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欲离

书名:红昭 作者:兰亦 本章字数:6097 下载APP
人生好像就是这样,你想得到什么,就非要舍弃些什么作为交换。可惜却没有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说法。事实上,每一次“想得到”都无异于是一场赌博。输多赢少,运气天定,押定离手,愿赌服输。
  曾经门庭若市的唐家堡,在唐堡主失手杀人又突然死亡事件发生后,一转眼门可罗雀。
  江白芷按照唐堡主之前的说法,接手了唐家堡大大小小的事务。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子,江白芷明显没有唐堡主处理事情的魄力,但是振兴唐家堡本就不是江白芷的目的,她的目的,不过是享受当下短暂的快乐,等待她口中“以卵击石”的那一刻。
  唐苏木对于江白芷的做法意外地没有任何阻拦,他任由江白芷随心所欲地打骂唐家堡里的仆人,却一言不发。
  人走茶凉,世间定律,对于此,唐苏木没有不甘,他平静地处理着唐堡主的身后事,脸上看不到任何悲伤情绪。
  江白芷并没有为难唐苏木,但也没有争取关系的缓和。两个人同在唐家堡居住生活,可是从知府衙门回来后,再没有过一句交谈。
  因为唐堡主的下葬仪式极为简单,不过三日的光景,一切打点得当后,没有知会任何世交朋友,唐苏木和江白芷换上孝衣,没有眼泪,准备进行这场告别式。
  得知唐堡主即将下葬的消息后,左红昭决定将孟泊川叫醒。她灭了安魂香,坐在离孟泊川床畔不远处的凳子上,研磨着胭脂粉末。
  孟泊川醒来后,情绪如左红昭想象中激动。
  即使已经过了三日,并不自知的孟泊川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仍然是:“不能结案,这个案子明显有问题!”
  “案子已经结了,你升做捕头的通告也贴在衙门口三日了。”左红昭低着头,专注着手中的动作,没有看惊坐起的孟泊川。
  孟泊川懊恼地重重锤了一下床板:“我居然睡了三日!”
  “你是我打晕的,也是我点了安魂香。”左红昭依然没有抬头,对自己的行为毫无抱歉,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孟泊川从床上下来,走到左红昭面前,看着并没有抬头的左红昭,站住,却没有说话。
  “你想问我为什么,直接问便是。”左红昭端详着胭脂粉末:“忍住不说,不像你的风格。”
  孟泊川在左红昭身边坐下:“我说过我信你,所以我不该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相信是一回事,询问理由是另一件事。”左红昭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却并不开心,她没有被孟泊川的无条件信任所打动:“不管不顾的相信,不过是盲从。我从未想过要培养我的个人信徒。”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杀唐堡主的凶手是谁。”孟泊川鼓起勇气,说是问题,倒不如说是陈述,孟泊川如此笃定,聪明过人的左红昭已然知道事情始末,却不自信左红昭是否会全盘托出。
  “知道。”左红昭轻描淡写地盖上了胭脂粉末的盒子。
  孟泊川神情紧张,屏息以待:“是谁?是不是……”
  左红昭及时打断了孟泊川:“是唐堡主自己。”
  “不是!绝对不是!唐堡主的伤痕显示他绝对不可能是自杀!”孟泊川立刻反驳了左红昭的说法,左红昭在撒谎,在撒一个她明知道不会令孟泊川信服的谎言。
  左红昭站起身:“孟泊川,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现在你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要做。”
  孟泊川也站起身,他比左红昭高许多,以往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带着讨好与崇敬的态度,此刻他的语气却难掩气愤:“不管什么时候,最不该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做,糟糕的事情只会更糟糕,好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变好。”
  “如果不是因为唐堡主是你的恩人,江白芷和唐苏木是你的朋友,这个案子你还会这么紧张吗?”左红昭的气势更强。
  孟泊川苦笑一声:“你竟是这样想我的?是,我辗转得知我能来长安做捕快,都是唐堡主提携,我感恩在心,因此对唐堡主十分敬重。唐兄和江姑娘都是我的朋友,我关怀他们也是情理之中。可是,哪怕这件事情是和我素不相识的人有关,我明知案件有疑点,就绝对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这件事情结束。”
  左红昭没有说话,她细细想着孟泊川的这段话。孟泊川接着说:“是你和我说,如果有一日权利在握,要做一个好的捕头,不能为了私利要为了百姓。为什么我现在想为了唐堡主讨一个公道,你却让我什么都不要做?”
  孟泊川的语气李带着质问。
  “你果然还是怨我。”左红昭笑了笑:“孟泊川,承认吧,你没有真的相信我。你只是在说服自己相信我。”
  “你总是有许多不能说,我总是有许多不能问。从我们相识到现在,你又可曾真心待我?”孟泊川发泄着情绪,不管不顾。
  左红昭嘲讽地笑:“我为何要真心待你,你是何人?是你赖在我的生活里。”
  孟泊川气极了,左红昭这句话着实伤人,他咬着嘴唇,极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说出让局面更难堪的话。
  左红昭却没有想放过这个彻底停止他们关系的机会。
  “搬走吧,房租我不要了。你现在在长安城也是一个有头有脸的知府衙门捕头,犯不着还呆在我这个小胭脂铺里。”左红昭下了逐客令。
  突如其来,之前两个人还可以彻夜长谈,孟泊川以为两个人的距离在逐渐缩短,他以为未来只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只要长期相处下去,左红昭会发现自己的好,被自己打动,但是此刻,左红昭似乎下定了决心要赶孟泊川走。
  这不是左红昭第一次激怒孟泊川,却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争吵。
  左红昭等待此刻已久,从孟泊川出现开始,她就一直努力在心里和孟泊川划清界限,但是控制情绪是一回事,情绪产生又是另一种不可抗力。“终于等到这一刻了,终于等到这一刻让你离开了。”左红昭心中暗自想着,脸上还是一副决绝模样,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江白芷。
  山雨欲来风满楼,左红昭等待着这场风雨,雨过了就会天晴,左红昭的天空永不可能晴朗,可是等待着孟泊川的,应该是阳光明媚,应该是晴空万里。
  而孟泊川,在这次丝毫不留情面的争吵中,却选择了甘愿做输家。
  孟泊川沉思着,之前因为重重锤了一下床板的手掌明显发红,他低下头,又抬起时,嘴角有一丝微笑,他走近左红昭一步:“我不会走。”
  左红昭一愣,她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将孟泊川逼至墙角,孟泊川怎么可能还会选择留下。孟泊川坚持的正义,被左红昭否定;孟泊川爱惜的兄弟情谊,被左红昭阻拦;孟泊川看重的尊严,被左红昭嘲讽。可是即使如此,孟泊川还是要留下,还是要留在她身边。
  “你说得对,我从未真正相信你,因为你总是有太多让我猜不透看不懂的地方。我知道在你看来,我一无是处,所以我拼命努力,我想证明给你看,我有听你的话,认真去做一个好的捕快,我没有为强权压倒,我坚持着我最初的目标。如果你认为这一切都没有意义的话,我以后不再做便是。”孟泊川将自己的位置放得极低,几近乞求。
  左红昭心真真切切疼了一下,这是孟泊川吗?这是那个大大咧咧、心直口快的孟泊川吗?孟泊川对左红昭的好,左红昭怎么会不知道。孟泊川就像太阳,不停地散发着光和热,想要温暖左红昭。
  可是左红昭不是花朵,她是雪人。太阳的温暖,对于她而言,不是恩赐而是砒霜。
  可是在这一刻,太阳开始收敛了自己的光和热,他将自己转化为了一块磐石,风吹雨淋也好,都守在原地。
  “你知道的,我不会感激你。”左红昭坚守着自己的防线。
  孟泊川没有被左红昭的这句话影响到,他缓缓地说了三个字,让左红昭再不忍心说任何伤害孟泊川的话,孟泊川声音低沉:“对不起。”
  左红昭惊讶地看着孟泊川:“为什么向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真正相信你,对不起一直想知道你的过去,对不起没有按照我之前说过的好好照顾你。”孟泊川的语气诚恳:“找出真凶是我的职责,我不应该让你卷入这些事情里来。”
  左红昭终于明白,她与孟泊川这段缘分,是躲不过去的了。
  孟泊川见左红昭不说话,突然走上前轻轻抱了抱左红昭:“这段日子,辛苦了。”左红昭还没有反应过来,孟泊川便松开了手:“饿了吗?我去做饭给你吃。”
  孟泊川转身欲走,左红昭扯住了他的衣袖:“唐堡主要下葬了,我们去送送他吧。”
  孟泊川立刻明白了左红昭在此时让自己醒来的用意,她是做好了准备要激怒自己,她再一次用尽了全身力气将自己推开她的人生,她明明也不舍可是还是选择用这种自损三千的方式对待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红昭,你到底在怕什么?”孟泊川再次用这种亲昵的方式称呼左红昭,左红昭却没有拒绝。
  左红昭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主动伸出手握住孟泊川,抬头对孟泊川笑:“以后都不怕了。”
  孟泊川被左红昭的示好弄得不知所措,他想过无数次在未来左红昭有可能被自己感动,但是想得更多的是左红昭对他横眉冷对,他没有想过,这一天,来得这样快,更没有想到,来源于他们的第一次争吵之后。
  随即反应过来的孟泊川紧紧抱住左红昭,已经完全丧失语言组织能力,只一遍遍叫着左红昭的名字:“红昭,红昭。”
  左红昭也笑,笑着流出了泪,她也回抱住孟泊川,却又随即放开:“收拾一下,我们要出发了。你三天没进食,我去给你买一些食物。”
  孟泊川憨憨地笑:“不用不用,我不饿,我看到你就饱了。”
  四目相对,左红昭再次笑了出来。
  “爱而不得”的诅咒仍在,以后可能会更艰难,左红昭即将面对的是何种惩戒,她自己也不知道。曾经她爱高昱涧,是情不知所起,如今她选择走近孟泊川,是背水一战。
  “上次离开,太突然。这次,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左红昭说着这句话,无比坚定。孟泊川没有听懂里面的深层次含义,只满心欢喜地摸了摸左红昭的头:“我一定不会离开你的。”
  左红昭本以为之后岁月,都是毫无新意的混混沌沌,但是孟泊川出现了,带着绝不后退的决心。左红昭放下了对着孟泊川的武器,又拿了起来,对着未来的方向。
  在大海中漂浮已久的左红昭,碰到了一块浮木,她害怕自己依赖这块浮木,更怕这块浮木习惯自己的存在,可是不管她怎么排斥,浮木都希望能帮她分担孤寂,她最终选择和浮木一起在海中漂浮,即使明知这个大海,望不到尽头。
  因为一万年太久,朝夕之欢,都不舍得错过。
  左红昭态度的转变,让孟泊川短暂地忘却了之前的不愉快。可是在二人看到唐堡主下葬时的场景时,两个人都不由得将心沉了下去。
  大概因为没有通知任何人,在场的人并不多。唐苏木和江白芷并排站着,仆人纷纷跪着,因为唐苏木和江白芷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仆人中也没有任何一人发出哭泣声。空气里,只有土被扬起又落下的声音。
  江白芨去世时,江白芷已是歇斯底里,在江太傅随即病逝后,江白芷更是将眼泪哭干,在之后的屈辱与委屈中,完成一场没有退路的自我毁灭。唐堡主的死,本就是江白芷心心念念的结果,但是当这一切确实发生时,江白芨却如泄了气的气球,飞不到空中,只能无力地落在地面。这条路还没有走完,江白芷的目的还没有达成,可是她已经有些无力接受眼前的一切。
  人生好像就是这样,你想得到什么,就非要舍弃些什么作为交换。可惜却没有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说法。事实上,每一次“想得到”都无异于是一场赌博。输多赢少,运气天定,押定离手,愿赌服输。
  在这条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路上,江白芷已经走了一大段,回头皆是幻影,对面也无人接驳。从小,江太傅教育江白芷和江白芨,做人做事都不可半途而废,但是却没有教他们,什么是“迷途知返”。也可能,这世界上并没有“迷途”这一说,道路向来清晰,是走在路上的人愚人自欺,是好事者太爱扮演善良角色,非给他人安上反派名头。
  江白芷的平静,因为她的悲伤来源于她自己本身,而唐苏木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而那场暴风雨,只发生在唐苏木的心里。
  唐苏木安静地看着唐堡主的棺木被土逐渐掩埋,他默默站着,心中海啸连连,可是他目光里没有痛苦,只有疲倦。
  从小到大,唐堡主对唐苏木管教不算多,更别提陪伴。好男儿志在四方,好父亲却不懂表达。好在唐苏木勤学诚恳,让唐堡主欣慰不已。唐苏木曾经希望等自己如唐堡主所想,成家生子,让唐堡主弄孙为乐,自己承担起唐家堡的责任,也是孝顺,也是美满。而如今,再没有时间了。
  孟泊川看不过,几次想走上前,安慰唐苏木,都被左红昭拦住了。左红昭摇摇头,孟泊川只好叹了口气,继续在原地远远看着,直到整个下葬过程结束,二人才走到了唐苏木和江白芷的面前。
  还没等孟泊川开口,江白芷先将目光投向了左红昭,又看了一眼孟泊川,嘴角扯过一丝微笑,目光回到左红昭身上:“恭喜。”
  左红昭没有否认,点点头:“谢谢。”
  江白芷笑:“珍惜眼前人。”
  左红昭是真的同情江白芷,但是也深知“同情”的杀伤力。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江白芷选择放弃孟泊川,就已经料到当下的局面。左红昭没有答话,笑了笑,以示友好。江白芷比以往还胖了一些,左红昭心想,说不定一切到这里就能到此为止,江白芷能放下心结,继续自己的人生。
  孟泊川仍是关心江白芷的,此刻的孟泊川,虽然不解江白芷做的选择,但是更多的是惋惜。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在孟泊川犹豫的时候,江白芷看向他,莞尔一笑:“也恭喜你,美梦成真。”
  孟泊川一愣,因为之前他对江白芷的回话,左红昭说会让江白芷误会,怎么此时,江白芷会说恭喜他美梦成真呢?
  江白芷看着孟泊川愣了神,笑了笑:“我不是傻子。”说完,带着仆人走了,没有与身边的唐苏木说一句话。
  孟泊川有些疑惑,但还是关怀唐苏木的心情更多,因此他只好用最拙劣的话语说:“唐兄,节哀顺变。”
  唐苏木苦笑:“谢谢你们来。”
  左红昭开了口:“接下来什么打算?”
  唐苏木回答:“天下之大,自有去处。”
  “你要离开长安?”孟泊川大惊。
  唐苏木点点头:“父亲已经安葬,我对唐家堡也没有半分留恋,不如仗剑走天涯。”
  孟泊川想劝阻,左红昭却对唐苏木的决定表示了支持:“离开长安也好,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唐苏木感激地点头,对孟泊川说:“孟兄,记得原来我们喝酒时常说,要匡扶正义,要一展抱负,但是我现在才发现,其实许多事情不需要弄得那么明白。是非之外,还有灰色地带。多谢你这些日子,为我做的一切。”
  孟泊川知道唐苏木去意已决,即使他还想再将唐家堡的事情查个清楚明白,可是唐苏木都已经这么说,孟泊川实在没有理由再坚持,只好点头同意:“日后再回长安,记得来看我们。”
  唐苏木笑:“一定来看你们。”唐苏木刻意加重了“们”字,孟泊川不好意思地笑。
  陈贵甫被唐堡主失手杀害,唐堡主畏罪自杀。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是两条人命,就是一群人的分崩离析。
  唐苏木离开长安,江白芷怀着身孕照看唐家堡,孟泊川成为捕头,生活又能恢复正常。可是当孟泊川想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叶阑珊,还有叶阑珊,还有那个唐苏木愿意拿自己性命去交换也要救下的叶阑珊。
  孟泊川暗自决定在唐苏木走后,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救出叶阑珊。既然这件事已经结束,那就让它彻底结束,不要再有人做无谓的牺牲,这是他能为唐苏木做的最后一件事。
  所以孟泊川拱手道别,想让唐苏木在广阔天地间忘却烦恼。
  唐苏木转身准备走时,却被左红昭喊住。
  “江白芷说得对,珍惜眼前人。”左红昭的声音清晰,让唐苏木停下了脚步。
  唐苏木没有回头,执意向前走着,却在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后,停下了脚步。
  “唐苏木。”
  唐苏木回头,是泪眼朦胧的叶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