个柏柏尔族的名字怎么样?”扎伊德问我:“你喜欢花吗?”
  “好啊好啊,我最喜欢花了!”
  “那你就叫法蒂玛吧,是花朵的意思。”
  
  “法蒂玛,你的吉拉巴很好看啊——”扎伊德又问我:“在马拉喀什买的吗,多少钱?”
  “哎呀,别提这个啦!你猜猜看?”
  我看得出他心里犹豫了一刻,应该还是咬着牙往贵里猜的:“300?”
  What!!我差点气晕过去了——300?300?你竟敢说300!!
  “我这条吉拉巴不是普通的吉拉巴呀……”天啊,我竟然把服装店老板的话一字不落的重复了一遍:“你看这个面料、你看这个颜色……”
  Thisishandmade,OK?我强行解释——我才不会承认自己是个蠢货呢!
  我恼羞成怒的样子逗得扎伊德狂笑不止,我猜他回去见到老婆的时候可能会把这事儿当个笑话讲:“亲爱的,有个中国姑娘哦,在马拉喀什买了一条吉拉巴,花了1000MAD!”
  没关系,没关系,我安慰自己,多穿几次就划算了!
  
  在两千多米的观景台,扎伊德停下车,叫我们去看一看,拍拍照。
  向来恐高的我迟迟不敢靠近悬崖边,风太大了,真怕一个脚滑就摔下万丈深渊哟!虽然边缘处围着一段歪歪倒倒的栏杆,却也并没有让人觉得有更多安全感——咦,那是什么东西——生锈的栏杆上,有一个小小的黑色图案。
  我壮起胆子走过去,忍不住微微一笑,这是多有张力的对比啊:背后是绵延百里的山路和重峦叠嶂的山峰,是哪个玲珑心思的过路人,在栏杆上用马克笔画了一个可爱的小海盗涂鸦?因为它,这个观景台就好像有了自己的守护神,十足是应了那句“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在阿特拉斯山脉唯一的一条公路上,时不时停下来拍拍照,遇到小镇子就下去商店里买几瓶水,一路上再没见过像马拉喀什和卡萨布兰卡那样现代化的城市。路上的风景很少有变化,放眼望去只看见仿佛已经风化了千百年的焦黄色土地。
  有时会路过一片片高大的棕榈树和一丛丛明显已经脱水了的大型仙人掌,它们是人工种植的,还是天然生长的?这样恶劣的自然条件下,它们竟然还在努力地迸出新鲜绿色,真令人感动。
  七个小时车程过后,我们到了一个叫“阿伊特本哈度”的地方,此地距离撒哈拉只有一百多公里。空气是热的,风是热的,隔着鞋底你能感觉到,地也是热的。
  我不停地擦防晒霜,同时又不停地出汗。
  
  路边有几家餐馆式的小房子,门口停了很多旅游大巴和越野车。
  像所有景区一样,司机们会把游客们都带到相熟的餐馆用餐,休息完了再继续走。我又热又饿,正为能吃午餐而高兴呢,没想到啊没想到,下车之后并没有直接进入吃饭环节!
  扎伊德领来了一个青年小哥:“午餐还在准备,你们可以先跟着他去村里看看,很多好莱坞电影都在那里取景。”
  我心里第一反应是:不了吧!会热死的哦!
  “去吧,你不是老说来都来了。”友达莫名兴奋。
  真是的,有什么好看的啦,热死个人……我嘟嘟囔囔的,但还是无奈地跟他们一起走了,走到村口我才真是肠子都悔青——谁也没告诉我,这个村在山上啊!
  在温度近五十摄氏度的中午,顶着大太阳,我穿着吉拉巴(里边还有一条打底的吊带裙),跟在身轻如燕的本地小哥后面,喘着粗气爬阶梯,我能感觉到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出汗。
  太热了,太热了,我已经死了!
  小哥才不管你多辛苦呢,他兴致盎然地讲起这个村的历史:“现在只有四五户人家还住在村里,其他人都搬到新村去啦……村里没有干净的水源,也没有瓦斯,以前吃饭喝水都是靠这条河,河水又苦又咸,要过滤以后才能用……以前这条河很深的,现在都干了。”
  他说的那条河已经濒临干涸,河床大部分都暴晒在阳光下,只有几条可怜兮兮的小水流还在负隅顽抗着。
  村里的房子不多,都是用泥土建造,隔热又抗旱,但因为绝大多数的居民都已经搬走了的缘故,周遭显得冷清清,只有少数几户做生意的人家门口摆了些有柏柏尔族特色的商品,这些鲜艳的小玩意也给土黄色的村庄增添了些许色彩。
  爬到接近山顶的地方,小哥说,我在这里等,你们自己上去看看吧。
  
  为什么要上去!我才不想上去!
  我想回餐馆去喝冰可乐!吃西瓜!
  
  行百里路者半九十——我在心中默念着这句古语,终于爬到了阿伊特本哈度最高的地方。山顶上除了一座孤零零的土堡,什么也没有。虽然在旅游旺季,每天都会有很多来自各国的游客参观这里,但你仔细听一听就能听见,它到底还是……太寂寞了。
  毒辣的太阳悬挂在头顶正上方,我忽然想通了为什么很难找到人们在这里的留影——无论你怎么转向都不可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要么是一脸曝光,要么是一脸阴影。
  我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遥望着对岸的新村——看起来,那边的确要比这里更适合生活。其实无论哪个民族都有这样的故事吧:一代青壮年带领家人离开了原生土壤,找到新的安身立民之所,到了下一代,又会出几个不甘被束缚的孩子,等他们长大之后,再去寻找自己的新世界。
  世界上有多少个像阿伊特本哈度一样的古老村落呢,它们孕育了村民——村民们也建造了它们,互相之间是血脉相连,唇齿相依的关系,但在不可回转的时间流逝之中,彼此终究避免不了走向分离。岁月更迭,它们的名字渐渐只会存在于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存在于老人们安静的、哀伤的、如水一样温柔的思念里。
  
  
  早在出发的第一天,扎伊德就给我们讲过“梅尔祖卡”和“chigaga”的差别。
  对于想要一睹撒哈拉风采的异国游客,两者都是很好的选择,相较来说,梅尔祖卡的沙漠离城镇更近,营地配套设施更完善,游客自然也就更多,那它有什么不好——非要说的话,也正是因为游客多,所以很难找到一片没有脚印的沙丘。
  而chigaga,很远,路不好走……但你到了那里,就会觉得,整个撒哈拉都是你的。
  
  “你想去哪个呢?”
  “我想去chigaga。”我毫不犹豫地说。
  
  进入沙漠的前一天下午,扎伊德把我们送到了一个像果园的酒店,从地图上来看,这已经接近沙漠的边缘。
  分别时,他跟我们约好:“明天吃过午饭,两点钟在前台等,我来接你们。”
  “那么晚才出发吗?”
  听完我的疑问,扎伊德乐了:“你知道白天沙漠里有多少度吗?我们两点出发,五点多到营地——”他的表情很夸张:“就算这样,也还是非常、非常、非常热。”
  他一连用了好几个“very”来强调,我不禁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是不是哦?有那么热哦?
“咦,那你今晚住哪里?”
  “我住朋友家,”扎伊德笑着说。
  我这才想起,在来的路上,他一边开车一边伸出手去跟路边的一个年轻人打招呼,当时他们的脸上都有一种少年的神情。
  “我家就在附近一个镇上,那里盛产西瓜,你在路上看到的货车全部都是用来运输西瓜的……我们那儿的西瓜又大,又甜。”他说。
  
  酒店前台的大叔是个热情的中年人,他跟我说完每句话后面都会带一个“嘻嘻”,我也不明就里地跟着他“嘻嘻”。
  等我在房间里冲完澡,脑子稍微降了点温,恢复了正常运转之后——我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嘻嘻!人家想说的是“谢谢”!
  
  晚餐在庭院里吃,三张露天的餐桌都坐了客人,加起来一共是七位——整个酒店的客人都在这里了。大叔一个人忙前忙后,刚给A桌端来面饼,转身又去厨房里端B桌的汤,轮到给我们上菜的时候,他反手从庭院里种的粉色三角梅上揪了一把花儿,撒在我们的桌上。
  我忍不住笑起来:“看不出大叔还蛮有情调呢。”
  喝完豆子汤,热腾腾的塔吉锅被端上来,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这一路上所有餐馆的菜单上都只有塔吉锅一个选项,变化的只有食材:蔬菜with塔吉、鸡肉with塔吉、牛肉with塔吉、羊肉with塔吉……
  早年间,柏柏尔族人群居在沙漠地带,水源极度匮乏,因此他们发明出了塔吉锅这个神奇的东西。最早的塔吉锅用陶土烧制,透气不透水,三角圆锥形状的高帽盖能让蒸气循环上升,再均匀的滴落在食物上。烹调过程中只需要用很少量的水便可以焖熟食物,并最大程度地保持食物的原汁原味和营养。
  柏柏尔人真的很聪明啊……我感叹道,生存环境这么恶劣,气候这么差,但凡娇气一点儿、笨一点儿、运气坏一点儿,这个民族可能早已经成了历史的尘埃,可是他们就像路上那些棕榈树、仙人掌一样,硬着骨头在这片赤日炎炎的土地上凿出了自己的文明。
  
  次日扎伊德来接我们的时候,大叔一路相送,我额外付给他一些小费,他看着我的眼睛不断重复着说“嘻嘻,嘻嘻。”
  “不是XiXi,是XieXie。”我笑着纠正他。
  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吗,大概是不会了……就算再来撒哈拉我也未必还会走这条路,未必还会住这家店,又或者,大叔未必会一直在这里工作下去——但在我离开之后不长的时间里,这里一定还会再有中国游客到来。
  那个时候,大叔是不是能够准确地说出“谢谢”呢?
  我想,应该……还是不能吧。
  
  在我一直以来的想象中,撒哈拉是一个具象的存在。我甚至以为它与城镇接壤,有一条分明的界限——你左脚迈进撒哈拉时,右脚还没离开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小镇。
  但chigaga,它狠狠地粉碎了我的愚蠢幻想。
  
  那是一段何其坎坷难行的路——我明明困得就快要死掉了,可就是没法闭上眼睛睡一秒钟——车子像一个密封的铁罐,被一双巨大的手从一座只有石头的山上丢下——哐当哐当哐当——又被捡回来,再丢下——哐当哐当哐当。
  我,一个从来不晕车的人,被晃得仿佛全身骨头错位,胸椎跟脊椎调了个边儿,手是脚,腿是脑袋,而脑袋呢,脑袋已经彻底坏掉了。
  “扎伊德,还、还、有~多、远~啊~%*&…#%……”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气力问出这个问题,每个单词还没能完整的发出来就碎在了嘴里。
  可恶的扎伊德,他竟然哈哈大笑:“还有一个小时吧。”
  
  OMG——杀了我吧。
  
  行驶到后半段,我整个人已经进入了一种痴呆的状态,无论喝多少水都无法缓解来自身体深处的那种渴。路已经不那么颠了,可人还是缓不过来,头发乱七八糟地团在脖子后面也懒得理一下,防晒霜也不擦了,爱谁谁。
  在路上,偶尔会看到那么几丛矮小的灌木中站着一棵孤零零的树——看起来明明已经死了,却一直没有倒,就像沙漠里的化石。
  突然之间,我看到了一条青色的河,涣散的精神极速集中,我听见自己急切切地问:“那条河有名字吗?它叫什么?”
  “河?”扎伊德很茫然,他似乎没有听懂我说什么,也没有看见我说的东西。
  “就是那里呀——”我指着那个方向,波光粼粼的河面,我和友达都看到了,为什么扎伊德还是看不到呢?
  大约又开了一公里左右,我看清了——这一看清楚,便汗毛直立,背上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那不是一条河,不是绿洲,而是经过无数年的风吹日晒和车辆碾压而被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黑色石子,在阳光直射之下,折射出水流般的色泽。
  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慑力的同时,也跌入了一阵惶恐和害怕,继而又生出了敬畏之情。我好像在顷刻之间便理解了,为什么迷失在沙漠里的人会渐渐被幻境蚕食掉全部的意志力,在虚假的希望里一点点被耗光了生命。
  撒哈拉沙漠的面积约为906万平方公里,也就是说,比中国的面积只小了那么一点儿,想象一下,一个人如果被丢到这样宽广无垠的荒漠里,他该有多绝望,又会有多孤独。
  
  不知道又越过了几座沙丘,终于,我听到扎伊德说:“马上就到了。”
  不远的地方,清晰可见几个显眼的白色帐篷,那便是我们要去的营地。
  
  车门一开,冷气瞬间被热浪侵吞,光用鼻子呼吸已经不够支撑了,非得张着嘴像动物一样大喘气才勉强活下来。我看了一下时间,这已经是下午7点左右,太阳丝毫没有让一步的意思——这已经不是热了,分明就是活烤啊。
  很奇妙,在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倒是闪现出一个句子:远行的目的,就在于突破你的认知。
  
  “这边,这边……”营地里的一位大叔很欢腾地拎起我们的箱子就往一个帐篷带,我脚上穿的是摩洛哥当地的特色拖鞋,每走一步都有很多沙子往鞋子里跑,哎哟烫死了,这相当于是在往烤肉上撒盐呢!
  这还不算,帐篷门一打开——我彻底窒息了——与其说是帐篷,不如说是熔炉吧。
  人生有时候就是如此两难:你是选择在外面被晒死,还是在里面被闷死?
  
  帐篷已经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通风换气,加上日日暴晒……不夸张的说,如果给我一个鸡蛋,我有信心用自己的脸把它煎熟。
  帐篷里的一切都是烫的,所有东西都让人不敢触碰。我把披肩叠成好几层垫在屁股下面才勉强能在塌子上坐下。光顾着自己还不行,手机烫得像是马上就要爆炸了——它如果能说话的话,那一刻一定在疯狂地骂我为什么要带它来这种地方。
  怎么办呀,你可要坚强呀我的手机,你不能死啊!
  忽然,我想到了——我们还有好几瓶水没喝呢,虽然冰早就化了,可是温度到底还是比帐篷里低很多——哎呀我真是一个生活经验很丰富的人!于是我便用两瓶矿泉水把手机左右夹住,放在一个能够通风但又不晒的地方。过一会儿我去摸了摸,它果然凉了不少,像一个住进了ICU的病人,病情已经稳定下来。
  
  手机的问题处理好了,我又不行了——真是一波又起。
  一口气闷在我的胸口怎么都提不上来,汗也不出了,手脚都软绵绵的,就像是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被人点中了某个致命穴位,连血液似乎都不太流畅了。
  在这个时候,身体自己的记忆仿佛被激活了——我拧开矿泉水瓶,淋了一点点水在手上,轻拍额头,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眉心中间那一点点皮肤轻轻的反复捏扯,很快,有些暗红色的痕迹出现了。
  从前在长沙生活时,夏天也是闷热无比,我那位极容易中暑的闺蜜绣花便教我的一个法子,长沙话叫“扯痧”,用于应对酷暑引起的不适。
  从镜子里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我眉心有一道淤血,下巴上冒了好几个痘痘,一副明显上火了的模样。我坐在地上,对着门口,偶尔有那么一丝凉风会穿过纱帘落在我身上,我心绪万千却久久不能言语。
  人生的每一个四季都没有枉费,当年我不以为意的一些生活小窍门在后来的日子里总是给予我良多助力,我轻轻的抚摸着眉心,望着帐篷外耀眼的阳光。
  这就是撒哈拉,我终于抵达。
  营地里一共有四位哥们,其中两位比较年长,另外两位一看就是小孩子嘛。
  私下里,我把年长的两位称为一号大伯和二号大伯,小孩呢,就叫一号男孩和二号男孩吧。
  从见面的第一刻起,我就感受到了他们的激动和兴奋,但又不像是单纯的看到来生意了的那种情绪,我觉得,更像是“终于能看到人类”了。
  
  等到太阳终于收起了一些凶狠之后,我才鼓起勇气走出帐篷。在空地上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大亭子,扎伊德正躺在那儿喝薄荷茶。
  “时间差不多了,你们去那边吧——”扎伊德指了一个方向,这是连日来我第一次看见他如此放松的样子:“骑骆驼去看日落吧。”
  
  裹着黄色头巾的一号男孩牵着两匹骆驼在一个小沙包上等着我们。
  他穿蓝色吉拉巴,这样鲜亮的颜色在沙漠里分外显眼。他的面孔圆圆,眼睛大而亮,黑白分明,话很少,只是在我骑上骆驼时叮嘱了几句“小心,小心”。
  骆驼站起来时,我眼前的画面变得更加开阔——扎伊德说得对,整个撒哈拉都是你的。
  
  天色依然明朗,这是我拥有过的最长的黄昏。
  无边无际的黄沙扑往天地交汇之处,在目光所能去到的最远的地方,太阳终于露出了它温柔的样子,而我回头望向身后,半个月亮已经悬在空中。
  日月同辉的景象在寻常日子里也不是没有见过,可此情此景还是让我难以自持,眼眶里汇集的泪水随着骆驼踉跄的脚步一串串甩了下来。
  
  在这片区域最高的一座沙山脚下,男孩停了下来,不知道对骆驼说了什么,他声音轻轻的,拍打骆驼的动作也轻轻的——骆驼乖乖地慢慢蹲下,把我们像卸货一样卸下来。
  “你们爬上去看日落吧,我在这里等。”男孩说。
  “脱掉鞋子才好爬。”他又说。
  
  那不是一座容易爬的沙山,尤其是对于我这种既恐高又很怂的人来说,无异于是一场野外测验。
  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晒了一整天的沙子里,手脚并用,使出全身力气艰难地往沙山顶上爬,还没爬到一半就感觉到前脚掌已经搓破了皮,又爬了一会儿,我想哭了……哎呀不行了,我的声音听上去既飘又抖,好像已经哭出声来了:“我太怕了呜呜呜……我不想爬了……”
  “那你往下看看。”友达倒是轻轻松松甩了我很远,眼看着就要爬到顶了。
  我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转过去一点点头,顺着肩膀往下看了一眼——男孩的黄头巾只有巴掌那么大了,如果折算成楼房,我现在便是站在七八楼左右的高度吧。
  这下可真是进退两难,我怎么这么可怜呀呜呜呜……
  又听见友达在上边儿叫:“你快点,太阳就要下去了。”
  我闭上了眼睛,大风从头顶呼啸而过,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咬咬牙,心中默念四字箴言——来都来了——爬吧!
  
  当我坐在沙山顶上时,已然完全忘掉了刚才一路爬上来的狼狈。虽然脸被晒得通红,脚掌疼得厉害,头发也被风刮得全打了结,像一团乱麻扯都扯不开,可这些小事在如此寂静壮丽的场景下,简直渺小得不值一提。
  
  长日将尽,暮色冉冉,我坐在沙山顶上,沉静地目送着这一天的夕阳西沉。余韵中的橙黄与粉红慢慢融化于金色的地平线,在它们后边,紧跟着缥缈的奶白色和青蓝——天空空无一物,却可以呈现出如此丰富的层次。
  想起了海子的诗: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升起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我心事重重,安静得像这个山头上的一块石头。
  脑子里像是在播放一部默片,它的故事和情节都只有我自己知道。
  原来我真的要走这么长的路,经历这么多的别离和痛苦,在时间的长河中夜以继日地漂流,把心磨得又硬又粗糙,把眼泪流干,从什么都相信变成了什么都不敢相信,从害怕一些变成了害怕一切……我的皮囊里裹着全部的秘密,而今天,我终于捧着这些秘密来到了你的怀里。
  我风尘仆仆来见你,是因为,我深深地相信,这样的一天,在往后或许能慰藉我的一生。
  
  我长久地沉浸在这荡气回肠的悲伤和转瞬即逝的永恒里。
  
  晚餐之后,空地上堆起了柴垛。这是要做什么?
  两个大伯在忙着收拾晚餐的狼藉,扎伊德在一个帐篷后面休息,一号男孩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只有二号男孩独自坐在柴垛旁。
  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的坐垫上——气氛有点儿微妙,看得出来,他有一点点紧张。。
  
  从外表上看,二号男孩的年纪比一号男孩稍微大一点。他个子更高,面容和五官都有种男孩子长开了的好看,但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又总带着青少年般腼腆的神情,即使是在这人迹罕至的荒漠里。
  “你多大年纪啦?”我笑着问他,问完我自己吓了一跳——怎么是这种姨母般的语气?哎呀果然是老了,在十几岁的人面前就不由自主的拿自己当长辈了。
  他明显有些慌张,脸往两边闪,过了几秒钟,他说:“小姐,我不会讲英语。”
  我瞬间想起了自己头两次出国旅行的情形,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死不开口,无论别人跟我说什么,我都尽量装聋作哑,如果有人看不懂眼色,非要跟我聊天,我的心情就好像马上要上刑场那样绝望。
  “没关系,我也不会讲英语。”我连忙笑着跟他说。
  他害羞地低了低头,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很是领情。
  
  很快,大伯们把柴垛点上了火,扎伊德和另一个男孩也聚了过来,空地上一时之间热闹起来。
  我原以为这个季节的沙漠里生火是很傻的事——回忆一下白天那个温度,就算是一座冰山摆在这里也给晒化了——可是夜晚的沙漠,它好像是跟白天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地方,细细感觉之下,竟有丝丝凉意。
  火苗在柴垛里跳跃着,每个人的脸都被照得彤红。
  
  我一直在笑,可是我为什么笑呢?
  竟然说不明白。
  
  大伯们从帐篷里搬来了两个非洲鼓——我瞠目结舌地看向扎伊德——他笑着向我解释:“music.”
  难以置信,他们几个人坐成一排,就这样打起手鼓唱起歌来。凉爽的晚风和火焰都参与到这场七个人的篝火晚会之中,他们唱完一支又一支,歌声和鼓声被吹得好远。
  我环抱着膝盖,感动的望着他们,在当时我便已经知道,眼前的这一幕将永远被自己所记住。我猜想,也许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们也经常这样放声歌唱——毕竟,这个地方实在太过空旷孤寂,唯一能让人高兴的事儿或许也就只有音乐了。
  但我没想到的,在他们又唱完一支歌后,一号大伯竟然把手鼓往我手里一塞,扎伊德在旁边起哄:“法蒂玛,该你唱了。”
  
  什么!我呆住了!还有这一出?!
  我太尴尬了——我不会唱歌呀,更不会打鼓!此时我由衷地后悔为什么以前不向玩音乐的朋友们学两招呢?
  我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家伙,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在伦敦拒绝跟老爷爷跳舞时的窘迫又回到了眼前,这次我该怎么做才能脱身呢——我可是最不能歌善舞的汉族人里最不能歌善舞的人吶!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比我更没有音乐细胞的友达。
  友达手里也被塞了个鼓,但他显然比我沉着多了,开口就把重心往我身上推:“我们都不擅长音乐,不过,我有个主意……今天是Jojo的生日,不如你们为她唱一首生日歌?”
  这一下,轮到他们惊呆了,尤其是扎伊德,连声问了我好几遍:“真的吗?为什么你不提前告诉我?我可以让他们给你准备蛋糕呀!”
  “没必要啦——”我拼命摇头摆手:“不是什么大事情。”
  我这个厚脸皮很久没这么羞涩过了——哼,要不是你们非要我唱歌,我们也不想用这个大招好吗。
  
  往沙漠走的路上,手机大多数时间都处于无服务状态。盘过最后一个垭口,经过一个特别小的城镇时,曾断断续续有过短暂的几十分钟的信号。
  微信信息一下子涌了进来,全是来自朋友们的生日祝福,算算时差,北京时间刚过十二点。
  扎伊德就这样开着车把我从三字头的第一年送到了第二年。
  我在那条山路上没有任何期盼和愉悦,但我深刻地感受到了二字头的年纪从来没有获得过的东西:前所未有的从容与平静。
  我并不怀念青春——青春的本身没有任何意义,有意义的是,在那个时间段里,你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你有探索一切未知的勇气和破釜沉舟的决心,你不怕苦更不怕输,你以为自己可以去任何远方,但如果这些特质能够保持下来,那么时间的流逝对你也就没有造成任何损害。
  而我所获得的从容和平静,源于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人生可以放纵而自由,也可以沉重而迟缓,但无论你选择哪一种形态,遗憾都不会少。
  一个普通的日子,因为在一个不普通的地方而有了一种仪式感。两位大伯和两个男孩又打起鼓来,扎伊德也加入了其中,在撒哈拉的星空下,他们用自己的语言唱了一首生日歌给我:
  HappybirthdaytoFatimah?,Happybirthdaytoyou.
   终于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离开chigaga,去往菲斯。
  
  出沙漠和进沙漠走的是同一条路,还是那么颠簸,可是心境已经完全不同。我从背包路拿出小小的公仔,以外面的黄沙为背景给它拍了张照片。
  “江之电,跟chigaga说byebye吧。”
  
  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扎伊德专心开车,友达在一旁补觉,而我好像还有一丝魂魄没有归位,依然留在早晨的日出里。
  在很久以前我就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翻越千山万水,所看到的不过是同一个太阳和同一个月亮,那这些路途究竟有什么意义?在大西洋和撒哈拉看到的日出日落,与在老家阳台上看到的有什么不同吗?难道说,我们只不过为了拍几张照片发在社交网络上来满足那一点可怜的虚荣心?
  我从前没有得出什么答案,只是因为感应到了某种召唤,出于本能的去做这些事。而现在我知道了——朝阳和夕阳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在哪里看也没有意义,对于我来说,真正有意义的其实是“翻越”。
  
  扎伊德忽然叫了一声:“看那边。”
  我循声望去,是几只瘦弱的小骆驼,灰头土脸的、摇摇晃晃的,可是别担心,它们一定能在这里活下去。
  
  直到车彻底开出了沙漠地带,开进了城镇,人间烟火的气味从汽车的每一条缝隙离钻进来,我仿佛才从恍惚里清醒。
  扎伊尔的问我:“你们喜欢chigaga?”
  我点头,说不出话来——这一刻,我一如既往的感觉到了语言的无力和匮乏,如果还能有更精准更深切的表达该多好——不能说是喜欢啊,这太轻慢了。
  
  “你们下次再来要选在冬天,或者是三四月份……那时候沙漠里很舒服,不冷不热,可以多住几天……冬天的时候我们还会摩洛哥披萨,把面粉、盐、橄榄油和水揉成面团,加上馅料和香料包起来做成饼……压平放在炉子里烤,是我们柏柏尔族的做法。”扎伊德说。
  我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那四个人,是一直守在沙漠里,还是会轮流出去,像值班那样?”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里总是想起他们——特别是那两个年轻的孩子——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男孩们不是在海滩上踢足球,就是在medina里到处乱跑,而他们的年少青春都耗费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虽然我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合情理,但一想起来心里总是有些怜悯。
  “他们偶尔也会出去……但是,很少,很少,”扎伊德耸了耸肩膀:“大多数游客都不会选择来chigaga,所以他们平时也很难见到其他人。”
  “啊……”我叹了一口气,瘪着嘴好半天没接话。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我叹息中的意味,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开导我:“这是他们的工作,就像我一样,把你们送到菲斯之后,我又要开回马拉喀什去接下一批客人。”
  “500公里,我一个人——”他自嘲地笑了笑:“It’sacrazyjob.”
  
  我望向窗外,只有被晒红了焦土。
  短短几天时间里看了太多类似的风景,我已经有些审美疲劳了。
  
  我们这些外国游人所惊叹的异域风光和壮阔天地,只是他们待腻了也看腻了的平淡日常,再难得的景色,天天对着、日日见着,到底也不会再觉得稀奇。
  真难想象,在那些没有访客的日子里,他们几个是如何忍受着高温、暴晒、精神无聊和物质贫乏的呢?
  无非是做做塔吉锅,喂喂骆驼,夜幕降临之后……或许他们会唱唱歌吧。
  我突然想起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早上,一号大伯给我开了一瓶新的矿泉水,我走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该把那剩下的半瓶水带走,因为担心他们会觉得这水别人已经喝脏了——幸好我最后还是反应过来了。
  虽然只有半瓶水,但对于他们一定也是很珍稀的物资吧。
  “我觉得,他们挣这么辛苦的钱一定是为了家人,”我悄悄对友达说:“如果是为了自己,谁也不会愿意吃这种苦的,只有为了家人才做得到。”
  友达点点头,表示同意。
  
  从马拉喀什接上我们一直到把我们送到菲斯,这些天以来,我注意到,扎伊德从来没看过电子地图,他总是一副很笃定的样子,“地图?我不需要那个东西——”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地图在这里。”
  车停在菲斯的medina外边,他帮我们打了一个电话给酒店的前台,通知他们过来接我们。
  这便是分别了,自我们入境以来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摩洛哥人,一路上给我们讲了很多有趣又好玩的小故事,也跟我们吐槽过爱乱罚款的交警,聊起过他的家庭、他的妻子、每一天都提前买好几大瓶冰矿泉水放在车子的后座上,从来没提出过任何无理的要求,更没有开口索要过小费。
  我悄悄的从包里抽出几张钞票,卷成小小的一卷塞给友达,示意他找个合适的契机给扎伊德。
  友达低头看了一眼,小声问我:“会不会太多了,那四个人你都没给这么多呀。”
  “扎伊德很辛苦啊,”我说:“而且他妻子不是刚怀孕吗,就当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感谢他这些天的照顾吧。”
  而另外一个原因,我有点儿说不出口——听起来可能会有点傻。
  当年和Jenny一起穷游印度的日子里,我们曾受到了很多好心人的帮助和照顾,但因为实在太拮据了,我便也就只能在心里感激,而没能对他们有任何回报——尤其是菩提伽耶那个卖睡莲的小男孩——没能买他一支莲花,是这些年来我心中恒久的痛。
  我曾经无能为力的事情和曾经蒙受过的福泽,并不会因为时间被拉长而变得理所应当,如果有恰当的时机,我还是希望能够有所弥补——在彼时彼地未能偿还的心愿,在这时这地能够了却些许,也是好的。
  
  友达趁着握手的机会把小费给了扎伊德,他明显愣了一下,看清数目之后,又愣了一下,接着便说了两声谢谢。我松了口气,扎伊德不是个撒狗血的性子。
  “快走吧,还有500多公里呢,”我说:“扎伊德,再见啦!”
  
  在菲斯住的酒店清静悠闲,庭院中间有一个小泳池,每天下午四点左右,来自美国的一家人都会去游泳。久违的medina热闹得和马拉喀什别无二致,每条街道都充斥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新城里有一家中餐馆,吃完水煮牛肉和米饭,我们还顺路去家乐福买了个甜瓜……这些细节都指向着同一件事——我们又回到了现代文明。
  街头的出租车尾气喷了过来,我连忙捂住了口鼻,闭上眼睛,当感官被切断这一刻——我才发觉到,胸腔里有一处地方满载着不具名的忧伤,又重、又软,如梦似幻——我站在这里,却又不在这里,好像怎么都回不过神。。
  
  晚上,我把在沙漠里穿的那件红色吉拉巴从箱子里拿出来清洗,细细碎碎的沙顺着水流从我指间淌过。在旖旎的水色之中,我沉默着,回想起了属于我和chigaga的那个夜晚——
  
  凌晨三点四十,闹钟响起,我立刻从床上弹起,披上毯子走出帐篷。
  沙漠的半夜真冷啊,凉意往膝盖骨头缝里渗,脚下的沙是流动的粉碎的冰,但这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当我爬到沙丘顶端时,一抬头——皓月就在正前方,皎洁明亮的清冷月光均匀的铺在沙丘之上,而远处的黑暗缥缈朦胧,其中似有魅影出没。
  
  我从未觉得和月亮如此相近过。
  
六月下旬,几个著名的星座全都已经显露出来,我眯起眼睛仔细辨认却还是认不清楚。
  忽然有人在心间吟起一声咏叹,我双眼发热,双腿发酸,全身就像是通电一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已经倒了下去——渺小如沙粒一般的我,躺在寂寂烟尘里,撒哈拉是广阔无边的床,缀满宝石的夜幕是世间最华贵的被子,我拥抱着着黑夜,万千感慨梗住了喉咙。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浩繁纯净的星空,但却是我第一次真切地了解到:当我看向它们的同时,它们也正温柔的注视着我。
  把脑中固有的世界不断打破、推翻——在宇宙之中,哪有绝对的“上”和“下”?当你以为自己在仰望星空,也许是星空在仰望你,当你想要追寻银河的痕迹时,也许你就在银河里。
  是不是,这片深沉汹涌的星海之中,或许有那么几颗曾与我在别处相见,或许有很多颗已经陨灭于宇宙洪荒,想到此处,一种前所未有过的虚空占据了我的双眼,我应该心怀深深感激——这是劈开了时间的屏障,落在我身上的零碎星光。
  
  自我们分别之后,有什么是不变的?
  世间的冷酷和无情丝毫没有改变。
  
  那有什么事情是被改变了的?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年轻沮丧的女孩。
  
  无论多少次与你相见,我都无法控制眼泪——这泪水的含义沉重而又复杂,但我清楚的知道,它是潜藏在我身体里的本能。
  我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我曾为此困惑,亦为此感伤。
  当我望向你的时候,就像接收到了神谕:无论这一生经历多少悲喜挫折,我的灵魂、我的爱,终将穿越星尘,回到遥远的故乡。
  我噙着眼泪,想到此处,便觉得再没什么不可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