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书名:大地:三部曲2:儿子们 作者:[美]赛珍珠 本章字数:7473 下载APP
王虎的两位兄长一直在耐心等待他的消息,但两人表现不同。王大由于二儿子上吊死去,便装出一副对三弟再无兴趣的样子。他每想起二儿子就悲痛一阵子,他的太太也如此,只是她一数叨丈夫就会觉得好过些,她常说:“从一开始我就说他不该去,像我们这样的人家送这么好的儿子去当兵根本就不对,我说过那是种下贱的营生。”
开始王大还傻乎乎地答话:“太太,我不知道你不愿意,我以为你早想好了,尤其听说他不是当一般的兵,我兄弟会提拔他呀。”
可这位太太认定了她的理,激动地喊道:“你从来就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总是心不在焉的,准是想着女人什么的。我说过好几次,说得清清楚楚,他不该去。你兄弟自己还不就是个小兵?你要是听了我的话,儿子今天还活得好好的,他是咱们最好的儿子,是个文人坯子。在这个家里没人听我的!”
她叹了口气,一副可怜相。王大左顾右盼,想想又惹她发脾气,真不是滋味。他再不吭声,只盼着她的怒气就此消下去。二儿子已经死了,太太一味强调他是最好的儿子。其实二儿子活着时她常责骂他,找他的碴儿,说大儿子最好。现在大儿子似乎不那么对她心思了,死了的儿子又吃香了。还有三儿子,即驼背。听说他现在跟梨花去住了,她从不找他。别人说到时,她就说:“他身体不好,乡下的空气对他有好处。”
有时她给梨花捎去点小小不言的没用的礼物表示谢意。绘花的小瓷碗啦,一小块廉价的布料什么的,虽不是绸的,但相当花里胡哨,梨花从不穿这个。不论收了什么礼物,梨花总是客气地感谢她,还捎回新鲜鸡蛋或田里的什么出产,还了礼就不欠人情了。拿了布她会给那个傻子玩或给她做件衣服、做双鞋,让她高兴高兴;还会把瓷碗给“驼背”,只要他喜欢;或给住在土屋里的农妇,她会喜欢那花色,因为这比她自己那青花瓷的好看。
王二也等着弟弟的消息。他悄悄地到处打听,传闻北边有个强盗头子被一个新去的年轻壮士杀了,他不敢确定这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那位壮士是不是他兄弟。他等着,攒钱等着“豁嘴”来。他慎重地把王虎的地卖了,以极高的利放了出去,要是赚了一两倍,他就会心安理得,因为那是他应得的报酬,他替兄弟出了力,这对兄弟又没损失,谁也不会像他这样替王虎办得那么漂亮了。
“豁嘴”来的那天,王二急不可待地想听他怎么说。他把“豁嘴”拉到他屋里,倒了茶,一字不落地听“豁嘴”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豁嘴”完整地讲完,说:“我们司令说我们不能操之过急,这只不过是第一步,只在一个小县城里混,他的目标可是对着省里哪。”
王二吸了口气,问道:“你认为他有把握吗?我们把钱花在他身上靠得住吗?”
“豁嘴”答道:“你弟弟是个极聪明的人,要换了别人,就会满足于接替那个强盗头子,在那个地方掠夺,称王称霸。你兄弟可不那么傻,他懂得要想掌权先得让人敬重,现在他有官方的支持,虽然只是在小县城里谋了个官位,但那可是政府的司令长官。他若出去和别的军阀打仗,或是到春天想借机寻衅,他可以冠冕堂皇地代表某种权威,而绝不是什么叛逆。”
见兄弟这么谨慎,王二很高兴,他诚心诚意地留“豁嘴”,说:“已经快中午了,如不嫌弃这家常便饭就来跟我们一起吃吧。”并请他入了座。
王二的太太一见“豁嘴”,连忙热情地招呼说:“我们那麻脸儿子有什么消息?”
“豁嘴”站起来回答说她儿子很好,干得不错,司令要提升他,无疑是把他当作自己人的。没容他再说,那位太太忙张罗他坐下,叫他别太客气。坐下以后,他原本想告诉他们那小伙子怎么去匪巢,怎么机灵,干得如何利索。话未出口他又止住了,心知女人是很怪的,脾气没准儿,当母亲的就更怪,总担心自己的孩子出事。反正他已经说了不少,她挺高兴,那就行了。
不一会儿,她就忘了她问的话,去忙别的事了。她跑来跑去,拿碗、摆桌子,胸前还搂着个孩子,孩子静静地吃奶。她腾出另一只手忙着给客人、丈夫和饿得吵个不停的孩子们盛饭。孩子们从不上桌,而是举着碗筷在门口或街上吃,吃完了再跑进来添。
吃过饭喝完茶后,王二领着“豁嘴”来到王大家门口。他叫“豁嘴”等着,他进去叫王大一块儿去茶馆再聊。他叮嘱“豁嘴”别让老大太太看见,不然还得进去听她叨叨。王二来到王大上房,见他在长椅上睡着了,打着呼噜,旁边放着一盆红红的炭火。
王大感到有人轻轻碰他胳膊,醒了,愣了一会儿就明白了。他撑了起来,穿上皮袍,悄悄跟着老二走了出来,谁也没听见。除了他小老婆,没人看见他们出来。她正伸着头看是谁呢,王大伸手示意别出声,她让他过去了。她胆小,怕太太,可是心肠好,秉性温和,她会撒谎说没见着他。
他们一道来到了茶馆,“豁嘴”又从头说了一遍。王大感叹没儿子可往弟弟那儿送了。二弟的儿子那么出息真让他嫉妒,可他没表现出来,还夸了几句。他完全赞同二弟关于送钱去的意见。
回到家后,王大突然觉得妒火难忍,忙去找大儿子。小伙子正在屋里挂了帐子的床上躺着,容光焕发,悠闲自在,正在读一本名叫《三个美女》的淫荡故事。见父亲进来,他吓了一跳,忙把书藏在袍子下。可王大根本没看见,他满脑子正想着要跟他说的话,这时他急忙说:“儿子,你还想去找三叔,想高升吗?”
小伙子已长大成人,这时他优雅地打了个哈欠,漂亮的嘴巴像姑娘的一样,呈粉红色。他看了看父亲,懒洋洋地笑了笑,说:“我以前那么傻吗?竟想去当兵?”
“不会让你当个兵的,”王大急忙解释,“一去你就会比当兵的高一大截儿,仅次于你叔叔。”他压低了声音,哄着儿子,“你叔叔已经是司令了,他功成名就了,他的狡猾手段是我闻所未闻的,现在最难的那一步已经跨过去了。”
他儿子固执地摇摇头。王大又是生气又是无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大儿子。此时他已看出大儿子是哪种人:年纪轻轻但生活讲究、挑剔,终日无所事事,除了享乐,没有别的志向,唯恐比别人穿得差,比不上别人时髦。大儿子躺在绸被上,遍体绫罗,足蹬缎鞋。他皮肤细得像女人,搽了油和香水,头上也搽了香水和外国头油。小伙子努力使自己身体优美,他欣赏那种柔和与美丽。晚上在娱乐场作乐时人们都赞赏他,这就够了。他是富人家的大少爷,没人想得到他的祖父会是王龙,是个土庄稼人。此刻王大望着大儿子,虽然他在许多方面很糊涂,但他看着大儿子,感到惊恐,他一反往常的平和语气,高声喊道:“我的儿子,我替你害怕,怕你没好结果!”又用从未有过的大声音叫道,“我看你得出去闯闯,别终生沉溺于享乐。”他有种莫名的恐惧,巴望那一刻能激起大儿子的雄心,可太晚了,时机已过了。
听到父亲不寻常的喊声,小伙子又气又怕,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叫道:“我妈呢?我去问问她是不是想让我去,看她是不是也这么想撵我走!”
听到这话,王大又清醒了,忙安抚道:“我——呃——你是我的大儿子,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他又迷糊了,那阵明白劲儿又消失了。他叹了口气,心想,少爷们和普通年轻人是不同,他的二弟媳是个俗气女人,她那位麻脸儿子当然顶多比他家的仆人强点。他感到安慰了,慢慢地踱出了大儿子的房间。小伙子又躺了回去,头枕在手上,微微一笑,过会儿又拿出那本书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这是一位朋友推荐给他的淫秽而富有刺激性的一本书。
王大仍垂头丧气,头一次感到生活不那么顺心。再看到“豁嘴”时,他觉得真不是滋味。那人荷包里装满了银子,腰上也缠着银子,包袱里也装得满满的,差点就上不了肩了。王大一时也想不出能让三弟为他效什么劳,他反正感到酸溜溜的,生活那么没劲。他没有能光耀门庭的儿子,他只有土地,他憎恶土地,可又不敢完全脱离它。他太太也看出了他很沮丧,出于无奈,他对她诉说了他的烦恼。他一贯听她的,认为她比自己高明,尽管别人这么说时他是否认的。这次她也帮不了他,他一说起三弟有多了不起时,她竟满怀轻蔑地大声尖笑道:“一个小县城的什么司令是算不上大军阀的,可怜的老头子。你真傻,还会羡慕他!等他做了省里的军阀我们再把儿子送去也不迟,到那时恐怕你那还在吃奶的小儿子就差不多了。”
王大一言不发地呆坐了一会儿,那阵子他已不那么起劲地去作乐了,连跟朋友们聊天的兴趣似乎也不大了。他一个人独坐着,其实他一贯是喜欢凑热闹的,忙东忙西,哪怕是听着家里的喧闹,仆人们跟小贩斗嘴,孩子们的哭喊、吵闹,日常的骚乱都比孤零零地坐着强。
现在他可是一个人坐在那儿,可怜巴巴的。他头一次感到自己不再年轻了,不知为什么岁月就这样过去了,他似乎还没有享受过生活,还没有出过什么风头呢。最惨的是他从父亲那儿继承的土地,那是他唯一的生计,他不得不经心,要不老婆、孩子、仆人就都没饭吃了。好像那地里有魔法,得按时下种、施肥、收获,他得站在毒日头底下估产量、收租子。最要命的是他这么一个天生享福的老爷得干活。他有管家,可是那人太滑头,又不听他使唤,一想到这儿他就有气,那个管家越来越富,靠他发了财。所以,尽管不情愿,他还得一年四季去田里察看、照料。
他常坐在屋里,若是冬天的阳光暖暖的,他也会坐在院中的大树下,颓丧地想着他得年复一年地去田间。租他地的人有时会像强盗一样不交分文,他们总是抱怨“今年又涝了”“从来没有这么旱过”“今年闹蝗虫啊”等。总之,这些佃户和他的管家诡计多端,一致跟他这个地主作对。跟他们这样纠缠不清搞得他倦怠至极,因此他更厌恶土地。他盼着有那么一天,王虎成了大人物,做大哥的就用不着冒着严寒酷暑去地里转悠了。他盼着有一天他只要说“我是王虎的哥哥”这句话就能管用。似乎从某个时候开始,人们就称他为“王地主”了,而现在这已经成了他的名字;到目前为止,这还算得上是个光彩的名字。
王大在父亲王龙活着时一贯问父亲要钱,随心所欲,钱总够他花的,因此他向来是不劳而获,现在他感到难受了。分家后他更辛苦,即便他干着这种他适应不了的活,钱还是不够花,而他的老婆、儿子们又从不理会他付出了多少辛劳。
他的儿子们穿着极考究,冬天要穿裘皮,春秋天要穿镶着细巧皮边的袍子,衣服若裁剪得不时髦、不合身,那简直得别扭死,他们最怕的就是被与他们为伍的那班纨绔子弟嘲笑。有大儿子做榜样,老四如今也跟着学,才十三岁就挑剔衣服的裁剪,手上戴着戒指,头上也涂着香水和头油,有一个丫头专门服侍他,出门有男仆跟着。因为他是他妈妈的宝贝,怕让鬼捉了去,所以他一只耳朵上戴了只耳环,以便使鬼神以为他是女孩,不值钱的。
王大无法使他太太相信他们的收入比以前少了,太太问他要钱,他要是说“我没有那么多,只能给你五十两”,她就会大叫:“我给庙里许了愿,给一尊佛修个身,我要是给不出钱就太没脸了。你有钱,我知道你喝酒、赌钱、玩女人,花钱像流水,我知道你有。这家子就我信佛敬神,说不定哪天还得我求神超度你出地狱,我要是没钱,到时候你会后悔的!”
王大得设法去弄钱,他厌恶那些没有胡子、不可思议的和尚,他不信任他们,他听说过他们干的那些罪恶勾当。可他的钱得送到这些人手里,他心里着实气恼。他不敢断定他们懂不懂法术,所以尽管他装出不信神的样子,说这是女人们的事,但又猜想他们可能确实有点法力,这是他本身的一个矛盾。
他的太太可一门心思信神,和寺庙关系密切,她那么虔诚,花费许多时间去拜谒,她最得意的事就是从庙前走过,像个阔太太一样依着使女,跨进庙时,庙里的和尚甚至大方丈都会迎出来朝她行礼,竭尽拍马、吹捧、谄媚之能事,赞她为神佛的得意弟子在凡间修行,功德不浅。
他们这样说,她就笑了,垂下眼睛拜着。往往在她还晕头转向时就又许下了这样那样的愿,许的数目往往比她情愿付的多。可和尚们会甜言蜜语,到处挂她的名字,给别的信徒做榜样。有座庙甚至给她做了个木牌,涂成朱红色,上有烫金的字,赞美她的虔诚,称誉她为佛的忠实信徒。木牌挂在该庙的一个小殿里供人们观看。这以后,她的神态更得意,对佛也更笃信不疑了。她起坐沉静,双手合十,手里总举着念珠,口中念念有词。别人闲谈或嚼舌时,她则念经。从此,她对丈夫也就更苛刻,因为她需要足够的钱来维系她的美名。
王大的小老婆见太太有什么也要什么,当然她不是为了拜佛。别看她不停地讨好、取悦太太,可她也要她那份银子。王大纳闷她要钱做什么,她不穿花哨的绸缎,不买珠宝首饰,可她的钱花得很快。王大不能抱怨,否则她就会到太太那儿去哭,太太就会数落他,既然讨了这么个小老婆就得供养她。这两个女人倒是以她们特有的方式平安相处,需要什么东西时还能共同对付他。
一天,王大终于发现了秘密,他看见小老婆溜出了旁门,从怀里掏出了什么给了站在那儿的一个人。王大偷偷一看,那正是她的老爹。这下王大深感痛苦,他自语道:“我还养着这个老浑蛋和他的一家子!”
他走回房中,坐下叹气,难过了好一会儿。但难过并没有什么用,他拿不出任何办法。她是向他要钱给了自己的父亲,若是她要钱买吃的、穿的及一般女人钟爱的东西,她也有权利呀,她得依赖丈夫呀。王大想想也与她计较不得,只好作罢。
他自己心里备受熬煎,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说真的,快五十岁的人了,他从来没有在女人身上少花钱。他有这个弱点,让她们笑话他小气他可受不了。除了这两个女人,他在该城的另一处还有个公认的外室,那是个歌女。她漂亮,缠住人不放。虽然他跟她很快就断了,但她死死缠住他,声言要自尽,并说世界上她最爱的就是他。她趴在他身上哭,手指掐着他脖子,勾住他,他简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她母亲也跟她在一起,一个可恶的母夜叉。她有时也会尖叫:“你怎么能把我女儿甩了呢?她把一切都给了你!她以后靠什么生活?在剧场唱了这么多年,后来跟了你,嗓子都完了,位子也让别人占了。你要是拋弃了她,我得跟你干,告到官府去!”
这一招儿可吓坏了王大,他怕人笑话他,怕这女人的下流话让人听见,还告到官府去,于是赶忙把钱尽数摸出。母女俩见他怕了,就算计好,利用各种机会哭闹,他就马上给钱。奇怪的是,有了这么多麻烦,这位臃肿虚胖的老爷仍不能克制自己。在酒宴上,他见了唱小曲儿的姑娘依然忍不住要捧一捧,但等回了家第二天清醒后又叹自己蠢,咒骂自己可鄙。
近来仔细想想他的颓丧、消沉,他有点不寒而栗,对自己的萎靡不振感到害怕。他饭不思、食不进,一点胃口也没有,担心自己很快就会死掉。他务必得摆脱一些烦恼,因此他决心卖掉大部分土地,靠卖地的钱过活。他的钱他花,儿子们将来没钱自己想办法。他突然觉得为下辈人而克扣自己可太没名堂了。于是他起身去找老二说:“我不该过着地主的生活,我是城里人,是逍遥自在的。我年纪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胖,不能在春种秋收时再往地里跑了,不定哪天我就中暑或受凉死在外头。我也不惯跟那些庄稼人来往,他们骗我、占我的便宜。我来求你替我卖掉一半地,给我现钱,用不着的钱替我放出去,我不想再拴在田里了。另一半地我留给儿子,他们现在都不肯帮帮手,我每次叫大小子替我去地里看看,他总说跟朋友约好了,再不就是他头痛。照这么干下去我们得挨饿了,佃农们才真发了。”
王二看了看哥哥,从心底里看不起他,他缓缓地说道:“我是你兄弟,帮你卖地不要佣金,反正给你卖个最好的价儿。可你得给每块地定个起码的价钱。”
王大恨不能立时把地出手,赶紧说:“你是我兄弟,你觉着价钱合适就卖,我还信不过你吗?”
卸掉了一半包袱,他满心轻松地去了,他可以自由自在一阵子,只等钱到手了。他没跟太太讲,她会大闹的,说他把地白给了别人,要卖他可以自己去卖,卖给常跟他一起吃饭、有交情的那些人。王大不愿这么干,别看他自吹自擂,可他内心里更信任弟弟的智谋。现在他情绪又高了,吃饭也香了,生活又有乐趣了。想到别人的烦恼比他的还多,他又沾沾自喜了。
王二得意非凡,这下他把这些都弄到手了。他准备自己买哥哥最好的地,他会给个公道的价钱,他不是那种坑人的人。他告诉哥哥,他买了一点他的好地,为的是这些地不落到外姓人手里。王大是不会知道他买了多少的,王二趁他醉时签字画押,他根本看不清纸上都有谁的名字,醉中只觉得他兄弟是完全可信赖的。要是知道这么多地都到了弟弟手里,他会不高兴的。王二把那些薄地卖给了佃户们或愿意买的人,他确实卖出了许多地。王龙活着时的确明智,买了许多好地。王二买进了他哥哥继承的最好的那部分地产,这样他就把父亲最好的地弄到了手。他往后可以卖自己的粮食,积攒更多的金银,因此他在那个城镇和地区越来越有势了,人们都称他为“王掌柜”。
虽然他知道人们意料不到这么个瘦小男人这么有钱,但他照旧粗茶淡饭,也不像多数富人那样为了显富而讨小老婆。他还穿着一贯穿的那种旧款式的深灰色绸袍。家里不添置新家具,院子里也不种花,不养那些没用的东西,以前有的现在也死了。他老婆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养了一大群鸡,任它们跑出跑进捡孩子们掉的饭粒,这些鸡在院里乱跑,啄光了所有的草和绿叶,所以院子里光秃秃的,只有几棵老松树,土都板结了。
王掌柜不让儿子们乱花钱,也不准他们养尊处优,他给每个儿子都盘算好了,供他们念几年书,学学认字、写字,学会打算盘。他不让他们念太多书,成为书呆子,因为念书的人干不来活。他送他们去当学徒,完后跟他做生意。他把“麻子”送到弟弟那儿去了,叫下一个儿子管理地亩,其他的一到十二岁就学徒。
梨花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土房里,日复一日,没有更多的要求。她再也不埋怨卖地的事,她不见王大来,但见到王二在秋收时前来估产或来察看庄稼长势及出苗情况。她也听说,尽管王二是城里人,可是做地主比他哥哥还刻薄。他在庄稼还青时就对产量胸有成竹,误差不过十斤。若佃户过秤时偷偷用脚踩,在稻子里掺水或把麦子泡发了,他的眼睛可尖着呢。他做了多年的粮食生意,熟知庄稼人怎么欺骗商人和城里人,他们天生就是对头。梨花问别人他发现有人耍了花招后生不生气,他们都勉强承认他从来不发火。他沉得住气且毫不留情,比其他人聪明多了,在村里他有个绰号叫“常有理”。
这个名字有讽刺味儿,又饱含着仇恨。村里人都从心底里恨王掌柜。他本人可满不在乎,听他们这么叫他甚至感到高兴。一天,一位农妇这么叫着、骂着,因为她趁他转身时往要称的粮食筐里放了块石头,被他看见了。
农妇常骂他,女人的唇枪舌剑比男人厉害。男人要是耍花招被发现了就会害臊或难堪,可女人会骂,还朝他喊:“你在吸我们的血,忘了你爹妈怎么在地里受苦了?他们跟我们一样,也挨过饿。”
人们被激怒时,王大会害怕,他明白富人怕穷人,穷人看起来卑贱、本分,但在对付所恨的人时,他们却毫不畏惧。王掌柜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乎。一天,梨花看见他路过就把他叫住,她走出来说:“少爷,您对人要是不那么狠,我就高兴了。他们穷,干活很苦,像孩子一样不懂事。听他们咒骂老爷的儿子,我心里不舒坦。”
王掌柜听了,一笑了之,谁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影响他,他得了益处就行。他有财富,什么也不怕,有钱就气粗、腰杆子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