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黑云翻墨未遮山(五)

书名:霜天晓角 作者:我不吃生姜 本章字数:3190 下载APP
重建大坝的工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日复一日愈发完善,也许是南阳第一次来了顾将军这种油盐不进,一言不合就要提剑砍人的,那些县令太守倒是没敢再搪塞过去。

一眼见着顾斩,简直要哭爹喊娘的拜亲祖宗。

这些天顾斩都是与太子一道前去,也逐渐熟络起来,太子为人并不似那些皇家贵族矜傲,饱读诗书又温和有礼。

宋毓教导的人总归是不会太差的。

就这么一来二去,就到了大坝完工那日。陡峭的雪山不再成为阻碍,河流水位抬高后变得平缓,汛流湍急的兆河上游蓦然风平浪静。

百姓夹道欢庆,一直闹到了南阳王府门口才肯停歇,顾斩手里提着酒,腋下还夹着一只鸡,浑身乱七八糟挂满了红绸,总算抬脚进了府门。

重建大坝过后,便是要讨论兆河两岸的作物问题,耐淹植物不少,非要确定一种经济实惠的倒还真不好找,顾斩连屋里的凳子都还没坐热,又马不停蹄的叫陈起去收刮些农书。

不到半天,顾将军就被成山高的书籍典册淹没了,幼时顾斩不爱读书,就喜欢闯祸捣蛋,现在好像是在对小时候的自己另外一种意味上的补偿。

宋毓刚从门口进来,没见着顾斩的人,只有满大堂的什么木简,又或是哪里的县城志,最终在角落里找到打瞌睡的顾将军。

手里还提溜着笔杆,墨已经在面前的宣纸上面浸作一团,勉强能看清楚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至于顾将军挽起袖子的那只手,不用看都知道手肘肯定一片漆黑。

桌子的一角摆了七八本已经被翻阅过的书籍,剩下的是顾斩已经看不动而抛在一边的,简直跟从前在国子监念书偷懒的顾小侯爷没什么两样。

宋毓眼角略弯,将顾斩手里毫毛已经分叉的毛笔抽走,顺便还抱了一沓书去了旁边摆着的案几。

等到顾斩从醉生梦死里面清醒过来的时候,大堂都已经点了灯烛,照成暖黄一片,他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感觉僵持一下午的脖子已经不堪重负。

耳边传来翻书的声音,他侧头望过去,宋毓坐姿端正的研读着手里的书册,似乎是从自己身边这一堆里抽出去的。

连自己偷懒打瞌睡这件事情也被撞见的顾将军:“......”

一世英名彻底扫地,顾斩半晌把头转了过去,权当自己根本没有发现宋毓。

猛然间一阵风把窗户吹得大敞,哐当撞在墙边,大堂里燃着的蜡烛开始闪动起来,忽明忽暗,连带着书籍都翻飞着哗哗乱响。

顾斩起身去关窗户,看见了外面浓稠如墨的天。

“师兄,好像要下雨了。”宋毓的话音刚刚落下,狂风卷起一地的落叶石子,席卷着整个南阳王府,木门嘎吱作响,有山雨欲来的气势。

层云隐有雷声轰轰,骤雨便迅疾如风,将一切浇了个透彻。

癫风暴雨雷电狂,月夺日光。

凉意顺着狂风丝丝缕缕的渗进身体,顾斩理开被风吹的纷飞的发丝,总算在雨飘进来把书打湿的时候关上了窗户。

“我去看看大坝。”顾斩连雨笠也没来得及拿,急冲冲的就往外走。

那雨势排挞如山河倾颓,雨点子砸到身上连皮肉都细微刺疼,入眼模糊一片,几里之外根本瞧不清人,顾斩一走进雨幕里浑身都湿透,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雨水顺着下颌往外淌,衣袍湿了之后变得沉重粘腻,拖拽着身体。

现在这个时辰根本没有什么人往外走,更别说是车夫,顾斩干脆把踏雪从马厩里牵出来,跟陈起驾着马一路急行去了原阳坡。

铜牛铃修在兆河右岸不远处,一片漆黑的雨幕里偶有霹雳列缺刺眼,把一切打成白光,能把雨丝看得分明。顾斩一路风驰电掣的到了岸边的时候已经过了快一个时辰,刚把马放下,就看见乱作一团的人群,他随手抓了一个人询问情况:“涨水了?”

这雨势太大,在耳畔轰鸣,所有声音都被蒙上一层厚厚的障壁,听不真切,非得要凑到跟前,才能勉强听清楚几个字。

那人脸上是神色匆匆的慌张,身上的雨披于风雷天鼓里反射出微弱的白光:“铜牛叫三声之后便水便涨潮泄洪,现如今大坝中间塌陷了!”

“塌陷?”顾斩松开手,在暴雨里似乎听见了细微但不容易发现的轰鸣声。

他于模糊不清的视线里看见汹涌的河水从大坝中间的凹陷中湍急而下,但好歹是因为大坝两边的地势还没有蔓延到河岸边,但就算如此,情况也十分危急。

“陈起,去找人,要三辆马车。”

现如今只有等雨停了再做打算,祈祷大坝除了中间的塌陷部分,其余地方修筑得更坚固,不会被河水冲垮。

陈起立即动身,在原阳坡寻人时,顾将军才反应过来自己淋了一身湿哒哒的雨,连发丝之间都吸满水,整个人头重脚也重,几乎成了个人形“重器”。

他四下一寻,好歹是找到了附近的一个茅草房子,站在屋檐下躲雨,浑身淌水,刺骨的凉意顺着骨头缝一齐儿往里钻。半炷香没过,顾斩还没等来陈起,先等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青年身上也没有雨披,脚步十分急促,那张挺鼻薄唇,分外淑人君子的脸在雨幕里若隐若现,他与周围乱七八糟四散奔逃的人群格格不入,顾斩看不清楚宋毓的表情,却能从动作里感受出一丝慌乱。

顾斩后知后觉,心底像是破开了一个口子,便呼啦啦的漏进来一些风,利刃一样的刮到他的五脏六腑,深切的疼痛起来。

他头一低,又钻进雨幕里。

“你跑来干什么?”顾斩的声音很大,但被雷霆骤雨冲散成微末的声音,艰难的飘进宋毓的耳朵里。

宋毓失焦的目光总算聚拢在顾斩脸上,慢吞吞说了几个字,顾斩没太听清,干脆把头倾斜到宋毓旁边,雨水顺着下颌滴滴答答的淌着:“什么?”

宋毓声音大了点:“担心师兄。”

两人就像什么脑子缺件的,在暴雨里相隔一掌的距离对喊。

似乎顾将军也没想到小师弟因为这么个破缘由,连雨披都没来得及穿,就这么一路追着他到了兆河岸边。

他以为现在的宋毓是再也无可能因为他做什么,毕竟他们已经分道扬镳八年之久,哪怕是从前有再深厚的感情,经过猜忌误会,两人就像摔碎又粘合的瓷器,那些裂痕都如同附骨之蛆,在经年累月里转圜。

就算顾斩装作不再计较从前,嘴硬心软的照顾宋毓,那也是把泯山的岁月同现在横划一条天堑,绝无可能一如昨日。

淋了一个多时辰的雨,宋毓的脸色白的如同缩在角落里的凄厉鬼影,好像憔悴狼狈的不成样子,跟平日里温润如玉,又爱暗地里作弄顾将军的人分明的割裂成两半。

“回去。”顾斩说。

他不想这么直白的面对自己的心,干脆把自己当成装聋作哑的瞎子,一退再退,企图在宋毓的追击里藏匿身形。

但是宋毓却在顾斩退缩的道路里,拽住了他的衣袖,“师兄,等等我。”

等什么?等八年前火烧泯山的解释,还是等孤身一人远赴重关之时他却在朝廷之中搅弄风云的原因?

顾斩本来不想如此斤斤计较的想到这里,但是他在这朔风急雨里撞进宋毓那双深藏不露的眼里,突然就情不自禁的想要质问出声了。

可还没等到顾斩张嘴说什么,他就眼见着宋毓就那么在面前倒下去了。

我还没骂他什么,他怎么自己就先晕过去了,顾将军有些目瞪口呆,随之而来的就是心神不稳的焦急,像一把烧红的火钳紧紧的钳住他的喉咙,那股气从心底顺到唇边,硌得喉咙都发痛。

他僵硬的蹲下身,在一地狼藉里把宋毓拦腰抱起来,几乎是踉跄着在暴雨里奔行,已经跑出去好几步了,才感觉到这人喷洒在颈间灼人的气息。

滚烫,微弱,就像要连皮带肉的把他烧个干净。

小师弟很轻,好像比想象中的还要轻,好奇怪,明明和所有凡人一样长着四肢,长着几百块骨头,他却很渺小,好像伸手都抱不住,马上就要随风飘散。

等到顾斩冲进医馆,那会才刚歇了灯,大堂里一片漆黑无边,于是手里冰冷的躯体存在感便尤其明显。

他在角落里点燃一盏烛火,身上的衣袍沉重的滴着水,把地面都打湿,带起一片潮气。

他把宋毓湿透的外衣脱下来,用被褥把人紧紧裹住,连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着急去点炭盆,等到火光一旺,身上那股凉意才慢慢退却。

宋毓头发湿黏在脸侧,脸颊两侧都烧得薄红,在烛火下面看起来分外乖顺,一点也不像说半句话都能把顾将军弄得炸毛的小师弟。

更像是从前生了病就爱黏人的小公子。

顾斩把冰好的帕子放在这人头上,想伸手把被褥扯高一些,让宋毓的手也放进被褥里暖和,指腹刚碰上这人的手背就顿住了。

很凉,像没有生气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