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夏。”
莫夏的反应略显迟钝,他指指背包,想要莫溪把它拿过来。
背包被放到手中,莫夏摸着拉链拉开包,继而抱出一只有些破的米黄色小团子抱枕。
这是莫夏从孤儿院带回来的属于自己的唯一财产。
他把团子抱枕举起来,捏手里,盯着莫溪紫罗兰色的眼睛,说:“莫夏说,这个,送你,和名字一样。”
小孩子乐于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送出去,意味着他得到了一件同样重要的东西。
“我可以……”莫夏躲团子后面问,“叫你,爸爸吗?”
莫溪咽了下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把团子接手里,用力抱着点点头。
当天晚上,莫溪靠着莫夏睡着了。
强势而凝重的安抚信息素从腺体中溢出,小莫夏是Alpha,面对级别超高的大鸢尾Alpha,即使是安抚信息素也不免感到威慑,所以一直僵持着不敢乱动。
半夜,莫溪无意识翻身,又无意识就将莫夏朝怀里死死抱紧。
莫夏努力从被里钻个头出来,然后盯着门外。
兴许多了个伴儿,莫溪一晚上只醒过两次。
第一次给小莫夏掖好了被子。
第二次错把小莫夏当成抱枕,直接脸贴脸,舒舒服服地抱上了。
莫夏本人是无语的,但一边看热闹的夏槿洛倒认为有趣。
既然是收养的孩子,那么所谓的情O,铁定是一帮不知情的凭空捏造出来的。
不过孩子是Alpha这点夏槿洛确乎没料到,他以为莫溪会更想养一个Omega小朋友。
莫夏可怜巴巴地对着门外看半天。
很久之前他就见过莫溪,那天福利院意外失火,莫溪把他从火里捞出来的。
而一年以前,莫氏家主突然散播言论,说要找蓝楹花信息素的小孩当养子,Alpha和Omega都可以,要乖一点的。
福利院里仅有一个蓝楹花科的小孩子。
因其患自闭症,院长不敢将其推出去。
毕竟人人皆知,凡是姓莫的,都是大老板。
倘若惹到,随随便便就能把人一家子给端了。
事情一拖再拖,莫溪只能趁每月一次的公益活动,去福利院偷偷看孩子。
莫溪不记得救过莫夏,但福利院十几个孩子,他好像只看见了莫夏。
无论气质、长相,都不乏和某个姓夏的有点共通之处。
莫夏当时躲角落里不出来,挤在一群孩子的背影后面远远观望他。
像无家可归的流浪猫一样,惹人怜爱又警惕心强。
是莫溪主动切下一块奶油蛋糕,小心翼翼地递给莫夏,他们才说了一句话。
“……谢谢。”
“不客气。”
自那之后,莫溪对莫夏的关注点多了不少,开始绞尽脑汁地从福利院挖人。
最后直接把福利院承包下来,承诺给福利院的孩子们提供接济和助学金,以绝对的慈善活动帮助更多孩子。
莫氏家大业大的,抚养十几个小孩还是绰绰有余。
但莫溪承包福利院的目的是莫夏,仅此而已。
目标到手,在将莫夏接回家之前,莫溪还特意抽空去福利院探望过他两次。
莫夏会一直住这里了。
他是名正言顺的,莫溪的儿子。
只要莫溪想,没人敢在背后议论。
*
纵使是莫氏董事长,莫溪也从不在小孩子面前摆架子。
每天放学,莫溪都会亲自接新来的小朋友,再带他去外面吃饭。
莫溪的时间异常宝贵,一分一秒都是流动的金钱。
常常忙得连吃饭时间都腾不出来。
而接孩子上学放学,本是一件可以交给司机代劳,或者安排执事去做的事情。
莫溪却每一件都尽力而为,甚为了能给莫夏开家长会,晾隔壁集团老总三个小时。
究其原因,大概是他懂得没有家长陪伴的童年是如何单调。
华琉去世后,莫溪班上的家长会,从来都没有亲人去。
刚入初中部时,莫夏成绩中游,说不上优秀,但也谈不上拉垮。
转学进入宛书附中,莫夏逐渐考到中上游,又一路游到年级前十。
莫溪从来没有要求莫夏必须有多优秀。
是莫夏自己认为,作为莫溪的儿子,必须要优秀,而且要优秀至极。
*
这天傍晚,莫夏要和同桌值日,打扫教室卫生。
他打电话给莫溪,却显示无人接听。
无奈之下,拜托老师发消息,通知莫溪今天他自己回去。
傍晚的风很暖,吹动厚厚的窗帘,让昏光成为教室里稀缺的光源。
莫夏更喜欢一个人独处的感觉,恰巧,同桌忽然有急事,他就让其先行回家。
反正一个人打扫,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扫完,回家。
莫夏背起书包,里面一本书都没有。
作业已经写完,所以没什么可带的。
但他有个比作业还重要的东西要带回家。
出校门,街上车辆少,大都匆匆路过。
现在打车回去估计拦不到空车,而且莫溪叮嘱过,他最好不要上陌生车辆。
走回去?
行。
反正家离挺近的。
走到半路,突然有人喊莫夏。
扭头一瞬,乌漆麻黑的人潮气势汹汹地压过来。
莫夏:“……”
人潮里,莫溪跑最前面。后面有老师、警察、主任、校长。
莫夏凝眉。
出什么事了,那么恐怖。
莫溪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抓住莫夏的肩问:“去哪儿了?怎么不在学校等我?”
语气责备,更多的是关心。
莫溪班主任气喘吁吁,靠近后躬身言说:“莫夏同学只是值日,晚走了,并没有多少事。”
街光昏莫,莫夏怔怔看着莫溪。
他爸找不到他,急得连眼眶都涨红涨红的。
莫溪沉气,谢过一群人后带着莫夏离开。
校长偷偷抹汗。
真给这小崽子弄出点意外呐,他老人家只怕脑袋不保。
于是连连敬声撤退。
莫溪牵莫夏,车甩学校门口,这大马路牙子离家近,回去开车不如直接走。
“爸爸,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没接。老师应该通知了,今天我自己回去,为什么来找我。”
莫溪咬唇,一脸自责:“爸爸没看到。下次不会了。”
一个小时以前,莫溪还在开会,手机静音,夹文件夹里忘记拿,径直去学校后也浑然不觉。
他是恰着莫夏放学到的,可是等到所有孩子都走了,也迟迟不见莫夏出校门。
发现自己没带手机,莫溪去门卫室,借电话给莫夏班主任打,到教室后又没人。
着急忙慌地跑出来,满条街里找他家莫夏。
*
二人在夏槿洛的注视下沉默不语。
忽然想起莫夏刚回家,还没来得及吃晚饭。
莫溪昨天路过菜市场,冰箱里有番茄和酱牛肉。
至于为什么不买生肉,因为莫溪不会做。
现在这个点儿,出去吃,不如在家凑合凑合。
莫溪去厨房捣腾,第一次开眼,夏槿洛私下好奇,便跟过去站门外看看。
亲自下厨,倒是少见。
夏槿洛依稀记得,莫溪曾经为了他专门学做饭。
但他以为,莫溪不必要为他而做这种事情。
让一个Alpha为了另一个Alpha改变自己,学一些用不到或者可能弄伤自己的事情。
在莫溪身上,夏槿洛不允许他做出这样无意义的牺牲。
莫夏扒门栏,夏槿洛则斜开身,挨莫夏背后一起看。
厨房不大不小,少有烟火,东西齐全,和新装似的。
莫溪找一圈没见围裙,索性穿西装作罢。
放口锅,点完火,莫溪对做饭显得异常生疏。
一点东西没放。
锅一直烧。
莫溪愣原地。
直到锅底烧红。
他才想起来没放水。
重新架锅,放水。
待水上腾白烟,莫溪又懵懵将锅刷过一遍。
清水冲手,锅底余水烤干,放油预热。
逮着空,莫溪剥了瓣蒜。
因为不会拍蒜泥,就切成蒜末,扔油锅里炸。
他又洗了一次手。
餐巾纸擦手,莫溪转眼又往锅里放水。
大概准备煮些汤。
他从冰箱里挑出两个西红柿,去皮切块,放滚水里焖香。
佐料的话,按淡口放,没加辣,放了勺糖,还用淀粉勾芡,似乎要把番茄煮成浓汤。
对于酱牛肉的处理,就格外简单得多:放微波炉,自热。
做完这些,莫溪又蹲厨柜底下翻,半天翻出一包挂面。
或许可以给莫夏煮碗面吃。他这么想着,拿上挂面,站起来时脑袋忽而一晕,手脚匆忙,扶住齐腰的柜桌趔趄一晃,差点没站稳。
他把面搁置桌沿,两肘抵桌,视线迷离,伸手去够桌上的杯子。
此刻莫夏中看到的,是一个与平时全然不同的莫溪。
他唇色泛白,手指修长,指节分明。
每一节骨骼,都好似玉雕的小巧艺术品,包裹于冰晶似的薄肤之下。
莫溪手抖,不慎打翻一盏杯子,意图扶正,又只错手将杯子推了一把,使其摔地上,碎掉了。
咔嚓一声,爆破的碎音伴随耳鸣袭入莫溪的颅内。
面对此情此景,夏槿洛也嗔。
莫溪躬身,脸色苍白,眉头紧锁,茫然地俯靠桌面缓缓。
“低血糖。”夏槿洛呐呐,“可能会死人。”
莫夏见状,慌忙上前,肩膀架住莫溪胳膊问他咋了。
莫溪神情恍惚,却又强撑着说没事。
夏槿洛一边摇头一边数落他:“怎么可能没事,不想在小孩面前丢脸?”
可终究不忍心,随口吐一句:“忙到连东西都没时间吃,不低血糖才怪。”
今天公司事多,夏槿洛昨晚看着莫溪邮箱里发来的会议安排,自是知道莫溪今天一口饭都吃不上。
莫夏小跑着离开厨房,没一会儿又跑回来,手里多了个白色小盒。
盒子里是奶糖,莫夏剥掉糖纸,一连往莫溪嘴里喂个三四颗。
莫溪坐下缓了没片刻,刚恢复一点,便快步起身,把煮汤的锅子起开。
瞄一眼,熬干了,不过没到它糊的时候。
松口气,噤声半晌,莫溪望着莫夏道歉:“饭马上就好,饿了的话,客厅果盘里应该还有小零食。”
视线对上一双蓝色如海的明亮眼睛,莫夏摇头,问:“糖怎么样?”
刚刚那颗奶糖吗?
莫溪抿嘴品品,很一般。
相比他尝过的奢侈糕点来说,那颗奶糖很普通。
奶粉味很重,质感偏硬,有些腻。
小孩的赤诚心不该被浇凉水,莫溪颔首,评价说很不错。
莫夏咧一口笑,抿嘴抱过一整盒糖,塞给莫溪。
这是实践课的作业,可以吃,就是蜂蜜放少了,不能算甜。
莫溪欣然接受,知道后却偷偷把糖藏起来,一颗也舍不得吃。
*
一日下午,莫溪接完莫夏后匆匆赶回公司处理紧急事务。
莫夏一人在家,无聊到翻柜里的书看。
从上到下,翻几番,全是商业论坛和经济学。
初中的小犊子自然不喜欢一些干巴巴的名称,莫溪免不了丧气一摊,坐书柜底下放空思想。
夏槿洛一直瞅他,见人缺乏动力,随口道:“经济学多好,你将来十有八九要接手莫溪的位置,早点学打个底子也成。”
莫夏呆半晌,仰头呼口气,右手高举,随机抽出一本研究。
也就看了十来分钟,莫夏发现书看不懂,就把书盖脸上,默默装睡。
夏槿洛直摇头,“二排第十一本,基础入门,从那个开始看。”
书本猛然从脸上移开,莫夏好不容易够到书,翻开,把头埋入文字,兢兢业业地啃他基本不懂的名词词汇。
夏槿洛耐不住寂寞,搁他耳边充当时实讲员。
讲到一半儿觉得不对劲。
活人不是看不见自己的吗?
莫夏怎么知道自己在叭叭啥?
夏槿洛尝试问他:“你能看见我吗?”
莫夏没反应,他又问一遍,还是没反应。
多虑了?
莫夏执笔,在书上圈出“可视常态化”中的“可视”一词。
而后往前胡乱翻几页,笔尖落于“无应答”三字之上。
然后抬头朝夏槿洛看。
夏槿洛没注意,以为他不懂,就把这俩概念全讲了一遍。
莫夏抱书,到莫溪卧室里翻出自己的身份报告。
一个小本子,写着:“蓝楹花Alpha状态/未完全分化,个人能力/万物可视(未记载)。”
夏槿洛捏起下巴沉思。
莫夏放好报告,随手撕张纸画画。
他画出一个实线火柴人,和一个虚线火柴人。
实线火柴人圈起来,从圈圈边缘划一条老长的箭头,指向虚线火柴人,写个“speak”打叉。
他的意思是,他知道夏槿洛的存在,从一开始就知道。
但是他不能同他讲话。
因为每次和夏槿洛说话,万物可视都会自动屏蔽掉夏槿洛。
他第一次用笔跟夏槿洛传递信息,万物可视判定成功。
莫夏画完,再次抬头时,夏槿洛不见了。
莫夏抱着纸笔到处乱走,那副迷茫的样子被夏槿洛看得一清二楚。
莫夏在纸上写:“你是爸爸吗?”然后举起纸朝四面八方展示。
他不知道夏槿洛看到没有,只将纸撕掉,扔进垃圾桶,又从沙发上抱走一只黑色团子,跑回房间休息。
夏槿洛知道后也慌了一会儿,他说这小子怎么怪怪的。
不过没等他回答这小子的问题,莫溪倒先挑破了。
*
那天晚上,莫溪因为谈合作喝了点小酒,被执事送回来时,整个人醉得不省人事。
大半夜的,莫溪把房子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一张和夏槿洛的合照。
他指着夏槿洛的照片,眼睛红扑扑的,一股酒气,跟莫夏说:“这个人……你爸,你记好了……抛妻、弃子,见到了,打一顿……完事儿。”
莫夏听得一脸茫然,夏槿洛则在一旁哭笑不得。
莫溪才说要揍夏槿洛,又立刻换上一副哭丧模样续叨:“他死了……”
他抱紧夏槿洛的照片,眼里泪痕斑驳,鼻音很重,哽哽咽咽道:“说好的,说好了一起养孩子的……他,怎么就……死干净了呢?”
夏槿洛清楚莫溪这是憋屈久了,立门边静静挨骂,一点儿不狡辩。
待人安静下来,莫夏看着夏槿洛:“爸爸。”
他或许是在喊莫溪,也可能在喊夏槿洛。
透明人有些不知所措,犹豫好一会儿才说:“把莫溪扶床上去,外套脱了。厨柜右边第四个柜子里有醒酒茶,翡翠色包装,给他泡两袋。”
莫夏立即去厨房里乱翻一通,叮叮当当洗杯子泡茶。
而这一边的夏槿洛,杵门口站许久,终于坐到床头,趁那小孩不在,单独跟莫溪讲两句。
“你恨我吧。”
夏槿洛听得出来,莫溪对他意见很大。
他明白,那种什么都不说就离开的人,往往是最让人厌恶的。
如果可以,莫溪恨透了他,是当下最好的结果。
“孩子都跟你姓了,还偏往名字里落个‘夏’,想记恨我一辈子是不是?”
洛有水的意思。
“莫夏”的名字,翻译过来就是缺少生命之源的大漠和盛夏。
莫溪缺的是他。
大漠凄凉,盛夏灿烂,无论是夏末还是末夏,都本该是一个幸福的故事。
莫夏端茶回来时,夏槿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爸爸?”莫夏张声儿,“爸爸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