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山上走了一会儿,韩愔还是没能说服口若悬河的项易生,被他请进了老中医的破木屋,见了在他口中传奇到不得了的老神仙。
老神仙把脉许久,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只顾自己神神叨叨也不和韩愔交流。韩愔本就有偏见,只是韩小易身份所限,她只好乖巧地坐在那里。
好不容易老神仙撒开了她的手,韩愔说了谢谢后逃命一样离开了这个破烂的山间小屋。刚才屋里中草药的气味熏得她一阵一阵的犯着恶心,她以前不这样,这么一想可能还真是给项易生输了血的缘故。
见项易生迟迟不出来,韩愔只得回到登山客走的山路上找了个石阶坐下,大脑开始放空,突发奇想要是收到撤回的指令后最舍不得谁。想了一圈,发现自己有可能最舍不得自己的邻座姜珍珍。
韩愔自己的生活经历本就不算顺利,但如果要她一句话描述姜珍珍的经历,那一定是五个字:“太不容易了”。
姜珍珍出生在小县城里,她是家里的长女,父母抱着“养一个也是养养十个也是养”的思想,打游击似的在她出生后的十年里又生了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
姜妈妈在第六个孩子临盆的时候觉得已经有了经验,就想省钱在家自己生产。之前在医院生了五次都没事,可第六次许是因为产龄高了,也许是抱着侥幸心理省掉了产检,也许是因为卫生条件太差,也许只是单纯的死神看不惯她一直在制造生命,她生产中突然大出血,生下一个死胎就撒手人寰。
姜爸爸年轻的时候对身体太自信,妻子去世之后没人管他就更自由了,抽烟喝酒都没有节制,彻底随心而活,不工作不交社保,整天混混度日。老天也不负他,在他四十多岁就给了他高血压糖尿病和动脉硬化,没几年便演化成了稳定的尿毒症。
父亲确诊尿毒症那年姜珍珍在读高二,刚学完了全部知识开始备战高考。那段日子班主任还在高考动员会上对姜珍珍说学校的一本率不高,但是她成绩还算不错,很有机会冲一冲。可同时,她最小的弟弟刚刚到了上学的年纪,家里六口人要张嘴吃饭却没了顶梁柱,姜珍珍只能辍学打工。她一个高中学历都没有拿到的女生在大城市里努力工作到现在快十年的时间,靠着固定工资和没日没夜的兼职愣是支付起了她父亲每周一次的透析医药费和她四个弟弟妹妹的全部生活费。
这太不可思议了。
前几年姜珍珍和韩小易刚刚成为邻座的时候,她面色蜡黄皮肤粗糙,身体还像一个没有发育的未成年人一样又瘦又小,和另外九个人合租在一个城郊地下室的小房间里。
这些并不是因为她收入低——说白了沈皓云和项易生都不算是掉进钱眼里的资本家,一个为了掩护身份加打发时间,一个大概就是想证明自己,所以没什么压榨之说,奥古员工待遇不错,除了高薪外每月还会发各种食宿医疗补贴。只是姜珍珍承担着重任,将全部收入都寄回了家。
雪上加霜,有一年姜珍珍最小的弟弟中考前在网吧打架,砸坏了好多电脑。为了不让弟弟的档案上有污点,姜珍珍替弟弟支付了赔偿,从一个还不错的四人宿舍搬去了合租房。
姜珍珍在遇到韩小易这个偷懒耍滑的人找她做枪手之前,生活状态一直是那副没有盼头的样子。直到有一天韩小易告诉她,她认识一个着急出国的朋友在低价出租房子,姜珍珍这才终于离开了那几百个人共用厕所的地下室,住进了韩小易朋友的单身公寓。
韩愔哪里有什么着急出国的朋友,那套房子不过是她之前购置下的另一处安全屋,想办法转租给了姜珍珍。安全屋并不大,和项易生的公寓没法比,是个很普通的三十平小家,但姜珍珍非常满足,因为她可以不用害怕在木板搭的公共浴室洗澡,也终于可以安心地换衣服了。
其实那时候韩愔和姜珍珍还没有那么熟,只不过她知道了姜珍珍的事情后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她有些感慨,甚至有些难过。
这真是太讽刺了,她从小到大一直最渴望拥有却一直在失去的家庭和家人,却成为了姜珍珍人生道路上的最大阻碍。
想到一半,韩愔突然觉得有人在抢她手上的东西,她聚神一看发现项易生已经从屋子里出来,正用两只手抢她的第二支菠萝味冰棍。
项易生一脸严肃地跟她说:“老先生说你问题很多,以体虚气寒为最,少吃冰棍!”之后他又罗列出了一堆类似于脾胃虚寒,肝肾阴虚,血气不足的华丽辞藻,照着老神仙开的药方一样一样告诉韩愔她需要注意生活中的哪些方面。
这些身体上的问题韩愔都知道,她这工作上山下水这里一枪那里一刀的,怎么可能完全健康。不过这些小病症对她的影响并不大,最多是作息不规律的时候有些疲倦,不是什么大事。
“好。”她松手让项易生把冰棍拿走。
项易生拿着冰棍正奇怪她怎么就范得那么快,没想到韩小易沉默了一整天突然主动说道:“老板,哪一天你不想创业了,要回到项氏发财了,你能带着姜珍珍一起去吗?”
她说完后便继续走在前面,项易生赶紧快步追上,要不然很快就会像刚才那样,连韩小易的背影都看不见了。
“为什么这么说?”
韩愔想了想:“她的思维没有知识框架限制,有很多创意,值得去一个比奥古更大的平台去施展。”
项易生拎着几包药材紧跟着她:“不是,我是问你,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回去?”
韩愔思忖片刻:“我搜过你家的背景,你是想做投资的人,怎么可能不想要那样的资源呢?你在这里跟奥古死磕什么?真为了一身傲骨?”
项易生听了她的话后脚步一顿,机械地吞咽了一下。这韩小易真是字字珠玑说到了他的心里,他靠自己打拼那么久,怎么会不了解这其中的酸甜苦辣。
他的启动资金是回国前准备的存款,由于刚在国内起步,银行各个部门,投资方,合作公司的人际关系都需要他自己一点一点去活动。有时候应酬完,深夜一个人坐在洗衣机边处理这个行长那个老总吐在他身上的秽物时,项易生也想过和徐白玲服个软,干脆不要这烂摊子了,去踩在巨人的肩膀上,开开心心坐拥一切当那高高在上的项小少爷。
到时候他根本不用天天熬夜修改繁琐的文件,有的是人争着抢着在他面前表忠心。去哪里都有人恭敬地等着他,没人敢逼他喝酒,不用吃那些没用的饭疏通关系,只用板着一张脸,所有人都会因为他是项易生而忌惮他。
项易生从来没和别人说过这些事情,一瞬间他突然有些丧气。
连韩小易都能轻易看出来的事,他的母亲应该也知道吧。以前徐白玲会干预他在海外的创业逼他回国,而现在徐白玲肯定知道他在国内的近况,所以根本没有来干涉奥古的任何事。
他和徐白玲只是不亲近而已,终归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徐白玲知道自己的孩子不过是暂时脱离预定轨道的电车,去外面小打小闹检修一番,最终还是会回到属于自己的路上。
韩愔见他脚步慢了下来,自知不该评论别人的生活,更不应该置喙别人的选择。比如她就不会希望项易生知道了她的背景后对她说:“不就是钱吗,能用打工还债解决的事你怎么能决定去杀人呢?这么吃不了苦吗?”
她像是知道项易生在想什么,赶紧补救了一句:“不管最后怎么样,你现在这个白手起家的过程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财富。而且你多厉害啊,知道怎么钱生钱,很多人除了放钱在银行根本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韩愔曾经苦于付不出账单而出卖自己,现在却也达到了土财主的经济水平。不过韩愔身份特殊,所以她把将近一半的资产都以现金和金条的形式存放她在世界各地购入的安全屋。别说投资了,连银行利息都吃不到。
要是项易生知道了,一定痛心疾首。
刚刚韩愔这些安慰的话其实没什么意义,但项易生听她这么一说,迈的步子也轻快了起来,活脱脱一个教科书里的乐天派:“你真那么想?”
韩愔郑重地点点头。
身边的人都不知道项易生的这些烦恼,所以很久没有人给过他这样简单的鼓励了,没想到今天能从韩小易这里听到这些。
项易生看上去很开心,一直看着韩小易笑,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刚刚这话说的,怎么好像到时候我去项氏发财的时候就不带着你一样?你放心,我肯定带着老员工一起发财。”
你想太多了,韩愔暗道。
不过项易生显然不知道韩愔在想什么,他笑嘻嘻地走在韩愔身边:“我发现你好像很关心姜珍珍。”
韩愔顺手拉着项易生的手臂避让了挑水上山的工人,对他道:“她挺不容易的,而且她能力比我强得多,你放弃我吧,培养她才是正解。”
项易生并不反对。既然韩小易已经明确了对于晋升的态度,他也不会违人意愿拔苗助长。其实他也早有培养姜珍珍的想法,他看过很多姜珍珍代笔韩小易交上来的东西,确实质量很高,理解到位。而且他当时还以为那是韩小易参考过他的意见后完成的,如果是姜珍珍全靠自己写的,那她真的是极有天分的金融人才。
不过项易生没有和韩小易说这些,而是像是抓到了她的把柄似的把手上的药包举起来晃了晃:“要提拔姜珍珍也行,但是你得听我的话恢复身体,别总让我为你输血而内疚。你要是做不到按时喝药,我就扣她的奖金,奖金扣完就扣基本工资。”
韩愔:“……你不会的。”
她觉得项易生受伤了之后好像被降智了,整天乐呵呵的。这一定不是她输了血的问题,她拥有含金量极高的学位,血液引导着她开枪狙击的力量与精准杀人的头脑,怎么会把一个正常的上司变成现在这样。
好一会儿韩愔才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不会煎药,你给我也没用。”
项易生竟然更开心了,他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喜气道:“徐老师,就是我的母亲,从几十年前开始一直来找这个老中医调理。但有段日子公司危机她太忙了,家里害怕舆论也不敢雇人,所以中药都是我煎的。”
阳光下他特别自信地看着韩愔笑道:“你放心吧,很方便的。我早上把药煎好了放在保温杯里带给你,午休的时候随饭喝就可以了,我会让姜珍珍随时汇报。”项易生说完,扬着嘴角蹦蹦跳跳地超过韩愔往山下的停车场走去。
韩愔:“……”她从来不知道项易生除了温柔和气,还是个那么爱笑的人。
伏特加不止一次对她说过,不要让别人知道你的喜恶,不然会陷入被动。
韩愔深谙此道活了这些年,没想到居然被项易生钻了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