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书名:大地:三部曲2:儿子们 作者:[美]赛珍珠 本章字数:5141 下载APP
王虎来到头天晚上大干过一番的院子里,他的士兵都尾随着他进来了,一个个都显得倦怠不堪。院子已被打扫干净,和他们初到时一样。死尸都被拉走了,血迹也洗净了。卫兵和仆人各就各位,王虎进门时,他们都是心怀畏惧、小心翼翼的。他傲慢得像个皇上,人们即刻向他致意。
可他傲慢地挺直了身子,大步穿过院子和走廊,黑黑的脸上显出得意、庄严的神色。现在他清楚地知道这片地区整个落在他手心里了,他冲站在那儿的一个卫兵喊道:“把捆着的这个女人送进监狱!看着她,给她点吃的,不许虐待,她是我的俘虏,由我来决定怎么处置她。”
他站着看人们把她抬走了。她已精疲力竭,脸色苍白,原来鲜红的嘴唇现在已发白,更衬托出她那漆黑的双眼;她大口喘着气,仍用那双又大又凶狠的黑眼睛望着王虎,见他看自己,便扭了一下脸,但没吐口水。王虎很惊讶,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不知以后怎么对付她。她这么仇恨他,复仇心这么强,是绝不能放掉的。
他暂且不去想此事,进屋见了县太爷。老县太爷从黎明起就一直在等他,衣冠整齐地坐在那儿,安排了最好的饭菜。见王虎进来,他有点战战兢兢、心慌意乱,虽然他感激王虎,但他明白这种人是不会白给别人干事的。他担心,不知王虎会要求什么样的报偿,唯恐他的欲望太过,那样对他来说可比“豹子”更难缠。
他忐忑不安地等着,下人通报王虎到了,只见王虎像个英雄似的大踏步走了进来。老县太爷此时惊慌失措,情不自禁地抖了起来,似乎手脚都不是他自己的了。他请王虎入座,王虎客气了一下,微微鞠了一躬。老县太爷喊人端茶、上酒肉,然后他们坐下来,寒暄了几句。
一切礼仪完毕,老县太爷才开口讲话。他环顾左右,唯独不敢看王虎。王虎不动声色,现在他是掌握主动权的,他明白县太爷的心理,他只看着那老头儿局促不安的样子,就知道是被他吓的,他为此感到快活,因为他有意如此。老县太爷开始说了,他的声音又软又轻,仿佛是在耳语:“昨晚您的功德我将永世不忘。感戴大恩大德,把我从多年的灾难中解救了出来,使我可以享受老来的安宁。我要对您——我的恩人说的是,您比我儿子还亲,我该怎么报答您呢?又该怎么犒赏您的部下呢?讲吧,您要什么?若要我的官位,我让就是。”
他哆哆嗦嗦地等待着,咬着手指头。王虎静静地坐在那儿,直等到老县太爷讲完,才有分寸地答道:“我什么也不要,从年轻时起我就跟一切坏蛋、恶棍作对,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解救百姓。”
他坐着不言语了,这回轮到县太爷说话了:“您是英雄豪杰,如今我不敢指望还有这种人。但若不向您表示谢意,我死也不能瞑目。请明告您喜欢什么。”
他们就这么你来我往地说着,礼让着,慢慢接近了话题。王虎婉转地表示他想接收、改编原来追随“豹子”而愿意倒戈的人,老县太爷听到这话吓坏了,他双手抓住椅子扶手才站起来,问:“那你是想接替他做强盗头儿了?”
他自忖若果真如此,他就真完了。这位来历不明、又高又大的黑眉毛汉子看上去比“豹子”更凶猛,也更机灵,这儿的人起码还认识“豹子”,也了解他的欲望。想到这儿,县太爷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王虎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不用怕,我并不想做强盗。我父亲是个体面的地主,我有他遗留给我的财产,我不穷,用不着去抢。我还有两个哥哥,他们都是正派的有钱人。我的前程要用我自己的战绩去开创,不是强盗的卑劣行径所代替得了的。这就是我所要求的报偿。让我和我的人马留在这儿,任命我为你部队的司令,我们是你的部属。我将保护你和百姓免受盗匪之苦,你供养我们并给俸饷,我可在省里有个名分。”
老县太爷听着,感到十分为难,他说:“那我把现在那位将军怎么安排?我夹在你们中间可要命了,他是不会轻易让位的。”
王虎果断地答道:“那就让我们像君子那样打一打,若他赢,我就走,我的人马、枪支都归他;我赢了,他就走,他的人马、枪支都归我。”
县太爷叹着气,他是个文人,是崇尚圣贤、希望和平的。他派人去请那位将军来。不一会儿,人来了,那是个有点自负、大腹便便的男人,身穿洋式外套,留着稀稀拉拉的胡子,打整了稀疏的眉毛,尽力使自己显得更勇猛。他脚边拖着一柄长剑,走路时步子踏得很重。他弯下腰鞠躬,想表现出十分凶狠的样子。
县太爷冒着汗,犹犹豫豫地告诉了他事情的本末。王虎冷冷地坐在一旁,眼望别处,似乎在想着不相干的事。县太爷终于把话说完了,他垂着头,恨不能死了才好。他想着,这么夹在这两人中间,要死也快了。他一贯认为那位将军很凶,脾气暴躁,可王虎更厉害,谁见了他那张脸都免不了这么想。
这位大肚子将军一听就火了,肥胖的手按住了剑,像要向王虎进攻。王虎其实早就看到了,佯装望着院子里的牡丹池。他用牙咬住宽厚的嘴唇,垂下了黑眉,双手交叉在胸前,狠狠瞪着这位小个子将军,目光阴森可怕。那矮子迟疑了一下,思索了片刻,强忍住怒火。他不是傻瓜,明白自己大势已去,他不敢与王虎较量,最后他对县太爷说:“我考虑了很久,我该回我父亲那儿去了。我是独生子,他现在也老了。由于有贵处职务在身一直不能如愿,除此之外,我还有胃病,不时发作。您是知道我这病的,正因为有病,我才不能去剿灭那帮强盗,天降的这病这些年来一直缠着我。现在我情愿返归老家为父尽孝,并治治我这病。”
说完,他僵硬地鞠了一躬,老县太爷也站起身鞠了一躬,低声说:“这些年你忠心尽职,一定会得到好报的。”
矮子将军退了下去,县太爷遗憾地看着他,叹了口气,想道,作为一个武夫,他毕竟容易相处些。如果强盗还未被镇压下去,他在这儿倒不难侍候,只不过有时为吃喝这种小事发点小脾气罢了。老县太爷又偷眼看了看王虎,立刻感到不安起来。王虎年轻、粗野、非常凶残,脾气又暴躁。但他只平和地说:“现在你如愿以偿了,将军一走你就可进驻他那院里,接管那些兵勇。还有一事,上边若知道换了司令,我该如何对答呢?要是那位老将军去告我呢?”
王虎的反应极快,他立即答道:“那正好给了你一个机会,你可以跟他们说,你请了一位勇士,镇压了强盗,你留下那位勇士做你的私人保镖。然后我做你的后盾,强迫那位将军写个申请,请求退休,他得提名我接替他。你聘了我去收服那些强盗,这就是你的政绩。”
尽管此计勉强,但县太爷认为此计并非卑劣。他开始振奋了,只是还有点畏惧王虎,怕他跟他翻脸无情。王虎有意让他怕着点,那样对自己有利,于是他冷冷地笑了笑。
王虎在县里安顿下来了,此时北方已是冬天。他很满意自己的作为,他的人马有了吃,有了穿,他也有了供俸,可以给他们买冬衣,他的士兵都吃饱穿暖了。
一切安排就绪后,冬天来临了,王虎日子过得很顺利。一天,因为无事可做,王虎突然想到他俘虏的那个女人还在监狱里。他默默地笑了笑,在门旁对侍卫喊着:“去把我两个月前关进监狱的那个女人带来!我忘了惩治她了,她企图杀了我呢。”他暗自笑了,又说,“我敢说,现在她服了!”
他等着,觉得很高兴,有心看看她有多驯服。他独自坐在自己的大厅里,身旁是一只烧炭的大铁盆。外面下着大雪,雪落了满院,在树枝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那日无风,只是寒气逼人,冰冷的雪花凝结不化。王虎坐等着,在火盆旁感到一股暖意,他身穿羊皮袍子,椅子上铺着整张虎皮,用以御寒。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他才听见寂静的院中一阵骚动。他向门外望去,卫兵押着那个女人来了,另有两个卫兵帮着。她左右乱扭,使劲儿挣脱捆着她的绳子。卫兵们把她搡进了门,连雪都被带了进来。把她推到王虎跟前站定后,卫兵歉疚地说:“司令,费了这么长时间我才办好,您多包涵。对付这个小娘儿们得一步一挪的。在牢里她光着身子睡在炕上,我们都不好进去,太不像样了。我们都是有老婆的正经汉子,只好让牢里别的女人硬给她把衣服套上。她咬她们,抠她们,跟她们打,可总算穿上了点衣裳,我们这才进去把她捆上拉出来。她简直疯了,从来没见过这种女人。牢里的人甚至说她不是人,是狐狸变的,来作孽为害的。”
那个年轻女人听到这儿,把一头散发往后甩了甩。她原是剪短发的,头发已长到垂肩了。她尖叫着:“我没疯,我恨他!”她骂着,下巴点着王虎,她冲他啐去,他飞快地往后退了退,差点被啐到。卫兵们见状赶紧把她拉住,唾沫全喷在吱吱响的火盆上了。卫兵见此又补了一句:“司令,您看,她就是疯了。”
王虎一言不发,死盯着那个疯狂的女人看着,听着她骂。她骂人时也不像普通的无知女人。他凑近了看她,她虽消瘦,憔悴,但仍是美的、骄傲的,完全不像蠢笨的乡下丫头。她的脚大,像未曾缠过,在那一地区好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又不会这样。这种种矛盾的现象使他也无法判断她的来历。他只是盯着她看,看她美丽的黑眉毛在一对愤怒的眼睛上方紧皱着,紧绷着的嘴唇在雪白平滑的牙后咬着。看着看着,他断定这是他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尽管她面色苍白、恼怒、生气、脸紧绷着,但仍然光艳照人。他终于慢慢道:“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为什么恨我?”
那个女人激昂地回道,声音清晰动人:“你杀了我的丈夫,我不报此仇决不罢休。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瞑目,直到替他报仇雪恨为止!”
卫兵们慌了,举起了剑怒喝道:“臭刁婆,你跟谁说话来着?”要不是王虎示意不要碰她,那卫兵早用剑背打她的嘴了。王虎平静地说:“‘豹子’是你的丈夫?”
她依然激动地喊着:“一点不错!”
王虎懒懒地朝前靠了靠,平稳、轻蔑地说:“是我杀了他。现在你有新主人了,那就是我。”
一听此话,那个年轻女人往前一冲,像要扑上去杀了他,两个卫兵扭住了她,王虎看着他们争打。他们又挟得她不能动了。她额头上汗如雨下,她喘着、泣着,但仍站着,用满怀仇恨的眼睛瞪着王虎。他迎着她的目光,凝视着她,她也反盯着他,毫不畏惧。她目不斜视,似乎决心使他退却,自己却不垂下目光。王虎也一直盯着,毫不退缩,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他沉着,耐心十足,在极度的愤怒中有很强的自制力。
那个女人呢?瞪着他看了很久。他仍与她对视着,最后她的眼皮开始抖动起来,她哭了出来,转过头去对卫兵说:“把我再送回监狱去!”她再也不想看他了。
王虎淡淡一笑,对她说:“看,我说你有新主人了吧。”
她不再理他,站在那儿,突然垂头丧气了,张开了嘴,喘了一会儿气,又让卫兵送她走,她再也不挣扎了,只想尽快离开他。
这下王虎更急于了解她是何许人了,想知道她是怎么进的强盗窝,弄清她的身世。卫兵回来了,摇头说:“我碰到过烈货,可没有像这只母老虎这样的。”王虎对他说:“告诉狱长,我要弄清她是谁、为什么到了匪窝。”
“她不会回答任何问题的,”卫兵说,“她什么也不会说。唯一不同的是,原来她不肯吃,现在可是狼吞虎咽,这并不是因为饿,而是为了壮身体。她不会告诉别人她是谁的。女人们好奇,想尽办法套她,可她还是不说。也许上刑能有用,但我也没把握,她那么硬。司令,给她动刑吗?”
王虎想了想,然后咬了咬牙说:“要是没别的办法,那就用刑吧。她必须服从我,但是别给整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别弄断骨头,也别伤了皮肉。”
当天晚上,卫兵惊慌地来报告:“司令,老天爷,那样用刑没法让她开口,不能伤骨头,也不能伤皮,她在嘲笑我们呢。”
王虎阴沉沉地说:“暂且放着她,给她酒肉。”他也不再去想这事,等有了主意再说。
在他琢磨办法的同时,他派心腹“豁嘴”去他老家一趟,把他的巨大成功、他如何以少胜多以及如何确立了自己地位的所有情况,统统告诉他的两个哥哥。然而,他又警告说:“别吹过了头,这个小地方和小小的职位只是第一步,前面还有更显赫的呢。别让我哥哥们以为我已经实现了我的计划,不然他们会靠到我身上,叫我提拔他们的儿子,我可不想要他们的儿子了,即便我自己没儿子也不要了。跟他们讲我的小小胜利,可以鼓动他们继续给我钱,我还需要钱。我现在得养五千个兵了,他们吃起来都像饿狼一样。告诉我哥哥,我已经打开了局面,但还得继续走下去,我要统治全省,甚至更多的省,我前途无量。”
“豁嘴”一一答应了。他穿着打扮像个去远处上香的穷香客,随后上路了。
王虎这里则着手安顿他的人马,他的确值得为他的所作所为感到骄傲。他已经体面地站住了脚,他绝不是什么一般的土匪头子,而是在县衙门里有了一席之地的地方政府的一员了。在那个地区的沿河两岸及湖畔一带,他的名声十分响亮,人们到处都在谈论着“老虎”。他招募兵勇,人们蜂拥而至,聚集在他的麾下。他仔细地挑选着,老、弱、病、残一律不收,他还遣散了军中那些无能之辈,因为军中确实有许多饭桶。这样整编以后,王虎纠集了一支约有八千年轻力壮士兵的有战斗力的队伍。
除了战死及在匪巢中烧死的,王虎把他原有的百号人都提拔成了小军官来带新兵。一切就绪后,王虎并没有像别人一样放松或大吃大喝。他每天早早起身,冬天也是如此;他亲自训练士兵,要他们学习打仗的技能,如佯攻和正攻的战术,还有埋伏、撤退等。凡是他懂的,他都要教给他们,他不会甘心久居这个小县城的,他的野心很大,还在不断膨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