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恶心吗?胃难受?”回了屋,钟甯站在张蔚岚身侧问。
张蔚岚摇摇头示意“没事”,又准备往地上坐。
钟甯眼疾脚快,一脚将旁边的跪垫踹飞,垫子贴地皮秃溜,撞到张蔚岚后停下。
张蔚岚停顿片刻,看了钟甯一眼,将坐垫放屁股底下垫着。
钟甯转身跪下,对着吕箐箐和张志强的棺材磕三个头,然后凑到张蔚岚身边,也靠墙边坐下。
钟甯端量着张蔚岚的脸色,总觉得这张脸白得不健康,不过张蔚岚本身就白,也有可能是灯光晃的,又或者是他自己在胡乱担心,擅自添油加醋。
对,他是担心张蔚岚。大朵子摔一跤他也要揉两下,甭提张蔚岚一个活生生的,和他一起长大的人。
就算常日里钟甯再烦张蔚岚,张蔚岚也是他近十八年中一直存在的一部分,从童年,到少年。
钟甯叹口气,又问:“你还有没有哪不舒服?我去给你要杯热水?”
张蔚岚崩了会儿唇角,才说:“不用。”
张蔚岚低头挤右手食指。他手指肚扎/进/一根木刺,是刚才拿花圈打“婊/子”的时候扎的。
“哦。”钟甯将下巴颏抵在膝盖上,“你手没事吧?”
张蔚岚这次没回话,当钟甯在放屁。他一直挤刺,钟甯眼睁睁看他给白指肚挤成了红的,又挤出了一颗鲜艳的血珠子,最后随便抹掉。
“你还不回去?”张蔚岚突然说话了。
“......”钟甯顿了顿,耷拉着眼皮重复前话,“不走,都说了回来陪你。”
钟甯反手指窗外,外头乌漆麻黑一大片:“你不会现在要赶我走吧?”
张蔚岚无话可说,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恨不得拿个斧头劈自己几下才舒服。但他现在没功夫顾念钟甯,他脑袋里一片霍乱,太阳穴像蛰了似的生疼。
张蔚岚仰头靠在墙上,开始闭目养神。
钟甯:“......”
钟甯又瞅着张蔚岚眼梢的泪痣看了一会儿,心思沉了沉,也仰头靠在墙上。
张蔚岚冷冰冰的,脾气臭,又独。
可他偶尔会嘴毒得怼人,会帮徐怀垫医药费,会给钟甯做“家教”,会在钟甯被堵的时候跑进巷子帮忙。他会愤怒,会悲伤,会呕吐,会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钟甯心说:“张蔚岚啊张蔚岚,你这是要把自己憋死吗?”
钟甯守着空肚皮饿过了劲儿,胡思乱想好一通,逐渐开始迷糊,没过太久,他竟然就这么瞎琢磨着睡了过去。
很静很静。
空气很静的时候,任何细微渺小的生动都能被无限放大。就像一只极轻飘的毒虫,将尖锐纤长的脚缓缓插/进猎物的心脏。
张蔚岚能听见,偶尔有人在门外碎碎地说话,间或有不知从哪来的呜咽。还有窗外,马路上走过车轮的声音——是那夺命的车轮。
以及他身边,钟甯悠长平稳的呼吸。
张蔚岚睁开眼,因为眼睛闭了许久,再睁开时视线分外清明。
他扭头看去一眼,钟甯闭着眼皮,微微歪过头。
张蔚岚的喉咙有些干疼,他叫了钟甯一声:“钟甯。”
钟甯似乎是听见了。他皱了下眉头,拖长音“嗯”出个动静,随后脑袋一晃,后脑勺蹭着墙往地上栽。
张蔚岚下意识伸出手,从侧面托了下钟甯的头,给他脑袋摆正。
钟甯继续睡。
他两条胳膊赤条条地挂在膝头,身上的背心先前被汗水浸透,早让空调吹得凉冰冰湿漉漉。感觉到冷了,钟甯在迷糊中下意识搓了搓小臂。
张蔚岚盯了他一会儿,起身将之前被自己扔在地上的毛巾被捡起来,抖擞两下灰,敷衍着往钟甯身一甩,算是盖上。
张蔚岚重新坐回去,瞪着面前两口棺材发愣,一愣就是一整夜。
天亮,阳光打进来,屋里能闻见温暖。
张蔚岚去厕所洗了把脸,挂一脸凉水珠子回来,钟甯还在睡。
张蔚岚走过去,将钟甯身上的毛巾被给掀了。
“嗯?”钟甯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瞪着眼前的张蔚岚丢了会儿神。
然后,钟甯一转头,登时疼得呲牙咧嘴:“哎呦我脖子......”
钟少爷在两口装死人的棺材前暗暗呻吟,从脖子哎呦到腰再咿呀到脚,活像个倒血霉的豌豆公主。
钟甯叹气,好容易才站起来,全身僵得不行,四肢像是从木乃伊身上扒下来的死物。
他扭眼瞅一下张蔚岚,还是觉得张蔚岚脸色太差。钟甯皱眉说:“你真没有身体不舒服吗?”
张蔚岚实在不想回他,正巧这时严卉婉提着个保温饭盒推门进来了。
“外婆。”钟甯赶紧迎上去。
“昨晚都没休息好吧?”严卉婉唉声叹气,顺手搓了把钟甯的胳膊,“你回去换件衣服,这屋怎么这么冷......”
张蔚岚顿了顿,沉着嗓子叫人:“奶奶。”
“蔚岚,好孩子。”严卉婉满眼的心疼,拉过张蔚岚。
严卉婉掏心窝说:“蔚岚,想开点。有爷爷呢,还有你钟阿姨和奶奶在,没事,别寻思太多。”
严卉婉:“奶奶一大早上就在家打了碗米糊糊,你吃点……”
钟甯先回家,张蔚岚不走,外婆就留下来陪张蔚岚。钟甯临出门时外婆还在朝张蔚岚絮叨,左劝一句右安慰一声。但钟甯看得明白,张蔚岚表情都没变一下。
外婆这些话,张蔚岚估摸是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了。
不过也正常。“安慰”这玩意,本就是头重脚轻的乏货,无用至极。
钟甯没和学校请假,他烦得想上学。
他去学校之前进了钟姵卧室,钟姵昨天晚上大醉大哭,还在睡觉,眼皮闭着都能看出肿得厉害。
钟甯悄悄给她空调关了,换成风扇,又将风扇定住朝墙面吹。然后拱去厨房塞饱了胃,这才走。
。
吕箐箐和张志强在殡仪馆停了三天,来了一些人祭拜,张蔚岚收了几撮薄厚不一虚情假意的人情钱。他之前还从不知道自己爸妈认识这些叔叔阿姨。
看来“人”这玩意,生在地面上就是与土地相连的。不管谁,混成了什么德行,都还有那么几个狐朋狗友,能聚出个把臭堆。
吕箐箐和张志强下葬后第二天,张老头出院了。老东西回家以后,多数时间都是在床上躺着,要么望着天花板愣神,愣出两行浑浊的老泪,要么想着看着张蔚岚,忽然就泣不成声了。
张蔚岚一直没来学校。钟甯守着一张空桌子,坐了一周。
期间有同学关心张蔚岚,来问过几句,钟甯一听就烦,浑不乐意,忍不住要往人家的热心上泼冷水。
甚至老司叫钟甯去走廊询问情况,钟少爷都不瞅睬“尊师重道”,对老司也敢丧上脸甩脾气:“我不知道。”
然后钟甯吃了老司一记鞋底子。
老司瞪着钟甯,瞪了几秒叹口气,没再跟孽障一般见识:“有些事我们大人说不通,你多关心关心张蔚岚,会好很多。”
钟甯拍去腿上的大鞋印子,没滋没味地小声“哦”了下。
钟甯满身癔症走回教室,杨涧那个眼不抓色的又立马蹿出来问东问西。
钟甯皱死眉头,烦了个透:“说多少次别问了,耳背?是不是耳背?”
“......甯啊......”杨涧愣了下,小心翼翼地瞅着钟甯。
钟甯顿过半晌,摆了摆手:“不好意思啊贱贱,不是冲你。”
“我知道。”杨涧叹口气。
杨涧说:“我知道你是担心张蔚岚。”
钟甯没吭动静。
老司让他多关心张蔚岚,这话是应该的,可惜钟甯做不来。先不碍别的,而是他压根儿抓不着张蔚岚。
他这几天每天都往张蔚岚家跑,但张蔚岚除了闭窗,就是闭门。甭提说话了,他连张蔚岚的脸都没见几下。
总不能拿把锄头给门窗砸了吧?
钟姵说:“蔚岚这孩子坚强,也懂事。他不舒服,让他自己静两天。”
可张蔚岚还要静成什么样?
前天张老头去家里坐了一会儿,和严卉婉说话,当时钟甯竖起耳朵听,听见张老头说:“蔚岚心里憋得慌,我知道。他这么多年一直都憋着,一直都是。”
张老头:“你看他把自己关屋里,但我推门进去,他还是会和我说话,陪我吃饭。”
张老头右手握拳,使劲儿钻自己年老的胸口:“我看着疼啊......”
晚上钟甯就翻窗,率领大朵子搞夜袭,往张蔚岚的窗框上连打四颗石子,最后直接上手敲了。
屋里灯亮着,张蔚岚却一直没打开窗帘理他。
。
“去不去?”
“啊?”钟甯回过神儿来,“什么去不去?”
“......”杨涧皱着脸,“我说徐怀要请客吃饭,问你去不去。”
钟甯:“干嘛?”
杨涧说:“周白雪他爸欠那钱,说是终于凑上了,以后就再不用担惊受怕。这不好事么,正好赶周末,徐怀想叫我们一起撮一顿,算是冲冲烦气。”
“这样啊。”钟甯点点头,小声说,“总算有了件好事。”
话音落下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走吧。”杨涧背上书包,和钟甯一起走了几步,又说,“要不你想想辙,给张蔚岚也带出来一起吃?”
杨涧:“他总要出来透透气。邱良也去,大家都一起,就......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反正......”
“......我试试吧。”钟甯说,说完自己摇了摇头。
钟甯心里委屈地想:“我哪有辙,他都不理我。”
钟甯和杨涧在岔路口分开,一个人往家走,越寻思越觉得气,气得同时心里又牵挂,烦得恨不得掀头皮。
最后钟甯绕道,去三趟街南头买了一袋子绿豆糕。这家绿豆糕他爱吃,就买点来塞胃,解毛病用。
不过这一绕路,还真绕得妙。钟甯路上经过一片爬山虎,翠绿翠绿一大片,忒养眼睛。
钟甯多看了几眼,不经意瞧见密密麻麻的树丛里蹲了一个人。
钟甯歪头打量,被树枝绿叶挡着看不清人,但他瞅见那人后背背的书包——和张蔚岚的书包一模一样。
于是钟甯专门往前多走几步,凑近时对方听见声音,转头看向身后。
两人对上了眼儿。还真是张蔚岚。
“你......”钟甯愣了,看见张蔚岚手心里窝着一把饼干碎渣,一只小花猫拱进去吃得正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