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马车上,看着将矮几摆满的各色盘碟,褚骄阳的双手隔着军服,轻轻的抓着自己的膝头。
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去接,云行递至自己身前的那双筷子。
“阿骄身上带伤,多少吃点。”云行又把筷子往前递了递。
“下官回北大营再用饭就行,御史先用吧。”
云行低下一直看着褚骄阳的眉眼,把筷子放在她面前的碗上,“我去车外。”
褚骄阳想要喊住云行,但最终还是嘴没快过脑子。
看着对面空荡荡的位置,褚骄阳缓缓伸手把云行握过的筷子,握到手里。
如同嚼蜡般,勉强吃了一些尚热的饭菜,褚骄阳起身把车门打开,看着背对着马车孑然独立的云行,轻声说道:
“多谢御史,下官已用完,这就护送御史回城。”
云行回过身,快步来到车前,把正要下车的褚骄阳堵住,“可是,我尚未用饭。”
而后,在褚骄阳躲闪的目光中,迎着她下车的姿势,云行上了车。
褚骄阳被云行逼回车内,只好坐回先前的位置。
“柏叔,启程。”
云行端坐到褚骄阳对面,拿起筷子,伴着车轮碾地的声音,细嚼慢咽的吃着矮几上已经凉了的饭菜。
“阿骄当年在京都时日尚短,我又私以为来日方长,就没有询问过你的喜好,今日这菜大概是不合你心意。”
云行把筷子落在一盘明显被褚骄阳动过的菜上,夹起一块放入自己口中。
一直不敢直视云行的褚骄阳,不由得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她生于寒门底层,也没受过什么好的礼数教养。
三年前在京都短暂的十余日中,因不懂高门礼数,没少被大魏名门世家落面子。
记得一次宫宴席上,世家小姐正变着法落她面子时,云行忽然出现,并以礼数教养之说,把那人训斥得哑口无言。
随后带着她离了宫,并告诉她,没必要为所谓的礼教,拘了自己的性子。
可后来他表弟酒后哀怨时说,那个告诉她不必拘于礼数的云行,却一直是世家大族教导子弟的标榜。
曾经以为云行的话,是在宽慰她。
今日见他把这样粗浅的食不言礼数,抛掷脑后,怎能不叫她惊诧。
看着云行举止间落落大方的继续用饭,褚骄阳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能继续沉默着,偷瞄着他的眉眼,尤其是眉正中的那颗因眉毛遮掩,而难被察觉的微小黑痣。
恍然间,想起幽州军中老兵,在训练闲暇时,给众人相面说过的话。
眉中藏珠之人,非富即贵。
犹记那老兵还说:若藏珠于眉正中,此人不仅有大智慧、擅谋划,更是心思缜密、专心长情之人。
但这样面相的人,平生是需要遭受一次变故的。
那老兵还说过她兄长褚胜阳的手相。
天生左手六指的男人,少时凄苦,命运挫折,难有富贵,但聪慧过人,心性若坚定,中年将有大成就,官路亨通。
少时她玩世不恭的嬉笑老兵,竟在军营装神弄鬼,这命岂能是天注定的。
她的兄长和她军中将士,何须以手相面相论此生。
可如今观有此手相的褚胜阳,有此面相的云行,念及他们所经历的过往,和此时他们的境遇,竟然无一不落在老兵的话上。
今时今日的她,想对被那叛国之人坑杀的幽州老兵道一声:
当年晚生张狂,让老伯见笑了。
却再无处可说,只能以香烛代为传话。
悲从心生,褚骄阳似是未加思考,伸手就去触碰云行那眉中的一点黑痣。
食指抵到云行眉前,褚骄阳方惊觉自己的行为不妥,想要将手撤回。
可是见云行依旧低眉吃着饭菜,全然无所察觉,便又心生不舍。
悄悄得咽了咽口水,褚骄阳心想,摸一下又死不了人,最多好生解释一番,实在不行,她下车就跑好了。
狠下心,指尖轻轻得抵在了那颗细小的黑痣上。
云行手中的筷子微不可见的顿了一下后,夹起盘中的菜,继续安静的吃着。
好似眉间并没有褚骄阳那冰冷的指尖一般。
事已至此,褚骄阳知道,云行是故意让她摸的。
既然都摸了,那也不差再问上一句了。
收回手,把指尖攥入手心,褚骄阳开口问道:“可有人给你相过面?”
“相过。”云行放下手中的筷子,抬起眉眼,看着褚骄阳,似自嘲一般,浅笑道:“我这张脸,从护国寺觉知主持,到行走江湖的道士,无数人给相看过。”
“觉知主持如何说的?”
护国寺觉知主持的名号,褚骄阳当年还没入京都时,就早有耳闻。
传言此人曾修得是闭口禅,后来寺中无人可继承主持之位,他受师命所托,不得不出任主持职位。
但依旧秉承着闭口禅的习惯,除非遇重大事情,否则常年闭口不言。
因此,褚骄阳听云行说觉知为他相过面,便忍不住出声追问。
“不过是人云亦云的话罢了。”
把矮几上的饭菜装入食盒内,云行拿出来茶具,给褚骄阳倒了一杯温水,又继续说道:
“我生在百年世家云国公府,自然大富且贵;三岁拜七位当代大儒为师,习得是君子六艺鬼谷纵横之术,自然聪慧善谋;身处大魏皇权与世家中心,自然心思缜密,善于谋划。”
因此,那些说他非富即贵,天生聪慧之人,在他眼中不过是看人眉睫而已。
虽然如此,但觉知师父当年亲自为他批的命数,在他二十二岁那年,大概是应验了的。
过天之眼,终被人所摘;避俗之心,终被人所毁。
“想不到觉知主持的话,都不能被云御史所信。”
“这是在我出生时,老天就许了我的,我信他做什么。”
云行拿起褚骄阳面前的杯子,如先前递筷子那般,再次递道她面前,“阿骄,生虽天定,命却可自持。”
看着云行那自信的眸光,褚骄阳得心尖忽生一丝动容。
曾经有人身背玄铁重弓,手持炙阳枪,立马在宁古州边境,迎着朝阳,骄傲得和她说道:
“骄骄,我们生于尘埃又何妨,我们拼尽一身血肉,谁又能挡得住我们走上高处!”
同样是知命不认命的人,那个手持炙阳枪的人,却在亲手把她推至幽州凤将的高处后,在她名为入京述职,实为入京为质时,又亲手舍弃了她。
更背叛了曾经教授给她的仁信与骨气,屠尽她幽州四万兵士,带着他们共同舍命守护的故土,以诈死叛国,成为了北金镇南王。
或许他早已忘了自己大魏的名字。
或许他只记得那第六指背后的官路亨通,却忘记了心性坚定。
大概自己也忘了他的名字,也忘了他们曾经那血浓于水的亲厚。
而口口声声唤她阿骄的云行,却在她甘愿为兄长入京为质时,被她一己私心的贪欲和懦弱所毁,成为名门世家的笑柄。
这大概就是天道想用她心尖上的两个男人,教她识得“天命”二字,逼她学会在“天命”面前知进退。
接过云行手中的杯子,褚骄阳侧过身,把车窗推开一道缝,想要借着车外的冷风,缓解自己心头的阴郁。
因有意躲避云行的目光,褚骄阳便顺着窗缝望出去,结果发现马车走的方向,并不是回城,而是出封州,去往青州的路。
“柏叔,停车。”将杯子放在矮几上,褚骄阳站起身,疾步朝车门走去。
“小心。”
云行边急声提醒,边去拉褚骄阳的手,但还是晚了一步,褚骄阳的头结结实实的撞到了马车横梁上。
“寻常女子乘我这马车,倒是可行走自若,但阿骄的身量,岂是寻常女子能相比的。”云行站起身,抬手给褚骄阳揉额头。
“别的女子坐过?”褚骄阳躲开云行的手后,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忙又道:“下官武将出身,皮糙肉厚,无妨。”
“只有我夫人坐过。”云行低笑道。
“多谢御史捎下官一程,下官告退。”
刚才匆匆那一眼,褚骄阳就分辨出马车已经行至封州与青州的交界处,她要是再与云行扯两句话的功夫,就出了封州了。
“阿骄可劫狱,放金千千入青州,我亦可劫持褚使出封州。”
把一个短鞭塞到褚骄阳手中,云行又道:“二十五道鞭刑,褚使随时可亲自施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