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外”,随地滚落的火苗亮晃晃的,脚边铺了一层,身上盖了一层。
陆焉坐于棺椁旁,打了个呵欠,头顶蹦上去俩小火苗,举着软软的头往他蓬松的头发里拱,拱出个小窝,钻进去打嗑睡。
送走来访的那个陆子焉后,他便一直留守棺边。
没有意识的火苗相较之前少了许多,天上乱飞的少了,原本天明大亮的地方,也就只剩下陆焉身边还有光。
靠着棺椁睡了不知多久,眼瞳中裂开一条缝,虹膜上蹿出几朵新绽的花。
他很无聊,刚刚又做梦了,梦到很久以前,他抱着一具尸体,走了很久。路上净是荒漠,甚至直到尸体化作白骨时,他还在继续走。
可惜时间久了,他感觉不到情绪上的波动。
视线辙移,转而看向棺里躺着的人,他这样多久了,陆焉已经忘记了。索性换了个姿势,单手托起下巴,立刻有火苗往另一只手里钻。
陆焉眯眼轻笑,他陪不了这些东西多长时间,它们迟早会在时间覆盖后,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真羡慕。好久没有羡慕过谁了。
钻进手里的火苗渐渐安静,然后慢慢消失,变成一星半点齑粉。
又走了一只。
陆焉颇具留恋地搓两下手,拉开袖子围成一个大口袋,把火苗一只一只地往口袋里捡。
有的火苗好动,陆焉便一把抓上来,塞进口袋,有的火苗在睡觉,他会轻轻托起火苗,小心翼翼地放到口袋边儿上,看着火苗呆里呆气地滚进口袋。
当然,还有很多火苗喜欢往身上贴,特别是两肩、锁骨、后颈、头顶。所以没一会儿,他就真成了一颗圣诞树。
待袖子里的火苗滚作一团,他把口袋扛肩上掂掂,确实和圣诞老人的口袋有得一拼。
一边捡一边数,一共两百来只。
捡完火苗,一股脑地放进棺里。不能让它们随便乱跑,被弥舍叼走就麻烦了。
守着火,陆焉无聊到陪火苗唠嗑:“你们呐,回去以后记得把陆子焉揍一顿,他可不……我不是什么好种。”
挑起一只火苗揉揉搓搓,揉着揉着就只剩空气了。
又走一只。
“打完人,扔两片儿止痛药。别舍不得打,打折了他也能好。”陆焉漫无目的地自言自语,噘着嘴,伸手搅动火苗,好翻匀实些。
还剩一百来只。
“你们走了,就真的没人陪我了。”他呐呐着,一只莫渚的灵魂跳上肩头,咕噜咕噜地蹭蹭脑袋,啾了一声儿。
“弥舍不是人,它是蚀时兽,没让它把你们一口一个小朋友吃掉就不错了。哪能陪我?”
这件事发生在不知道多久之前,弥舍叼了只莫渚吞了,陆焉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弥舍把火苗吐出来。为了防止事情再次发生,还警告弥舍,如果再乱吃东西,就把它剥了当大衣穿。
聊着聊着,火苗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从几十到十几,再到几只。
陆焉把它们捧进手心,静静等待火苗陷入沉睡。它们散发的低温逐渐回升,寒气不再刺骨,它们会做着梦离开,回到属于他们的时间点,找到那个属于自己的陆子焉。
当光线永远消失,世界终于漆黑一片。
陆焉颓败在棺外,没有光,横竖觉得心里不踏实。他翻身坐上棺沿,尝试抚摸莫渚的脸,发现怎么够也够不到。倾身伸长手臂,不慎摔进棺底。
挣扎一会儿,放弃挣扎,将就躺吧,反正自己又不怕鬼。
不过,若是真的有鬼就好了,说不定还能陪自己说说话。
漆黑的视野中出现一点光。
一只小火苗探头,从莫渚的衣领下溜出来,睁着豆大的白眼珠,一个跟头滚到陆焉脸侧。
陆焉注意到它,将火苗捞到手里,戳了下小火苗的屁股:“你怎么还不走啊?”
小火苗背过去,缩了缩,陆焉这才注意到小火苗比一般火苗暗,火芯像是被什么挖了似的,缺了一块儿。
“是你啊。”
陆焉见过这火,最开始有的两三只里就有它,看来是元老级别的火苗了。不过,自从火苗多起来后,好像就没注意到它了。
把火捧放到莫渚脸边,借着微弱火光看棺中人皎白的面孔。火苗一直在发抖,越抖,那火芯里的缺口越明显。
所有的火都走了,这朵火苗滞留下来,不会是因为火芯里的缺口吧……
突然意识到什么,陆焉张嘴,轻轻唤了一声儿:“莫渚。”
火苗闻言,停止发抖,扭过脖子看了看,继而转身,睁着白眼珠盯陆焉。
莫渚一直都在,只是陆焉太过粗心,没有发现它而已。
时至今日,陆焉终于明白,这最后一团火,其实就是他的莫渚,是那团,从一开始就陪着他的小火苗。
因为自己失去时间,时间覆盖后他不能回到时间线里,莫渚以为他不想回去,就自愿留在这里,不曾回去。
仅仅是一团小火苗,也会下意识地跟自己的陆焉要抱抱。
火苗瞄见陆焉一脸沉重,耸了耸自己,让火变大点儿,好变得暖和些。
它可能不知道,自己发的光是冷不是热。陆焉看起来更伤心了,火苗啾啾一叫,一股脑往陆焉手心里钻。
陆焉捂着火,心里酸得不是滋味。
“对不起。”
火苗:“啾?”
他把火苗贴到胸口上。自责怎么才发现莫渚,怎么才觉知自己没有心。
陆焉躺在棺内,身边是莫渚冰冰凉凉的躯壳,胸口是莫渚灵魂的火苗。他用时间回溯逆转了火苗的形态,火光中剥离出缕缕丝线,一点点地编织着莫渚的样子。
灵魂状态的莫渚意识不全,大部分行动只会按照内心所想去做,被陆焉抱着,就埋头趴陆焉身上,歪脑袋表示不解。
陆焉咬紧下唇,把莫渚的头按贴到胸口上,一字一顿地问:“你怎么不说话啊?是我把你弄丢太久,不记得我了吗?”
上下起伏的胸膛里没有心跳,苍白的月光照进棺椁,像是浮了层霜,冰晶玉洁。
“……嗯?”莫渚出声,伸手摸摸陆焉的头,学舌说:“不,记得,我了,吗?”
心里的温度在无尽时间的尽头迎来改变,陆焉抱着他,仿佛找到了自己还有时间的痛苦,哑着嗓子说:“对不起……我不会再把你弄丢了,永远都不会了。”
莫渚抬头,额间抵住陆焉下巴,微微一笑,“我,一直,喜欢,你。一直,在。”
鸢尾花铺满棺材,一片宁静中,陆焉拥住最后一点光,陪着他永远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