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书名:爱如指间沙 作者:靡宝 本章字数:26660 下载APP
酒店外的人行道上人潮如织,好天气加上附近商场的冬季打折吸引了无数年轻男女。
  张其瑞在人群里慌张地寻找着顾湘。
  那个紫灰色的身影在人群缝隙间一晃而过,张其瑞不由振奋,拨开路人朝她奔跑过去。
  “顾湘——”
  顾湘像是一只听到了风声的兔子,惊恐地回过头去。张其瑞焦急担忧的面容出现在不远之处,她略微松了口气,却没有停下脚步。恰好这时路灯亮了,她拔脚匆匆朝马路对面奔了过去。
  “等一下!”张其瑞喊她,但是顾湘置若罔闻。他只好紧追过去。
  顾湘慌忙逃窜,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身体像是被操纵了一样。高楼林立的城市,陌生的街道,来来往往的忙碌的人群,她在这个世界里是如此地渺小,如此地和这里格格不入。
  她只能选择逃跑,因为她完全还没有准备好。当她跪在地上为客人擦干鞋子上的酒渍的时候,背后传来的那个声音几乎一下就将她打入了地狱。
  不能见他!不能让他见到我这个样子!不能!
  她奔跑着,像是被猎人追捕的小动物,慌张逃窜着,却怎么都找不到可以躲避的地方。
  “顾湘——”张其瑞到底是男人,没用多久的时间就赶上了她,“你等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顾湘隔着马路回头望了他一眼,悲伤且惊慌,眼里还充满了失望。她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往前跑。
  张其瑞拔腿就要追过去。一辆车响着喇叭从他身前擦过,司机大声地用方言骂着。张其瑞没有这个耐心等待绿灯,他趁着车流稀少冲过了马路,追了过去。
  河堤上游人很多,旅游团的人操着各地口音,人们忙着欢笑和拍照,欢乐的气氛氤氲在空气之中。
  张其瑞一直走,走到了堤坝僻静的一处。
  顾湘坐在长登上,微弓着背,低垂着头。她盘起来的头发已经在奔跑中散了,披在肩上。张其瑞这才发现她的头发长长了不少,却还是略微有点发黄。
  他走了过去,站在顾湘身后。
  冬日的太阳虽然和煦,但是温度始终不高,江边又有风,顾湘的背影些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先前发生的事对她刺激太大。
  张其瑞干脆利落地解开扣子,脱下衣服,搭在了顾湘的肩上。
  顾湘身子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张其瑞绕了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长久的沉默,似乎时间都凝固了起来,然后沉沉下坠。张其瑞觉得自己胃里坠着的这块东西,让他觉得非常地不舒服。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以前也都有想过今天这种情况,毕竟这世界上没有拆不破的谎言。但是那个时候他也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好。因为在这个时候,道歉和恳求似乎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他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去向顾湘解释自己做这一切的动机。
  是的,他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顾湘终于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也是张其瑞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
  所以他选择老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顾湘转过头来,深深地凝视着张其瑞的双眼。她的眼睛里那强烈的感情轻易地就慑住了他,让他无法动弹,就像落如网中的一只小虫。
  “你一直知道他的行踪,你知道他们俩的事,是不是?”
  张其瑞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
  顾湘移开了视线。她苦笑着摇头。
  “你知道吗?我真的弄不懂你!你在想什么,你做事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我都不知道。有时候,或者就在昨天,我都觉得我或许是了解你的,或许我们的关系是密切的。但是随即就发生这么一件事,告诉我,我全部都错了。”
  张其瑞长叹,扶着额头,低声说:“对不起。我只是……我想保护你。”
  “可是,这事我重要去面对的。”顾湘喃喃。
  张其瑞抹了抹脸,仿佛想把脸上的窘迫抹去,“对不起……”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给我放假吗?”
  张其瑞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顾湘苦笑了一下,“我该感激你的一片苦心吗?”
  “我知道这样做并不光明正大。只是,我有我的顾虑。我那时候觉得,即使将来你们重逢,我也不该是那个安排会见的中间人。”
  这倒的确是。这事本来就和他无关,没道理让人家一个大男人到处管闲事。人家又没欠着谁的。
  “你知道……知道他们俩的事?” 顾湘没有办法把那个确切的词说出来,只好用含糊的语言代替。
  张其瑞轻哼了一下,觉得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快刀斩乱麻,“他们订婚了。”
  顾湘闭上了眼。单薄的衣服完全无法阻挡周身的寒气,她瑟缩着抱住自己,把脑袋埋进臂弯里。
  张其瑞说:“我说孙东平在找你,这并不是撒谎,他的确一直在找你。”
  “找我做什么?” 顾湘抬起头,满脸讥讽,“送我喜帖不成?”
  张其瑞皱起眉头,他直觉地不喜欢她这么怨愤的模样。他花了很多精力才让她从过去的负面情绪中走了出来,不想看着她又走进过激的愤世嫉俗中去。
  顾湘也察觉自己这句话酸得犹如打翻了一屋子泡菜坛子。她自嘲一笑,摇了摇头,“对不起,我情绪失控了。我们两个都各自有了新生活,是很好的事。我只是有些太震惊了,但是并没有想去责怪任何人。谁都没欠谁的。”
  张其瑞想起以前一个女友也同他说过类似的一句话:有个作家说,成年人往往发觉没有人可以责怪,因为人人都有他不得已之处。
  顾湘的肩膀一直在颤抖,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悲伤?
  张其瑞伸出手,搂住了她。顾湘稍微挣扎了一下,妥协了下来,任由他将自己揽了过去,让她靠在肩上。
  温暖的气息让她颤抖的身体终于平复了下来,狂乱不安的心跳也慢慢趋向平稳。这个怀抱充满了安慰和包容,也充满了安全感。
  “你知道详细的情况吗?”
  张其瑞低头看了看臂弯里的人,斟酌了一下,说:“他们在英国相遇,又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再详细的,我也不清楚了。”
  “挺好的。”顾湘闭上眼睛,喃喃道:“我……我想过他可能已经有别的人了,我只是没想到……是我主动推开他的,我们是不可能的……可是,可我还是……”
  张其瑞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他低头去看顾湘的脸,顾湘急忙把脸别开。
  “别这样。”张其瑞扣着她的肩,不让她逃开,“你不用这样。这没什么。我可以理解的……好了,已经没事了。”
  顾湘被他拥抱着,埋在他的怀里,还可以清晰地听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张其瑞感觉怀里的人很安静,一动不动,也并没有哭泣。就仿佛一只伤得太深的小动物,已经筋疲力尽,无法动弹了,只贪恋着人类怀抱的一点温暖而已。
  他将她抱得更紧,虽然这个冬日的户外,身穿单衣的他感觉到后背的寒冷,但是怀里依旧是一团暖意。
  张其瑞轻轻叹气,微微一笑。
  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惊动了两人。顾湘动了动,抬起头来。眼睛和鼻子还是红的,不过显然已经镇定了许多。
  张其瑞冲她抱歉地笑了一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电话。
  领班在那头忐忑不安地问:“张总,请问您在哪里?新郎找不到你。”
  “告诉他我在外面,很快就回来。”
  电话一下被曾敬抢了过去,“喂,三哥,怎么才吃一半你就不见了。还有四哥那个家伙,也不见人影。我说你们这伴郎是怎么当的……”
  张其瑞啪地合上电话,眼神一下变得深邃。
  他扭头对顾湘说:“外面太冷了,我先送你回家。”
  顾湘呆坐着没动,仿佛一尊石像。
  张其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孙东平就站在前方不远处的灌木旁边,正望着顾湘。
  孙东平本来梳理得整齐的头发被风吹的很凌乱,刘海搭在额前。他紧闭着唇,轮廓分明的脸上满是阴翳神色,特别是那狠狠的眼神,那丝毫没有掩饰的怒火,仿佛要吃人一般。
  孙东平死死盯着顾湘,然后往前迈了一步。
  顾湘一下子站了起来,像只听到了枪声的小鹿一样,慌不择路,连连后退。
  她一个踉跄,身体失去重心。张其瑞急忙一把将她拉住。
  “别急。”
  孙东平看到她差点跌倒,瞳孔猛地收缩,再也不犹豫,大步奔了过来。
  顾湘一脸惊恐,吓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有摇头。她的手紧紧拽着张其瑞的衣服,整个人往他的身后躲去。
  张其瑞看着她那双惊慌的眼睛,胸口一阵抽疼,张开手将她护住。
  孙东平跑近了。他呼吸急促,嘴唇翕动,眼里满是急切的光芒。
  “顾湘?”他呼唤着这个名字,“顾湘——”
  顾湘极轻地呜咽了一声,缩在张其瑞的臂弯里。她拽着他的衣领,埋着脸摇头,仿佛拒绝承认那是她的名字。
  他向前走一步,顾湘就后退一步,避他犹如避麻风。
  孙东平就感觉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让他从头冷到了脚。
  “顾湘,是我啊!”急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猛地冲过去一把抓住顾湘的胳膊。
  顾湘像被电击了一样,全身都绷紧了,反应过来后使劲地甩着手。
  “顾湘!你看看我!”孙东平抓着不放,“顾湘,你冷静点——”
  张其瑞扣住了他的手腕。那暗暗的力道和特殊的扣握方式让孙东平的手一麻,不自觉松开了顾湘的手。
  “别这样,东平。”张其瑞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威胁,他将孙东平推了开去,“别逼她!”
  孙东平猛地抬头,两人的视线碰撞在一处。
  “别逼她。”张其瑞再重申了一次。他护着顾湘后退了几步,孙东平这次没有再追上来。
  “没事了。”张其瑞低头柔声安慰顾湘。
  顾湘瑟缩着,侧过头去,视线和孙东平的接触上,像被烫着了一样立刻转开。
  “我……我想回家。”
  “好的。”张其瑞点头,“我叫出租送你回去。”
  两人下了河堤花园,匆匆拦了一辆出租车。
  车里开着暖气,两人冻僵了的肢体这才渐渐舒缓了下来。顾湘觉得自己都快成冰的脸也终于恢复了一点柔软,至少,她终于做出一点表情了。
  “谢谢。”顾湘说。
  张其瑞轻轻搓着自己同样冻僵了的手,“不用客气。这下他该恨死我了。”
  “因为你把我藏了起来?”顾湘讪笑了一下,“我是什么?对付他的秘密武器?”
  “他现在在气头上呢。”张其瑞想起来,又有点懊恼,“没想到他跟过来了。”
  “他其实心细又谨慎。”顾湘理智地说,“先前他就留意到了我,会跟在你身后追过来,其实也是很有可能的。以前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并不是没有长心眼,只是不去用而已。他就是……这样随性的人……”
  张其瑞注视着顾湘苍白的面孔,觉得刚才的那幕几乎把她一半的魂魄都给抽没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感觉那只手经过了这么久,还是这么冰冷,又忍不住握得更紧了一点。
  “他,已经不是那个随性的人了,顾湘。”张其瑞一字一顿地说,虽然他知道这话里的深刻含义会更加刺痛顾湘的心,“他已经变了。你也已经变了。我们都变了。不要紧,你会适应的。”
  顾湘眼神空洞,视线转向车窗外,“是的,八年了,猜测成了真,也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想的了。我会适应的。我本来就不该去想的。我算什么?没有学历,还杀过人,老大了还一事无成的。我还幻想什么……”
  张其瑞握着她的手,顾湘却仿佛浑然不知的样子。张其瑞幽幽叹气。出租车司机见惯了各式各样的生离死别,对这幕也已经波澜不惊。车平稳地奔驰在上海宽敞的街道上,两边高楼飞速后退的,似乎退到了过去一样。
  如果人生也可以这样重新来过,倒回到过去,他们都会怎么做?
  张其瑞像个老头子一样再度叹了一口气。八年了。
  当初他已经在国外了,半夜接到了徐杨的电话。徐杨在那边哭,想让他劝一劝孙东平。张其瑞听到徐杨颠三倒四地说什么顾湘被警察都走了,孙东平在发疯,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电话那头,孙东平在嘶喊着,哭吼着,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嗓子都哑了,还在拼命地叫着。他拿着电话也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孙东平也全然听不进去。
  这一转眼,那么多年都过去了。
  把顾湘送到宿舍楼下的时候,顾湘已经很平静了,看样子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就是没什么精神,脸色发白,眼里有种惶惶不安地凄楚神色,让人看了格外心疼。
  张其瑞叮嘱她好好休息,然后看着她走进家门,听到门落锁的声音,这才放心下楼。
  他走出楼梯口,斜里一个身影冲了过来,他被大力推到墙上。
  张其瑞没有抵抗,虽然对方动作粗暴,他的后背硌得有点疼。
  孙东平瞪着他的眼睛发红,像是有火在里面燃烧,又像是随时会流出血红的眼泪出来一样。张其瑞觉得,自从八年前那件事后,他还从来没有见孙东平这么悲伤过。那种哀痛和无奈,是一个男人所能表达的最深的伤心了。
  可是他在伤心什么?
  成功的事业,美丽的未婚妻,就连老情人,如今也已经出狱了,过着正常的生活。
  他还伤心什么?
  孙东平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们需要谈一谈。”
  “不能在这里。”张其瑞抬眼瞟了瞟顾湘房间的窗户。
  孙东平收回了拽着他领带的手,“我们找个地方。”
  “跟我来吧。”张其瑞对这里比孙东平熟。
  孙东平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显然还留在酒店的人对这两个人的失踪十分不放心,不断电话查岗。
  孙东平打开来一看,“静云”两个字在屏幕上闪耀着,铃声还是男女合唱的欢乐歌声:“昨天不要回头,明天要到白首,今天你要嫁给我……”
  他猛挂断了电话,出了一身冷汗。
  张其瑞冷眼看着。他猜得出来是谁打来的电话。
  “你还是给她回一个吧。”张其瑞说,“虽然她不是那种胡思乱想的女人,但是她会担心你的安全。”
  孙东平十分不悦地扫了他一眼,“你倒了解她。”
  张其瑞淡淡一笑,“应该没有你了解。”
  话音刚落,自己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孙东平忍不住“哈”地笑了一声。
  张其瑞掏出手机一看,又是曾敬打来的。他没有接,还顺手关了机。
  两个男人去了路口超市楼上的一茶一座。满上海都是一茶一座,消费不高,最方便约会谈话。两人寻了一处角落,点上烟,一人点了一壶茶。
  角落光线幽暗,却恰好够两人看清彼此的脸。
  张其瑞抽完了一根烟,开口说:“不是要和我谈谈的吗?说吧。”
  孙东平盯着玻璃茶壶里漂浮着的茶叶,粗声粗气道:“把事情由来告诉我。”
  张其瑞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今年七月的时候,我去林城度假,碰到了她。她当时……在摆摊。”
  孙东平夹着烟的手,抽了一下。
  “我一时没认出来。她那时候看上去很不好,虽然生活并不是很窘迫——卖旅游品的收入并不是很低,但是她看着,就像是个生活完全没有希望的人了。我离开林城的时候,托熟人照顾她的生意。你知道顾湘是个很要强的人,我不能施舍她。回了上海不久,我就见到了你和静云,知道了你们的事。”
  “所以你回去找她了?”孙东平露出阴翳的表情来。
  张其瑞从容平淡地扫了他一眼,“我不是个心眼狭小的坏人,东平。”他只在很严肃的时候才会叫孙东平的名字,而不是叫他老四。
  “她曾经是你的女人,在你锦衣玉食、美人在怀的时候,她则在寒风中吃苦。你觉得我会一直忍心下去吗?”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孙东平愤怒,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紧紧咬着牙,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知道我在找她!我找了她三年了!我发了疯地在找她,你明明知道的!”
  “那你三年前干什么去了?”张其瑞冰冷冷地一针见血。
  孙东平语塞。
  张其瑞讥讽地笑起来,“是哦,三年前,你有了新的爱人,当然顾不上她了。所以你抱怨什么?是她不想见你的。感情是会变的,你们分开那么久,你以为她没有想到这点吗?她老早就替你想到了,所以她千方百计地要躲避开你。我尊重她的决定,她要我不要告诉你,我就会保持沉默。这是她和你之间的事。”
  “那你干吗把她接来上海?”孙东平的脸都是扭曲的,他几乎就要扑过去再度拽住张其瑞的领带,勒住他的脖子,“她现在这是做什么?你酒店里的员工?一个服务生?先前就是她吧?那个跪在地上给客人擦皮鞋的人,是她吧?”
  “东平……”
  “是不是她?”孙东平吼道。
  旁边的客人纷纷望了过来。服务员过来道:“先生,能否请您……”
  “抱歉。”张其瑞出来打圆场,“他一时有点激动,已经没事了。”
  服务员一脸不放心地走开了。
  孙东平捂住了脸,长叹了一声,肩垮着。
  张其瑞往他的杯子里添了点茶。
  “她告不告诉你她的行踪,是她和你的事。我把她接来上海,这是我和她的事。”
  孙东平抬起头,疑惑又不悦地看着张其瑞。
  张其瑞继续说:“她是我老同学,我帮助她是顺理成章的事。她考虑后,也接受了我提供给她的工作机会。她不是一个普通的服务员,她是酒店管家部的职员。这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是天底下的服务业,永远有卑躬屈膝的时候。她今天处理得十分得当,她在做她的工作,你不应该因为她是跪着而瞧不起她现在的身份。”
  “我没有瞧不起她!”孙东平恼羞难当,拍案怒道,“你倒说得理直气壮。如果你看到静云跪在地上给别人擦皮鞋,你会怎么想?”
  张其瑞的嘴角抽了抽,“如果静云从事的也是服务业,那我并不会有任何想法。这就是一份正当的工作。”
  孙东平扫兴,“我倒忘了,你一直就是这么一副冷血的性子。”
  张其瑞面若冰霜,“你若是瞧不起她的这份工作,那你也怎么不想想,她是怎么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的?重点高中的尖子生,重点班的班长,英语竞赛的得主……还要我继续说吗?”
  孙东平有一种提起拳头朝对面这人脸上挥过去的冲动,但是多年来的精英教育在这一刻起到了作用。他旺盛的怒火被抑制住了,然而愧疚感却没了阻挡,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覆盖了他的所有情绪。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里,像是得了失语症的病人。
  张其瑞喝了几口茶,才把自己躁动的情绪平复了下去。刚才那句话说得是重了点,一刀刺中了孙东平的心伤。他相信即使风光如孙东平,那里也是他永远都难以愈合的地方。
  “我知道那次事件的经过,东平。”张其瑞低声说,“那并不是你的错。你那时候还年少,又被吓昏了头,只想保护她,所以才会拉着她逃跑的。顾湘是个死心眼,跟着你就不回头,她也从来没有为此埋怨过你,或者后悔过。”
  “可是如果不是逃逸,她不会被判那么重。”孙东平苦笑着,比哭还难看,“她的一切都毁了。是我的错,我连累的她。”
  他再度把脸埋进了手里。
  张其瑞又点了一根烟,“有时候,你得承认,这就是命。或许那个算命的说的没错,你就是她的业,是她今生要受的考验。”
  “谁考验谁呢?”孙东平靠进了沙发里,仿佛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再给我一支烟。”
  张其瑞丢了一根过去。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又是那首“今天你要嫁给我”。孙东平哀叹了一声,接通了电话。
  “是我。”
  “你跑哪里去了?”刘静云在那头生气地嚷嚷,“曾敬可气坏了,你不在,还是潘大哥他们帮他挡的酒。现在酒席都快吃完了,长辈们都在问你去哪里了,我只好说你喝多了去洗手间了。你怎么一声不吭就不见人影了?”
  “公司……”孙东平揉了揉眉心,“公司出了一点事。”
  “可是徐杨姐都还在啊。”刘静云说,“我才问她是不是公司出了事,她说她没听说有什么不对的。”
  “哦,是下面的人直接报告给我的。那些中层都怕她呢……”
  “是吗?”刘静云将信将疑,“那你还回来吗?车钥匙都还在你那里呢!”
  “回去!我当然回回去的!”孙东平忙说,“要不你先等着,我尽快回去接你。”
  张其瑞的沉默维持到孙东平挂上了电话,“公司有事?你就不能找个好点的理由?”
  孙东平没好气,“我不会瞒着她的,我会和她说的。这关你什么事?”
  张其瑞耸了耸肩,“当然不关我的事。只是你刚才的话假得就像塑料花,你以为静云听不出来?”
  孙东平气冲冲道:“不用转移话题。静云那里我自己来处理,顾湘这里,也有我来安排!”
  “安排什么?”张其瑞不解。
  孙东平掏出钱丢在桌子上,站了起来,“她的事,由我来负责。我感谢你之前为她做的,但是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他的高傲连同他霸占的姿态一起,展露无疑。一直掩盖在文质彬彬之下的本性里的张狂在这句话里彻底展现。
  张其瑞看着孙东平的背影扬长而去。他靠进沙发里,默默地抽着烟。灰白的烟雾之中,他的面容朦朦胧胧,有着说不出的一种忧愁和寂寞。
  
  孙东平赶到酒店,礼堂里已经散场了,客人也已走干净,只剩服务员们在打扫卫生。两个小时前这里的热闹现在只留下吸尘器的轰隆声,鲜花都有枯萎的迹象,越是娇美的东西,果真越是不经考验。
  “刘小姐?”服务员朝着礼堂一头指了指,“她在宾客休息室里,说孙先生您来了就去那里找她。”
  孙东平匆匆跑到休息室门口。伸手要敲门,又打住了。
  他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就着金属门牌理了一下头发和领带,这才推门进去。
  刘静云正在看杂志,抬头看到孙东平,立刻板起脸站起来。
  “终于回来了?这么重要的场合,你说不见就不见。曾敬很失望呢。你也不跟我说一声,大家都在问我,我都不知道怎么交代。”
  孙东平只有没声价的道歉。
  “公司出了什么事啊?”刘静云端详孙东平,他面部肌肉紧绷着,这往往意味着他很紧张,“我没敢和徐杨姐说,不过看你这么急,很担心呢。问题严重吗?”
  孙东平早已经想好了说词,有条不紊道:“是物业上出了点问题,人事部经理处理不了,只有找我了。对不起啦,静云,以后肯定会和你打招呼的。”
  刘静云白他一眼,“你生意上的事,我是从来不管的。只是你的行踪总得让我知道。不然人家问起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未婚夫的动向,这不是笑死人。”
  “是!是!”孙东平笑着搂过她,“说的是。我的错!我给老婆大人赔罪。”
  刘静云低头看了看表,“好啦,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你记得要给曾敬打个电话道歉,知道吗?”
  “我知道的!你去大堂等着,我去开车。”
  孙东平依旧笑着,笑脸像一张面具一样牢牢贴在脸上,和脸皮融合在了一起。但是要是仔细看他的眼睛,就能找出破绽。
  他的眼睛没有在笑,他难过得几乎就要哭了出来。那是一个男人的痛苦忧伤,不可名状的,深沉浓烈的,就像沉寂了数十年的火山,这一刻开始蠢蠢欲动了,滚烫的岩浆正在身体里沸腾着,翻涌着,想找一个突破口冲出来。
  但是男人只有拼命压抑着,使劲地憋住。再大的痛苦,也只能深埋在心底。所以他依旧笑着,讨好地笑着,哄着未婚妻。
  这个笑容一直维持到他坐进了车里。车门一关,与世隔绝,这才终于松懈了下来。底下停车库光线昏暗,灯光照不到他身上,脸上的伪装这才土崩瓦解。
  孙东平深深吸了一口气,趴在了方向盘上,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
  这一两个小时以来,他的牙关一直咬得非常紧,现在放松下来,两个腮帮子酸痛发麻,脸颊都跟着疼。太阳穴一下一下地跳着,牵连着一直疼到后颈。大冷天,他还是出了一身的汗,明明吹着暖气,却还是阵阵发冷。
  简直像着了魔。
  是的,他早就着了魔。孙东平趴在方向盘上哈哈大笑。他当年在那个小巷子口一把抱住顾湘的时候,就已经着了魔。
  都过了九年了,那些事,都还清晰得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他第一次在夕阳下牵她的手,他第一次拥抱住她削瘦柔软的身子,他第一次亲吻她冰凉颤抖的嘴唇。
  他夜夜梦回,总是拉着顾湘的手奔跑在那条林荫道上。顾湘默默地,温顺地跟着他,不管天涯海角,不管惊涛骇浪。她爱他,信任他,所以不曾放开他的手。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静云坐在大堂里,等着孙东平开车到前门来接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可是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她掏出手机来,按了快捷键,却没有拨出去。她决定再多给他一点时间。
  酒店大堂里有琴师在弹钢琴,叮叮咚咚的声音很好听,几个孩子围在钢琴边听得如痴如醉。
  那是一首《逝去的爱》,刘静云也会弹。她小时候学过钢琴,只是很久没弹了,现在指法已经生疏了。
  怪可惜的呢,她想。原来在英国的头两年,她还经常弹。那时候她在酒吧找到一份工作,下课后干到午夜十二点。那间酒吧里有架老钢琴,音也不怎么准了。老板自己就是琴师,喜欢弹些老曲子。刘静云那时不忙的时候也会过去弹两首,茉莉花啊,梁祝啊,老板很喜欢。
  她就是在那家酒吧的后巷里和孙东平重逢的,是他们分别两年后的重逢。那时她刚进入那所某某皇家学院没多久,大学新人类,学业和金钱都紧张得很,天天忙得像陀螺。
  午夜打烊的时候,她去后巷倒垃圾。这里虽然僻静,但治安还算不错。可也就是那天,她看到了两个别的酒吧的酒保拖着一个男人出来,丢到地上。
  估计又有人欠了酒钱,刘静云担心惹麻烦,赶紧缩回店里。
  临进门的一撇,却让刘静云停下了脚步。那个倒在地上的人,看着有点眼熟。
  年轻人挣扎着想爬起来,手却使不上力气。刘静云听到他用中文骂脏话,那声音也十分耳熟。于是她壮胆走近一看,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认识这个人。
  “孙……东平?”刘静云试探着问,“是你吗?孙东平?”
  男人把脸转了过来,也在疑惑地打量她。看样子醉得还不太厉害。
  巷子里那盏灯坏了几天了,闪个不停。亮起来的那个瞬间,刘静云看清了那张脸。
  棱角分明的脸,深陷的眼窝,五神的双眼,一下巴的胡渣。少年的右肩有点怪……
  “你没事吧?”刘静云跑过去,“你怎么会在这里?老天,我是说,你怎么在英国?你被打了?你怎么在这里?”
  她语无伦次,孙东平倒冷笑了起来,声音就像破风箱一样,“大惊小怪什么?扶我起来——别碰我这边胳膊,扶右边的。”
  刘静云一靠近他,就闻到一股臭味,“你闻起来就像一个满是酒瓶的粪坑。”
  “我刚才在酒吧的厕所里睡着了。”孙东平很平静地说。刘静云尖叫一声缩回手,孙东平又斜斜歪歪倒在一边。
  刘静云就这样把孙东平捡回了家。她做出了很大的牺牲,让他在自己干净漂亮的浴室里洗了个澡,给他受伤的胳膊上了药,又给他灌下了一碗热姜汤。
  孙东平瘦得相当厉害,几乎不成人形,而且神态气质完全变了。原来的他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开朗活跃,充满朝气。现在的他则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的僵尸,脸色青灰,双目无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了,只留下一副躯壳在这个世界上。
  刘静云给他做了一碗面条。她家务不怎么好,清水面条里放点酱油放点葱,然后煎了一个鸡蛋。她自己都不爱吃,可是孙东平却狼吞虎咽地把面条吃得干干净净,想必是饿坏了。
  吃完了,他就对着面碗发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呆板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表情,眼睛变得湿润了。
  刘静云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发生什么事了?你被抢劫了?你……家里人出事了?”
  孙东平摇了摇头。他现在变得很安静,而且很懂礼貌,嘴边挂着谢谢两个字。只是他面无表情,道谢也像没心没肺的样子。
  刘静云忐忑不安地去洗碗。洗到一半,听到客厅里传来呜呜的声音。她冲回去一看。那个高大的少年抱着碗哭得一塌糊涂。刘静云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悲伤的样子,就像是只受了重伤,在濒死边缘的野兽。她又惊慌又同情,可是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去安慰他。
  哭够了,孙东平又恢复了冷漠。刘静云觉得先前那阵子他打开了自己的心扉,尽情地发泄。等到过载的情绪宣泄完了,心门又关上了,那种情绪继续在心底酝酿着,不知道下一次发泄又是什么时候了。
  孙东平客客气气地说:“我被房东赶出来了,今天晚上可以在你沙发上凑合一下吗?”
  刘静云当然无法拒绝老同学。
  孙东平睡觉很安静,别说打鼾,连呼吸都非常地轻。刘静云那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又听不到外面的半点声音。胡思乱想中,她担心孙东平会不回为什么事想不开而自杀,吓得急忙下床,悄悄出去看他。
  惨淡的月光下,孙东平禁闭着双眼,睡颜端正。他这时候看着,比先前要好多了。刘静云这才放下心来,为他拉了拉被子,然后回房,一觉睡到天亮。
  她是后来才知道孙东平精神衰弱很严重,一直靠吃医生开的药才能入睡。但是他常常不吃药,睡个一两个小时再从噩梦里惊醒过来,然后睁着眼睛看天亮。
  那个时候,是孙东平最落魄的时候了吧。去国离乡,丢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孙母只给他钱,但是对他不闻不问。老一辈父母不爱和孩子谈心,罗女士又是个铁娘子,觉得男人伤情本来就是窝囊,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孙东平整日沉醉在酒乡里,自暴自弃,根本就像一块烂泥。没有朋友,也没有同学,酒友们只贪图他的钱,等他钱花光了,就再也不上门。房东忍受不了,终于将他赶出门去。
  刘静云不仅仅是遇到他,她几乎是救了他。
  恰好刘静云对门住的一个台湾留学生要搬家,孙东平便顺利成章地用自己最后一笔储蓄租下了这间小公寓,和刘静云做了邻居。
  他们的故事,就是那么开始的。在那个终日阴云密布英伦城市,雨水总是打湿窗帘。前房客留下来几张国语老唱片,孙东平有时候会在晚上放来听。刘静云写着论文,便会停下手,侧耳倾听几分钟。女歌星唱着“玫瑰,玫瑰,我爱你”,歌声袅绕,像午夜的幽魂。
  那个时候,她终于觉得,自从自己被父亲流放到这里来,第一次觉得不再那么寂寞了。
  孙东平终于把车开到了酒店门口。刘静云从回忆中挣扎了出来,拾掇了一下写满了怅然的表情,微笑着朝他走过去。
  回到家,两人都已经很累了。明明结婚的不是他们,可是他们却觉得丝毫不比新人要轻松。想象到将来自己结婚的样子,刘静云不由觉得背上发凉。
  她擦着湿头发走进卧室。孙东平不知道在哪里,床头柜上有一杯牛奶。她笑了笑,把牛奶端了起来。恩,温度正好。
  当年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如今也被她培养训练成了一个二十四孝好男人。
  当初孙东平的屋子就是一个垃圾堆,披萨盒子,中餐店外卖的碗筷丢得到处都是,苍蝇和蟑螂横行。刘静云几乎要昏过去,一直很不理解人类怎么可以在这样的地方生存。
  她拖着孙东平一起,花了一个周末才把这间屋子收拾得勉强能住人。然后经常督促着他保持个人卫生,少吃外卖,天天去上课,上自习,写论文,打工赚取生活费——总之就像一个了书童兼老妈子,还总是被抱怨。
  孙东平那时候的口头禅就是:“顾湘以前都会为我做这个做那个。”
  刘静云那时候便会凶巴巴地顶回去:“那是顾湘好脾气,凡事都娇惯着你。我才不伺候你大爷呢!你还想活着毕业,就给我振作起来!”
  最开始他们两个关系并不好。关于孙东平,刘静云没有一样看得惯的。他就像是个家道中落的大少爷,浑浑噩噩地度日,痛苦自责,又不肯发奋向上。她将他从头挑剔到脚,觉得他就是一个败家子。而孙东平也十分嫌她烦,觉得她一点都不温柔,又爱管闲事,自以为是,凡事指手画脚,当自己是国家领导人。
  两人总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孙东平那时候说话相当尖酸刻薄,充满了愤世嫉俗的怨恨。每次刘静云都会被他气个半死,不知道怎么回嘴,最后只有摔门而去,并且发誓以后再也不管他的死活。但是她还是没办法视而不见,过不了多久,又会去督促着孙东平搞卫生,上课和写作业。
  孙东平那时候就会讥讽地叫她刘姥姥。刘静云也爱骂自己就是犯贱,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还去管别人的闲事,吃力不讨好,处处被人嫌。
  导致孙东平性情大变的原因,刘静云一直很好奇。她曾经很小心地询问过,但是孙东平却不肯说。
  后来期末考试前,孙东平不知道怎么又喝醉了,倒在走道里吐了一地。刘静云去收拾他,将他搬回他的公寓里。结果孙东平抱着她的腿哭得像是个被大人抛弃的孩子。刘静云那时才从他断断续续的话里了解了一个大概,知道是顾湘出了事。
  她回头就给父亲打去了电话。刘父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顾湘是他最看好的一个学生,他也心疼得很。
  “顾湘和孙东平在学校里似乎和社会上的混混有了冲突,却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事。混混来找他们麻烦,围着孙东平打。顾湘在混乱中不知道是拿刀捅了对方,还是拿石头砸了对方。总之……”
  “那人死了?”
  “死了。”刘老师遗憾道,“而且众目睽睽,都看到了。其实这本来就是自卫,结果孙东平赶到了,二话不说就拉着顾湘跑了。”
  “跑了?”刘静云捧着电话怔了怔,“那……然后呢?”
  “在外地呆了五天左右的样子,还是被找到了,抓了回来。因为有顾湘的老师和同学作证,而且上了报纸和电视,舆论倒都偏向顾湘这边的。这事最后被当成自卫过当来处理的,但还是判了几年……多好的孩子啊!他们两个都是!”
  刘静云挂上电话,在椅子里呆坐了老半天,觉得整个故事就像是个噩梦。她相信孙东平肯定也是这么想的。那个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应该来一口酒。
  这事她压根不敢跟孙东平提,揭人伤疤不是一个有道德的行为。只是这样天天看着孙东平消沉堕落下去,她也觉得非常心痛。能说的都说了,能劝的都劝了,能帮的都帮了,却见那个人还是越来越消沉,对人生充满了绝望。
  事情的爆发点在不久之后,刘静云走进孙东平的房间,闻到了大麻的味道。
  孙东平坐在一堆杂物里,面目沉静安详,仿佛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他甚至还对刘静云友善地打招呼。
  刘静云当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她气得肺都要炸了,双手哆嗦,大脑暂时一片空白。等她回过神来,立刻冲去浴室,端了一大盆冷水,哗地泼在孙东平的头上……
  刘静云摇了摇头,再次把思绪从回忆里抽了出来。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了,孙东平还没出现。她便离开卧室,出去看看。
  阳台的门开着一条缝,冷风从外面钻了进来。刘静云拉紧浴袍走过去。
  孙东平靠在围栏边,正抽着烟。今夜月色很好,将他的背影勾勒得有点寂寞的味道。刘静云知道他有心事,或许又是想到了以前。曾敬结婚了,他大概又是想到了他们几个人从小一起的往事,或许还会感叹自己是怎么和张其瑞疏远的。
  或许,不,肯定也想起了顾湘。
  刘静云苦笑。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是她自己吞下去的果子,那么,即使铺满荆棘,即使苦涩难当,她也要坚持下去。她一直都是这样固执的人。
  他们说好了,重新开始,手拉手走下去。早就说好了的。
  “东平,我先去睡了。”刘静云敲了敲阳台的门。
  “哦,好的。”孙东平急忙侧身点了点头,“我抽完这支烟就去洗澡。”
  “记得别把衣服丢篮子里,这套西装要送去干洗的。”
  “知道了,你去睡吧。”
  那天夜里,刘静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几乎过了两三个小时,孙东平才带着一身沐浴后的湿气爬上床来。
  刘静云立刻转过身去,伸手搂住他。孙东平过了一会,凑过来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刘静云心满意足,终于在他臂弯里入睡。
  第二天刘静云醒来,孙东平已经不在了。那半边床铺摸着冰冷冷的,不知道他多早就起了床。
  同往常一样,餐桌上放着买回来的豆浆稀饭和油条,今天他还煎了一个蛋。豆浆下压了一张纸条:“有点事,中午不回来吃晚饭了。PS:衣服我拿去干洗了。”
  “什么事那么急啊?”刘静云把纸条揉皱了,随手丢进垃圾筐里,开始吃早餐。
  此刻,杨露正掀着窗帘往楼下往,一边招呼顾湘:“快来看呀!那个变态还在那里呢!”
  顾湘无精打采地在熨衣服,对这桩八卦没有丝毫的兴趣。
  “他大概是在等人吧?”
  “大清早就在那里了!”杨露有板有眼道,“我看了时间的,是早上六点五十。谁会这么早来等女朋友啊。”
  “也许是上晚班的同事。”
  “哟!”杨露有新发现,“他那车是奔驰呢!可惜太远了,看不清他长相,不过似乎挺高的,应该也很帅吧。”
  顾湘笑了笑,“你不是才说人家是变态吗?”
  “变态也未必就是丑男啊。”杨露理直气壮,“对了,你不舒服吗?你今天脸色很不好,也没什么精神。”
  “没睡好而已。”顾湘低垂着眼帘。
  她一整也都没有办法合上眼睛。只要眼睛一闭上,往事就狂风暴雨一般袭来,让她简直无法招架。而她张开眼睛,白日里孙东平和刘静云亲密的一幕又反反复复地上演。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痛得都快要炸开了,焦躁和悲伤堆积在胸口,压得她不能呼吸。她干脆下床在房间里反复地走着,可是根本就缓解不了这种难受。
  也许哭出来就好了,可是她的眼泪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流尽了,她现在两眼干涸,就像沙漠里的干枯已久的泉眼。而自己就是那长途跋涉才来到泉边的旅人,看着这没有水的泉眼,只有活活等死。
  最后还是富贵将她从精神错乱的边缘拯救了出来。这只老猫用它冰凉的鼻子蹭着顾湘的手心,担忧地喵喵叫着。顾湘的心一下就平静了下来,软软地疼着。
  是的,她总说自己这些年孤单寂寞,没有一个伴。但是富贵是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它沉默无声地关怀着她,注视着她,依赖着她。而且,当初它出现的时候,她和孙东平还多么地相爱啊。
  顾湘无奈地笑着,抱着富贵,靠在床头,一点一点看着时间流逝,看着日光逐渐把窗帘照亮。
  “哟,有人去搭讪他啦!”杨露又在那头大呼小叫了起来,“是楼上销售部的人。别是看人家长得帅,故意去找话的吧……呵呵,瞧,这么快就被赶回来了……”
  “小露,你不上班吗?”顾湘提醒她,“现在都八点啦!”
  杨露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窗口,回房间换制服,“一会儿我要下去,问问他到底找谁!”
  顾湘笑她,“万一真是变态,又很帅,你会报警吗?”
  “帅哥才不需要变态呢!”杨露往脸上扑粉。
  敲门声突然响起。
  顾湘手抖了抖,强自镇定下来,放下电熨斗。
  猫眼里看到外面站着的是一个同事。顾湘放下心来,打开了门。
  “顾湘是吗?”那个漂亮的销售部姑娘打量了顾湘几眼。
  “是我。”顾湘不大喜欢她看人的眼神,“请问有什么事吗?”
  女孩子把一封信递了过来,“有人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信封上没写字,但是顾湘直觉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接过信封,二话不说走到窗前,掀起一角窗帘往外看。
  路边树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男人穿着驼灰色大衣站在车边,默默抽着烟。这一幕,不论是道具还是人物动作,都是顾湘陌生的。当年这个男人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只会踩在脚踏车在她家楼下,笑嘻嘻地朝窗户上扔小石子。
  顾湘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打开了信封。
  便条很短,只有两句话:“可以下来一下吗?我想和你谈一谈。”
  字迹倒是和记忆中的不一样了。从一个人写的字,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行。这两行字端正大方、遒劲有力,比他当年的字要好看了许多。
  “你认识那个人?”杨露凑了过来。
  顾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我下去一下。”
  “没事吧?”杨露很担心地问,“要不要我陪着你?我就站在楼道里,你有事也方便叫我。”
  “没事的。”顾湘朝她笑了笑,“那人是我老同学。你去上班吧,这里我能应付。”
  顾湘穿上外套,稍微梳了一下头。镜子里的她脸色蜡黄,双眼通红,看着就像一个憔悴的失婚妇人。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去见老情人的状态,甚至比昨天的见面还要糟糕。如果她可以选择,她也愿意自己容光焕发、衣着光鲜地去和孙东平见面。只是时机这玩意总是不大待见她。
  顾湘下了楼。今天是个阴天,外面还是挺冷的,风吹进领子里,让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孙东平看到她,立刻把烟丢在了地上,用脚碾灭了。他大衣里穿着的是深色的西装,意大利手工制作,配上一双半旧的皮鞋,怎么看都是一名经济宽裕、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唯独不协调的是他有些凌乱的头发和下巴上的胡渣。他也一夜无眠。
  走近了,才看到他的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男人目光热切,又有一种强制地忍耐,整个人就像一张绷紧到了极点的弓弦。他紧握着的手就垂在身侧,牙关紧咬,呼吸急促。
  顾湘站住了,没办法再靠近。孙东平的眼里流露出很明显的失落。
  他小心翼翼地朝她走过来,生怕惊动了她一样,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就同以前一样:“顾湘。”
  顾湘的视线往下落,落在他胸前的宝石扣子上,然后再往下落,落在他笔挺的西裤,最后落在他脚边的地上。那里起码有七、八个烟蒂。
  她微微皱眉,轻声细语地说:“抽这么多烟,不大好。”
  “哦?啊!”孙东平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立刻掏出口袋里的那包烟,一把揉皱了,丢进了旁边不远的垃圾桶里,“不抽了。你看!我平时不是这样的,今天就是有点……因为在等你。”
  你在等我吗?顾湘在心里轻轻问。
  那个穿着T恤牛仔、踩着脚踏车的少年,那个给她买冰棍,带她去溜冰去逛公园的少年,那个上课朝她丢小纸条,放了学偷偷拉着她的手,在小巷子里亲吻她的少年。
  那个人,还在等着她吗?
  孙东平忐忑不安,要说的话在肚子里发酵了好几年了,都已经酿成了酒,即使拿出来,也都不再是原来那个味道。所以他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在商场上,几千万的单子都可以随手一签,但是现在面对顾湘,他却慌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顾湘安静地低着头,她今天披着头发,衬托得脸显得更加小。眼帘低垂,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睛,微微抿着的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紧裹着她的深色大衣让她显得十分单薄。
  “进车里坐着吧。”孙东平开口,试探着建议,“外面挺冷的,车里有暖气。或者,我们可以去附近的茶座,你吃了早饭了吗?”
  顾湘终于抬起头来。她幽深的眸子转向孙东平,视线一扫,“你还没吃吧?”
  孙东平苦笑着点了点头。他出门前只灌了一大杯咖啡,现在胃正饿得难受。
  顾湘抿了抿唇,小声地说:“如果不耽误你上班,那我们就去吃早饭吧。”
  “不耽误。”孙东平连忙说,“我是老板,上班不用打卡……”他紧急刹车,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
  顾湘却显得很自然。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接了他一句:“做老板,时间上是比较自由。”
  两人朝街角步行而去。孙东平让顾湘走在人行道里侧,自己走在她左手边。两人一路上都没有交谈,孙东平落后顾湘半步,恰好可以看到她的斜侧面,特别是头发被风吹起来的时候,露出来的小巧的耳垂和白皙的颈项。
  他几乎又觉得时光回转到了八、九年前,在他们两个还没有交往的时候,他也曾这么亦步亦趋地跟在顾湘身旁,贪婪地注视着她的背影。他是那么专注,顾湘停下脚步,他却没有停住,一下同她撞在一起。顾湘削瘦的肩恰好总会碰到他的胸口,他便觉得一阵心跳得厉害。
  红灯,顾湘站住了。孙东平没有收住脚,再度撞上了她的背。两人都踉跄一步。顾湘差点踩下行人道,孙东平急忙一把拉住了她。
  “小心!”
  顾湘浑身僵硬,仿佛受了很大的惊吓。
  孙东平感觉到了,他讪讪地放开了她,“对不起。”
  “没什么。”顾湘支吾了一声,感觉到那股放在腰上的重量离开。明明隔着厚重的冬衣,可是她还是感觉到哪里有一股温暖,转瞬即逝,如梦如幻。
  时间还早,港式茶餐厅里都是吃早饭的白领们,服务员跑来跑去,十分忙碌,孙东平他们点的烧卖和蒸饺过了许久都没有送过来。他们两人坐在比较僻静的角落里,喝着稀饭,也并不急。热闹的饭店,人来人往,他们是最有耐心的一桌。因为今天还很长,时间足够他们等待。
  孙东平艰难苦涩地开口:“我一直在找你。”
  顾湘习惯性地抿了抿唇,“我知道。对不起。”
  “你一直不肯见我。”孙东平声音里带着哀怨,“我放假回国去探望你,你从来不肯出来见我。我给你写的信,你也从来不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好。哪怕是随便一句话,都好过只言片语都没有。你知不知道你失踪这些年,我好几次都怀疑你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你要我怎么样?”顾湘朝着他凄凉一笑,“你要我穿着囚服,被狱警领着去见你吗?你要我回信写什么?写我在狱中是如何缝毛巾、做香皂的吗?”
  孙东平就像被狠狠扇了两个耳光,脸上血色尽褪,然后又涨得通红。他太阳穴上的青筋在一突一突地跳着,拳头紧握,关节发白。
  顾湘看着他这样,心里很疼。讥讽埋怨的语言就像是一面双刃剑,伤害了他的同时,也在自己手心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当初的决定,的确是她单方面做出来的,她没有给孙东平留下半点的余地。前一刻两人还在生死相许,下一刻她就一把将他推开了,然后关上了自己世界的大门。孙东平在门外捶打呼喊,她在门里血泪满面。
  “我那个时候,是有资格知道你的想法的吧?”孙东平一字一顿道,“那个时候,在你做出那样的决定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我?明明说好了在一起的,却突然一把将我推开,然后一切事都变了。我就像一个傻子一样,做任何事都不对,不论怎么努力都没有回应。你凭什么?顾湘,凭什么你说分手就分手?你有问过我,我想分手吗?我想放弃吗?”
  顾湘哆嗦着。这个指控正是她最害怕的,是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反复拷问自己的。她知道这是一个错,错得离谱,可是既然都错了那么多年了,她都已经习惯了,并且固执死板地继续执行着,并且独自承担着这个错的后果。现在有人问她,凭什么?
  孙东平把脸埋在手里,肩膀颤抖,哽咽着:“对不起。我不该这样从你大喊大叫……我……”他抬起头,看上去随时都要哭出来,“这些年,我总是梦到你,走在街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都会紧张半天。我那时候很焦虑,我都快忘了你的声音,都快忘了你的长相了。八年,实在太长了,太长了……”
  顾湘的声音细得就像蚊子:“对不——”
  “客人,您点的烧卖和蒸饺来了。”服务员突兀地插了进来。顾湘猛地闭上嘴,看着热腾腾的早餐端上了桌。
  “饿了吧?”孙东平的声音低沉沙哑,显然在强行压抑着激烈的感情,“先吃点东西吧。”
  两人提起筷子,默默吃了起来。这家店做的东西还不错,虽然顾湘觉得自己的胃里就想沉了一块铅一样不舒服,但还是吃了半笼蒸饺和一个小烧卖。
  孙东平吃的反而不多。他喝完了稀饭,擦了擦嘴,动作优雅斯文。那都是身边有女人随时耳提面命之下才会养成的良好的姿态。这个男人以前虽然家世富裕,但是举止就像是个小流氓,甩着手走路,翘着脚吃饭,喝汤声呼噜噜地就像一只猪。顾湘以前也看不惯,不过她总是比较纵容他。显然有人比她严厉,纠正了他的那些坏习惯。
  昨天那一幕从眼前一闪而过。顾湘的手抖了一下,筷子落到桌子上。
  孙东平从隔壁桌子拿了一双新筷子,递了过去。顾湘摇摇头。
  “我已经吃饱了。”
  孙东平收回了手,“你瘦了很多。”
  “你也是啊。”顾湘说,“年纪增长了,人是会瘦一点的。”
  孙东平似乎遗忘了他们前一个话题,转而讨论起工作来,“你在张其瑞手下做事,还习惯吗?”
  顾湘点了点头,“挺好的,学到了很多。”
  孙东平听到这个答案,反而有点不舒服,继续问:“酒店工作很辛苦的,不累吗?”
  “什么工作不辛苦呢?”顾湘反问,“即使像你做老板,公司上下要打点,也不容易。”
  “可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将来想做老师的。”
  “高中时候的职业憧憬,算个什么呢?我以前想做老师,想做律师,可是现在看来,都不是适合我的工作。我这么温吞的人,做老师要被学生欺负,做律师,一吵架准输。人啊,高瞻远瞩之后,总要落根于现实。”
  “那你喜欢这份工作吗?”孙东平有点不死心。
  “喜欢啊。”顾湘笑着点了点头,“能帮助到别人,我得到了自我满足。而且张其瑞对我很照顾。所以,他对你隐瞒我的行踪的事,希望你不要再责怪他了。”
  “你……”
  “我猜得出来。”顾湘说,“昨天你们在楼下拉扯起来,我都看到了。你真的不用埋怨他,换我也会这么做。毕竟你已经和……刘静云在一起了,他要把我的事说出来,倒像是在拆你的台,而且也会让我很尴尬。”
  孙东平耳朵嗡嗡响,他浑身发冷,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昨天都……看到了?”
  顾湘吃力地点了点头,浑身僵硬,“后来,张其瑞也和我说了……”
  “你……”孙东平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你是怎么想的?”
  顾湘沉默了半晌,开口呆板地回答:“也就这样了。”
  “也就这样了?”孙东平提高了音量重复她的话。他咬牙切齿,通红的眼睛里迸射出火花。忿恨的,又是悲哀且悔恨莫及的。
  “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了?那你为什么要一直躲着不肯见我?如果不是昨天那么凑巧碰到了,你不知道还要藏多久。我和别的人在一起了,你就只有这么一句话?你不觉得你应该扇我一个耳光,就是骂我一句也好!”
  孙东平把脸凑过去,直直盯着顾湘的眼睛。他的脸上有一种就要满溢的悲伤,眼睛明明是干的,却又像有泪水就要流出来的样子。
  顾湘死死地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孙东平呵呵苦笑,声音尖锐刺耳。他又一下坐了回去,徒然无力地摇着头。
  “我该怎么做呢?”孙东平凝视着顾湘,眼睛湿亮亮的,“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而什么都不做。我发觉我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眼看着你的受苦,却总是什么都做不了。也许你当年要和我分是正确的,因为你知道我靠不住。你永远都是正确的。”
  顾湘一个劲摇着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鼻子发酸,眼睛火辣辣地疼。
  孙东平声音里充满了哀伤,“顾湘,我们当年的感情,不是青春期的荷尔蒙。”
  顾湘嘴唇颤抖着,轻声说:“我太害怕了。东平,我那个时候已经吓傻了。前所未有的自卑,觉得一切都完了。我只要看到你,就觉得痛苦。在法庭上,我看着你,就觉得你和我就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我们的确已经再没可能了……”
  孙东平浑身颤抖, “我知道的,我想就会这样。可是你如果说出来,也许就会不同的……”
  “可是都已经过去了。”顾湘仓促地打断了他的话,“过去的事,已经改变不了了,不是吗?现在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我们都很好,有工作,有健康,有未来。所以,可不可以,不要再回顾过去了。求求你……”
  孙东平觉得自己的心疼得就像被无数双手在撕扯,顾湘恳切的目光则更像一把锋利的剑,将他刺得体无完肤。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八年前也是,八年后还是。特别是,别人为他计划好了人生道路,他就还真的傻兮兮地照着走了。现在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卡在中间,简直快要窒息而死。
  他曾经构思过无数次再见顾湘时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是那统统不管用!等到真的见面了,感性彻底击败理智掌握了他的言行。他语无伦次,狂喜之下,又充满了绝望。八年的时光就是一倒无法逾越的鸿沟,隔着他和顾湘。
  其实顾湘说得也有道理,事到如今,的确也就这样了。
  “对不起。”孙东平的手撑着额头,顾湘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他声音有点闷,似乎带着点鼻音,“对不起,我不该朝你发火。我压根没这个资格。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个东西!是我找了别人——是我没有坚持等下去。”
  顾湘嘴唇翕动了一下,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孙东平的话落进她的心里,发出剧烈的回响,震得她一时失聪。
  他说了。他说他找了别人。他说他没有等她。
  林荫道下,少年终于松开了女孩的手,回头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沿着另一条岔路奔跑而去。那一刻,蝉也停止了鸣叫,风也停止了吹动。男孩越跑越远,身影终于消失在一片白光之中。大门合上,世界又恢复了黑暗。
  不知道什么时候,餐厅里已经恢复了平静,吃早饭的白领们都已经赶去上班了,只有靠门口的地方还坐着一对老夫妻。服务员在拖地,老板着忙着接午餐外卖的订单。
  “我……那个时候很害怕,真的很害怕。”顾湘轻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我知道我的人生就此完了,可是你还有你的大好人生。我自卑,你那时候越对我好,我就越接受不了……”
  “那是因为我爱你。我对你好不是出于同情!”孙东平叫道。
  “我知道的。可是我真的没办法。”顾湘无助地看着他,“我那时候还那么小,那么不成熟。我完全给吓怕了。我想,反正我们这样下去迟早会不行的。所以与其等你主动走,不如先把你推开算了。这样,你也少一点心里负担,我也可以给自心里安慰。告诉自己,这避免了将来的拉拉扯扯……”
  孙东平默默坐着,仿佛身上的筋被抽走了一样。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因为站在今天的角度来回忆当年,他也觉得顾湘的做法太有预见性了。他无数次问过自己,假如当初顾湘没有和他分手,他是否会坚持下去。加入顾湘出狱了他们重新在一起,是否能继续维持感情。他完全没有答案。
  她放弃了,所以他后来也才放弃得那么轻松。她那么冷静理智,更加衬托得他冲动轻率。她快刀斩乱麻,断了两个人的关系,就像一个优秀的医生果断地切除了一颗刚长出来的肿瘤。
  “你……你恨吗?”孙东平声音嘶哑地问。
  顾湘咬了咬唇,说:“恨过的。有一阵子,情绪很失控,憎恨着全世界。我恨我爸,我后妈,我弟,恨他们对我刻薄冷漠。我也恨叶文雪和姚依依,恨她们娇纵恶毒,间接害我万劫不复。我恨这个法制,对我如此苛刻。当然也恨你。我落到泥坑里,更衬托得你金光闪闪的。你越是想见我,越是给我写深情的信,我就越恨,还好恨自己……”
  孙东平听着,感觉冷到了骨子里,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僵硬着。
  顾湘叹了一口气,语气轻缓了下来,“可是后来平静下来,又觉得这股恨意对我没有丝毫的帮助。它只会让我陷入自哀自怨中无法自拔,却改变不了现状。那之后,我就学着一点点接受现状,适应新的生活。好在我本身就是社会底层出身,落差也不算太大而已。”
  “所以,你现在不恨了?”
  “不恨了。”顾湘认真地说,“我觉得命运是公平的,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倒霉。我相信我未来的路会好走很多。”
  “可是我还恨。”孙东平苦笑着,眼里一片寒光,“我没办法像你这么通达。我恨当年那些人,我也恨我自己。怯懦,弱小,自以为是,却在变故面前无能为力。”
  “你那时候还没满十八岁,不过是个孩子。”
  “这安慰不了我。”孙东平闭上了眼睛。
  顾湘悲哀地看着他,看着他们死去的爱情。
  良久,她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对孙东平说:“我吃饱了。”
  孙东平如梦初醒,招呼服务员结账买单。他掏出皮夹打开来,夹层里嵌着他和刘静云游巴黎迪士尼时的一张合影。他搂着刘静云的腰,刘静云搂着他的脖子,两人的脸贴在一起,对着镜头笑得灿若春光。
  他一惊,下意识地将皮夹啪地一声合上,心虚地看向顾湘。
  但是顾湘坐他对面,并没有看到皮夹里的秘密。她反倒问:“没带钱吗?”
  “不!”孙东平急忙抽出钱递给服务员。
  两人默默地走出茶餐厅。外面天气不错,太阳出来了,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顾湘抬头望了望天,对孙东平说:“你还要回去上班吧?”
  孙东平点头,“你呢?”
  “张其瑞放了我两天假。天气这么好,我打算洗点衣服。”
  “现在生活方便吗?”
  “挺好的,什么都不缺。那边就是超市,买东西很方便。这里离酒店也很近。而且张其瑞很照顾我,我从来不用上夜班。”
  “哦。”孙东平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我住徐家汇那边。”
  “上海真大呢。”顾湘微笑。
  孙东平却觉得,上海真小,小得装不下他们的那点爱恨情仇。
  他送顾湘回家,还是老样子,让她走内侧,自己跟在她身边。两人一路默默无语,都显得很疲惫,仿佛先前的交谈已经花去了他们全部的力气。小路上很僻静,他们都可以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一前一后,有时候会叠在一起,又时候有分了开来。
  到了楼下,孙东平抬头看了看那栋不起眼的公寓,问:“这里安全吗?”
  顾湘说:“住的都是同事,而且有门卫。”
  孙东平看着顾湘,说:“我们以后,有空还是常出来见个面吧。张其瑞已经抢了一个先,但是我也想照顾你。这不是同情你,或者是瞧不起你,只是单纯地想为你做点什么。请你接受我。我现在有能力了,可以帮助到你了。”
  他把自己的名片掏出来,又拿笔把家庭地址和私人电话也写了上去。
  “任何时候,任何事。请给我这个机会!八年前你没有给我的机会,请现在给我吧。即使只是找我来换一个灯泡。请你不要再像当年那样背对着我。请你,不要再失踪到我找不到的地方。”
  顾湘接过名片,手在微微发抖。
  孙东平坐上车,摇下车窗,再度看了一眼顾湘清秀文静的侧脸。她注视着他,虽然没有表情,但是他知道她以后不会再消失不见了。她会在一个他知道的地方,安安稳稳地生活着,他能随时都有她的消息,经常可以看到她。
  他温柔地笑了起来,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顾湘,我很想你。”
  车缓缓启动,开出小路,拐上大道。没有多久就融入到车流之中,不见踪影了。
  顾湘捏着那张专人设计、制作精美的名片,低声呢喃:“我也很想你。”
  —困局—
  
  孙东平坐在会议室的首席,低头看着文件。斜对面一个中层在发表报告,声音有点哆嗦。
  孙东平短短几天似乎瘦了许多,脸部轮廓更加分明了。他把头发剪短了,后颈处头发紧贴着头皮,刘海规矩地被发蜡固定住。而且显然没有休息好,脸色苍白,脸颊微陷,眼神阴沉冰冷。整个人阴沉寡言,就宛如一把出了鞘的利剑。
  会议室里的高层们都露出诧异的神色来。这个少东家留学回来,虽然做事雷厉风行、规矩严厉,但是明面上总是笑脸迎人,和蔼可亲的。最近见他脸色这么难看,心里都有点忐忑,纷纷猜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徐杨悄悄叹气,她也受了孙东平好几日的冷脸了。她昨天同刘静云出来吃午茶,想从刘静云那里探听一下内幕。刘静云反倒委婉地询问她是不是年末公司太忙了,孙东平最近看着很累的样子。显然她也不知道最近出了什么事。
  会议进行到了结尾处,孙东平挑了几处错,把几个主管叫起来批评了一通,然后才大手一挥,放他们走了。
  员工们纷纷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会议室,临走前,几乎都丢给了徐杨一个询问和求救的眼神。徐杨自己都还是糊涂的,于是只好装作没看见。
  孙东平把文件丢给秘书,站起来大步离开了会议室。
  徐杨追着他出去,可是孙东平的速度更快,转眼就回到办公室了。徐杨气不打一处来,把手里的文件往秘书组长手上一丢,冲进了他的办公室。
  孙东平正坐在办工作后,弯着腰,把什么东西丢进嘴里。徐杨冲了进来,他惊了一下,把药瓶子放回抽屉里。
  “那是什么东西?”徐杨警惕地皱起眉。
  “复合维生素而已。”孙东平有点不耐烦,“你还有什么事? 我记得我有个午餐会……”
  “已经给你取消了。”徐杨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脸色白得简直像刚淹死的人,眼睛红得像兔子。你到底几天没睡觉了?”
  孙东平一脸无所谓,“也不是没睡,就是睡眠质量不怎么好。年关事多,有点轻微精神衰弱。”
  “怎么了?婚前恐慌症?”
  “你说笑呢。”孙东平却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
  “那是什么?”徐杨抱着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公司上的事我比你还清楚,这公司里跨还早着呢。你又要和静云结婚了。老头子给你的那笔结婚基金你也即将可以动用了。你到底在犯什么名堂?你这几天签错了几份文件了?公司打印文件不需要成本的吗?”
  “我没事。”孙东平避开她的目光,“偶尔失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徐杨冷笑,“我看着你长大的。你从小比猪都能吃,比牛的力气还大,比狗的精力都旺盛,吃饱了倒头就睡,天打雷劈、山崩地裂都不会醒过来!”
  若换成以前,孙东平早就笑嘻嘻地拽拽徐杨的袖子,叫她几声姐,说点俏皮话哄她开心了。可是他现在只是木呆呆地坐着,脸上始终有股不耐烦,显得很疲倦,而且心不在焉。徐杨这么近看他,更是觉得他这几天一下瘦得厉害。
  她忍不住伸手摸孙东平的额头。孙东平正在走神,没有躲避开,反应过来后有点不高兴。
  “有点烫啊。”徐杨说,“你在发烧吗?”
  “没有。”孙东平干巴巴地说,“你不是约了林大哥吃午饭的吗?”
  徐杨也有点生气,“我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这样下去,迟早把自己折腾死。”
  徐杨气呼呼地走了,把门甩得震天响。孙东平觉得头更疼了,爬在桌子上,难受地按着太阳穴。
  手机里有一通留言,是刘静云打来的:“东平,是我。婚纱店打电话来说衣服做好了,今天下午三点去试婚纱,别迟到了。”
  刘静云话语里含着笑,显然对下午要做的事充满了期待。
  孙东平强打起精神,走去办公室附带的休息室。浴室的镜子里忠实地映出他苍白清冷的一张脸。他忽然觉得他这模样有点眼熟,想了想,才发觉张其瑞平时就爱端着这副冷幽幽的架子。
  真搞不懂为什么他摆这脸色就是酷,自己摆这脸色人家就会觉得他有病?
  孙东平走到休息室,把自己丢在床上。
  他一闭上眼睛,就又看到顾湘。女孩子清秀的面容上挂着落寞,显然过去困苦的生活已经将她折磨得不会笑了。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注视着他。他向想她走过去,可是不论怎么费劲,不论他是迈大步还是奔跑,他都反而离她越来越远。
  绿树荫下,背景是光光点点的鲜绿和亮黄,女孩子的白衬衫上还带着暗色的血。可是她却转过了身去,一把将门关上。
  孙东平惊醒过来,感觉又出了一背的冷汗。他看了看手表,才睡了一个小时不到。
  可是再也没办法继续睡下去了。刚才做的梦已经是十分温和的了。自从他和顾湘重逢以来这几天,他什么梦都做过了。有梦到顾湘一身是血,当场就被警察抓走的;又梦到两人明明已经逃远了,可是顾湘转眼却失踪了的;还有梦到顾湘和他再见时,张口就说不认识他的。
  他一次次从梦里惊醒过来,再也无法入睡。这日子就像又回到了顾湘刚出事的头一年。连绵不绝的噩梦,醒着又比做噩梦更加可怕,于是只有借助酒精麻痹自己。
  孙东平咽了一口唾沫,他现在还真想来杯酒。可是这个念头很快就打消了。
  如今已经比当初好很多了。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学成归国,事业蒸蒸日上。顾湘也出狱了,在他知道的一个地方,安稳平静地生活着。他随时都可以去看她,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没有见她的时候,他存了一整座图书馆的话要对她说,可是等真的见到了,却是张口无言。
  顾湘那天惊慌错愕之后,转为疏离克制的面容,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的心里。心脏跳动一下,他就疼一下。当你觉得已经疼麻木了,又会感觉到新的痛觉。
  孙东平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去顾湘家找她时候的模样。他匆匆从外地回城,下了火车就打的奔到顾湘家的楼下,像个傻瓜一样,也不敲门,只是朝她家窗户扔石头。他还记得那时候顾湘推开窗户往下望,她柔顺的长发也跟着垂了下来,面庞小巧,眼睛乌黑明亮。看到他,又惊又喜地笑了。于是他也笑了。
  高三那年的暑假特别漫长,时间足够他们相爱。
  每天清晨,顾湘都会早早起来,推着外婆的小推车,帮她摆摊。她推着车走在小巷子里,孙东平从后面悄无声息地追上她,突然跳出来吓她一跳。顾湘追过去同他打闹,两人嘻嘻哈哈的笑声响彻小巷。
  后来,孙东平踩着他新买的六千多块钱的山地车,带着顾湘去学校领通知书。
  路上的时间很长,顾湘坐在单车后座,只敢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孙东平的腰上,轻得就如同在挠痒痒。孙东平实在忍不住,只好转头同她说,你扶好了,要下坡了。
  顾湘没反应过来,车已经开始往下俯冲,她一下就扑到孙东平的后背上。风呼呼地从两人耳边吹过,顾湘的刘海抽打得脸颊火辣辣地疼,一直到单车骑到平地,这感觉还是迟迟不消。
  孙东平又在前面大叫:“抓紧了,要上坡咯!”两人一下往后倾。顾湘差点跌出去,吓得赶紧双手紧搂住孙东平的腰。孙东平使劲踩着车上坡,浑身肌肉都绷紧了,顾湘的脸贴着他的后背,看不到他脸上得意的无声大笑。
  孙东平特意挑了一条要上下坡的路线。每次感觉到顾湘的手紧搂着他的腰,他都特别激动欢乐,整个人就像通了电似的,把单车踩得像风一样。
  就是那一天,顾湘收到了第一志愿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顾湘兴奋得直抽气,说不出话来。她随即开心地给亲人们打电话报喜,忙得不可开交。
  而孙东平却忽然沉默了。那个时候,他正在申请美国一所常青藤学府,被录取的可能性非常高。他沉默并不是因为羡慕顾湘,而是因为他知道,他们分别的日子就要来临了。
  就在爱情刚萌芽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后,顾湘去见了父亲一面。她是不想去的,但是她需要拿到父亲承诺过的大学的学费。
  狭小的客厅里,气氛依旧压抑。顾湘能从后母和弟弟身上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反感和憎恶。
  “又来讨饭了。”她听到弟弟在厨房里向后母抱怨,“那是我的钱,她凭什么拿那么多走?一个女人,读那么多书干吗?爸爸太偏心了!”
  “就当送瘟神啦。”后母这样安慰着。
  就连父亲,对于顾湘考上重点大学这一事,也并不见得有多开心。他把存折交给顾湘的时候,有一种欠债人终于还完最后一笔款子的如释重负之态。
  “我只有这么多了。”顾父说,“你弟弟读书还要交赞助费,我也没更多的钱了。你已经满十八岁,是成年人了,生活也该自理了。”
  “我会的。”顾湘干巴巴地回答。
  顾湘走下楼,看到孙东平坐在单车后座,在路边树荫下纳凉,一边等她。看到她,孙东平立刻大步走了过来。
  “怎么啦?你后妈又说风凉话了?”孙东平打量着她,“还是你弟弟又欺负你了?你爸不肯给你钱?”
  “都不是。”顾湘无精打采地说,“我爸给我钱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为什么?”
  顾湘望着孙东平,认真地说:“我要出人头地,我一定要有所作为,扬眉吐气。我要替我妈和外婆长脸。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我不是个累赘。我……”
  孙东平伸出手,将顾湘拥抱进了怀中。
  那一瞬间,一股温暖的电流贯穿了两人,他们的耳朵里只听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声。
  “你才不是累赘。”孙东平低声说,“你棒极了!”
  顾湘感觉到少年灼热的呼吸就拂在自己的颈项间,他宽厚有力的怀抱将她紧紧地包住,就仿佛一个牢笼,让她无处可逃。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和激烈的心跳是唯一的声音。
  “你是独一无二的。”孙东平声音低沉,在她耳边温柔低语,“你是我所认识的,最优秀,最美好的女孩。他们不珍惜你,我珍惜。我,我喜欢你。”
  顾湘缓缓地咽了一口唾沫,呼吸短促。她耳朵里被孙东平的话震得嗡嗡响,就快要聋了。这个怀抱是那么热,那么紧,她努力呼吸,可是还觉得喘不过气来。
  孙东平略微松开手,凝视着女孩子泛红的脸,和她眼里醉人的烟波。他很想吻她,又怕惊动了这个美丽的梦,只好再度把她拥抱进怀里。
  女孩子那么安静温顺,紧贴着他鬓角的脸颊是滚烫的。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又幸福,抱着她,就像拥抱住了整个世界一样。
  电话铃声再度响起。孙东平睁开眼,还有点迷糊。胸膛还是暖的,手里似乎还残留着那美好的触感,鼻端还可以闻到那人洗发水的淡淡清香。
  手机忠实地在枕头边叫着,他揉着眼睛拿过来一看,是刘静云打过来的。
  “糟糕。”孙东平立刻坐了起来。
  “糟糕什么呀?”刘静云在那头问,“你很忙吗?听到我上午的留言了吗?我已经在婚纱店了,你还没出门吗?”
  “我这就来!”孙东平取下了外套,匆匆出门。
  婚纱店里,刘静云若有所思地合上了手机。伴娘和店员正在给她整理婚纱的裙摆,流云一般的细纱面料,缀着一颗颗圆润的珍珠,绣花精美绝伦。镜子里的新娘优雅清丽,完全可以上新娘杂志的扉页。
  店员不停地赞美:“小姐,您可是我们开店以来,接待的最漂亮的新娘子了。”
  刘静云笑,“您这话也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
  伴娘问:“新郎官到底什么时候来呀?”
  刘静云有点尴尬,“他才开完会,这就赶过来。”
  “做大生意的人也的确忙呢。”
  “是啊。”刘静云低头拉了拉裙子,笑容有点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