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七章 似是故人

书名:群青 作者:无麻全痛嘎腰子 本章字数:5270 下载APP
“青折。”

他看着有些狼狈,满面风霜,头发绑得散乱。

沈青折看着他,找出了几分熟悉的影子。

是时旭东。

他却一时不敢相认了,对方沉默片刻,伸过手来,但沈青折躲开了。

他后退半步,随即折身离开,没顾得上那些欢呼的人群,一边走,一边觉得周身发冷,那种被命运玩弄的感觉又涌现而出。

时旭东。

见过他所有狼狈、所有不堪的时旭东,为什么……会在这儿呢?

为什么又这样,以拯救者的面目出现?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古怪,实在是不识好歹,可是克制不住内心的那些糟糕的念头。

脚步愈发沉重,他扶着叫阳光照射得温热的城墙。后面有脚步声,不听也知道是谁。

时旭东跟了他一路。

路上碰到翠环,胳膊上挂着个硬纸糊的大喇叭,见到他,兴奋得叽叽喳喳,直扑过来:“沈郎!吐蕃退了,是么,吐蕃真的走了吗?”

沈青折叫她扑得一个踉跄,往后要倒,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撑住了腰。

翠环一下噤了声,仰脸看着沈青折。

还有像是半抱着他的陌生郎君。

时旭东自认还是比较大度的,主要这不过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我准头偏了一点,估计只是受伤。”那年轻郎君替沈郎答道,“吐蕃没有退,而且日后攻势只会更烈。哀兵必胜的道理,沈郎讲给你听了吗。”

翠环茫茫然摇头。

沈青折回头看他。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时旭东也松开了手:“是我听云尚结赞骂得难听,行事莽撞了,并非要……施恩图报。”

沈青折不敢回应,抬脚往节度府走,时旭东在后面默默跟着。翠环茫然站在原地片刻,也跟了上去。

直到在沈郎的房间里坐定,二人都没有说话。

翠环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氛围,随便找了个理由离开了。

她走后,又过了好一会儿,时旭东才开口说:

“我遇到了一队商人,从蜀中来,说吐蕃陈兵边境,在打雅州,一但雅州攻克,接下来便会直取成都。剑南西川节度使早逃回了蒲州,只有最小的儿子,病得快要死了,不得已留在了成都……”

“我就想着,有没有一种可能会是你。”

为了一个极不可能的微小希望,千里奔驰到最危险的地方。

沈青折哑然,几乎要被他的目光灼伤。

他们又沉默了有一阵。

寓居其中的人早已惶惶,蓉城的秋天却仍旧是和缓的,风也轻柔,吹起没系住的一边帷帐,露出院里团团簇簇的山茶花。

“青折,我希望是你,又觉得这么想太自私了,这么危险的时候,这么危险的地方……”时旭东垂下眼,“但真的是你,我很高兴。非常高兴。”

翠环这时走进来,给时旭东捧了一杯茶。还收了一句“谢谢”。

沈郎也常说谢的,倒让她常常不好意思起来。

翠环的眼睛在两人间转来转去。

等小姑娘掩门出去,沈青折才开口:“时教授……”

时旭东原本一直垂着眼,听到这一声熟悉又陌生的称呼,抬眼看着他。

叫出这个称呼的时候,沈青折也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恍如隔世。

怅惘随即被笑盖过去:“应该没有叫错吧?你现在还是副的么?”

时旭东闭了闭眼:“叫我时旭东吧。”

“你母亲的事已经真相大白了……”时旭东说着,又急忙道,“不是我一人的功劳,也不是要挟恩图报。”

能够再看见沈青折一眼,他已经足够幸运了。

沈青折看着他,看了很久。

他的声音很轻:“我有些累,先去洗漱。”

只是洗漱回来,时旭东像是没听懂他赶客的潜台词一般,仍旧坐在那里,岿然不动。

沈青折一时之间也有些无奈了,问他:“你要留在这儿吗?成都很危险。”

时旭东看着他沐浴过后惫懒的神态,摇头:“我送你到西军驻地,再回来。”

想了想,又补充道:“这府里也只剩你和那小女孩了么?一并走吧。西军那里还算是安全。”

沈青折却是摇头。

时旭东明白了,吐了口气:“这是我的私心,之前……上辈子我给你办证件机票也是。”

过去这么多年,他提到这件事,心还是不免刺痛。

沈青折哑然了片刻,问他:“你不恨我么?你该恨我的。”

“大概是该恨的,沈青折,”时旭东喃喃,“可是你连让我恨你的机会都不给我。我太希望你活着了……我后来想,能被列入到你的计划里,是一种荣幸。”

沈青折沉默,看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雾。是非对错,前世今生,都如烟如雾般朦胧。

“你的话多了些。”

“是吗?”他说,“可能因为……我没有什么可以倾诉的人。”

太直白了。

沈青折却已经不敢敞开心扉。

他看出来沈青折状态不对:

“天黑了,睡吧。今夜不会有夜袭,有我守着。”

沈青折没有推拒,也不脱衣服,径直和衣倒在床上。

浑身都在疼。

他陷入昏睡前的最后一刻,下意识地往里侧挨了挨,留出了靠外的宽阔空侧。

——

天一点点黑下来,因为资源紧缺,没有点灯,月光斜照进来,让屋里的情景格外清晰。

时旭东维持着坐姿,一动不动。

他当过兵,住过不短时间的集体宿舍,晚上睡觉的时候有别人的声响实属正常,甚至会造成不小的困扰。那些军队里的大老粗,白日里训练过后倒头就睡,鼾声此起彼伏,他有时候晚上要带耳塞才睡得着。后来被父亲发现他的耳塞,还说他是毛病多,少爷兵。

只是……沈青折的呼吸好浅,又轻。

大约是因为自己心绪不同的缘故,这种规律的呼吸声听起来也很悦耳。

一息。两息。

时旭东不自觉地去数。

一动不动坐久了,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但是这张胡床明显老朽,一动就发出嘎吱响声,他不敢做什么动作。

冷静。他对自己默念这两个字。然而似乎是因为沈青折就在旁边,总沉静不下来。

寝房不太大,他们呼吸着一片空气。这让他有一种错觉,好像隐约可以感觉到另一个人的体温。时旭东想象着,空气进入他的体内,在呼吸系统循环,氧气与二氧化碳交换,而后吐出二氧化碳和一些水蒸气,这些分子,其实还会被沈青折吸入……

时旭东屏住呼吸,心脏都憋得微微发痛了,他刚伸出去一半手,却又悬停在了空中,不敢再往前探。

万一,一碰到,就像是泡影一样溃散了呢?

他不知道自己维持了这样的姿势多久,手臂都发胀发酸了,直到沈青折那个小丫头掌着小灯来,唤了一声,说是请他去更衣沐浴。


沈青折睡了来到唐朝以来第一次好觉。

再睁开眼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他看见旁边的胡床上有个身影,是坐着的。

“……时旭东?”

他转过头来,还是很清醒的样子。

时旭东换了身深色的异纹翻领袍,胡子也刮干净了,下颌恢复了光洁,头发似乎也洗了一番,正在散着晾干。

这样看还是很帅的,至少很多帅哥都跟长发不适配。

但时旭东总给人以压迫感,让人忽略了他长什么样子。

“你不睡么?”

他开口,声音有点喑哑:“没事。路上歇过,不怎么困。”

“嗯。”那人的声音还带着点朦胧的睡意,“你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

时旭东觉得自己微颤了一下,耳朵都麻了。

今夜大约是不用睡了。

“我守着,你睡。”

沈青折沉默了一小会儿,说了声:“好。”

月色凉如水。

他悄悄望了眼,发现沈青折虽然应了声,却没有闭眼,只是侧躺着,好像在看着自己,但其实眼神是放空的。

时旭东问:“睡不着吗?”

“嗯……”

夜色里,沈青折眉眼生动,美好得像是一个梦。时旭东心里也软得不像话,声音也放柔和了不少:“那聊聊天?”

沈青折只是看着他,时旭东搜肠刮肚,居然也只有正事可以聊,于是点亮了一盏灯:“刚刚有人来报,夜袭所获并不多,粮草没有烧起来,反而被对方俘获了两人。”

“是我叫崔宁带人去夜袭的……”沈青折略皱起眉头,“云尚结赞果然很缜密……我还有一个疑问,那个被你射中的全甲人,究竟是不是云尚结赞?”

“不一定,”时旭东点头,“兵不厌诈……何况我们连真正的云尚结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我们。

时旭东说完这句话,又悄悄在心里反刍了一遍这个词汇。

他看沈青折又陷入思考,怕他陷在里面太久,忧思过度,便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也不过两周,”沈青折想了想,“或者还要加上一旬,他们说原本的七郎落水了,捞上来之后昏了十来天。”

听到这个,时旭东皱起眉头:“……我是在大漠走散之后重新被找到。”

“大漠?”

“原本的安西都护府,在戈壁滩,只有一支我们唐朝西军还在苦苦支撑。”

时旭东接着道:“那边太乱了,这个时候的唐朝对西域的掌控力很弱。我一来,就打了半个月仗,和吐蕃打,和回纥打,我在的小队十不存一,好不容易带着队伍在大非川扎了根,建了一个很小的根据地。目前还算可以自给自足。”

“大非川?薛仁贵打败仗的那个大非川么?”

“对。”

沈青折心里有了个大概的地图,大非川,也就是青省兴海县……离成都光是直线距离都有一千多里。

那么远……

亏欠了什么的感觉又更强烈了一些。

“我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这个。”时旭东掏出来一个红色的纸盒子,沈青折借着光一看,心里一惊:“软中华?”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拿过纸盒,却因为烟盒的挪开,沈青折看到他手指根部的伤痕,绕了一圈,圈住了无名指。

“你走之后……我总也忘不了,”时旭东注意到他的目光,不自然地缩回手,“只是我自欺欺人。”

沈青折有些害怕,只能道:“我该不会是你的初恋吧?”

“是的。”

沈青折不敢开口了。

他觉得时旭东直白得让人害怕。

好在时旭东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分析道:“有没有可能,身体就是原本的我们,只是顶替了身份……这个七郎原本叫什么?”

沈青折被他一提醒,惊得几乎要坐起身来:“我居然没有问过。”

“这件事也不好问,”时旭东摇摇头,“我这个人原本叫小茶。”

“时小茶,”沈青折笑了笑,“是唐对女孩的称呼吧,起女名好养活。”

这个时代,生女不举的大有人在,生男不举的也有,孩子的夭折率居高不下。

时旭东也跟着牵动嘴角笑了笑,接着道:

“小茶是世代军户,家里人在代宗朝的时候死得差不多了,是在西军里长大的,西军也凋零得厉害,没什么相熟的人,只有战友,人际关系简单。”

“小茶,”沈青折也笑了笑,但笑容很快落下去,“可能真正的小茶已经在大漠里走散,真正的沈七郎也早溺亡了……”

他们是冒名顶替的孤魂野鬼。


——

时旭东顶着林次奴复杂的目光倒了水,再回去的时候,屋里静悄悄的。

他掩上门,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青折已经很累了,外面只露出来一点黑色的柔软长发

沈青折感觉旁边一沉,那人伸手把他连人带被子抱住了。

“干嘛?”被子里是他带着困倦的声音。

时旭东亲了他发顶好几口:“抱抱你。睡吧。”

他小声抱怨了一句,被塞回被子里,而后时旭东也挤了进来,把他整个抱住。

他嗅着皂角的香气,还有时旭东强有力的心跳,莫名安心。

他阖上眼,很快陷入黑甜的梦境里。

时旭东抱着他,一动也不动。

沈青折就在他心口上,那么轻,时旭东把他往上捞了捞,带着无比虔诚的爱意,断续地吻着他的脸颊嘴角。

沉在梦中的人不堪其扰,哼了几声,时旭东随即停住,仔仔细细看他的眉眼。

不会再弄丢了。

也不会再有什么事比他更重要……

他在心里许下这个诺言,却觉得空落落的。

无数个夜里,他都会做和沈青折有关的梦。

时旭东只有这样一颗星星,一颗挂在天边,存在心里,谁都不知道的星星。

他在人生路上彳亍独行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年沈青折回头看他那一眼。

沈青折像是一颗太耀眼的流星,照亮了他贫瘠荒芜的人生。

——

沈青折觉得浑身都是酸的,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但顽固生物钟却迫使他在大清早睁开了眼。

他以肘撑榻,坐了起来,长发散在背后,阳光透过直棂窗打在他身上,晕了一层梦一般的光泽。

时旭东看得目眩神迷、口干舌燥,他捞起一绺柔软长发,凑到嘴边亲了亲。

沈青折还在慢慢回神,半睡半醒,被人从后颈亲到脊骨的时候才有了点清醒的意思。

时旭东灼热吐息打在他脊背上,吻得轻缓温柔。

他眼睫抖了抖:“做什么?”

被叫了的人不敢继续动作。

沈青折伸手,在那堆散乱的衣物里摸索了一会儿,抽出一张地契,塞到时旭东怀里。

“给你的。”他说。

时旭东瞳孔缩了一下,因为震惊显得无措起来。

沈青折欣赏着他难得的惊慌失措,随意道:“收着吧。”

时旭东体型高壮,浑身肌肉紧实有致,沈青折顺便摸了一把他块垒分明的腹肌,隔着衣料也有菲薄温度。

他低沉的声音辨不清情绪:“沈青折?”

他看时旭东攥着那房契的茫然模样,轻轻笑了一声,眼珠剔透,像是琉璃一样,浅浅淡淡映着人影。

时旭东明白过来:“我不是图这个……”

沈青折沐浴在日光里,头发散在背后,在阳光照射下如梦似幻,声音却冷冷淡淡,浮在冰水里一般:“那便当谢你昨日两箭。”

“沈青折,”他问,“你在犒赏我吗?”

惶惑之后,便是无奈。

“这不是交易,青折。”

沈青折顿了一下:“一开始就是交易。”

时旭东一愣:“你是说亲一口,我就放你走,是这句话吗?”

他那不过是……不知内情的时候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罢了。

他自己也后悔过无数次,却再没有机会道歉。

沈青折那日问他是晋惠帝,还是楚襄王。

是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还是贪恋与神女云雨一度的楚襄王?

或许青折印象里,他两者都占全了罢。

“只是两箭,就犒赏我这样多,”时旭东无奈苦笑,“如果我守住了成都,你又打算用什么来犒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