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姬离逝,刘荣放逐,中宫东宫之位皆空悬,按理都应及早填补,可皇上却迟迟不见动静。
宫中大宴,太后带着刘武来,刘武提到多年之前,独当吴楚大军的显赫功勋,皇上曾许诺:“千秋万岁之后传位于代王!”
皇上未许诺传位给刘武,可朝堂已有此传言。兄终弟及,在大汉朝本有先例,诸吕覆灭,丞相陈平和太尉周勃改立文帝,文帝与惠帝便是兄弟。
王夫人闻言如临大敌,原本以为扳倒太子,刘彻成太子是顺理成章的事,未曾料想半路竟迎来更大的对手,这对手还有太后的支持。
刘彻却似已厌倦这一切,他虽和阿娇订了亲,可他并不上心,一心想着离开长安,去胶东即王。阿娇那边,似也在有意无意地避讳。虽然刘荣被废太子,可阿娇却并未有放下过。坊间传言,废太子离开长安之时,阿娇哭了整整三天。大家纷纷猜测,刘彻和阿娇订婚,不过是为缓解和亲燃眉之急,而今忧虑已除,长公主自然可以将阿娇重新许配给更有前途的皇子。
刘武在长安城中也有许多动作,他和窦氏一族关系紧密自是不必多说,还和丞相周亚夫过从甚密。最让人意外的是,坊间流传刘武要为霍织艳再造落芸舫。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预判此事与柳居延有关,终于下定决心去会会他。我叫上了赵信,一起前往。
柳居延在长安又购置了一处宅子,门庭若市,跟王侯府邸无异。我说明来意,仆从阻挠赵信入内,却允许我进入,我只能单独赴会。入得厅堂,柳居延正悠闲坐着,喝着茶水,似已恭候我多时。
“你来了,坐下喝杯茶。”他招呼我。
我依言坐到他对侧,喝了他亲自给我斟的茶水,感慨:“果然是绝品好茶,配上高门大宅,柳公子真是富可敌国,一掷千金。”
“你若是愿意,这宅子你自可来去自如,美酒佳肴,随时奉上。”他说这话时,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吗?”我问他。
“就不能单纯对你好吗?”他反问我。
“我无姿色,也无身份,不值得你对我如此。”我有自知之明。
“怎么就没有姿色,没有身份了?”他反驳我所说的,“你样样不缺,而今你可是宫里的红人,我哪能让你替我做事?应该让我替你做事。”
“实不相瞒,我确实有疑虑,想烦请柳公子解答。”我也不再同他客套。
“你问吧。”他爽快地表示,眼睛透着一丝精光。
“霍织艳是否现在你处?”我问他第一个问题。
“她确实在我这住着,不过不方便见人。”他很直白地承认,并予以解释,“她已有身孕,不便走动。”
“孩子生父是谁?”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期期艾艾地问了句。
“还能有谁?”他顿了顿,之后肯定地表示,“自然是我。”
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两颊绯红,柳居延给我的答复,让我思绪混沌,剪不断理还乱。霍织艳心属之人不是刘荣吗?怎么跟他在一起了?转念一想,如此尤物,男人竞相追逐,也并不奇怪,唯一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怎么那么快就有孩子了?
“你打算怎么办?”我再一次问他。
“准备带她离开长安,把孩子生下来再说。”他已有筹划。
“你准备去哪?”我问他。
“去南面,应该会去苗疆。”
他的回答让我很意外,他居然还打算离开长安,我本怀疑柳居延利用霍织艳,再施一次“奇货可居”计策,拉拢刘武,目前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我直视柳居延,感觉他的单眸冷冽,仍旧让我看不清他,可我总感觉,他看我的眼神,带着一丝异样,这种异样不是排斥,而是一种柔和。
“我也打算随刘彻去胶东。”我说了我的计划。
“你们不要太子之位了?”
“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我讪笑,随后又跟他说道,“在离开长安之前,能跟你见个面,我竟觉无憾。”
他没有作声,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长安实在太阴冷了。”说完,我干咳几声,对他说道,“久咳未愈,太医为我诊治,说我得了痨病,恐命不久矣。”
“是吗?”他望着我,眼神似在乞怜,只听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身子不是一直挺好的吗?怎么忽然就病了?不会是你在骗我吧?”
我忽然就不再说话,靠在凳子上,大口吸着气。
柳居延赶紧过来,为我顺气。此刻,他离我很近,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正蹙着眉,心思完全在救助我上。
“你担心我出事吗?”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未等他回答,冷不防地唤了声,“哥哥。”
他震惊于我所说的,却未有缩回眼神,也未缩回手,他没有后退,也没有出口反驳。
“你根本就不是柳居延,你是刘濞之子——刘驹。”我道明他的身份。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他矢口否认,却明明有丝惊慌,未料想我竟识破了他的身份。
“我从匈奴回来的时候,你便盯上了我的,能说出我师父的名字,你只可能是刘濞旧人;皇上告诉我,刘濞有一子刘驹,吴楚之乱后逃脱,另一子被远送匈奴,我便是被送匈奴的质子,而你,是侥幸活下来的吴国太子刘驹;吴国太子不缺金银,这也是你的筹码,你的‘奇货可居’,源自吕不韦,而他的目的是谋夺秦国,你也一样。”我逐一分析,我是如何一步步推断出他的身份的。
我终于说出了憋在心头的话,我一直在揣测他的身份,一度无法面对。
而今,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是我在世的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而我之于他,也是如此。我本该为寻到至亲而高兴,抱头相拥,痛哭流涕,互诉过往,可这一幕并没发生。
只因我和他境遇不同,无法赞同彼此,注定没有亲兄妹的情谊。
“你很聪明,不愧是我的妹妹。”他很意外我的推测,却也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以及所作所为。
“哥哥,既然你我是兄妹,作妹妹的,还是有句话想说,我希望你不要再卷入长安城的是是非非之中,改立太子又如何呢?这江山终归不是你我的。”我劝他放下执念,不要被困在老一辈的恩怨之中。
“你不也希望刘彻成为太子吗?”
“我希望他成为太子,是希望他不再送汉家公主和亲匈奴,希望他能安邦治世经天纬地,希望他为万世开太平。”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壮怀激烈,心潮澎湃。
“我不指望你能站在我一边为父报仇。可你也不必劝我。”他心意决然。
为父报仇,这四个字如一座山一般压在我胸口之上,实在太过沉重。再多的豪言壮语,也被瞬间击溃,我又该如何回应?
我不肯为父报仇,可被视作不孝,我也极是固执地告诉他:“刘濞不忠不义,我天生反骨,不愿认贼作父,你已有妻儿,何必继续把自己绑在他身上呢?”
“不过是成王败寇,哪有那么多忠诚义士。”他噗呲一笑,无奈地摇头,“父亲做了很多事,吴国百姓至今感念他。我永远不会忘了他死时的惨状……算了,说这些,你是不会懂的。”
我垂头,没敢再同他说话。他的沉痛过往,我确实无法体会。
“今日,我只叫你一次哥哥;日后再见,你还是柳居延,我还是刘丹心。”我拾起一杯茶,敬他,随即一饮而尽。
我们虽是兄妹,可终究是陌路。离开路上,我的眼泪竟不自觉地掉落,我终究割断了所有血脉联系,以后在身边的,只余知己朋友。今日冲动之下,我与刘驹相认,只余惋惜,绝无后悔。
一直等待我的赵信,见了我失魂落魄的模样,担忧不已,他拍拍我的手臂,“丹心,你怎么了?”
“赵信哥哥!”我叫了他一声,扑倒在他怀中,口中念着,“你是我这辈子的哥哥,我有你就够了。”
他大概明白我在此的遭遇,也紧紧抱住了我,安慰我:“不要害怕,再苦再难,都有我和你一起面对。”
赵信和我并肩而行,我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叹了口气,空旷的大街上,青台高瓦,可并未见到什么人。果然,是我想多了,我怎么会幻想刘驹追了上来、望着我和赵信携手走远呢?
我和赵信回程的路上,意外遇到刘武带着人马在大街上招摇过市,我和赵信本不想围观,却听到有人叫了声,“曹驸马,终于把您给盼来了!”
我们留了神,果然看到了卫青,他居然和刘武一起骑着高马,二人还有说有笑的。我和赵信随着他们,进了长安有名的酒家“风荷苑”。
我和赵信点了两道小菜,坐在僻静的角落,卫青和刘武则在最中心的位置喝酒。刘武又在讨好卫青,既给卫青斟酒,又小心翼翼地想去拿干将剑,却被卫青阻止。
“一直有说法,干将剑是国之重器,连接着气运,有天子之气。显然,刘武也想得之。”我对此不以为意,“哼,纯属无稽之谈,不过是刘濞想号令天下,借故宣扬出去的。不过,卫青那么清高的一个人,会跟刘武勾连在一起,属实意外。”
“要是这把剑还在你手上,而今刘武的座上宾,可是你呀。”赵信靠近我说话,似在为卫青说话,“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面对刘武的示好?”
“好像也挺为难的,我会装病不出。”我想到今天在刘驹面前做的事,决定如法炮制一遍。
赵信望着我,看我在嬉笑,他也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们坐了一会儿,便先行离开了。回宫之后,刚过两天安稳日子,麻烦又找上门。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这次居然是我被抓小辫子。太后斥责漪兰殿太多闲杂人等,她探听到我很早就为落芸舫送酒,推断我与落芸舫织艳等人过从甚密,怕我把祸水引入宫中,扬言要将我逐出宫。
“多久前的事,怎么还能扯到丹心身上,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刘彻闻言,很是气愤,极力回护我。
“既然是太后的意思,我走便是。”我准备离开未央宫。
“你走可就正中她的下怀。”刘彻拦住我,不许我离开,“今日她让你走,明日再让赵信走,无非是砍我左膀右臂,钝刀子割肉,长此以往,我不死也残。”
“有一个办法。”王夫人过来出主意了,“清河殿是小黄雀出嫁时,皇上赐予我们的,现在一直空着,你去那边先住着。至于赵信,他有专门的府邸,倒不必担心。”
“如此正好。”我借机再一次装病,“丹心近来精神恍惚,一直干咳,让太医再给我诊治一番,自然能换个地儿好生休养。就恳求夫人殿下施舍丹心一亩三分地,由着丹心耕作。”
“你怎么了?”刘彻有些紧张,还刻意上前端详我。
“她说病了便病了,你照做就事。”王夫人一眼便看出端倪,她跟刘彻说道,“你用脑子多想想,她病了,咱还能逐她出宫吗?”
刘彻恍然大悟,也笑逐颜开,叮嘱我:“你若要清静,自然可以去清和殿,要照顾好自己,我保证不来打搅你。”
“丹心谢殿下!”我承情接受,自然不敢怠慢。
刘彻挤挤浓眉大眼,故作嫌弃,“丹心真是,才几日功夫,就这样见外!”
我巧笑,“大哥,多虑呢。该有的礼节是不能失的!”
赵信望我,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我回望他,勉力笑笑,心里却暗骂自己——刘丹心,你还真是不识趣!
居于清和殿,我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静平和。清和之宁,清河之谐,在这小宫楼中,吹笛抚琴,喝茶侍花,我已然忘乎所以。
我仍记挂刘彻,也知外界风起云涌,可我毕竟一时之间无法探听,便不作他想。
但我深知,墙角的风越是寂静,一日风起,就会越紧。
转眼春过夏至,又是月朗星稀夜。七夕是我的生日,我已在未央宫中一年半载,想起我和刘彻结义之时,二人共誓同求天下,而今回想,不经怅然。
闭紧门来,解下白衣裹胸,端详自己的身体。
身形渐长,纵然我使再多的白缟、费再大的劲力裹胸,亦难将日渐凸显的胸部沓平。心中杂念渐起,我便逼着自己弹琴,让自己不作他想。
冬来扫雪,点点墨梅虬枝间,我轻轻捣鼓着白雪,淡然扫入玉盅中,望着雪水交融,莹莹如羊脂美玉,我轻呵一气,感觉这天地,独留我在此间了。
赵信偶过来,我便会在红泥小暖炉中添得一壶“琉璃醉”,案上沏上一壶茶,就着雪天扫的梅花雪,恣意地捋几朵寒梅,撒入滚沸的汤水中,氤氲水雾透过翠色墨竹茶盘,凝成小珠,翠色茶米遂翻涌身子,在杯樽中飘忽游离。
“丹心。”赵信唤我,目光深思,“不知有件事你有没有听闻?”
“什么?”
“殿下要娶阿娇翁主了,日子是这个桃月十八。”
闻言,我手上的茶杯摔落在地,一时之间,我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我长吸了口气,方跟赵信说道:“那可是好事,大喜事。”
我极力掩饰自己的失态,之后勉强坐着,逼自己集中注意力招待赵信。
赵信走的那夜,雪夜月光冷,我一人独住偏室。试着弹琴,却怎么也不成曲调。脑海中始终浮现着往昔回忆:刘彻从集市上一路跟着我回家,他拉着我在渭水侧结拜,他自责难过时我在他身侧安慰……
更令我未曾料想的是,我竟在这一天来了月信!
腹间绞痛,我惊忧害怕不已。在匈奴时,师父便有意告知提点我,我未觉有所难处;可真当它来时,我仍有些不知所措。
身体如坠冰窖,我几次佯装生病,此番,可真是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