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碎雪入檐无声

书名:吾家初长成 作者:雨微醺 本章字数:21746 下载APP
另一边,裴老太太与裴桑桑回到,一进入么街道就看到新张贴出来的通知,街道办将联合妇联一起举办系列关于女性主题的座谈会,会请了一些包括大学教授、退休女干部、女企业家等人员来当主讲,分不同场次介绍女性在婚姻和事业上的平等自由,鼓励女性自强不息等等。
   “是女儿,是媳妇,是妈妈,更是一个独立的自己!婚姻自由,是基本法富裕每位女性的权益。”裴桑桑看着宣传页上面的标语,随后下意识看向裴老太太。
   裴老太太扫过一眼宣传栏,自然明白这是陈慧秋的反击。既然老太太能拉着全街老人们演一出婆媳和睦,把她架上道德至高点,那么她就能组织全街的所有女性一起学习婚姻自由,鼓励主主意识。
   回至家中,裴桑桑推门进入后首先看见的便是客厅里凌乱堆放的各种东西,大大小小的纸箱摆在地板上,卧室里依稀还能传来响动。
   裴桑桑放下背包进到主卧,看见陈慧秋正在一件件清点收拾衣服,询问过后得知她在把许久不用的旧衣物收拾打包捐赠出去,外面客厅里的都是已经打包好的物品。
   “这么多,都捐了?”裴桑桑朝箱子里看了看后问到。
   “嗯,都捐了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而且,回头我搬出去的时候也方便轻松。”陈慧秋笑说着将一件大衣塞进箱内。
   “您和我爸……”裴桑桑试探性的询问。
   “没离成,遇到些麻烦。”陈慧秋淡淡回应着,然后似乎是为让外面客厅里的裴老太太听清楚般刻意提高一些音量,说:“虽然遇到麻烦,但没关系,已经和你爸协商好重新预约时间改天再去办,一定能办成。”
   闻言,在客厅取杯饮茶的裴老太太动作稍缓,这到是在她意外之外。
   陈慧秋拿着银行抵押资料去问裴老太太是什么情况,房子什么时候办的抵押,钱去了哪儿,为什么会归在裴诚诚名下。裴老太太双手交撑着拐杖坐在沙发上喝茶,也给出自己立场十足的理由。
   “你坚持要离婚,那我就要考虑后续问题。诚诚是男孩子,总要有点东西傍身,最近他又搬出去一个人住,还欠了债,都是需要钱的事情。你做妈的不心疼自己孩子,可人这个做奶奶的心疼呀,每次去看他都觉得好可怜。我看着长大的孙子现在被赶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不得操心安排。房子是我授权抵押,钱没乱花,全存了定期理财,每个月拿些利息给诚诚做生活费帮衬些。”
   “老太太,诚诚离家去住这事儿您不能摘得干净吧。您要是觉得这事儿不好,当初可以拦着立业,您不也说了他吗。您拿房子贷款让诚诚吃利息是帮衬他,合着我们就是恶人。”
   “唉你这话说的好没责任心,你当亲妈的这段时间都不管不问,我心疼孙子你倒朝我推责任。”
   “您不用偷换概念,你这们安排无非就是要逼我净身户,怕我占了便宜。”
   “唉呀,我说慧秋,你这真是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这钱我又没花一分一毫,放在银行也没动,每月利息也都给你儿子接济生活,你怎么就全怪到我头上呢。我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吗,我就是心疼我孙子而已。”
   “定期存了多久?”陈慧秋沉下气后追问。
   “不久,三个月而已。”
   “也就是说,最快办房子解押还清款项后签字离婚,至少要再等三个月,亏您倒想得出来。”陈慧秋几乎要被气笑。
   “唉呀,真是冤枉呀,好心被曲解。做亲妈的不上心,还见不得我多张罗操心。我都已经看到那些消息,诚诚发生那么大的事你们都帮过他吗,好好的一个人现在被人说成什么样,他心里得多难受,这不是你们做父母的失职吗。慧秋,你就非得把我们家搅得乌烟瘴气才开心吗。”
   “什么叫我搅合,诚诚要搬出去住时您不也在吗。再说了,论搅合,您拉着他一声不响把房子用来抵押贷款,还把那些人弄来泾城,真就是大发善心助人为乐?不就是为了隔应威胁我吗。论在家里生事,您可比我多,您背后还干了些什么不如一块儿都说出来,也省得您藏着掖着有一出没一出。”
   “陈慧秋,你说话太难听了。”
   “您做得那么难看,还怕我说得难听?”
   “你……”
   眼看着两位长辈硝烟四起,音调越来越高,裴桑桑在自己卧室隔墙听着头痛不已,但又没心思去多管。因为她接到了安琪从社交账户后台发来的私信,询问裴桑桑有没有见到裴诚诚回家。
   二人交换号码后作简单的通话,安琪借口上洗手间的间隙抓紧时间简述已经发生的情况。纵观眼前的事情,从裴诚诚的角度来看一切近乎于背叛抛弃,加上网上铺天盖地的负面嘲笑谩骂,安琪很担心独自裴诚诚会钻牛角尖。
   “我现在没时间去找他,你们是家人,去找找他吧。”安琪说。
   “闹成这样,你打个电话给我们,自己还能心安理得的去做其他事?那些事比我三弟还重要吗?”裴桑桑不禁有些气愤地反问。
   “我解释了你们也不会懂,我有我的难处。你们快去找他吧,至于我,会晚些时候给他一个交待。”安琪那边依稀传来有人催促的声音,她匆匆说过几句话后先行挂断。
   客厅内还是争议不休,已经从裴诚诚的事转移到街道办组织的活动,裴老太太认为陈慧秋安排这些主题的活动就是拱火,会让多少媳妇女儿变得不听话,制造家庭矛盾。陈慧秋认为这不是拱火,是提醒每个女性自己的权益不受损,要勇敢对不认可的事情说不,而不是被动接受隐忍的单方面牺牲。
   裴桑桑在拔不通裴诚诚的电话后已经着急担心得生出细汗,听到外面的争吵更上恼火,于是拉开门走出去少有地带着脾气提高音量,说:“你们先别吵了!”
   “妈,奶奶,三弟联系不上了。”裴桑桑略沉下气,缓了缓后向愣住的两人陈述情况。
   当天,裴家众人在发现裴诚诚失联后放下所有事情,分头各处寻常裴诚诚。
   陈慧秋依次打电话联系与裴诚诚相关的人询问有谁见过他,全都失望告终后又出门在家附近寻找。裴立业没有回家,直接开着车在城中能想到的地方一一实地寻找。裴桑桑依次去学校和裴诚诚在面的住处以及他从前喜欢去玩的地方。
   入夜后,城中起风后下起雪粒,众人更担心裴诚诚在外面穿得少会受寒。就在裴家上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时,裴男的一通电话打来才终于让众人稍稍安心,各自从所在地朝家中返回。
   裴男今日返回泾城,拖着行李回到自己公寓时见到蜷缩倚靠在门外的裴诚诚。也不知道在此之前遇到什么事,身上布满尘土,脚上的鞋还丢了一只,另一只也被泥水泡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
   “三弟,你怎么了。”裴男放开行李,蹲下身去轻柔地唤醒裴诚诚。
   裴诚诚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裴男有点意外,然后就眼圈一红,委屈巴巴地出声解释,说:“大姐,我不是要来给你添麻烦,我以为你不会回来……”
   “我不回来,你要在门口睡一晚吗?”
   “我没地方去了,不知道要去哪儿。”
   “没事了,大姐在。来,先回屋。”裴男将裴诚诚肩头的灰尘拍拂掉,拉住着他的手腕起身,一如小时候牵着他过马路回家。
   其实,和安琪作别后裴诚诚也没有把一切想到最糟糕的地步,他沿街离开时还暗自鼓励自己打起精神。看到路边有个孩子横穿马路,他立即冲上去将孩子拉回来,本以为做了件好事,但却因为脚滑跌坐到路边的湿泥里弄脏了孩子的衣服,孩子的母亲跑过来后就不由分说的责怪他,还在认清他的脸后问他是不是网上说的那个骗子。
   裴诚诚的心当时一下子跌到谷底,他想辩驳解释都不知道如何要人信服,最后只得仓皇跑开,生平第一次那么狼狈心虚。
   三天,也仅仅是三天,裴诚诚觉得像是过完了一遍人生,三天前的一切好像是上辈子的事,眼所有的东西如同泡沫破碎后全都消失,再不如从前。
   裴男进门后让裴诚在椅上坐下,去取湿毛巾递给他擦脸,但他只是愣愣坐在那儿没有接手,于是裴男男就替他擦试脸上的泥渍。被碰到时裴诚诚才像回来些心神,抬手接过毛巾握住,然后低着头开始说话。
   “我靠在门外时想了自己这半年干了些什么。和家人闹不和,学业上荒废,惹上网货这个大窟窿,和女朋友的关系毁了,自己被贴上骗子标签。自以为聪明的想着能一夜成功,能搭上功成名就的快车道,其实我才是最傻的。
   我明明没有大姐你那么坚韧聪明,但就想着比你还要激烈地忤逆家里。只想着,他们不让的事我偏要做成,就能证明自己是对的。即使明明知道有隐患的事,也为争这口气,好一份面子去赌,觉得自己会是幸运的少数人。其实就是个自蒙双眼,膨胀自大的莽夫。”
   “你既然现在能想到这些,能回头审视自己,就还不是最坏的情况。”裴男安慰。
   “还不坏吗?我都不知道明天怎么走出去面对这个世界,已经这么糟糕,该怎么办。”
   “除了疾病死亡和灾害,没有什么是最糟糕的。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你还是你,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即使别人给你判定标签也不低头妥协,不武断的宣判自己的后续,抬起头面对未来不回避,才是真的独立呀,欢迎长大。”
   “大姐,你也从一开始就觉得我不会成功,对吗?但是你从来没有像家里那样反对我,也不像二姐那样没表态的随意附和,还主动支持过我,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大姐。”裴男伸手揉了揉裴诚诚的头发,笑意中有些不易察觉的情绪,之后又赶紧侧移过目光去取各类物品,催促他去清理洗漱自己。
   裴男安排裴诚诚洗漱后休息在自己床上,然后以出去买些日用品为由暂时离开,实际是到楼下僻静处与裴家人通话了解情况。
   另一边,裴家众人陆续返回家中,进门所见除了裴老太太还有一个外人,竟是安琪。
   安琪在结束工作后即亲自来到裴家等消息,当裴老太太开门见到她时可以想像有多震惊与不喜欢。不过安琪在那时候没多计较,她与裴家众人一样都期盼裴诚诚一切安好。
   在得知裴诚诚在裴男那里休息下后,众人松下一口气,安琪则向裴家人详细地解释当下的情况,裴男坐在公寓楼下花园的长椅上也通过语音通话聆听着。
   从一开始裴诚诚从家人那里得不到支持后,他就从各个平台贷款,也没有告诉安琪,还为了面子而不断给安琪购买礼物,在被催款后就私下不断向经纪人妥协接工作来预支费用周转。网络上关于“裴诚”的家世谎言是经纪人匿名散播出去的,这在网络炒作行业是非常惯用的伎俩,意在虚构一个看起来高大上的背景身份,裴诚会默认接受,也是缘于经纪人是他唯一能找到帮助的地方。
   如此进入恶性循环,周而复始地因果诱发,经纪人对裴诚诚几乎获得了绝对控制权。即便是没有出现这次的网络舆论危机问题,裴诚诚也会在不久之后遇到其他问题,因为他的生活已经全部混乱,如果处理不好,他的未来人生都很可能受影响。
   “都是你害的,他好好的一个大学生,全被你带偏了。”最先说话的是裴老太太,她本就不喜欢安琪,这回更是直接的表达厌恶。
   “奶奶,安琪晚上过来也是好意,您消消气,别上火。”裴桑桑见场面尴尬,就赶紧堆笑着打圆场解释。
   “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不打扰你们一家人了,我先走。”安琪没太介意老太太的话,忙碌一天后的疲惫更多,起身拿包离开。
   “一个女孩子,看看那身打扮就不成个样子。不安份才老想着出头,觉得自己有能奈,她自己作就算了,还拖上诚诚真是坏得很,不知道什么样的家庭教出这样的人……”安琪朝外走,裴老太太还是依旧很不悦地在身后报怨。
   安琪能靠着尊老的道德准则不计较,但她的成长经历里与父母长辈是以朋友模式相处,接受批评指责也有底线,听到太过分的话就不再隐忍,停下已经走出门外的脚步,转身又走回门内隔着玄关望向屋内众人。
   “老太太,您知道裴诚诚为什么那么坚持不留余地,一门心思就想抄近道成功吗,就是因为你们看谁都觉得应该当个平庸普通的人,不要出挑和过于努力,他想证明你们错了。您可以骂我,我不反驳,因为我也觉得自己在某些事情上对不起裴诚诚。
   不过,这个罪名却不全是我的,你,你们这些家人全都有份。
   有的是主谋,有的是帮手,有的还是沉默不说话的看客。你们这一家人看着金玉其外和和美美的,内里全是些负面和霸道,我从来没见过哪一家人对自己的孩子那么没信心。怪我的时候也想想你们自己吧,我出的主意,那又是谁推了他一把呢,是你们。”
   安琪走后裴家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又说了许多话,陈慧秋指责裴诚诚不懂事,因太倔强才被人骗进坑里。裴立业拍着桌子称自己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所以当初才那么反对裴诚诚去做这些事情。裴老太太阴沉着脸隐忍不发,之后拿起拐杖敲击地面喝止二人,以长辈身份指责两个为人父母的太大意荒唐,才导致成现在的情况。
   “您哪里还能发得起火呢,您让诚诚拿房子抵押的事还没说清楚呢。”陈慧秋冷笑。
   “对呀,妈,说起这事儿,您也不提前和我们商量一下。”裴立业也为难地接话。
   “无非就是牵制着不让我们离婚,亏您想得出来。”
   陈慧秋唯有指责,旁边的裴立业觉得这件事办得不好,又不愿意对老太太将话说重便别过头要陈慧秋冷静些,陈慧秋就势反过来说裴立业帮亲不帮理。
   一时间,各有道理,各有理论,谁也不服谁,裴桑桑听着这些只觉得头痛难受,起身离开客厅返回卧室将门关严,坐到桌边撑起额角盯着台灯出神。
   裴桑桑越是想安静下来留点空间给自己,就越觉得客厅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愈发清晰。长辈们之间的争吵从裴诚诚的境况开始,然后又牵扯到裴男的悔婚出走,再是夫妻离婚,像是多米诺骨牌倒下不可中止收拾,混乱不堪地奔向越来越糟糕的情况。
   从前遇到这种情况裴桑桑肯定会去中间当调和剂,将几人分开再多方安抚,但这次她只觉得身心俱疲,听着那些声音感觉窒息憋闷,忽然就想到冯珍曾经打给自己的比喻——脖子上有一条无形绳索。
   两分钟后,裴桑桑一声不响地拿着外套经过客厅出门离开,坐在餐桌与沙发边的三位长辈都没有过问与阻拦,直到门关上后裴立业才像是回过神,示意旁边的两人停下,问她们知不知道裴桑桑干嘛去了。
   “去上夜班?”裴老太太说。
   “她在休假,明天才上班。”裴立业反驳。
   “那就是下楼买点东西吧,这么晚能去哪儿。”陈慧秋不以为意。
   “这么晚,店都关门了,可能是医院有事临时召去加班吧。”裴立业撇撇嘴。
   几人各有猜测,没谁有准确答案,不过也都因为相信裴桑桑历来行事不出格而没过于担心,默认眼下这个家里最让人放心省事的就是裴桑桑。
   裴桑桑是去找蒋西,穿过寒风夜雪抵达时时已然凌晨,她周身已冷得像是冰,在等待开门进将双手插在口袋里躲着脚取暖。裴桑桑知道这样贸然前来真的很唐突奇怪,可是在这样的夜晚她心烦郁闷到要爆炸,心脏因焦虑不安而惴惴不安,所想到能给自己些安慰的唯有蒋西,不愿等到明天,一刻不想耽搁,只想见他一面。
   蒋西出现时裴桑桑露出笑容,伸出手臂不由分说地主动拥抱上去,像浸泡在冰冷水中漂流一晚的人终于上岸,这才感觉安心,重新活回到一个有温度的世界里。
   “这是怎么了?”蒋西拥住裴桑桑帮她挡风驱寒,同时有些疑惑。
   “没事,就是想来见见你。”裴桑桑伏在蒋西身前低头说着,她并不想把蒋西当作深夜倾诉一堆杂乱家事的树洞,只是紧紧收拢了些环着他腰的手臂。
   蒋西看得出裴桑桑在敷衍回避,但给出她闭而不谈的空间,以自己的外套将她包裹起来,把她发间的雪粒拂掉,之后用一件身边美好的事情让她转移注意力,而不只沉溺于内心的慌乱难受。
   “你看,下雪了。”
   裴桑桑从蒋西的臂间抬头,果然见天黝黑的天际下起雪鹅毛大雪,飘飘扬扬,如絮如羽,在宁静的夜空中有着独一无二的美。
   “据说,第一场雪会带来好运气给看到的人,明天会是好的一天,有惊喜发生。”蒋西笑着看向裴桑桑。
   “谁告诉你的?”裴桑桑反问。
   “是你呀,当年你告诉我的。”蒋西仰望飞雪笑答着。
   又是当年,还是当年!裴桑桑侧头看向蒋西,一寸寸细看他面容上洋溢的欢欣,她瞳眸里的欢喜颜色则越来越淡,笼罩上失望,最后竟忍不住红了眼眶。然后,又在几乎要被蒋西发现时赶别过头,假装眼里进了风沙而不停揉动,以此掩饰自己所想到的事。
   另一边,裴男在楼下长椅上结束通话后打算起身返回楼里,却没料到走在花园小径上遇到蒂娜,显然她又是来找蒋东。
   两人见面各自意外,随后也都镇定下来,然后蒂娜先微笑开口询问要不要聊上几句,裴男没有理由拒绝,于是点点头应下。随后,二人在就近的长椅上坐下,还未开口说些什么就发现有一片雪花落到手背上,之后便是三片四片,陆陆续续接踵而至。
   “我和蒋东相识的时候,就是那年的第一场冬雪。”蒂娜翻转手腕让雪花落在指间,仅一句话就奠定变场对话的基调,随后又笑着抬头,以一双温柔的眼波望着裴男,再说:“我本名叫万玲,蒂娜这个名字是他帮我取的。”
   蒂娜不愧是女人中的极品妙人儿,她似是信口闲言的两句话,就将裴男比得低进尘埃,几乎没有还手的招架机会。之后的场面也就不言而喻,不论裴男喜欢不喜欢,都坐在薄风落雪里听完了蒂娜关于蒋东的讲述。
   二人相识于青春年少时,那时的蒂娜叫万玲,是个颇有些叛逆风格的酷女孩儿,抽烟喝酒信手捻来。而蒋东作为各方面都优秀无瑕的人对她却一见钟情,随后沾染上许多她的习性癖好,期间蒋家人多有反对,但蒋东就认定了万玲不放手,最后蒋家也只得接受。
   蒋东是万玲人生里一张重要的门票,改名为蒂娜的万玲受到蒋家资助去进修,她也十分争气地抓住一切机会提升自己,成为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人,成为当时行业新秀之一冯德勤的助理。
   她在职场上很努力,远比同期入职人员都更勤恳,每件事情都尽量做得完美。但是,成也美貌,败也美貌,久而久之她发现人们提及其优秀时都会加一个前缀,那便是“漂亮的女人”。她所做的一切,都因自己的性别与外表而被后置,这很不公,她不忿。
   冯德勤算是她的同类人,一个为事业耗费掉大半人生的女人,不甘于只当丈夫的附属角色。二人有同样的困境,渐渐除了上下属关系也成为朋友。冯德勤想摆脱掉行业大佬蒋国仁的圈禁限制,蒂娜想证明自己不止有美貌,于是她们合谋了一件事。
   蒂娜利用蒋东的关系在蒋国仁的身上放窃听设备,听到他与人隐晦交谈商业内幕,想以此作为与对方谈判的筹码放冯德勤自由。同时,除此之外她们还听到些家庭私事,这成为之后蒂娜行为暴露的主要原因。
   冯德勤举报了蒋国仁的违规行为,周折往来最后蒋国仁称病卸任归隐,冯德勤迅速在行业里独立崛起,赵明理接替大佬的掌舵之位,蒂娜才知道冯德勤的帮手不止自己。
   在那件事情后蒂娜还过了一段不错的日子,直到不经意的一句话,使蒋东明白她就是冯德勤的合谋者之一。
   那是一种很彻底的背叛,不存在原谅与否的纠结,蒂娜也觉得自己无地自容,只能狼狈地收拾东西离开,自此与蒋东分隔在地球的两端。这一分别便是近十年,直至她再次回来,想为当年的错误做后续弥补,挽回失去的人。
   “你们听到的秘密是什么?”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蒋国仁与太太早已协议离婚,且各自有新的恋情在外,为了体面一直未曾向外说明,也未告诉蒋东。”蒂娜笑了笑,以指腹摩梭着融化一片指间的雪花,又说:“蒋东就蒋国仁的儿子,他化名进入红杉政部门做基层工作,就是前期铺垫弄清楚公司现状,了解每个人的底细过往。知道什么样的人能留,什么样的人能用,谁是对家的人应该清理出去等等,为蒋国仁的回归扫清障碍。我想,他应该都和你讲过吧。”
   裴男不语,蒂娜莞尔微笑,抬手勾动长发至耳后,说:“抱歉,我没想到,他还没有向你讲明这些,看来是我多嘴了。”
   “不,你并不觉得抱歉。”裴男淡淡弯唇,她哪里看不懂蒂娜的心思不过就是要挑明与蒋东的羁绊之深,对比自己同蒋东的交情尚浅。
   话到这个份儿上,蒂娜什么都不说也已经站在制高点,并不介意裴男的挑破,保持着优雅从容的微笑略略歪头,包裹紧自己的大衣时带着几分俏皮得意。
   “你知道吗,第一次见你时,知道你是冯德勤的助理,再看你的样子,我就觉得你有些地方真像我。”
   “难怪你格外热心,一直以那种态度与目光看我,你是觉得我像你的另一个版本。你觉得……他因你,而高看我。”
   “同样是冯德勤的助理,同样独立有野心,还有双倔强的眼睛,你真的很像当年的我。他看到你时,应该觉得亲切熟悉吧。”蒂娜微微前倾身子,微笑着将话说得更通透直白,一字一句准确地扎入裴男的心脏正中。
   在裴男听着这些话还在沉默时,蒂娜的目光侧移上行,望向她背后的位置露出笑容。裴男顺着目光扭头看过去,见到纷纷白雪中,不知何时蒋东已经立在那儿。
   蒂娜起身走向蒋东,笑盈盈地到他面前站定。裴男收回目光低垂下眼眸,没有再多看二人一眼,起身拍拂掉积落在臂上的雪花从旁边经过返回大楼。
   “你何必要这样,讲给她这些呢。”蒋东在裴男上楼后才出声,无怒意,只淡淡好奇。
   “我只是说些真实的往事,你如果心中无愧,为什么不一早告诉她呢。我是独一无二的,她取代不了。蒋东,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会弥补,使一切回到原位。”蒂娜上前一步牵握住蒋东垂在雪间的手,那双曼妙灵动眼泛着红意,望向蒋东时满是柔情。
   “蒋东,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你。”
   果然,一如蒂娜所料的那样,蒋东的眼神发生变化,他微微挪步向前更近的附视蒂娜,抬手抚上蒂娜的脸颊,迎望她的眼眸。一切看似在朝着蒂娜预想的方向发展,直到他启唇发声,又让蒂娜如梦初醒。
   “我不解释,不是因为心虚的讳莫如深,而是觉得过去的事情不值得重提再议,不视你为我与她之间的阻碍。我没有原谅你,但也绝没有持续记恨,你只是我过往人生里的一段经历,不会被遗忘,但也不足以再掀起波澜。你更胜从前的美丽聪慧,魅力卓绝,可当我这样注视着你、碰触着着你时,不会有心动和特别感受。我承认曾深爱过你,可那些爱已消亡在十年前,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故人。所以,以后不要再想我了,正视已消亡的东西,向前吧。”
   蒋东以从容温和的语调徐徐讲完这些话,收回自己的手后退一步,礼貌地如所有人那样冲蒂娜微笑颔首作别,然后先行转身离开。
   蒋东上楼回到家中时首先看到的即是放置在门侧的女鞋,他脱下外套随手搭至沙发边沿,轻缓地走入卧室,便借着台灯的光看到床上闭目安睡的裴男。
   那一刻,蒋东放下忧虑,舒心微笑。裴男因为懂得且信任自己,并没有因为蒂娜的话与自己有芥蒂猜疑,一切默契不必明说,无条件站在他这边。望着裴男的睡颜,蒋东体会到被某种温热的情绪包裹,自心脏开始伸展蔓延,如在身体中生根发芽的藤蔓,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包围他,令他感受到安心温暖,不自觉对未来产生无限欺许,希望这个人就这么永久留在自己的人生中。
   “不生气吗?”蒋东在床边坐下附身轻问,带着几分孩子气。
   “如果她得到了你,就不会那样低下身段,毁掉优雅体面同我讲那话。她是已经无计可施,真的很失望,无计可施了才会那样吧。”裴男睡意朦胧地闭着眼小声嘟囔回应,今天她经历许多事已经很累,在这个人面前无意设防,懒得强撑精神。
   “有件事情想告诉你,但不知道你会不会愿意听到。”
   “那就不要说。我真的困啦,让我睡吧,晚安。”裴男胡乱地拉动被褥,有些撒娇般肯求后继续睡去。
   “好。”蒋东微笑,附身亲吻裴男的额角,替她盖好被褥关掉灯,轻声出门离开。
   一夜风吹雪落无声,翌日天光放亮,城中人们再醒来时隔窗所见已素白一片。裴男回到公寓时裴诚诚已经不在,他留下便签说明自己早起回去学校上课,让裴男放心。
   半小时后,裴男带着咖啡如往常般进入公司,一眼便发现冯德勤的旧办公室已装修一新,摆入鲜花与水果,似乎今日即将迎来新主人。
   她到自己的位置上放下东西,拿起桌面上的快递文件翻看一遍后发现一封来南方某家酒店的快递。她并不记得自己与酒店有何往来,于是先抽出来打开,见到其中是一只存储盘。不过,还来不及她去察看存储盘中有什么,人事号召所有人到会议室集合宣布重要事情,她就放下东西暂时离开。
   当天,人事宣布了三则消息。第一件是冯德勤正式从红杉离职,这算是大家早有预料。第二件是宣布赵明理外派到南方分公司,全权负责汇诚与贺百喜的项目直至全部交付。第三件,便是那个在行政部门默默无闻待了数月的“江东”,原来正是蒋国仁的独生子蒋东,他将从即立起接任副总经理一职,在赵明理调往南方后代行运营管理权责。
   裴男站在人群后面看着蒋东走出来,一身西装如旧,只是面料与裁剪更加细致,以便能衬托他今后的职位。众人方知,那间豪华新办公室是给他所备。
   城市别一边,裴诚走进大教室,低头找到处偏边角落的位置坐下。从前他都喜欢坐在中间,视听效果好,也能及时与教授有交流,但自从这一学期重心偏向其他的事情后他挑的位置就越来越偏,尽量不在课上被教授注意。
   同学们陆续进入教室,都不约而同地朝裴诚投以目光,在经历网络上的风波数天后见到他第一次来上课,不免引人窃窃私语。
   教授到来后众人问好,教授放下教案环顾一圈后目光落到裴诚身上稍有停留,提醒他坐到近前的空位上,不要一个人坐在角落,裴诚只得挪动位置。
   “大家新交的作业我都看过,不错,有几们同学能让人眼前一亮。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每次课前我会多花几分钟让同学们发言,讲一讲自己对建筑艺术的理解或者对自己作品理念的阐述,互通交流。今天,就裴诚诚同学,你先来起个头吧。”
   裴诚诚被点名安排得猝不及防,站起来后手中握紧笔,左右游离目光,脑中一片空白。他在这个学期里心思漂浮不定,学业上荒废大意,再加上眼下发生的舆论压力导致思绪散乱无章,此时几乎有一半灵魂不知道漂到哪儿去。
   裴诚的尴尬无言没有让教授生气,教授以手掌示意他坐下,并微笑给了叮嘱鼓励,说:“好了,坐下吧,下一节课补上发言,记得准备好就可以。不用害怕说错或不完美,咱们学习就是个摸索进步的过程,永远不晚,也永远不是坏事,一直机会重头来过的。”
   课程继续,裴诚诚起初担心周围的人会看自己笑话,但之后发现全是自己过度多想,每个人做着自己的事情认真学习,没人再多注意他。
   下课后有从前较熟的同学过来拍裴诚诚的肩膀主动招呼,说:“下周有个校招实习活动,你要和我们一起去看看吗。”
   “我们还有个考研互助群,要不要也加入进来,和我们一起到知识的海洋里挣扎呀。你一直成绩好,说不定比我们都早上岸。”旁边一位女同学也发出询问。
   “你们不介意我……我……”裴诚诚想说,他们居然不介意网上说的那些事情,还主动愿意招呼自己加入。
   “你说网上那些骂你的帖子吗,我们可是从高考里面万里挑一的名校生,你不会觉得我们连自主思考判断的能力都没有,会被水军键盘侠引着跑吧。我们跟你同学几年,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男同学顺手勾搭到裴诚诚肩膀上说得不以为意。
   半晌,裴诚诚吐出一口气,有很多话想说,最后也仅是简单的吐出两个字:“谢谢。”
   他谢谢的并非只是同学和教授们的信任支持,还有自己没有逃避地走出来这一步,否则他就不会知道相比糟糕的担忧,他的人生有更多美好的东西。一如裴男所说,真正的独立自主,是面对生活中所发生的糟糕事依旧勇敢抬起头,走出下一步,向前行。
   在裴家,裴立业和陈慧秋已于清早出门上班,裴桑桑因是中班稍晚些才收拾穿戴后与裴老太太作别出门,换鞋时裴老太太走过来冲她叮嘱说话。
   “桑桑,今晚我请楼下宋家人吃火锅,你提醒你妈妈晚上一起过去。”
   “您怎么忽然想到请客了?”
   “上次婚事闹得很不好,虽说私下已经讲开,但明面儿上还是应该正式再聚一下修复关系。”裴老太太说到。
   “奶奶,除了吃饭还有别的吗?”裴桑桑基于登高进香的事情后对裴老太太多留了个心眼,听到要她当中间人,就不免细问。
   “瞧你这话说的,就是吃个家常便饭,就在旁边街上的火锅店里,能有什么特别安排。本来是想请人家到家里吃,但你也看到现在家里的情况,不合适再让你妈妈下厨房忙和才选在菜馆里省事,你又多想什么。她这不是婚还没离吗,要是不叫她,那她不得多想,觉得我们没把她当一家人。你替我问问就行,她不来也不勉强。”
   “哦哦,那就好,我会叫上我她的。”裴桑桑点头。
   走出家门后,望见满眼素洁的城市裴桑桑心情颇佳,拍下街边积雪垒压的菊花照片发给蒋西,随后也发给冯珍询问她今天是什么班。冯珍一直没有回复,裴桑桑也没觉得奇怪,心想可能是还在睡着,就继续朝医院去。
   才到医院打卡到岗,护士长就匆匆过来安排裴桑桑跟车出急诊,一户人家烧炭自杀未遂,他们要出急救任务。
   事发地在一处窄小的老屋,门窗边沿被仔细贴上胶布封锁一切通风口,屋中间一盆仅余灰烬的铁盆散发微弱温度,室内隐约还闻到刺鼻的味道。裴桑桑走进去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接诊抢救的会是熟人。冯珍的母亲被抬上担架,脸色惨白一片,双手紧握成拳,简单的检查之后确定她生命体征还算稳定,立即送往医院。
   “冯珍呢。”裴桑桑在环顾四周之后询问,众人都一脸疑惑。
   裴桑桑进入卧室查看,见小小的地方收拾得整齐洁净,屋内所有能盈余的空间都用来摆放书籍。此时,一位警员正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阅读一份被精心折叠过的手写信。
   裴桑桑走近警员,借着他的手看信上的内容,匆匆扫阅后不禁踉跄后退,撑着旁边摆放书籍的架子才站稳,那是一封遗书。
   几分钟后,裴桑桑随车护送冯珍的母亲返回医院抢救,同时也听到消息,冯珍现在就在医院顶楼的天台上站着,新闻人员已赶往现场,还吸引了到许多直播博主去抓热点。
   待车子抵达医院做完病人交接后,裴桑桑立即朝楼顶赶去,在途中遇到赶来的找她蒋西。原来,昨晚送裴桑桑回家时,她的工作牌落在了车上。
   蒋西陪裴桑桑一起到楼顶,得知她与冯珍关系近,被拒绝靠近和交流的警方就允许他们上到平台,希望能劝动冯珍自己走回来。
   见到裴桑桑到来,冯珍果然有所动容,稍稍侧过头浮现微笑。
   “冯珍,你先下来。有事我们一起解决,你才通过考试,还要再去上学以后当医生呢,不要冲动。”裴桑桑小心翼翼又焦急地劝话。
   “我没有冲动,我只是很累了,真的太累。我一直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就会好起来,坚持相信人生一世总会有些幸运和好降临到我身上的,可现在才知道不会。有的人可能生来就是到世上遭遇折磨,以此衬托出其他人的幸福吧,而我就是那个被用来衬托别人的人。幸福的光永远不会照到我这种人身上,就像是阳光照不到的死角,一切不会改变。”
   “冯珍,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她不允许我离开她的可控范围,想尽一切办法把我拴,阻挠我恋爱,威胁可能接收我的导师,冲我尖叫诅咒,要我发誓一定不会去其他地方,我真的累了。我想如果我杀了她就能自由,哪怕只是几个小时就好,能当一天真正自由的人走在路上。所以,我想她死,可是……我太没用,连这种事情都做不好。现在我忽然醒悟了,我凭什么要让她死我才能自由呢,我也可以死,那才是永远的自由。她应该好好活着,活得长长久久。她最害怕一个人生活,怕孤单,怕没人理,那我死了她就只是一个人,让她变态扭曲里活得又臭又长,受折磨,这样才公平!
   每个人都说那是我的家人呀,怎么会害我,不想我离远了那是关心我呀,我应该体谅与感激,即便是觉得不舒适那也是爱呀,怎么能恶意的去反抗拒绝呢。你也总是劝我一切会好起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相信你,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我一直在想,别人口中的爱与家人和我认知里的那些东西是同一件事物吗?是不是我真的有问题?毕竟全世界都认为那是善意的关心与爱,我怎么就会如此厌恶,我是精神变态扭曲了吗。
   现在,我不再纠结,或许是我错,但我已经不在乎,就让我与这个世界站到对立面吧,我承认,我就是个不合群的变态吧。这个世界厌恶我,而我也同样深深厌恶它,所以我要离开它,任何人与事都休想再住我,此后……我会自由。”
   言罢,冯珍几乎没有给其他人任何一个反应的机会,她抬首望向天际,然后仰面张开双臂翻倒下去。
   “冯珍!”裴桑桑尖叫呼喊着她的名字朝边沿扑过去,伸长手臂试图抓住她,但最后只有空洞冰冷的风自指间滑过。
   蒋西为确保裴桑桑的安全随随其后,在栏杆边沿前将裴桑桑拉揽住,随后在她要朝下张望时抬手捂住她的眼睛,将她按至胸前伏趴着紧紧抱住,不让她去看冯珍落地冲击所造成的瞬间破碎模样。
   一声闷响在大楼底间传来,伴随着一楼人员的尖叫,像是从幽深长井里传来的恐怖回响,在猎猎风雪中带着淒厉感。
   “冯珍……冯珍……”裴桑桑在蒋西怀里挣扎,慌乱害怕到语不成调,只能颤抖着重复冯珍的名字,不敢相信一切真的已经在自己眼前发生。至此,她才明白,冯珍刚才转身的那抹微笑即是决别,她见到自己这个唯一可称之为朋友的人后即与此世间再无牵挂,彻底决定振臂而去。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裴桑桑越是慌乱,蒋西越是加紧手臂上的力道没有松开,将她按在怀里低声提醒着,要她先冷静下来接受一切才可以。
   半小时后,裴桑桑才在蒋西的陪同下回到一楼,她想去看冯珍最后一面,但院方领导考虑到情况后表示拒绝,一是因为她非亲属,二是因为冯珍仰面坠落后身体损伤严重,特别是头部已几乎无法辨认,不建议去看。
   “冯珍的母亲醒了。”有同事来轻敲门框后提醒。
   领导决定亲自去通知家属情况,裴桑桑跟在后面也想去见见那个妇人,然而还未曾走近便远远听到喧哗声。
   冯珍的母亲转醒后环望四周后没见到冯珍就很不悦,嘴里报怨着冯珍没有良心,自己进了医院当女儿的不知道野去哪里,养这样的女儿还不如养只宠物,随后又开始讲述那一套“悲惨历史”,认为自己的人生都是从生下冯珍才开始不幸之类的报怨。
   推着病床的同事都知道已经发生什么,皆沉默不语,冯珍母亲便提高音量要求他们将冯珍找来,否则就要拒绝输液。
   “是不是你们又把她藏起来了?我要报警,你们这些坏人!”
   裴桑桑的悲伤在看到冯珍母亲的瞬间转为怒火腾烧起来,她不顾旁边的领导冲出去就要说话,好在旁边的蒋西赶紧将她以手臂拉揽住,劝她不要冲动。
   “是她,是她杀了冯珍,她是凶手!是她……蒋西,是她杀了我的朋友。”裴桑桑望着蒋西落下泪来,泪水顺着脸颊一滴滴坠落,十指紧紧握扣着蒋西拦在自己身前的手臂,愤怒与悲痛掺杂混合在一起,还有无尽的悔恨不甘。
   裴桑桑自责极了,她是冯珍最好的朋友,她们一起上大学一起工作,几乎每天都会见面,怎么就没有意识到冯珍的情况已经糟糕到想要结束生命呢,当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余地。她一直都听冯珍说着家庭对自己的各种桎梏,可她总觉得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小麻烦,为家人妥协让步是天性,那是家人呀,总归不会太坏,所以每次除了劝上几句“一切都会好起来”“会没事的”这种话,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为她做过什么。
   如今再回想自己那什么都不说、不做、谨慎不得罪任何一人的处事态度,甘心没有棱角地对一切事情回避不去主动的个性,是多么令人心寒与糟糕。她曾眼睁睁地冯珍下沉陷落,当冯珍将家庭比作脖子上正在收拢的无形绳索时,没能意识到是其最后的救助信号。
   裴桑桑,你真是个糟糕透了的朋友!她这样想着自己。在将冯珍的母亲指认为凶手的时候,其实在内心里裴桑桑也认为自己是那袖手旁观的帮凶之一。
   “蒋西,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我为什么没做些什么,哪怕一点点也好,或许她就不会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一点点,哪怕一点点,她或许就不会那么绝望……”裴桑桑佝偻着身子抬望蒋西,泪水如断线般落着,是为冯珍也是为自己。
   她知,不论以后这一生有多长,冯珍将永远是她过不去的一道坎。冯珍不是自杀,是这个世界杀了冯珍,自己是其生前世界里的重要一部分。
   隔着一条素色的楼道,裴桑桑看到领导向冯珍的母亲说话,听不见内容,但能从二人的神色表情中休会各自的心情。冯珍的母亲由暴躁报怨到冷静的停滞在那儿,之后又忽然爆发般拉扯起领导的衣袖不愿接受这一现实,最后被旁边的人员分开,她还是在轮椅上张牙舞爪大吼大叫。
   路过的人们都不自觉停下观察这个疯癫的女性,直到医院广播里发出通知,城西刚刚发生旧楼坍塌事故,大批人员被困,现在紧急抽调我院人员进行支援。
   在一场更大的灾难面前,个人的生死得失是那么微不足道,特别是在医院这种地方。
   领导接到通知后一路小跑着前去部署安排,再没更多耐心理会冯珍的母亲,其他人员也都各自忙碌起来。冯珍的母亲冲着身边离开的人大叫着,试图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再回到自己身上,但都于事无补。至于其他病人或家属也顶多是在猎奇心理下观望几秒,然后为自己的事去奔波,不论是厌恶还是同情,人们无暇浪费半点眼神多看冯珍母亲一眼。
   “裴桑桑,过来帮忙把这边的床位准备好,我跟车出去,这里暂时交给你。耗材都多备上以防待会儿大量清创需求,与手术室那边沟通目前术室配台情况和主刀医生当职表,顺便了解下备血……”护士长一边麻利地收拾准备,一边冲裴桑桑喊话安排,这种时候职责所在就容不得她个人有更多为失去一个同事而悲伤的空间。
   “能不能行?如果不行就换人。”护士长看裴桑桑满脸泪,就停下交待的话问到。
   蒋西冲裴桑桑投向目光,微微点头以示鼓励支持,裴桑桑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最终走向护士表示可以。
   另一边,裴男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今天她应人事的邀约对谭亦舟的工用表现做测评交流,给出了自己客观的评价:“双商有余,专业不足。虽然有缺失,但觉得他可以担当总监一职,因为这个职位不是专业会计师,需要的是运营管理和对团队成员的运用凝聚,谭亦舟能做得不错。”
   当晚谭亦舟要带团队众人前去聚会,裴男以家中有事婉言谢绝同行。谭亦舟没有过多勉强,去与正在门口等待的团队汇合离开,只是走出去片刻后又折反回来,向感谢裴男男在任职以来的全力支持。
   “不客气,职责所在。”裴男男礼貌的回应。
   众人都离开后,裴男望向今日由蒋东新入主的办公室,她从自己最底层抽屉中抽出一只黑盒,里面有一支香槟与两杯杯子。这是冯德勤曾经为自己升迁总监所提前准备在屋里的,直到她离开红杉时也没有机会拿出来,之后在清理冯德勤的旧物时由她留下来,本来还不知道应该什么时候会用上,如今正好有时机。
   裴男拿着香槟进入办公室,蒋东立即起身走过来迎接,然后笑说裴男有心意。
   “不是我特意准备,是冯德勤,我顺手借花献佛而已。终归是在这间办公室里开瓶庆祝,倒不算浪费。”
   “抱歉,之前一直没有向你明说关于我和这家公司的关系。”
   “没有明说,我也能看出来,毕竟能那么明日张胆的开总经理专用车而没人敢吱声,就不会真只是个普通小专员。况且,我妹妹还去过你们家。”
   “那怎么从来不追问一句呢。”
   “总会知道的,和大多数人一起揭开全部秘密,也是种乐趣,不是吗。”
   香槟随着“嘭”的一声打开,蒋东将香槟添入杯中后递给裴男,再自取一杯后轻碰浅饮。他很高兴能与裴男分享这一时刻,随后让裴男稍作等待,绕回桌后边取出一只盒子边解释这是裴男升职特助时他订下的的贺礼,直到昨天店里才做完。
   待蒋东满怀喜悦地拿到着盒子抬头转身,却见到裴男将一只小存储盘放到桌面,他先先是疑惑,之后似是明白了什么,笑容逐渐隐去。
   “冯德勤戒备心很强,在自己的门口装了隐蔽的摄像头,本意是用来看守自己的房间,但因为角度问题正好能拍到我所在的位置。冯德勤告诉我说这上面记录了些东西和你有关,我还没有打开看,想先听你的解释。”
   蒋东握着盒子的手缓缓沉下,历来沉稳处变不惊的他有明显慌乱,全然没有料到此时此地会有这样的变故。他回想过往,自然知道如果有那样的角度会拍到什么,也明白冯德勤在今日将东西寄来给裴男是怀着报复的恶意。
   可是,就算他明白这是冯德勤的报复,他也无法否认一些事实。
   “我曾看过你记录的私下行程文件,及一些冯德勤不想让人知道的会面。我……承认,在最初往来的阶段里我带有功利心,想通过你得到冯德勤的信息。”蒋东开口。
   “招聘我这样一个毫无经验背景的新人,以你的身份频频主动示好,如果不是因觉得我能有用处,又能有什么理由呢,这合情合理。谢谢你能承认。”
   “当年我因信任蒂娜才让红杉的控制经营权易主,这次回来就是要清理掉冯德勤和赵明理,让我们家重回红杉。所以……我无法解释,不想狡辩。至于冯德勤,她既然有监控,那早就知道这些,今天才寄给你是算计好的时间,你应该看得出。”
   “我知道。”
   “她已经给过你建议?”
   “是。”
   “是什么?”
   “一份在南方的工作邀请,她建议我不要留在这里成为男人们的附属工具。你们算计她,她也不是全无防备,缓步之计的同时,早在南方找到新的合伙人成立公司,现在是正用人之际,希望我能过去。”
   “你打算怎么决定。”
   “我还没有想好。不过,这个当作送你乔迁新办公室的贺礼。我原谅你,因为如果我是你或许会做的更多,投入感情更少。”裴男将存储盘推到蒋东的面前。
   裴男从桌面收回手时蒋东将其牵按住,注视着裴男眼里有诸多情绪交杂,最后都化为担忧,紧接着是慌乱,一个向来心如玄铁面不改色的人此时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就要失去眼前的人。
   虽然未有只字言语,但裴男能从那双眼睛里明白蒋东的所思所想,她并没有急于抽回手,而是翻转手回腕回握上他的手,另一只手抬起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微微仰起脸以微笑的目光传递自己的情绪,让其明白自己此时并不愤怒,她坦然接受已发生过的一切。
   温和且寻常地道一声“明天见”后,裴男抽回自己的手转身离开,直到走至无人察觉处不自觉闭上眼睛,微微收紧口齿间的力道,悄然咽下一股几乎要涌上来的委屈情绪,快步离开这处地方。
   另一边,对裴桑桑来讲这天无比漫长,在痛失一位朋友后她马不停蹄地投入到忙碌工作中。冯珍已经逝去,她还要为更多其他人健康活下去而努力,这使她第一次觉得做护士这个工作是如此残忍。生老病死这些事情落到任何一个人与家庭里都是千斤重担,但在医院却轻飘飘的,在这里每一分钟都攸关性命,又都冰冷无情,容不得多余的忧伤缅怀。
   当天护理部全员加班到入夜,直到所有送来的病人都被安顿好后大家已经累得无力言语,将工作进行交接后各自换衣下班,更衣室里一改往日的闲聊气氛,沉默得像是块冰,即是为今天工作的辛苦,更是因为一位同事的与世长辞。
   “裴桑桑,我给你换了班,明后天都不用来,休息两天。”护士长进来向裴桑桑说到。
   “大家都有自己的事,临时换班不太好吧。”裴桑桑略有担忧,她不想得罪人。
   “没事,只是调休而已,又不是替你上班。”不经护士长解释一位年长护士主动接嘴。
   “是呀,之前我们有事不都是调你的休来换吗,小事情。”另一位护士也接话。
   “对呀,你先休息吧,也太不容易了。”
   “一定要保重,不要太难过。”
   ……
   更衣室里七嘴八舌的说起话,都是安慰裴桑桑放宽心的声音。这些前辈们从前对裴桑桑爱搭不理,像隔着层看不见的墙排斥裴桑桑,如今又都主动放下芥蒂关心她,让裴桑桑一时间回不过味,缓了几秒才意识到近来大家对她的态度有转变。
   从医院离开时,裴桑桑没料到会在大门外见到裴诚诚,他将双手插在兜里踱步,旁边的台阶下放着只行李箱,似正在为什么事情犹豫。
   “怎么了,来这里等我也不说一声,万一我走另外的门出去呢。”裴桑桑走近后拍了一下裴诚诚的肩膀问到。
   “我还没想好,是不是……不合适……”裴诚诚转身后就低下头去。
   “合不合适回家?”裴桑桑看向旁边的行李箱后反问。
   裴诚诚点点头,说:“我不想再回安琪租的房子,但也不好挤在大姐那让她没地方住,我……我没别的地方去。”
   “走吧,今天奶奶请宋家人吃火锅小聚,我们已经晚了。”裴桑桑拉过行李箱歪头示意离开,她实在没有过多力气纠结解释过程,今天已经太累。
   半个小时后,裴桑桑带着裴诚诚作为最后到场的人员抵达家附近的火锅店时,见到所有人已经坐在圆桌边,裴男也在场,还就坐在宋璋亭旁边。
   厢室内气氛颇佳,长辈们说说笑笑地相互边聊边烫菜,显然在此之前已经把两家之间因为婚事告吹所带来的隔阂阴霾都消除。
   待裴诚诚进来后,所有人的说笑停下,裴诚诚立即低下头抿住唇线,尴尬不安地将五指蜷缩起别到身后,不敢看席上众人眼睛。他开始在心里怀疑自己这趟是不是来错了,他并不想因自己的到来毁掉今晚这场聚会,于是便想着或许自己应该识趣儿地退出去。
   “都这么晚,饿了吧,快坐下先吃饭。”裴老太太出声说话。
   “诚诚你喜欢吃这家的滑牛肉,我再添一份,不够再补,快坐。”陈慧秋招呼着,同时招手示意服务生过来加菜。
   “快别干站着,坐吧。来,这儿有个空位。”裴立业拉动椅子让出些空隙,像是从前一样的习惯寻常。
   区别于当初裴诚诚搬出去时的轰动争议,在他回来时没有人去追问理由原因,他回来就是回来了,没有人去计较探询中间种种,像是件最天经地意寻常的事情。他无事时一片吵吵嚷嚷各执一方,如今惹上满身麻烦回来,反而所有人无条件的包容接纳,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
   裴诚诚轰轰烈烈的独立之路以此终结,重新回到裴家,这场热闹的火锅也继续吃下去。
   陈慧秋经过这段时间的打磨修改已经准备好自己作为基层代表的发言稿,她曾为测试效果找裴桑桑当听众数回,如今见到裴男和裴诚诚又拿出来给让他们发表意见。
   裴男心领神会于陈慧秋的意图,说着好听的话鼓励。裴诚诚则看过之后指出几句话太俗口语化,建议做适当修改,便惹得陈慧秋收回稿件时送了他一句“不识货”。
   裴诚诚皱了皱鼻子不服气,但在一筷子涮肉落到碗里后又立即不放在心上,开心地说着“谢谢妈”之后大快朵颐。
   “桑桑,怎么不吃呢。来,这个味道很鲜,你脸色看着不太好,今天上班很累吧,快吃点。”裴立业留意到裴桑桑的不在状态,夹了些煮好的菜到她的碗碟里。
   “嗯。”裴桑桑点头,低下头去夹动碗里的食物,实际则是回避目光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忽然泛红的眼圈。
   眼前的一切太过温馨和睦,好像所有人都正值高兴,配着火锅的香气在小包厢里弥散,没人留意到她今天经历过什么,更无人过问她失去一位最好朋友后的感受。就如每一次那样,众人都是主角,各有故事,唯她自己参与每个人的生命线,又都从不起眼。
   “桑桑,你心情不好吗,今天都不见你笑,好奇怪。”另一边临近坐着的宋璋亭也发现裴桑桑的异样后询问,然后又笑说:“不会是因为和男友吵架了吧,要是他对你不好就告诉我,我会给你撑腰的。”
   这话若是从旁人嘴里说出来裴桑桑或许还不觉得厌恶,可偏偏是宋璋亭,她就厌恶极了。明明在与大姐的关系里不忠诚的是他,他却一直让大姐背负污名,如今还能这样心安理得,风轻云淡地同自己讲这种玩笑,太过讽刺。更讽刺的是,这曾是自己爱慕了整个青春的人,有多失望与愤怒。
   “璋亭哥,你觉得恋爱关系里什么叫好呢?”裴桑桑握着筷子反问。
   宋璋一愣,笑着扶动眼镜,想了想说:“好,这哪里有什么标准。忠诚,关心,呵护和支持,等等这些吧。”
   “所以,你也觉得忠诚是基础。”
   “当然。是蒋西骗你了?”
   “不,他很好,我只是随口。”裴桑桑一些难听的话到嘴边最后又悠然强行咽下,佯装无事地将食物送进口,她到底还是不想在此时此地当个煞风景的人毁掉眼前的和谐欢喜。
   裴老太太亲自给宋璋亭母子敬酒,为“悔婚”致歉,希望以后两家人关系如旧,做不成亲家也是好邻居。裴桑桑坐在对面听着、看着,不解于裴老太太明明早在当初生日宴之前就从自己这里得知宋璋另有女友,为何还要将婚事告吹的主要责任扣在大姐身上。之后又明白过来,如果当初婚事成了,裴老太太能用宋璋亭的秘密得到主动权,但正因为婚事毁了她反而再不能提,否则她无法解释自己明知有问题却还坐视一切没有阻止。
   而宋家母子明明心中有鬼,却还是面上毫无愧色地接受着老太太的敬酒,唯有宋璋亭在撞上裴桑桑的目光时心虚地侧过头,避开她的目光。随后,裴桑桑隔着桌子收到宋璋亭的短信,约她到外面聊几句。
   两分钟后,宋璋亭与裴桑桑在火锅店门外的寒风中私下见面。宋璋亭先是感谢了裴桑桑对自己私事的守口如瓶,又为些而连连道歉,分析眼下为了两家的体面与交情,那件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说破,希望裴桑桑能继续保密,或者彻底遗忘。
   “桑桑,我知道你从小最善良心软,也最听话懂事理,不会拒绝别人的求助,这次我相信你能明白的。你妈妈和我妈妈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两家人十几年的关系亲如一家,不要毁了这些。”
   “我最听话懂事,不会拒绝……”裴桑桑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眼。
   “桑桑,你如果说穿,对谁都没有好处。你也不想当个坏人,不是吗?”
   “所以,你还能那么毫无愧意地坐在这儿说笑,看我大姐背负罪名。”裴桑桑反问着侧转过头抬望宋璋亭,望着他忽然失望透顶。自己曾在青春年少时喜欢过的人啊,彻底死在年少记忆里,连影子都不会再有。
   “我会处理……”宋璋亭似乎还想劝说些什么,裴桑桑却不想再多听一个字,收回目光转身返回店内,没有给任何承诺。
   包厢内香气四溢,依旧热闹,主宾尽欢。裴桑桑重回座位后主动伸手取过空杯,冲旁边自斟自饮的裴立业说:“爸,我陪你喝两杯。”
   “哟,难得我女儿有兴致陪我喝一杯,可明天上班怎么办。”
   “我接下来两天不用去上班,没关系。”裴桑桑主动举杯。
   “桑桑,忽然有这心情陪我喝两杯,是遇到什么好事儿了吧,给爸爸我说说。”裴立业高兴地举杯与裴桑桑轻碰,借着浅浅酒劲笑问。
   “没什么事,就是看大家开心,好久没这样整齐地坐在一起吃饭。”裴桑桑一口饮尽杯中酒水,尽量露出看起来自然的笑容。
   接下来,裴桑桑又依次敬了桌上裴家所有人,不宜饮酒的人员以茶代酒,她每次都一仰而尽。到陈慧秋那儿时,身为母亲的敏感度才提上来,意识到裴桑桑今天不太对劲,便问她是不是有不开心。
   “怎么会呢,大家都开心,我怎么会不开心。”裴桑桑笑着举杯又饮下,眼泪忍不住从眼角滑下来,她赶紧抬起手背拂过后借口是火锅上的烟雾气太浓熏到眼睛。
   时值宴过三巡,裴桑桑碰完一圈落座后一切继续,她在毫无胃口的情况下为显得合群而开始不断烫菜夹菜,通过不断进食掩饰所有情绪,压下心中难过和种种已知秘密,只希望这一晚的欢乐相聚能善始善终。
   然而,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太过理想,或者说愚蠢,再次犯了那个以为自己不出头就能避免坏事发生的错误,她的逃避心理和讨好性人格,像是掩耳盗铃的恶习。
   陈慧秋在气氛正好时宣布自己已经订下一处公寓,在距离裴家不远的同一城区,半旧不新的二手屋,原业主急于出国所以略便宜于市场价格。公寓产权清晰,配套送全部家具可以拎包入住,今天她已在宋母的陪同下签订协议,支付过首笔订金并向银行申请贷款,预计约在一个月内能处理好全部手续,之后就能搬出家门过去独居。
   这话说出来后,几个晚辈都停下手中的筷子意识到要有事发生,裴立业沉沉自鼻孔出一道气,将端起来的酒顺手饮下。裴老太太缓了缓,不动声以地将锅里煮好的食物捞起放入旁边裴男的碗里,叮嘱说这嫩牛肉不能煮太久,否则就像木头。
   “看来,你是存了不少私房钱呀。”放下勺子后,裴老太太才悠悠出声。
   “您别误会,这钱不是从裴家拿,是我先向璋亭妈借来的,回头离婚的事情弄清楚后再还给她。”陈慧秋笑说。
   “这婚没离,你买了也不算自己的吧。”
   “哦,这事儿我和立业已经商议好了,他给我签了份文件证明这房产是我自己的,至于裴家原来的物业我不会去分什么,反正以后都是孩子们的,只等着您买的理财到期后把产权解押出来就行,咱们都没有疑议。”
   闻言,裴老太太看向裴立业,她这才明白,这一回自己儿子也隐瞒了情况。
   “这件事情已经拉扯好久,都累,就这样吧,反正结果都是一样,只是先安排个地方而已,您别放心上。”裴立业则饮了一杯后才尽量缓和地开口。
   “看来你们都没把我放在眼里,自己拿主意定了。行,你都安排好了才通知我,可真是厉害,心眼厉害大了,感情我好话说尽,处处让步,也都没让慧秋你这颗石头心软一丁点。你们是等不及我死,非得要把家分了?”
   “老太太,您倒也不用说的这么卑微,您这段时间处处给我施压,偷偷转移财产,把房子抵出去,里里外外的四处说你对我多好把我先道德绑架起来,不都是心眼?您高高在上的,一边是那副看得起我才挽留我的态度,一边又全是小动作,自己不觉得累吗。实心话,您年纪大了,不要这么劳心费神才好。”
   “你倒是说清楚,我有什么小动作呢?”老太太冷淡地笑着反问。
   那所谓小动作就是指陈慧秋的娘家人,但是陈慧秋却不能说出口,只得愤愤沉默。
   “慧秋,事情做到这份儿上,那就把话敞开来讲了。我们老裴家对你只有恩,没有过错,你非要离,那么一针一线都不许带走,你也不用等着三个月后,可以今晚就走。”
   “我这么多年在家里就没有价值吗,我合理合法的拿走自己的部分问心无愧,凭什么要我净身离开。”
   “就凭,我当年替你家还的那些债,我给你担的那些事。否则,你哪里有今天这些。”
   “几十年了,就是凭着那些你理所应当的使唤我,认为是我欠你的,高攀了裴家。”陈慧秋似乎早料到老太太会说这些,笑着长舒出一口气,然后忽然话陡转,说:“行,我净身出户,老太太我答应您。那么我们之间都一笔勾销,我要你当着所有人保证以后对我的事情只字不许再提,不管你想什么都永远烂在肚子里,也再不再碰和我相关的任何人和事。我知道您不信佛,但信报应和鬼怪,所以……我答应您的条件净身出户,要您现在这时起个誓保证。这东西,我还给您。”陈慧秋取下脖间玉佛提到递到裴老太太面前。
   至此,裴老太太才明白自己中了言语陷阱,前面的一切种种都是陈慧秋下的套,就是要她一句起誓赌咒。随后桌上其他人也明白了这场欢宴到底不是单纯的聚会,是鸿门宴,是家庭关系的断头饭,美好表相里藏着最残酷的真相。
   而对裴桑桑来讲,除此之外她更加震惊与失望,意识到自己再一次沦为裴老太太与陈慧秋拉扯站中的垫脚石,被相互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