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小姐,你知不知道你长的很像一个人。”
“真的吗?谷先生,像谁?”
“像我的初恋情人,她和你一样也是一个护士,那还是我第一次出海时受伤住院时候认识的。不过,她没有你那么漂亮的手。”
“讨厌啦,谷先生,又拿人家取笑。”
在病房外站了有一会儿的谷嘉元在心里咒骂了几句一把推开房门。屋内的欢笑因第三者的介入戛然而止。整个人已经坐上病床的护士更是涨红了一张脸赶紧站了起来。
“老头子,你真是人老心不老啊。一只脚都踏进棺材了,还不忘风流快活。”
谷嘉元恶狠狠地瞪着床上的老人,心里再一次把生下这老妖怪的人问候了一遍。
谷凤翔毫不退缩地瞪了回去。
“乳臭未干的小子,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谷嘉元嗤笑一声,他一转身走到护士跟前,环上她的腰,轻轻将对方带进怀里。他宛如大海一般的双眸凝视着眼前的女人,富有磁性的声音像是催眠般地道:“小姐,我才是谷先生,床上的人是我的祖父,对他你应该称呼谷老爷子才对。”
护士被他的双眸所吸引,跟着他喃喃重复道:“谷老爷子?”
“对,很好就是这样。”
谷嘉元满意地一笑松手放开怀里的人。谷凤翔气得吹胡子瞪眼,他狠狠瞪着孙子怒斥了一声:“不孝子孙!”
护士因为他的呵斥而清醒了过来,她双颊涨得通红,刚才的自己就像被施了催眠一样,谷嘉元要她说什么,她就跟着说什么,完全照着他的命令行事,这……这实在是太丢脸了。
“对……对不起,谷爷……厄,谷老先生。”她匆匆道歉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最后说出口的那一声“老先生”惹来谷嘉元一阵得意的大笑。
“听见没,谷‘老’先生。”谷嘉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邪邪的目光看着躺在床上的祖父。
“臭小子,别得意,你老爷子我这辈子创造的战绩你是别想突破了,你唯一能赢过我的地方就是赶紧娶嘉萱进门。别像我一样打一辈子光棍。”
谷凤翔的话说到这份上是再清楚不过了,谷嘉元又怎么会不懂。他叹了口气坐正了身体看着眼含期待的祖父。
“老爷子,为什么你们都希望我娶嘉萱呢?”
“臭小子,嘉萱有什么不好。”谷凤翔冷哼一声。“你老爷子我阅女无数,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像嘉萱这样才貌出众性子又好的你要是错过了今后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当初收养她的时候特地让她冠上谷家的姓还不是为了免了日后入户籍的事。”
“老爷子,我哪里知道那么多,我一直把嘉萱当做亲妹妹的。”谷嘉元忍不住叹了口气。“嘉萱的人生不是为了我而存在的,你也好,爸也好,妈妈更是,你们把嘉萱当做什么了?童养媳?我可没光源氏那种嗜好。”
“你……”谷凤翔看着孙子异常坚持的表情,他心里忽然多了个念头。“你是不是有瞧对眼的人了?我告诉你,你要娶对方我不反对,不过嘉萱得做大,对方只能做小。”
谷嘉元重复着深呼吸,他告诉自己要冷静,别一失手掐死眼前的老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三妻四妾啊!
“老爷子,不说这些了。”深怕他再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谷嘉元赶紧撤开话题。“上次你让我找的东西我找到了,还是运回你那间‘仓库’吗?”谷嘉元几乎每到一个地方,谷凤翔就会让他在当地找当年他送给红颜知己的遗物,久而久之的那些东西堆满了一个房间,谷嘉元一直嘲笑说是仓库。
谷凤翔难得地陷入了沉默。他苍老的声音发出一声叹息盯着天花板看的双眼似乎在看着遥远的过去。
“不,那架钢琴你替我运回家,就摆在我的书房里。”
谷嘉元一震,那个永远精力充沛的人也会有这么落寞的一面。他脑子一转哈哈笑道:“怎么这么怀念啊,难道对方是你唯一的失手吗?”
谷凤翔怅然一笑。“是啊,谁叫对手太强了。那个人一生唯一的一次认真,我说什么都赢不了啊。”
“哦。”自吹从未有过败绩的谷凤翔也有失手的时候,谷嘉元对这个能打败他老爷子的人充满了好奇。“老头子,是谁这么厉害。”
“臭小子,没个大小。”谷凤翔抬起手打在他头上,上了年纪的手上满是褶皱,但他的手劲却大的很。谷嘉元原本以为又会是重重的一掌,但当那瘦弱有力的手拍下来的时候却是异样的轻柔。
“小子,要好好珍惜,别像我一样错过了重要的东西。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了就太迟了。”
“老爷子……”
谷凤翔并没有理会孙子惊讶的目光。他慢慢闭上眼,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老了,才说了一会儿话就觉得有些累了,不过累了也好,累了的时候人就会想要入睡,而只有在梦中,自己才能见到那些已经故去的人。
“Eason,把这个拿去交给吴经理,还有,晚上赵董儿子的庆生会我亲自去,你给我准备一份合适的礼物。”叶明杰头也不抬,一边迅速地在文件上签上自己的名一边吩咐着站在他跟前的秘书。
Eason速记下老板的吩咐,心里暗暗乍舌。最近这最高层的气压还真不是普通的低,自从老板莫名其妙去了一趟上海之后身上散发的温度愣是又低了两三度,直逼零点。无怪乎大家都在私下里叫他移动式制冷机。
“怎么了?还有问题吗?”
被他的眼光一扫,Eason顿时打了个冷战。
“总裁,今天也是你的生日,副总不是说了今晚他去吗?”
“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如果他那么闲的话我不介意他和我一起去。”
生日这种东西是未成年人用来狂欢的借口,自从满了十八岁之后生日至于他的意义和除此之外的三百六十四天没有什么区别。感觉到桌前仍徘徊不去的身影,叶明杰忍不住蹙起了眉。
“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老板冷冷的目光差点让Eason咬到自己的舌头,深吸了口气,他将吴经理要他转达的话一口气吐了出来。
“总裁,亚盛银行的员工们给总裁准备了礼物,吴经理问怎么处理?”
亚盛集团以旗下的银行起家,半个多世纪的历史让银行相比集团下的其他产业同集团的关系更亲密。历任总裁也均是由银行部的经理升任的,所以银行的职员每年都会自发地为总裁准备生日礼物。
“和往年一样送去我家里吧,替我向银行部的各位致谢。”
“好的总裁。”Eason临出门前偷偷看了一眼埋首文件的男人。他忘记告诉老板了,今年的礼物比较特别,不知道明天一早等候他的会不会是一封裁员信?
熄灭引擎,一天的疲惫涌上身体。叶明杰静坐在车里,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想做。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还有30分钟自己的生日就结束了。他素来厌恶生日,那以生日为名的宴会总是充斥着形形色色各怀心思的人。本该是对生日的庆贺反倒成了又一个拉拢彼此关系的交易场所。而各人间为了攀比而越趋奢靡的排场更是一种抹杀生日本身的事。
他靠着驾驶座,脑海里浮现的是那还是作为李家远亲的简单日子。小小的四口之家相聚在插着蜡烛的蛋糕前,烛光里映出的是所谓幸福和满足的笑容。这些早就成了不可追回的过去。拔下钥匙打开车门,纵使再不喜欢他也不想将这最后的30分钟耗费在车里。
打开门走进客厅,堆放在地上累成小山的礼物让他不自觉地蹙起眉。他单身未婚,虽然性格冷漠但仍然是不少女人心目中的仰慕的对象。每年生日更是成了单身的女员工对他表白爱意的最好时机。久而久之,怎么处理这些礼物也成了他每年都得花力气思考的难题。
绕过成堆的礼物,他打算明天再思考这些。随手脱下外衣扔在沙发上,他径自走向卧室。这套两百平方米的公寓并不是李家的本宅,而是他为了上下班方便在公司附近买下的。除了两间卧室之外还配有厨房,起居室,客厅和书房,可谓一应俱全。只是这偌大的房子只有一个人居住显得有些清冷。除了书房之外的其他房间摆设也少的可怜。
叶明杰不喜好享受,家对他而言不过是个休息的地方,冷清正是他求的。只是今晚,一贯冷清的空气里似乎多了些什么。他的脚步在经过起居室的时候停了下来。从半掩的门缝里流泻而出的是宛如夕阳的灯光和肖邦夜曲的悠扬旋律。
推开门,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它稳稳地矗立在房间的正中,奇迹般地和原本清冷的色调融合在了一起,在削弱了几分冷清的同时亦添加了一抹柔情。
黑色的琴身后露出一截粉白剔透的藕臂,白皙修长的十指在黑白之间滑动,随着指腹的每一个用力,白与黑交替跳跃着,正是这一起一落产生了那惑人心智的旋律。
他的目光掠过那舞动的手指,掠过那白皙的臂膀停留在拥有这一切的人身上。一头黑色的长发盘在脑后,只留下几缕轻垂在裸露的肩胛之上。脖子上圆润的珍珠项链遮掩住了胸口的春色,每一次呼吸时,珍珠贴在胸口轻轻滚动,点燃人沉睡在体内的情欲。白色的礼服包裹出妖娆的曲线,腰上红色的丝带垂落在地,在一片雪白中点缀出一抹艳丽的红。
按下最后一个键,弹琴的人收回了手。如果刚才的一切像梦境一样美,那现在从琴后站起,一步步向他走来的人是不是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
她在他跟前停住,踮起脚尖向他倾身。
“生日快乐。”
那醉人的幽香伴随着红唇温热的触感落在他的唇角,也同时告诉了他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境。
“你……你怎么在这里!”
回过神来的叶明杰一把抓住了眼前白色的精灵,似乎若是他不这么做,下一秒她就会消失在他眼前。
李芸桦笑着顺势偎进他的怀里。她并拢无指轻贴上他的胸口。
“今晚,我可不可以在这里加一个sempre?”(注:钢琴术语,表示继续之意。)
抬起她的脸,在看见映在她眼中自己的身影时叶明杰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低下头抵着她饱满的额头,让两人的距离缩短到咫尺之间。
“我在等你的回答。”他顺从她的愿望,让那错过的一夜继续。
她看着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轻轻牵动嘴角绽开一抹笑容。
“我的答案早就告诉你了。”她贴上他的脸颊在他耳边低语,“那首夜曲,我是为你而弹的。”
环在她腰上的手猛地收紧,他将眼前温暖的身躯紧紧抱在怀里。
“我的爱现在足够了吗?”他问。
怀里的人轻轻摇头,握紧他的手让彼此的五指紧紧绞缠。
“我爱你,那时的不够现在我用我的爱来填满。所以……”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中带着些微不安。“请和我结婚好吗?”
轻轻将她压在两人身后的黑色钢琴上,他笑着吻上她的唇。
“我也说过,我的心不会变。”
她仰躺在漆黑的钢琴上,腰上系着的红色丝带让她看上去就像一份等待他拆启的礼物。
慢慢解开红色的腰带,白色的礼服一点一点滑下雪白的身躯。
嘀嗒……嘀嗒……
墙上的秒针一步步向着下一个轮回前进,在这漫长一日的最后,他收到了最想要的生日礼物。
Happy Birthday
穿着白袍的男子坐在桌后,些微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间隙照进屋子向他宣告了黑夜的结束。为了等待结果一夜未睡的人脸上稍显疲惫,但这丝毫未曾降低他多年来在工作中练就的高度集中的注意力。
他一页页地翻看着才整理出来的文件,金框眼镜之后的双眸闪过一丝冷笑。毫无预警的,紧闭的大门突然被人自外打开,毫不犹豫地侵犯他领地的人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有结果了吗?”
陆古勋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文件扔给他。
“你的小猫回来了吗,叶明杰?”
随意套上的凌乱衣服,领口上红色的唇印,志得意满的他留下了太多的证据。
“饵一直在我手上,它只不过是一时出去散步而已。”
在看完最后一页报告后,叶明杰走到碎纸机旁将手里的文件一页页地塞进机器中。碎纸机嘶吼了几声,将数页的文件化作一堆碎纸屑。
“我想问你,如果这份鉴定报告提早出来你的决定是不是会改变?”
已经一只脚踏出门的叶明杰因他的话而顿住。在短暂的沉默后,他松开握着门把手的手掌迈腿离开,只留下几声低沉的笑声回荡在医院空空荡荡的走廊上。
谷家老宅
轮椅滑过中庭的石板发出一阵摩擦声,在滑入大厅时那刺耳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只因细心的家人早就在大厅里铺上了防止车轮打滑的地毯。
谷凤翔打量了一下阔别数月的宅邸,他深呼吸了好几下,就像饥渴多日的人那样饥渴着空气。
“还是家里好啊,连这空气都比医院的闻着舒服。”
谷凤翔的话惹来众人一阵笑声。推着轮椅的谷嘉元弯下腰道:“老头,这空气还有不一样的啊,难不成你在家里的空气里撒了黄金?”
谷凤翔瞪了油嘴滑舌的孙子一眼。
“黄金是没有,但是至少不会有消毒水的味道。”
谷守良轻咳一声走到父亲跟前弯下腰请示。
“爸爸,一路劳累了,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会儿?”
他年过五十是谷凤翔最小的儿子,也是谷凤翔众多儿子里唯一和他一起住在本家的。本身是一位学者的谷守良是谷家人里少数不参与谷氏运营的人之一。
谷凤翔转头看向孙子。“那架钢琴运回来了吗?”
“已经运回来了。”谷嘉元道,“就放在您的书房里。”连同那副伪作的画一起。最后一句话谷嘉元在心里嘀咕着。
“嗯,我想在书房待一会儿,你们都去忙各自的事吧。”
“好的,爸爸,那我们就不打扰您了。”谷守良说完带着家人离开,留下谷嘉元负责送谷凤翔回书房。
谷凤翔的书房在宅邸的二楼的最东侧,自宅邸建成就一直是如此。推开沉重的实木门,一股冷清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主人长久不在家所特有的寂寞感。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屋内,书架上整排的硬板书背反射出一片亮光。偌大的书房里三面都建有书架,唯一留空的墙上挂着的正是那副画,而现在,画之前多了一家老旧的三角钢琴陪伴。
谷凤翔的双眼自从进入书房就再没有从画上离开。沐浴在阳光下的三角钢琴和画中的人弹奏的一模一样。同样的角度下相似的情景再现,然而这次,琴座上的人已经不在了,只有画中还能寻见她浅浅的笑容。诸多的往事再度袭上心头,老人不自觉地握紧了扶着轮椅的手。
谷嘉元微微皱起眉,他也是刚才才发现这家他寻回来的钢琴和画中的似乎是同一架。
“你……你去吧。”
老人的声音里多了一抹颤抖。谷嘉元怔忡地注视着他的背影,难以想象眼前的老者竟也会有如此软弱的时候。
“是,老爷子。”
他压下内心的惊诧在站直了身体回话之后转身离开。书架上的像框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线留住了他的脚步。他下意识地转头朝来源看了一眼,有些泛黄的照片经过了岁月的洗礼依然坚强地留住了过去的岁月。两位正直盛年的男子握着手站立在略带西洋风味的大楼前,左侧的男子和谷嘉元有着相似的容貌,右侧的男子消瘦的脸上架着一副圆框的眼镜,细小胡子下的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流露出的是比任何人都坚毅的神情。
谷嘉元握着门把的手顿时僵住,在上海时所有的似曾相识都在这一刻有了解释。他一转头想要问祖父些什么,老人已经离开了原地,自己滑着轮椅来到了钢琴前。这次的中风虽然没能夺走他的生命,但却影响了他的双腿,即便如此,坐在轮椅中的他仍然伸高了手去抚摸老旧的三角钢琴那被磨损的一角。老人银白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与漆黑的钢琴琴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看着这一幕,谷嘉元原本想说的话顿时哽塞在了喉咙里。他略一犹豫还是拉开了门。退出书房,他轻轻地把门带上好将过去的时光留给屋内的人。渐渐虚掩的门缝里蓦地传出一声叹息夹杂着他熟悉的声音与不熟悉的苦涩。
“爱琴……”
谷嘉元猛地震住,他一愣之下快速回过神,握紧门把的手立刻施加了与刚才相反方向的力。
“老爷子……”
“老板!”
张诚夹着他那巨大的公文包一路嚷嚷着朝从走廊的另一端向他跑来。他脸上焦急的表情让谷嘉元快速地下了判断,他关上门朝张诚快步走了过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那边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谷先生……我……”张诚有些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他吞吞吐吐好几次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长叹了口气,他七手八脚地打开公文包,从成打的文件里摸出一个小信封交给谷嘉元。
“这是我老板让我交给你的。”
淡粉色的信封封口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叶明杰行云流水般的签名,谷嘉元忍不住笑出了声。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友竟开始使用粉色的信封来传递消息了。利落地拆开封口,出乎他意外的,叶明杰要张诚转交给他的是一张邀请卡。
Wedding Invitation
诚邀您 谷嘉元 先生见证这爱的仪式
跟在这让他惊讶到大脑暂时短路的文字之后的是时间与地点,而邀请卡的最后则是花体的落款。
叶明杰
李 芸桦
修长的手指猛地一颤,白色的邀请卡划过空气飘落到地上。
“我说张诚,这是你的恶作剧吗?”
素来自信阳光的声音里骤然间多了一丝不安。张诚弯腰拾起邀请卡,他几乎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
他干涩的声音和闪躲的举动已经回答了一切。
谷嘉元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茫然与窒息。他一手撑住额头整个人向后倒靠在走廊的墙上。在几次呼吸之后,他终于找回了判断力。
“什么时候的事情。”
张诚抱紧了公文包。
“我也不清楚,我一直留在亚盛善后。叶先生比我早到上海。”
他说完之后四周又是一阵死寂。张诚想打量谷嘉元的神色,但他抵在额头的手掌让人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我知道了……”闷闷的声音从掌后传来。他移开手神情比张诚想得要平静。
“谷先生……”
“你先回去。”谷嘉元硬生生地打断他的话。
“那这个……”张诚尴尬地比了比手里的邀请卡。
谷嘉元神色凝重地从他手里抽走卡片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张诚原本想说什么在看见他那只捏紧邀请卡的手后也唯有用沉默目送他离开。
“敏仪,你和朵朵也好久没回来了,这次多住一阵子吧。”谷嘉萱勾着堂妹的胳膊笑盈盈地带她去房间。“老爷子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很想朵朵呢。”
谷敏仪笑了笑,眼睛却在往别处打量。
“嘉元呢?”
“刚才陪老爷子去书房了。”
两人一路说着往前走,迎面刚巧遇上谷敏仪要找的人。
“嘉元,你和老爷子谈完了吗,敏仪找你呢。”
谷嘉萱笑着拉着谷敏仪迎了上去。
谷嘉元反常地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直接越过她们拉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谷敏仪注意到他手里几乎快要捏皱的粉色信封。
“你也收到了吗。”
她有些怜悯地看着背对着她们停下的谷嘉元。
“失去不能失去的人,嘉元你现在能体会了吗?”
回答她的是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和重重的一记关门声。
“敏仪,你们在说什么?”谷嘉萱有些不安地看着这位年长于她的堂妹,她从来没见过嘉元那样失礼,而敏仪的话也让她不懂。不能失去的人……是谁?
“没什么。”谷敏仪微笑着拢了拢头发。“只是感慨一下可悲的谷家男人。”
门在背后重重地关上,碰的一声之后也彻底隔绝了所有他不想听的声音。随手将手里的邀请卡连同信封扔在桌上。浅粉色的卡片在阳光的照射下竟让看得人觉得有些刺眼。快步走到窗前刷地一声拉上窗帘。这么做虽然隔绝了阳光,但内心那种烦躁依然没有半分消减。而埋得更深的,是如游走的流水一般在胸膛蹿动的寒冷。每吸进一口气,热与冷在胸膛交织,冰火交界的疼痛刺激着胸膛。
不能失去的人吗?
按压在桌面的手猛地重重砸向桌子。剧烈的疼痛感从手骨开始冲向全身,但这依然敌不过胸口更加强烈的刺激。
真是太蠢,太天真了。
谷嘉元将自己重重地投入椅子之中,他只手撑着前额,即便这样脑海里依然反复着那一抹粉色,它就像梦魇一样缠绕着他,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林海薇局促不安地看着对坐的男人。他一个多月没找过她了,但今天她却不愿意见他,不,应该说她不希望他找她。
“你……你最近很忙吗?”她犹犹豫豫半天,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我要结婚了。”男子在说这话时表情丝毫没变,仿佛在谈论天气那样平常。
林海薇紧紧抓住膝盖上的裙子依然克制不住颤抖的手。
“我要结婚了,下个月初。”男子冷静地重复了一次,又一次宣判了对她的死刑。拿出早已从自己钥匙环上退下的钥匙,男子将它轻轻放在面前的咖啡桌上。“这个还给你。”
“不要……不要……”
林海薇一把握住男人想要收回的手,几乎是在哀求着他。
男子轻叹一声,拉开她的手。
“海薇,不要再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了。”他顿了顿,用最冷静的声音说出最残忍的话。“我永远不会爱你。”
他真的好残忍。林海薇克制不住从眼眶里不断滚落的眼泪。即便在宣判她死刑的时候,他依然是那样冷静。是阿,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这样,从来没有为她改变过。
“如果不爱我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对我父亲说那些话!”
她失控地喊着,将泪流满面的脸深深埋入双掌间。
男子看着眼前痛哭的女人,慢慢皱起了眉。如果可以了断,他不介意告诉她真相。
“这就是你这些年始终执著不肯放弃的原因吗?”他刷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救你是因为那是我的责任。”
“仅仅只是责任吗?”
“对,仅仅只是责任。”
林海薇愣愣地注视着他,看着那张她痴迷了多年的脸,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吐出最后的真相。
“至于当年在急诊室外训斥你父亲的人不是我。那时候我在急诊室里救你,又怎么可能分身出去呢。”
他将留下买单的钱放在桌上,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那一瞬间,支撑着她的世界彻底崩溃。
看着镜子里一袭白纱的自己,李芸桦仍然有着深深的不真实的感觉。
她今天要结婚了。她要嫁给叶明杰了。
这真的不是在做梦么?
“小芸啊。”李芸桦的母亲推门进来,梳妆台前女儿一袭婚纱的身影让她眼眶一酸,一时万般感慨涌上心头。她和李芸桦的父亲离婚后李芸桦就跟着她父亲过日子,苏父去世后李芸桦就一直一个人生活。她不是不爱自己的女儿,但感情并不是那么容易解释的清的。幸好李芸桦极为懂事,从来都没有恨过她这个母亲,如今嫁了个人人都羡慕的金龟婿也没有忘记她这个母亲。这辈子除了生育之恩女儿没欠过她什么,她对女儿却有一百个亏欠和内疚。
婚纱太重行动不便,李芸桦维持着坐姿转向母亲这边,她见母亲眼中半含着眼泪,心里也是一酸。“妈,怎么了?”
苏妈妈悄悄擦了擦眼泪。“徐教授和张律师都来了,在客厅里等你呢。”
“啊?他们来了?我都弄好了,我们这就走吧。”
李芸桦提起裙摆便要站起来,苏妈妈快她一步拦住了她。
“小芸啊,等等。”苏妈妈打开背包,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有些年头的木制镶金首饰盒。
李芸桦记得这个首饰盒,小女孩哪个不喜欢漂亮的东西,尤其是珠宝首饰。小时候她常常会翻这个首饰盒里的戒指项链玩,为了这个没少挨过妈妈的骂。父母离异后,母亲离开了家,这个首饰盒也就和母亲一起从家里消失了。
“小芸,这个首饰盒是你爸爸家传下来的,据说是你祖母的东西。女婿是个有钱人,妈妈也给不了你什么了,这个首饰盒是当年结婚的时候你爸爸给我的,我想着现在是该交还给你了。你爸爸这辈子最爱的就是你,他要是知道你今天要嫁人了,他也会欣慰的。”
这么多年了,母亲也是老了。这些年里李芸桦不敢说从来没有埋怨过母亲。父母刚离异的时候她也会哭着问父亲妈妈为什么不要她了。而现在,当她爱上那个人之后她才知道,因为爱情,人们会多勇敢,为了爱情,人们又会做出多少自己不愿意去做的事。对于母亲当年离开自己,她放下了怨,多了一份理解和宽容。
“谢谢妈。”
李芸桦双手托着首饰盒,悄悄地眨回眼睛里的眼泪。她将首饰盒搁在梳妆台上,搀着母亲出了卧室。客厅里等候的两个人听见动静都转过身来。
穿着宝蓝色正装的是李芸桦的学姐徐静。对李芸桦来说她亦师亦友,如今她也是尹世宗的女朋友了。站在徐静身边夹着公文包站的瘦弱男子是叶明杰公司的法务律师张诚,在结婚前李芸桦就认识了他。无论什么时候张诚都是标准的领带,西装,公文包的“三件套”,好像随时都准备要上庭一样,没想到今天也不例外。
李芸桦掩口一笑,调侃道:“张律师,今天你老板都休假了,你还上班哪。”
张诚无奈地一摊手。“没法子,资本家就爱剥削无产阶级的剩余劳动力。更何况我老板那是资本家中的资本家,那心,比金刚钻还硬。”
李芸桦装作生气道:“啊,我可是都听到咯!”
张诚慌慌张张地一拍脑袋,后悔不迭。“唉呀唉呀,我都忘记了,竟然在老板娘跟前说老板的坏话,看来明天要回家吃自己的了。”他夸张地一把拽住李芸桦的手,苦苦哀求。“老板娘,看在我上有老下有小,家里还有条嗷嗷待哺的狗的份上,千万别把刚才的事告诉您那英俊潇洒英明神武气宇轩昂的老公。”
张诚本来眼睛就小,挤眉弄眼下更是只有一条缝了。李芸桦忍俊不禁笑着道:“好啦好啦,看在你家小宝的份上,我保证不说。”张诚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那都是他胡扯,不过他真地养了一条无敌可爱的威尔士柯基,卖起萌来让人心都要酥了。“明杰那边都好了么?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刚才打过电话了,老板那边已经都到了。”张诚边说边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叠文件递给李芸桦。“这是婚前协议,老板娘,在仪式前需要你签个字。”
“啊,是了,差点忘记这事。”李芸桦接过张诚手里的纸笔,想也没想就直接翻到了最后签字的那一页。
苏妈妈第一次知道女儿和未来女婿之间还有这样一份东西,心里头怪不舒服的。女婿风度翩翩又事业有成,年轻轻轻的已经担任过好几家公司的高管,现在也是一家大公司亚太区的首席执行官。她的女儿固然也是极其优秀的女孩,但说到门户,不过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家庭。在外人看来怎么都是女儿高攀了女婿这个人人眼里的钻石王老五。可女婿能看上女儿就不是会介意门不当户不对的人,既然不介意又为什么要签这婚前协议呢。这婚前协议怎么想都好比眼睛里进了沙子,不揉,难受,揉了,更难受。
“芸桦,这……这协议一定要签么?这都说了什么?”
李芸桦大约能猜到母亲的心思,她给了母亲一个安抚的笑容。
“妈,你别多想,这些都是我和明杰之前商量好的。明杰怕我将来受委屈,所以有些东西在协议里就都写清楚了省得日后再起争议。”
苏妈妈听女儿这么说心里才宽慰了些。一直在旁看着的徐静这时突然说了句:“芸桦,你还是看一遍再签吧。”
李芸桦见母亲和学姐都这么紧张,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学姐,不用这么紧张吧,又不是卖身契。何况你看我两袖清风又家徒四壁的,怎么想都是我占明杰的便宜吧。”
“看一下总是对的,何况法律上也规定在签文件前需要双方都看过协议内容的。张律师,我说的对吧。”徐静一句话就把球抛给了最具有发言权的张诚。
张诚不露声色地看了徐静一眼,随即笑了笑。“是啊,李小姐,徐教授说的没错,你是应该从头看一遍,有不明白的地方我解释给你听。”
见他俩都那么坚持,李芸桦只得随便翻了几下。协议的内容之前明杰都和她商量过,为了免生事端,她会放弃夫妻共同财产里所拥有的股票,而作为补偿,叶明杰名下的房产会转移给她。李芸桦匆匆过了一遍就翻到最后一页,提笔在最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张诚收好文件后就和徐静一起下楼,他们两一会儿会把车直接开到楼下接新娘。苏妈妈拿着李芸桦一会儿要换的衣服和其他东西也跟他们一快儿下去了。
李芸桦关上门,在供桌上父亲的遗像前点起了三炷香。父亲在和母亲离婚后就对生活失去了信念,再也没有照过相,他走得匆忙,家里什么准备都没,遗像选的是他刚结婚时照的一张相片,据母亲回忆,这是也是他本人最喜欢的照片。
李芸桦隐约有些记忆,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温文尔雅的人,这一点从照片里就能感受得到。年青的时候父亲也曾和几个朋友一起白手起家,也闯出了些名堂。不过在和母亲离异后,父亲的命运就发生了转折,情感上的挫折也影响到了工作,父亲和朋友不欢而散,事业也开始急转直下,最后匆匆结束了自己的公司,潦倒地沦落到了给别人打工,看老板脸色的日子。
事业和生活上的不如意让他渐渐变得冷漠和苍老,但在李芸桦心里,他永远都是那个疼她爱她温柔的爸爸。在她的记忆里,父亲靠着每天看人脸色卑躬屈膝的工作把她抚养长大,但他依然对她疼爱有加,在艰难的生活里也不忘为她设立了教育基金,用那些父亲每年一点一滴为她积攒下来的钱,她没有辜负父亲的期待考入了名校念完了大学。每年开学的时候,当她收到父亲生前给她准备的教育基金时,她总感觉父亲还在她的生命里活着,他从来不曾离开,一直在她的身边。所以今天,她最希望的就是能够得到父亲的祝福。
将香插进香炉里,李芸桦在遗像前合上了双手。
爸,我要结婚了。
我一定会幸福的。
婚礼在叶明杰父亲留给他的私宅举行,叶明杰已经搬回上海居住,反正亚盛在上海也有子公司不妨碍他工作。私宅的一间屋子被改做了结婚的礼堂,礼堂外横放着几张长桌,负责接待的人员不断地向前来观礼的嘉宾奉上签名簿。在接待长桌前排队的人各个衣着不凡,有几张脸更是经常能在电视上见着。几个胸口挂着牌子提着相机的人混在队伍里显得格格不入。
一走进礼堂,气温顿时又低了好几度。琉璃彩绘玻璃挡住了阳光,礼堂内的光明全靠三盏悬吊在半空的巨大吊灯。
一身黑色西装的叶明杰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站在过道口欢迎宾客。剪裁合身的西装,白色的手套,配上他原本就出色的外表,他看上去真的就如童话故事里的王子一样。匆匆跑进门的秘书伸长脖子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神情一正拨开人群亲自迎到外面。
礼堂外自然的明亮和内部人工的照明形成鲜明的落差,叶明杰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睛。在太阳光之下,迎着阳光走来的人那浅棕色的头发比起其他人在太阳下更加耀眼。对方如海一般的双眸透出的则是苍焰之火。
“嘉元,谢谢你能来。”他主动迎了上去,一手揽上对方的后背,另一只手准确地握住了对方欲发力的手腕。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对好朋友久违的寒暄。“你今天闹事只会让谷家丢脸。”他压低嗓子用只有彼此才听得见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你如果想完成婚礼就跟我来。”
谷嘉元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掌间的力道宣告了他的决心。
叶明杰侧头和伴郎——亚盛的副总说了几句后带着谷嘉元避开人群从侧门走到教堂后侧的草坪。
“你为什么要和芸桦结婚。”松开手之后的第一句话他如此问道。
叶明杰笑着整了整被他捏皱的袖口。“因为我爱她。”
听到他的回答谷嘉元的眼眸不禁又冷了几分。
“不可能,你和她才认识多久。”
“嘉元,一段日子没见你说笑的本事又提高了,爱这个事情和认识多久有关系么?”叶明杰头也没抬,自顾地抚平袖口的褶皱。
“我知道以你的性格没有收益的交易你是不会做的,更何况这次交易的代价是你的婚姻。”
叶明杰拉紧了白色的手套异常绅士地为他指明方向。
“她在后面的休息室,你请便。”他走开几步突然停下转身看着谷嘉元,抿成直线的嘴角微微掀起勾出一抹冷笑。“我忘记告诉你了,是她开口要求结婚的。”他最后的一句话伴随着他脚步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