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吵能闹的全走光了,窗户也关上,周遭彻底安静下来。殡仪馆的空调非常尽职尽责,屋里有些冷,又或许是这死人地方阴气太重,天然就让人感觉冷。
张蔚岚自己坐在地上,屁股底下一层薄薄的裤子早已凉透,腰都要冷得没知觉。
实在是太冷了,于是张蔚岚去和值班的大爷借了一条毛巾被。
他裹着毛巾被靠窗边重新坐下,歪头看眼前的两口棺材。
棺材是钟姵订的,都是上好的实木。张蔚岚知道里面躺着他的亲爹亲妈。
他去回忆早上出门上学之前都做过什么,说过什么,想了半晌只想起今早吕箐箐给他做了碗打卤面,其他的都想不起来。
人若是说没就没,连个征兆先见都没有,那记忆也会说没就没,说忘就忘吗?
他早上好像没和吕箐箐说过话。但肯定是说过的,最后一句说了什么?他早上应该没见到张志强,那最后一次见活的张志强是什么时候?
全都想不起来了。
最可怕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找不到最后一刻。
若是能痛彻心扉,像钟姵那样歇斯底里地宣泄一番倒也算人情。可张蔚岚现下的状态有些奇怪。
他扪心自问,除了似乎有寒气冻结在胸口,竟感觉不到多大悲伤。
也许他真盼着这样同归于尽?他真无所谓?
不过是十几年的折磨终于告罄,以一个剧烈的悲剧谢幕,又以另一种形式重新开始罢了。
张蔚岚的确是“冷静”,就像钟甯想的那样。这个十八岁的少年甚至已经思考到以后——家里只剩他和张老头了。
张蔚岚盯着两口棺材,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竟没发现门缝里悄悄钻进来了个人。
是个小丫头,八/九岁的年纪。
她怯生生地走进来,看过一圈,站在花圈前,盯着面前一条白布上“张志强”三个字看。
小丫头嘟嘟囔囔地喊:“爸爸。”
张蔚岚猛地打个寒颤,被惊回了神儿。他看向眼前的丫头片子,小丫头也转头看他。
“谁?”张蔚岚凉冰冰地问。
小丫头看了张蔚岚一会儿,伸手指张志强的棺材,憋着嘴,一脸苦相:“真是爸爸吗?”
张蔚岚站起来,将身上的毛巾被甩一边,走到小丫头身边。
他猜到了,眼前的丫头片子就是吕箐箐嘴里常骂的“小/婊/子”,张志强在外面养的野丫头,他同父异母的倒霉妹妹。
张蔚岚记得,她是叫“小欢”来着。
张蔚岚盯着小欢仔细打量,发现她虽然干瘦,但白白净净,五官轮廓还挺像张志强的,唯一一点不像的就是眼睛。
张蔚岚的眼睛像张志强,眼型狭长,但小欢这双招子却是滴溜圆的大杏眼,双眼皮特别明显。
小欢可能是被张蔚岚一张冷脸吓着了,突然坐在地上,开始哇哇大哭,甩胳膊蹬腿儿喊着要爹。
张蔚岚站在她对面看,被她吵得脑袋嗡嗡,甚至想伸手给她脖子掐断。
张蔚岚只好弯腰,提着小欢的衣领将她拎起来,拎了一半门突然被推开,张蔚岚手一秃噜,小欢又掉回地上。
钟甯手里提着两袋包子,站在门口愣了。
他临进门听见有小孩哭,就赶紧跑进来,没想到竟会面对这般场景。
“这谁家孩子啊?”钟甯走过去,将包子往张蔚岚怀里一塞,蹲下去拉小欢,“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钟甯也被小欢哭得闹心:“你别哭了。”
包子是钟甯搁路上买的。他跑半道肚子饿得叫唤,又想起张蔚岚肯定也什么都没吃,就买了两人份。
少年长得飞毛腿,跑起来像踩风火轮,飕飕得快,于是包子还是热的。张蔚岚忽然被塞了一手,指尖隔着塑料袋烫出哆嗦。
“哎别哭了!”钟甯的耐心阵亡,索性直接将小欢抱起来,“你走错了,告诉哥哥你要去哪。你怎么自己在这种地方,你家大人呢?”
“没走错。”张蔚岚冷不丁出声。
钟甯耳朵动了动,扭脸看张蔚岚。只听张蔚岚说:“她爸是张志强。”
钟甯瞪大了眼睛,惊得差点将手里的小欢摔地上。
张蔚岚又指了下张志强的棺材。他的嗓音低沉,看着小欢回答她之前的问题:“你爸死了。”
小欢一听,哭得更厉害了。
“张蔚岚!”钟甯条件反射嚎出一嗓子。他这一声挺响亮,还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怒又疼,居然给小欢吓没了动静。
小欢窝在钟甯怀里,哽咽着开始打嗝。
钟甯和张蔚岚面对面站着,一个抱着小丫头,一个拿着热包子。
张蔚岚垂下眼睫,再一声没吭。钟甯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鼻腔一酸,心说:“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说这话你不难受吗?”
门口又再次传来动静。钟甯进门着急,门也没关,两人一起向门口望去,见到进来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个子不高,身形与钟姵差不多,但她面相温吞,此时又满脸憔悴的泪痕,一瞅就是个软弱玩意,气质上和钟姵完全是两个极端。
小欢看见她,立刻在钟甯怀里挣扎起来。
“哎,你等等......”钟甯只好弯腰将小欢放下来。
小欢的哭声又作起,她奔向门口那女人,嘴里喊着“妈妈”。
钟甯好一阵头皮发麻,赶紧转身去看张蔚岚,眼珠定在张蔚岚身上不敢动。
这乌龙场景着实滑天下之大稽。不用解释,门口这一对母女,就是让张蔚岚家破人亡的罪魁祸害。现在还敢跑这来现眼,也不知是从哪抠来的脸。
“我就是想来看看......”女人说话了,声音一颤二抖,她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少年,最终目光定格在张蔚岚脸上,“你是......张蔚岚?”
不大不小的屋里空气凝固,只有空调不停地吐冷气,钟甯生出一份憋屈,憋得叫他窒息。
没等钟甯反应过来,张蔚岚突然将手里的包子扔去地上,扭身从后头薅起一个花圈,对着面前的母女,劈头盖脸砸过去。
“滚!”张蔚岚喊了一声,声音粗哑撕裂。
小欢越哭越厉害,那女人紧紧抱着小欢,边躲边凄惨地哭叫,没两下就被张蔚岚打跑了。
碍眼的跑没了影子,张蔚岚将花圈摔地上跌跟头。黄白花瓣掉了一地,到处都是。
紧接着又进来两个值班大爷,办丧事常有哭天抢地,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也就是例行公事问上一句:“没事吧?”
“没事。”钟甯赶紧招呼上,没指望张蔚岚张嘴说话。
两个大爷走了,顺手将门给带上。
钟甯站在张蔚岚身后,低头磕自己脚尖看了半天,感觉脚底板都站麻了,才抬起脚抖了抖,将脚背上两片黄色花瓣抖掉了。
他去给地上的包子捡起来,抬头发现张蔚岚在看他。
“你回来干什么?”张蔚岚问钟甯。
钟甯拍两下装包子的塑料袋。他买的是肉包子,碎了几只,馅儿漏出来了。
钟甯说:“我回来陪你。”
他抬起头,直视张蔚岚,不闪不避。
张蔚岚此刻应该将钟甯怼回去。“与你无关。”“我用不着。”或者再喊一个简单的“滚”都非常合适。
只是张蔚岚望着对方,看见钟甯一双眼睛被灯光照得亮晶晶。张蔚岚突然就哑巴了,没赶钟甯走。
钟甯眨了眨眼,确定张蔚岚的疯劲儿发过了,便走过去,将手里的包子递给他:“吃几口。”
张蔚岚没稀罕接。
钟甯:“......吃不下?”
“人是铁饭是钢啊......”钟甯的心思兜过一圈,尝试着说,“我专门给你买的,跑了一千二百米,一身汗,老累了。”
钟甯眼巴巴瞅着张蔚岚,又轻声问:“你真不要吗?”
张蔚岚顿了顿,伸手接了。
钟甯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隐约捺到了张蔚岚的点上——这黑狐狸吃软不吃硬,得小心翼翼地哄才好。
张蔚岚沉默着啃包子,钟甯则去捡花圈,又用脚尖将张蔚岚祸害了一地的花瓣划拉到一起去堆一边。
等拾掇完,钟甯转头一看,张蔚岚已经将两袋包子全吃了,连漏馅的都没剩下块皮。
这没良心的就不知道给他留两口。
钟甯在心里叹口气,安慰自己空空如也的胃:“现在和他计较什么,给他买的就都给他吃。”
钟甯走过去,刚想张嘴说话,张蔚岚突然给塑料袋一扔,皱眉捂嘴往外疯跑。
钟甯懵了一下,随后立刻追上张蔚岚奔出去:“怎么了?张蔚岚!”
张蔚岚一溜跑进了厕所,给自己关进一个隔间里,两只手掌拍到墙上,弯腰就开始吐。
他居然连几个包子都吃不下去。
钟甯站在门外听张蔚岚吐,顿时胃跟着拧劲儿。他胃里太空,什么玩意都没垫着,只有胃酸跟着张蔚岚痛苦的呕吐翻滚。
钟甯走到洗手池,将水龙头扭到最大,水流哗哗往外放。
钟甯揉了揉胃,捧起凉水洗了一把脸。
门后的张蔚岚吐完了,推门出来。钟甯给他让了个地方,张蔚岚就着哗哗的水流,弯腰低头洗嘴。
洗得差不多了,张蔚岚又喝了两口生水灌肚子,这才关上水龙头,用胳膊抹了下嘴。
钟甯无话可说。
钟甯跟着张蔚岚往回走,刚才跑过来时没发现,现在走回去,他竟觉得这条走廊异常的阴森恐怖。
惨白的灯光照在悠长狭窄的瓷砖上,路过几间屋子,有的屋门紧闭,有的能从门缝里看见黑暗,亦或是渺小的光亮,偶尔还能听到隐约的哭声。
钟甯往前快走几步,跟上张蔚岚,和张蔚岚并肩。他侧头瞄张蔚岚的侧脸,脸色煞白,连嘴唇都是白的。
要说张蔚岚面皮上最显眼的东西,居然是眼梢那颗黑色泪痣。
钟甯撤回目光没再看。看不得,他心里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