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于“时间之外”飞速坠落，成为苍白里唯一的亮色。

　　陆子焉抬眸，观测被其锁定的特定时间线。离他们很近，大约三分钟后可以被冲击推过去。

　　天色骤黑，空间里金线绵长，悬滞于空间中悠悠浮动，逸散着时间的本质。

　　越往后，时间线的具象愈发可视。陆子焉用金色鸟笼的死亡宣判投出金锚，死死钳入不远处的线。几百米金链唰地拉作直线，陆子焉依靠它牵引重心，使他们随长链延伸的方向，脱离单向流动的时间洄流。

　　远方尽头是目的地，也是终点。

　　不过半刻，陆子焉扶着滞停的链子保持平衡，侧开身子叮嘱莫渚：“抓紧我，不要松手。”

　　没等莫渚应下，陆子焉抄起一支金锚，朝身前飘浮的金线插了进去。金锚尖端似是被什么吃掉一样，凌空消失。

　　瞧着陆子焉这番举动，莫渚完全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下意识觉得，这里会发生一件很危险的事。

　　陆子焉押着金锚，两手死摁着往深了插进去，最后外边只剩了个柄。觉得差不多了，他又握住金锚，重心倾斜，用金锚拨开一道两乍长的口子。

　　周围气涌云翻，纵使是坚固的金锚，也因压迫在一瞬间软烂成泥。君子兰信息素飞速削弱，腺体能量已经使用过度，超负荷支出正在摧残陆子焉整个人。

　　他瞥了眼近乎无用的锚链，随手扔下，竟直接把手伸了过去，顺着剌开的窄缝将手嵌入其中，然后拼力向裂口两边拉扯。

　　不就是道破时间线吗？没了工具他照样给它撕开。很久以前，又不是没成功过。

　　裂缝缓缓扩大，随缝喷出的压力也巨大无比，立刻掀开了陆子焉手上的皮血，继而碾作碎渣。顾不上疼，陆子焉屈着手臂尽管撕，肌肉暴起，一边颤抖一边凸棱起青色血管。

　　“陆子焉！你干什么？”莫渚想去抓他的手，却连再靠近裂口半尺都做不到。“陆子焉！停下，你的手会废的！”

　　皮肉一块儿一块儿地被气流冲烂、溃散，可陆子焉似乎感觉不到痛，露出虎牙微微一笑，向莫渚请求道：“你可以，再抱我一下吗？”

　　这份语气和当初的是莫渚一样的，因为害怕拒绝，所以问得可怜兮兮。莫渚咬紧下唇，打着战栗从后面抱过去，用鸢尾领域给陆子焉劈断一部分气流。

　　“能抱多久？”陆子焉望着渐渐撕开的缝隙，勉强镇静语气。

　　“想抱多久都可以。”莫渚紧张的情绪迅速被Alpha信息素抚平，又突然自责起来，明明都这种时候了，为什么分出精力照料他的人还是陆子焉。

　　闻言，陆子焉暗暗窃喜。如果能永远抱着，就好了，可惜……

　　鸢尾领域再强，也无法完全抵过时间流动的迫慑，只能勉勉强强抵消一半伤害。很快，本该落着几个茧子的手，从前往后剥离出白森森的指骨。

　　莫渚单是看一眼就心软了，银白长发纷乱逸动，那双刻满银痕的眼睛渴视着陆子焉，一字一顿地问：“送我回去，会很痛苦吗？”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就不回去了。

　　陆子焉摇头：“不。”

　　“那你会跟我一起回去吗？”

　　陆子焉摇头：“不。”

　　“那你会死吗？”

　　陆子焉沉默，莫渚眼角接连飞走几颗淌着光的晶莹。他抓紧陆子焉的胳膊，抹了把泪：“我不回去了，子焉，我们不回去了……你别死好不好，子焉……”

　　沉默中，陆子焉缓缓摇头，脸上漾出淡淡的微笑。他自始至终都欠莫渚的，他心里明白，而且现在箭在弦上，他们没有来路可寻。

　　缝隙很快撕开一个大口，陆子焉钻过去，脚底一踏，俯身一拉一撑，站在如纸般薄立的缝口上，拿肩膀撑开一米多的不规则四边形缝口儿。

　　口子面积扩大，冲击力度忽地变小，和正常世界吹过十楼的风一样。

　　陆子焉将手缩回来时，整个手掌已经光秃秃的，像医用模型一样，雪白纤细。这个样子，只怕会吓到胆小的Omega吧。

　　骨骼上没有神经，自然控制不了手部活动。他看见飘在身边的金链，就用弯折到几乎变形的指骨够到一截，错错拉过来。

　　金的密度很高，韧性好，控制金链贴上骨头，可以搓合成一双金手。虽然冷冰冰的，但至少不会让莫渚害怕。

　　陆子焉把人从身后抱回来，将浑身发颤的莫渚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冰凉的手抚去眼角的不舍，还努力装成轻松的模样：“莫渚，你还愿意等我吗？”

　　莫渚举起一双汪汪湿润的泪眼，张口回答，陆子焉忽然含了他的唇瓣轻轻一吻，轻而易举地掐掉声音。

　　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了，我都要死了，万一这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呢？

　　他眯眼笑了一下，绝不留恋唇间的温情，松开莫渚，静静凝视，企图从眼神中捕获到一丝慰藉的信息。

　　“你的眼睛很好看，你也很好看。十几年狭缝空间给你宠坏了，回去之后，不要惹你哥生气啊。”

　　“知道你金贵，嘴挑，多吃饭，冰淇淋可以吃，但是不能贪嘴，以后没人给你送胃药了。”

　　莫渚惶恐地盯着他，好似被判了死邢那般绝望，呐呐重复着不要回去了，他可以永远留在这里陪他。

　　陆子焉鼻尖一酸，倾身贴着莫渚耳侧，蓬松的头发在耳垂上温柔地蹭蹭。他没有标记莫渚，连咬一口也不曾，Omega现在是自由的，不应当在他身上浪费青春。缝口在缩小，他最后抱了他一下，“莫渚，我爱你。”

　　灿烂的笑容恍若初识，那个立于火场中央的少年，也曾如此热烈而又真诚地告白。

　　希望莫渚，永远幸福快乐。

　　希望我……都要死了，那就，希望我，能让莫渚永远幸福快乐。

　　不等表白的话彻底传遍神经，陆子焉把莫渚推入时间线，背过身，莫再回望。

　　时间线裂缝肉眼可见地缩小，莫渚看着飘渺的人影喊他，“陆子焉！你做什么去？陆子焉！”

　　奋力伸手，妄想抓住那道影子，嘶哑的声音在空间里只剩寂静凄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最后一句话是：“陆子焉，我等你啊！”

　　…………………………

　　—视真的未来—

　　暖阳映着白墙斑黄的裂痕，安祥宁静的疗养院内，白褂护工推着轮椅，慢慢悠悠地遛到喂着鲤鱼的喷泉旁。

　　喷泉里洒着光，粼粼漾漾，投入一双黑色透亮的眼睛。轮椅上的人神情呆滞，听见远处稀稀落落的脚步声，稍微有了点动静。

　　院长的声音传过来：“您放心吧，护工们都很会照顾人。这不，最近神志又清醒了些，精神气也很好！”

　　影子从平坦的路口延过来，一位穿白大衣，戴红色格子围巾，胸前别着鸢尾花笺的人矗立那处。

　　莫渚抿出笑脸，修长的睫毛微微翕动，银白的发丝束起来扎得很低，或紧或松地贴着挺直的脊背。

　　他走过来，半跪压身，给人提了提滑下去的盖腿毯，“陆姐，最近天凉了，要注意保暖。”

　　听声儿，陆遥枝忽然便笑了，发颤且迟缓的手牵过去，摸上莫渚的脸。莫渚自觉地捂上那只干净的手，“我在，陆姐有什么想说的吗？”

　　陆遥枝在轮船事件上突然出现，之后忽然丧失了大部分认知能力。没有人记得轮船上发生过什么，有记者和团队调查过，也没有发现端倪。

　　不过陆氏光景大不如前，多方考虑后，莫渚将陆遥枝接过来，送进疗养院看护照顾，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来看望一次。

　　陆遥枝张嘴，磕磕巴巴地说：“小莫，小陆，不吵，好好，相处。”这是她唯一记得的东西，每次看见莫渚都要说一遍。

　　莫渚嗯嗯点头，推着她回到里屋，拉了把小椅子坐下，给陆遥枝削水果吃。他拿着苹果，一圈一圈削了皮，再切下一块，喂给陆遥枝。

　　她咬着清脆的苹果吃完，歪头开心：“小莫，可爱。”

　　“陆姐也可爱。”莫渚又切了块八苹果喂她，照顾片刻，趁陆遥枝休息，给院长叮嘱几句后便离开了。

　　他去了华琉墓前，捎了捧扶桑，简简单单唠过几句，走之前给墓扫了扫落叶。

　　晚上八点，莫渚去自己开的咖啡店里逛逛。这店开了三年，生意不错。为了不打搅店员，他亲自跑后厨去做了杯拿铁，临走前又顺了十包方糖。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甜东西。

　　再晚些，他喝着拿铁逛到公交站，刚坐下便来了电话。掏出手机，屏幕光溢上脸颊，来电显示莫溪。

　　莫渚划开锁屏：“喂，哥。”

　　电话那边有些吵，估计莫溪还在开会，隔了十几秒：“你去哪儿了，我让莫夏开车去接你。”

　　莫夏是莫氏大老板莫溪的儿子，蓝楹花Alpha。

　　莫渚深感无奈，环视四周，“老地方逛逛，一会儿自己回来。莫夏那孩子最近考研，别老打扰他。”

　　莫溪反复叮嘱他注意安全，有事打电话后才舍得挂电话。

　　守着断线的声音，莫渚又坐了一会儿。路过一群喝高了的Alpha，都只远远观了莫渚一面，觉得很漂亮，却害怕得让人不敢靠近。

　　与以前不同，莫渚没有洗过腺体标记，加之鸢尾腺体自然等级高，鸢尾领域可随时随地依靠压迫拒人三米之外。莫溪则大为不同，再生双分化腺体一直都在生长，他在的地方，十米半径内连只苍蝇都进不去。

　　路灯黯淡，莫渚坐了会儿。凉风袭过城市，天上有浮云路过，水面有浪辙点缀，落日会把光线揣入云织的口袋。这里人来人往，候车亭里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

　　片刻过后，驶来一辆公交。莫渚正安安心心地走神，就算错过公交，他也可以打车回去。直到公交车拉上门，于夜色中行驰而去，他才回过神。

　　半小时后，另一班公交路过，这次停得比上一辆久，虽然仅有几位乘客下车。

　　“小哥，最后一班车了。”

　　莫渚听到声音后顿了顿。

　　“你是选择跟我走呢，还是坐公交啊？”

　　莫渚抬头望了一眼，猛地扑过去，环住那人的脖子狂蹭：“你去哪儿了？我等不到你。”

　　“好好，那抱抱你当作补偿，成吗？”那人顺势搂住莫渚的腰，摸了摸头，在吹凉的额上落下一吻。他干涩的声音传过来：“我回来了，莫渚。谢谢你等了我那么久。”

　　陆子焉垂下腥红的眸子，一头白发衬得这点红格外通透。“那么久不见，一见面就哭鼻子，多不好。”他拧了拧莫渚的鼻尖儿，指腹揩下点儿泪。

　　莫渚连忙搓了搓脸，跟他抱怨：“还不是等的，不等你我哪会变成这样……”

　　莫名觉得好笑，陆子焉呲出虎牙，一手擒住莫渚的脖子嗅嗅，“嗯行，我再赔你一个标记。历来等价交易这种事情，我都是秉公执法的，我把标记给你，以后呐，小陆就归你了，怎么样？不许考虑。”

　　陆子焉夸夸其辞地讲着，手早就不安分地摸进内衬，掐着莫渚腰上的敏感带一阵乱摁。

　　莫渚闷哼一声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拨开手，低声警告他：“外面，别乱碰……”

　　哪知陆子焉眉毛一挑，贴着莫渚耳根子说：“那就回家做……我想反复标记你，做很多次，做到明天天亮，然后抱着你去天台看日出……”

　　他扶着莫渚的腰亲过去，舌尖缠绵，像品味红酒般啧啧称赞。两手用力，按着莫渚的肩膀往后一倒，霎时间，空间切换，莫渚直接被他带到家里的床上，亲了个失魂动魄。

　　内心的悸动早已无法无视，莫渚红着眼角，面含桃花，却又笑得一脸温柔，一边喘一边问：“标记了，还走吗？”

　　“不走了……”陆子焉咬着莫渚肩膀含糊，“我此生，都不走了，也不需要你等我了。”

　　“那……嗯。”莫渚浑身骤缩一下，仰头伸长脖颈，“你……轻点……我，怕疼……”

　　他在时间的尽头垂泪，等啊，等啊，终于等来了那个他。仿佛经历一场不属于自己的现实，哭过，笑过，疼过，甜过。而如今这一切，不知到底是不是另一个梦。

　　人的一生都在告别，重逢是少有的。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