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处暑。
庄嵁被车里的空调吹得头疼,调小了风力,将车窗打开一条缝。
临时停车的这条巷子很窄,后面被挡了路的车主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正想趴到单向车膜上朝车内查看,见开窗的是个小孩,一时无法发作,只问他:“你家长呢?把车往这儿一停,人跑哪儿去了?”
庄嵁被这嘴角粘唾沫的男人恶心得直往后缩,但还是礼貌道歉:“对不起,她去办点事,马上就出来。”
“打个电话催催啊!我现在有急事!”
“不好意思,我没手机。”庄嵁说着,又把车窗闭了起来。
僵持了一阵,失格驾驶员才从巷子口狂奔而来。
她大概老远就看见车边站了个判官,一边大喊“对不住对不住”,一边径直躲进驾驶室,无赖至极地避开了批评,没等被对方揪住论理便一脚油门开溜。
见她对着后视镜舒了口气,庄嵁冷笑道:“上路第一天就这样,不知道你这驾照能保多久。”
介舒瞪了他一眼:“少废话,那还不是因为这地方设计得不合理吗?办个手续都没地方停车。”
庄嵁随手打开她丢在座位间的文件夹,问道:“机票也买好了吗?”
“当然啊,没剩几天了。”
“那个学校好吗?”
“当然了,我综合素质这么高,必然是要去名校的。”
“怎么?”介舒见他安静下来,正低头翻看着她的护照,不知道在想什么,“舍不得我呀?”
“怎么可能?我巴不得赶紧脱离你的骚扰。”
她腾出一只手捉住他头顶,他却没像平时一样敏捷躲避。
介舒瞥了他一眼,毕竟还是个初中生,他虽然嘴硬,但情绪已然过分明显地摊在了脸上。
按头的动作渐渐变成了揉头发,她打开电台,在轻快的音乐声中说:“你过两年出国来读高中算了,我看你最近英语学得还挺用功,有前途啊弟弟。”
他把护照塞回原位,撇开头看向窗外,随即扯开话题:“不是说兜风吗?往哪里兜?”
“最近新开的那个摩天轮,你想不想去啊?”
“随你便。”
“你那小包里装的什么东西?有没有零花钱啊?”
他扭头鄙夷地看着她:“你又不带钱吗?”
“看你那小气样!”她嗤笑道,“我一个成年人还缺你那点钱?我就是好奇!”
音响里随机播放着口水歌,他一时觉得烦,直接把音量转到了零。
气温三十八,体感五十二。
介舒在看不到头的队伍里热得无欲无求,拍了拍在身前站得笔直的庄嵁道:“要不……你在这儿先排着队,我去给你买点喝的?”
“不可以哦,”他回过头,脸上没有一点汗,“上次去游乐场你也是这么说,结果让我一个人排队,自己在饮料店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快轮到了才回来,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才五年级。”
“你看看你,”她张开手心在他身上比了比,“站军姿什么的轻轻松松啊,多有耐力,我年纪大了,身体虚弱,哪儿比得上你?”
庄嵁从包里拿了一瓶水递给她:“热就补补水。”
介舒眼尖地发现了包里的白色物件,绕开他伸出的手,一把抓出了拍立得相机。
“哟,你还带了这个啊,里面有纸么?”
他阻拦的手停在半路,无奈道:“有,别浪费。”
“用完再买就好了嘛,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来合个影。”她俯身勾住他肩膀,将相机举到面前。
庄嵁一时僵直,都不知道自己摆了个什么表情,只尴尬地闭上嘴盯着镜头。
快门却迟迟没有按下,他鼻梁上一轻,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他正想去抢眼镜,肩膀却被用力扳正,只听她开心道:“你戴眼镜太傻了,这样多好。”
闪光灯夺去了他瞬间的视力,可肩上的重量、耳边的声音却如此清晰,深刻在他的记忆里。
2015年。
“小庄,你确定要做这个手术吗?我听说,这个什么……激光技术的历史啊,还不算长,这也就无法确定时间久了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要不你就配个隐形眼镜算了。”俞屹冬翻看着医院的手册,忧心忡忡道。
俞庄嵁靠在长椅上,十分坚定:“我想在出国之前做完。”
“那就你自己决定吧,”俞屹冬扯了扯裤腿坐到他旁边,“学校那边的事情都弄好了?”
“嗯。”
俞屹冬点点头:“我特意问了几个朋友,都说那个学校好,历史悠久,世界名校,挺不错。你能去那里读书,你爸肯定也开心。”
闻言,俞庄嵁表情渐渐凉下来。
“你出去之后一定要注意安全,我会联系那边的一些弟兄,能帮衬的他们都会帮,我有空也会来看看你,但关键还是自己得提高警惕,毕竟……”
之后俞屹冬又嘱咐了很多事项,但俞庄嵁只默坐着,没有再回话。
此时此刻。
“你现在姓俞了,和俞叔有关系吗?”介舒对那圈模糊的轮廓问。
俞庄嵁掀开毯子,起身坐直道:“他养我很多年。”
“还好有他,”她语气放松,“那他现在过得好吗?”
他盯着黑暗中她的脸:“你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也可以问你一个吧?”
介舒心中忐忑,过了几秒才说:“你问。”
“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他问得很快,仿佛这个问题早就准备好了。
“生了一场大病,所以打激素了。”
气氛忽然凝住。
见他似乎当真了,她才轻笑道:“开玩笑的。吃的呗,不然呢?”
他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你这问题宽泛又复杂,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哎,你说巧不巧,我当初就是在这里读书,严格来说,我们好像还是校友。”
“那为什么你现在做这个工作?就业市场不景气?”
介舒把被他团在一边的毯子拉过来,卷到自己身上,平静地说:“我没读完。”
“为什么没读完?”
“你知道我还有个妈么?”
俞庄嵁在记忆中搜寻未果,问道:“她在这里?”
“嗯,我没几岁他们就离婚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吧。她来这儿读博士,之后就一直留在这里工作。当时,我一出接机口就看见她在那儿张望,不过是我先认出来她的,因为我在家总会看她的照片,但她没我照片,都不知道我长成什么样了,所以我走到她跟前她才感觉到是我。”
“后来呢?”
“她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偷看她,还挺激动,想着终于能体会一把有妈的感觉了。后来,车子直接开到了我宿舍楼下。其实她挺殷勤的,跑前跑后地跟前台沟通、搬行李、打扫房间……收拾好她就直接跟我道了个歉,说她现在的丈夫是个外国人,不太方便带我回家,让我先在那儿好好学习,过一阵再来看我。”
“后来那两年都挺好,真的挺好。我卡上定时有钱进账,虽然不是那么多,但也足够我吃饱穿暖安心学习。大概因为之前都让我自己在宿舍呆着,她觉得心里有点愧疚,所以大二那年感恩节假期,她就来接了我去他们家过节。”
俞庄嵁本能地感觉故事走到了转折点,可她的语气却越来越戏谑,像在调侃别人的事。
“那老外长得不怎么样,他和前妻的儿子长得更不怎么样,我当时才知道外国人也有丑的。这想法有点蠢,但我在学校里真没见过那么不好看的外国人,以前看多了外国电影,也有一种金发碧眼都不至于太难看的既有印象——这一点后来被证实是错误的,大错特错。”
“那天晚上我睡在书房的地上,隐约体会到了哈利波特和林黛玉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睡到一半,我上了锁的房门被人用钥匙从外面打开,是那个奇丑无比的儿子。”
“他力气很大,一进来就捂住我的嘴,贴在我身上,浑身都是酒和香体剂味,还对我说一些蠢话。”
“我就随手抄起一个硬物砸过去,然后他就开始吼叫,像个发情的动物,把全家都喊醒了。”
“他们把灯打开的时候,就看见我手里握着个滴血的锥形雕塑,大概也是个艺术品。他们家铺的是灰色地毯,当时已经黑了一大片。”
随着事态发展,她语速渐渐变快。
“他们着急忙慌地把人送去了医院,我就下楼在客厅里坐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我妈才回来,特憔悴,说要送我回宿舍,以后也不会再带我回来。”
“我就问她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想法,结果她突然就崩溃了,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么歇斯底里的样子,”介舒说着又笑了起来,“虽然我总共也没见过她几面……总之,她觉得我搞砸了她辛苦搭建的生活。我和我爸,都是她的灾难。”
“那我就不乐意了,我当时哪儿受过那种气,处不来就不处,直接收拾东西自己走了。”
“坐上大巴的时候,我有点儿后悔,一直在窗口看她有没有追过来。只要她说两句好话,我肯定就下车了,哪怕之后要我去跟那个人道歉都行,怎么都行。”
“这想法持续了好几个礼拜,直到第二个月,她没有给我打钱。”
她声音轻下来。
“之后都没有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