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三章 清平院夜话余殇

书名:梧枝还亦亦 作者:周楚嬛 本章字数:4680 下载APP
 孟怜笙一面咳一面道:“咳咳,没…事。”







  薛良见他不咳了,站起身往浴房斜对面的狭室方向走,回头让风传了句:“先呆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刚刚咳的时候,孟怜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以前姓陈的教唆过他抽鸦片,他还傻乎乎地以为那是在开玩笑……







  不寒而栗。







  薛良去去就回了,刚坐下就往孟怜笙怀里塞了一个玻璃瓶子,里面是浮着气泡的红棕液体。







  孟怜笙捧着瓶子,仍然在抬头看星星,薛良盯着他的下颚线,问道:“想什么呢?”







  孟怜笙轻唤他:“薛良。”







  可能连那一池清荷都能听出这位名角语气中的疲惫,薛良知道他终于卸了盔甲,可眼底却尽是心疼地看着他。







  乱世的腥风刮过本就苟延残喘的国土时,尚未有人能独善其身,他们,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薛良想应他一声,可薄唇轻启,未说一句,孟怜笙歪头支着胳膊,半张脸的风华绝代陷进手掌,轻叹一声:“我以后就又是一个人了。”







  薛良尽量让自己保持一贯的不羁,笑了笑:“哎,可别这么咒我,除非我死了,不然你不可能是一个人。”







  这话说得暧昧,孟怜笙听的直皱眉,他张开双臂想伸个懒腰,薛良却抓住了他的腕子,修长的手指紧了紧,单手就能掐过来,薛良惊道:“这么细的手腕?孟老板实在太瘦了。霍俊芸不给你饭吃?”







  “你当他在世时让我吃饱过?”孟怜笙不经意的一说,自己也被自己惊到了,是啊,难过了这么些时日,总该振作起来了。







  “他……”







  提到霍俊芸,薛良仿佛大脑通了电,突然就把孟怜笙的手放下,低头沉吟,声音也戛然而止。







  也许直到这刻他才真正意识到霍俊芸不在人世了吧。







  两人双双沉默。







  这样沉寂的气氛一直持续了很久,久到孟怜笙以为他是睡着了,刚要试探着碰他,薛良低着头语气低沉:“对不起,是我没护好你师父,孟怜笙,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孟怜笙有些手足无措,薛良自责,他也难受,强忍着难过摇头道:“你已经够护着他了,只是当时那个情况,你派兵到潭西时已经来不及了,根本怪不得你。他本就与你身份对立,可你还假装不知道地护着他,护着芸家班。”







  甚至薛良因为这事跟北洋那边闹得一度很僵。







  薛良长叹一口气,俊逸的脸上又多了几分颓靡,“事前三日,他给我写那信时就应该拦着他,只恨我当时为何会被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糊弄过去……”







  薛良贵为一方督军,人又不拘小节,平时连客气话都鲜少讲,“对不起”这仨字对他来说实在太沉重,孟怜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个样子,他明白薛良和霍俊芸的情分并不比他的淡,更明白他是怎样的难过,可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也难受,只能安慰似的拍了拍薛良的背。







  薛良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宽慰别人不成,反先自损了八百,晃过神来对孟怜笙道:“可人不能靠着回忆过活,你师父给我的绝笔上说过不要把你卷进纷争,想必他也嘱咐过你,这毕竟是大人的事,更涉及到党派矛盾,等给他报了仇,我们还是要好好生活的。”







  孟怜笙吸吸鼻子:“师父也给我留了信,他…不让我掺合报仇的事。”







  薛良抬起头,转瞬间又恢复了那副不羁样儿,只是眼中寒芒甚过月光,他握上孟怜笙的手:“那你就听话,报仇的事交给我,参与这事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你信我。”







  “嗯,信你。”







  静默片刻,孟怜笙悄悄收回手,那双桃杏眼圆溜溜的盯着瓶中的可乐:“这是什么?酒?不像啊。”







  薛良道:“汽水,不是酒,没有劲儿,A国那边传来的,还有个怪名字,叫蝌蚪啃蜡的。”







  孟怜笙打开喝了一小口,道:“洋人的东西这么激嗓子。”







  薛良道:“你再多喝几口,就好喝了。”







  “你打陈家那混账,是因为他娶别人不要你了?”







  薛良话刚说完,孟怜笙一口喷出刚送进嘴的可乐,小喷泉打得薛良措手不及,只躲过一半,另一半全粘在他的外套上,孟怜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补救似的拿袖子帮他擦了两下,嘴上却气道:“你怎么也这么以为!?”







  他扭过身,扔捧着那瓶可乐,解释道:“我一直把他当好友,谁曾想到头来他竟然就为了…为了对我做那种事,强逼不成,就登报说我勾引他,我打他?嗐,我怎么没打死他!”孟怜笙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恼自己没打死那个畜生东西,直接把手中的可乐当成姓陈的摔碎,“他凭什么糟践我的真心?”







  “那你和他…”薛良又试探问道。







  “我和他,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孟怜笙有点急了:“报纸上说什么的都有,根本不能信的!谁知道他是这种人!更何况,我岂是雌伏人下之人。”







  “要不我明儿帮你打死他吧?”薛良说的起劲儿,大有除之而后快之意。







  孟怜笙却淡淡一笑:“倒不至于要人命,我这打也打了,陈家也破产了,日后老死不相见正好,这事就翻篇了。”







  薛良还以为他是怕麻烦,又说:“86号监狱有的是地方。”







  孟怜笙心头一暖,侧着头道:“真用不着,放下就是放下了,没必要为他费神费力。”他顿了顿:“薛良,我很承你的情。”







  真心这东西送出去容易收回来难,跌一跤有多疼,只有摔了才知道。这其中苦涩薛良是最明白的,他只懊恼去陈家一趟为什么没帮孟怜笙打死陈时那个混账,懊恼的同时又觉得自己对孟怜笙实在知之甚少。不知是什么心在作祟,孟怜笙和他认识的人都不一样,他就是想了解他,想明白他,想对他好。







  水面波光粼粼,演映着静立在池中的清荷。薛良敲着手指,两人赏着荷花,都默契地没说话,就好像发动引擎后的缓冲时间。







  遽然听见拉长的一声“咻——”,二人齐齐抬头,看向直窜上空的火树银花,乍听“嘭”的一声,流光溢彩纷至沓来,飞火流星稀稀疏疏,旋即便消失在墨黑的幕布之中,紧接着,又是一阵点火喧闹,光彩更胜刚才,观者竟觉亮如白昼。







  孟怜笙眼底映着流光,眸子深处却有更夺目的璀璨,薛良看着这样的他,一时间竟失了神。







  “好看吗?”







  孟怜笙点头,“嗯,好看。”







  “心情好点了吗?”薛良又问。







  “嗯。”他笑了笑,回头与他对望:“今天是什么日子?怎这样热闹?”







  薛良没发觉自己笑得温柔的有些忤逆他平时的威仪,他道:“今天是小年。”







  “这么快就小年了……”孟怜笙抬头看着绚烂的夜空:“今年是我过得最快又最乱的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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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鸣都尉迎着朝霞拉长了嗓子啼了一声,又是一个艳阳天。





  虽然昨日回的晚,可孟怜笙还是一大早就起来出晨功,又在院子中连翻了好几个空翻。他一向是个随心寡欲的人,唱戏这事上也是如此。想唱时撂地在街头也能来上两句,实在不想唱,再好的戏院请他,都要碰一鼻子灰。





  因为是唱戏的,孟怜笙很少让人把有关自己的报纸买回来。只是这几日市坊间的杂言碎语都能随着风飞进他耳朵里了,一会儿说孟老板因争风吃醋打了陈家少爷,和他分道扬镳的,一会儿又说是陈家少爷的新娘是孟怜笙的相好,给孟怜笙戴了绿帽子才打了陈时一顿的,还有说孟怜笙朝三暮四,和八鼓巷里的窑姐挣一样的钱,刚跟陈时闹掰又转头攀附上薛良的……





  孟怜笙早已习惯了这些,往常对此都是如秋风过耳,付诸一笑,可他今天还是忍不住揶揄一句了:“这些人的想象力还真挺丰富哈,不写戏本子可惜了。”





  自戏班子散了之后,孟怜笙很少连日去上戏,阿香已经是第三次叫他理一理戏院经理,好歹也别晾着人家,孟怜笙刚塞进嘴里一块霍俊芸平时不让吃的糖糕,含含糊糊道:“就说我今日身体不适,抱恙欠安什么的,唱不了。”





  真是商人重利,孟怜笙这会儿被流言蜚语四面夹击,正是最有话聊的时候,再顺水推舟一上戏,可不是要红透了天,同时戏院也会赢得巨额收益,这本是双赢,可并不是他想要的。





  阿香有她的想法,觉着如今正是成气候的时候,可好说歹说还是拗不过孟怜笙,下去打点了。





  等阿香打发走了人,孟怜笙把最后一块糖糕扔进嘴里,理了理衣服就出了门。





  下午。





  当当作响的电车从身侧驶出,绿瓦红墙反着暖黄的光。孟怜笙把一张牛皮纸塞进半新半旧的棉长衫怀兜里,穿过这条中西文化交融的狗子巷。





  正走着,迎面来了一辆黑色的别克,起初没看出来是薛良的车,就想避开,可这时车停了下来,薛良拉开后座车窗,半伸着烫卷的头,一扬下巴道:“孟老板去哪?我送你。”





  孟怜笙摇头:“不用,我遛弯儿。”





  薛良也不多说,和司机老闵交代几句就拉开车门下车:“那咱俩一起走,你要去哪?”





  “回承乾府。”





  永乐街上车马粼粼,熙熙攘攘,耳边隐隐传来商贩穿透整街吆喝声,前面不远处是眼花缭乱的杂耍,人不算少,可却不拥挤。





  年月动荡成灾,老百姓一个个都怂头怂脑的,可走在街上却没有什么恶心人的腐肉横/尸,路上也没有被冻死僵掉后无人认领的尸/体,这才是难得。





  孟怜笙想起前年的那趟川省之行,极大的反差堵在心头,这是乱世之中寥若晨星的平静,他感叹道:“薛良,封宁真好。”





  薛良得意一笑道:“我的地盘,当然好。”





  孟怜笙听了这话没反驳他,因为事实就是如此,薛良的确是把三晋治理的很好。他是商人出身,半路出家从了军。





  当年西丰起义,还是少将的薛良不知为何背叛了共盟军,突然倒戈徐老狗,做了晋北将军,不过这将军做的着实窝囊了些,徐老狗要钱他就得给钱,要权,他就得交出兵权,就这么给姓徐的当了两年狗,这个窝囊将军也终于熬出了头。他又一次反叛,握了徐姓大半兵力。





  在众军阀争总统之位时他却偏安一隅,不招兵买马,只让百姓休养生息。虽然薛督军行事荒唐,可施行的政策是很开明的。





  孟怜笙能看出他过去的痌瘝在抱,在这种兵荒马乱的世道,谁不想图个安宁?是以百姓对他也是爱戴非常,薛良不知不觉就得了个“三晋土皇帝”的称号。





  只是近几年,愈发看不到薛良对三晋有什么政治贡献,反倒是贾副官架空兵权的流言纷纷攘攘,良帅骄奢放逸,整日流连于勾栏瓦肆的传言众说纷纭。





  可即便如此百姓们对他这个土皇帝却很少有怨言,其一是因为不敢,他们见识过薛良被触了逆鳞时的历害,知道这只笑面虎不笑时是很可怕的。





  其二就是他们的怨气无从生起,出了事哪怕薛良不管也会有贾涟舟帮忙善后,而且薛良每年都会用巨额的“政治献金”来维持和各地势力的关系,也是由于这一点,三晋已经连续五年没有战乱了。





  孟怜笙站在一家点心店门前好一阵,想了想晌午吃的糖糕,最后还是忍住了想走开,薛良见他那副恋恋不舍的样儿,就半推半拉的带他进去,嘴里还嚷:“又不是吃不起,想吃干嘛弄的那么可怜见的?”





  孟怜笙知道他是又会错了意,含笑道:“我是怕吃太多甜食伤着嗓子。”





  “进都进了,还能空手走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