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建极殿一墙之隔的,便是皇后陈氏的寝宫坤宁宫。李氏还是第一次入宫,纵然有教引女官一路上低声指点进宫要行的礼节,李氏仍然紧张的手心浸出汗来,回望一眼女儿小雪尚且在乳母怀中熟睡,这才略微安了心。
此时建极殿里已经热闹到了极致,所有的太医都在为隆庆帝忙碌着,远远就能听到那边人群喧嚣的声音,可奇怪的是坤宁宫里静悄悄地,一点动静也没有。李氏局促的侯在殿门外,偶尔抬首往殿内望去,只觉得里面阴沉沉的,一阵寒气透出来,浑然看不到半点光影。
隔了半晌,一个小太监从东侧的板房里出来,板着脸捏着嗓子叫道,“传建极殿大学士太子少保夫人李氏觐见。”李氏赶紧整了整衣衫,从乳母手中接过女儿,迈着细小的步子走进殿去。还未来得及看清皇后的凤座,一旁的教引女官便咳嗽了一声,她赶紧跪了下去,轻声轻气的道,“臣妇李氏,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隔了良久,陈皇后方才冷声开言道,“抬起头来。”
李氏不解的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眸子怔怔的望着眼前的妇人。陈皇后并不年轻了,虽然保养得当,可岁月仍然无声的在她眉间印下了深深地烙印。她看上去刚刚念完佛,身上宽大的缁衣还未除去,面上也露出几分疲惫,她冷不防对上李氏的目光,眼眸里飞速的闪过了一丝震惊,便很快将眼神转开了去,“夫人这般年轻,与张大人成婚几年了?”
“刚刚满两年。”
“回皇后娘娘的话须自称臣妇,” 陈皇后身边侍立着两位看起来颇有些头脸的女官,一位着绿衫,一位着黄衫,都是相貌秀丽的佳人。此刻其中那位着绿衫的看上去年轻些,已是不悦的对李氏斥责道,“怎能对娘娘不用敬称呢。”
“娘娘恕罪。”李氏闻言脸有些发白,愈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出身贫寒,从没有进宫见过这般大的世面,此时只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是多的,不知道该如何安置。所幸怀中的女儿适时的醒了过来,乍一睁眼看到许多陌生的人围在身边,不由哇的一声哭了。
“这是卿家的女儿?”陈皇后乍闻儿啼,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慈爱,淡淡笑道,“长得这般冰雪可爱,快抱过来给我瞧瞧。”
李氏有些胆怯的低下头,垂着眼眸小心翼翼道,“臣妇的女儿刚满周岁,还不甚懂事,怕会惊扰了皇后娘娘。”
那绿衫女官又皱眉道,“皇后娘娘既然吩咐,哪有外妇插嘴拒绝的道理。”
李氏没有想到自己这句话也犯了错,吓的不敢开口,赶紧把女儿交给了宫女,自己却把头埋得更低了。
陈皇后接过了女儿,逗弄了一会儿,目光仍然在李氏身上徘徊,隔了一会儿又道,“夫人姓李?不知是谁家的闺秀?张大人少年即有才名,多年却并未娶妻。想来夫人定是名门闺秀出身,不知是何人做媒娉与张大人的?”
李氏羞得满面通红,双手绞着绣帕不知该如何自处,用十分低的声音答道,“臣妇…臣妇并非名门出身….妾父李伟本是山西人,在通州济县永乐店的驿站边开了个小小的茶水铺子,做些小本生意糊口,因娶了臣妇的母亲,于是就在当地安了家。”
“哦?”陈皇后细长的蛾眉一挑,饶有兴致的问道,“这么说卿家本非名门仕女,那又如何会与张大人识得?”
“两年前,臣妇在父亲开的铺子里帮忙做些咋事,正巧张大人在济县公干,就歇在驿站之中,于是与臣妇相识……”她的声音愈说欲低,面上红的如同熟透了的石榴。陈皇后掩口笑着对一旁的黄衫女官道,“可辛,你听听,这故事不和前头武宗爷游龙戏凤一般,怕过不了几年,东条门外就该有我们张大学士的话本子演了。”
那位黄衫女官是瓜子脸,看上去也面善些,只是眉目间总笼着一层淡淡的烟气,仿佛罩着几分愁思,她亦温和的掩口笑道,“能有这本子演,也是我朝的一段佳话,奴婢明儿就去畅音阁看看,有没有新排的戏。”
李氏愈发的局促了,心头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来,忙从袖中取出一个藕色的绣花荷包,呈上道,“皇后娘娘,这是妾身入宫为娘娘准备的一份薄礼,我家大人还叫下人送了几篓新鲜的枇杷果子,都堆在殿外的廊下了。”
陈皇后接过那荷包,打开看时却是一串沉香的珠子,木质细腻香味却幽远不散,一看便是上好的南海沉香所制,难得十八颗木珠一般大小,绳结处拴着一块碧色的翡翠菩提子,十分的精制。她点了点头,试着戴在右腕上,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来,“张夫人有心了,回去替我谢过你家大人。”
那身着黄衫的女官,却颦了眉悄悄凑到陈皇后耳边说了句什么。陈皇后微微颌首,说道,“来人,把我给张夫人的赏赐拿来。”
不过一会儿,便有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个金漆的缠枝荷叶盘毕恭毕敬的走进殿来,那小太监一抬头看到李氏,吓得双手一颤,荷叶盘险些坠到地上去,目光中流露出千分的不可置信来,“李…李…”李氏茫然的望着他,以为他在叫自己,便微微对他一笑,目光中尽皆是安和友好的神情。
这一切尽被陈皇后收在眼底,她不动声色的笑着问那小太监道,“阿保,你来瞧瞧看,这位夫人是不是有些面熟?”那小太监随即省过神来,又望了李氏一眼,这一次目光中却全然都是恭敬。他十分伶俐的翻身跪在地上,磕着头朗声道,“回禀娘娘,奴才乍一看到这位夫人,觉得十分眼熟。但奴才仔细瞧了,这位夫人又美丽又大气,也难怪奴才乍一看有些晃眼,奴才在这宫里生活了许多年,从来只觉得皇后娘娘才是天下最端庄的女子,这位夫人纵然只有娘娘有三分的美丽,却也沾了些娘娘的仙气,可断然没有皇后娘娘观音菩萨一样的华贵雍容。”
“这小猢狲,满头的伶俐全长在一张嘴上了,”陈皇后被他逗得乐不可支,略欠了欠身笑道,“别耍嘴了,鸾瑚,快把本宫的赏赐拿给张夫人。”
绿衫的女官应了一声,接过荷叶盘向李氏走去,不知为何李氏却觉得这绿衫女官瞥向自己的目光里颇有几分敌意。她微笑着接过赏赐,掀开荷叶盘上蒙着的一层黄色的绫罗,出乎意料的,盘中既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古玩字画,却是一束黑色的头发,发质细密而黝黑,发端束着一根红色的罗带,只是不知道这束头发剪下有多久了,发尾隐隐有些枯黄卷曲。李氏拿起这束黑发,不解的望着陈皇后,“皇后娘娘,这是……?”
“张大人,你往何处去?”一个熟悉在身后响起,张居正回头只见秦福站在身后。
“去建极殿看望陛下。”张居正略有些同情的望着秦福,只见他头上的纱帽已被掳去,身上位极人臣的麒麟补服也换下了,看上去十分狼狈。他心知必是徐阶高拱等内阁大臣做主,免去了秦福的司礼监总管职。他正准备出言安慰几句,谁知秦福面色甚是焦急,说道,“张大人还是快去坤宁宫吧,尊夫人已经入宫来了。”
张居正心下一怔,想起早上出门时李氏确实对自己说过此事,忙乱之下险些忘了。如此他还是感激秦福通信之恩,拱手道,“有劳公公知会。内子虽未见过世面,想来皇后娘娘宽厚,也会好生对待内子的,闺阁中的私话,在下反是不去为好。”
秦福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老奴适才在东华门外瞥见到尊夫人….尊夫人的相貌十分…十分的…..”
“十分的肖似一位宫中故人是么?”张居正平淡道,“然而内子确系不是那位故人,公公无用挂心。我想,就算是皇后娘娘见到内子,很快也会分别出内子纵然面貌有几分相似,但决计不是那位故人。”
“不是就好,”秦福见他说的果决,不免松了一口气,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又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道,“奇怪,若是皇后娘娘真这么认为,为何又要阿保去取那静嫣法师的头发?”
“皇后娘娘去取了静嫣法师的头发?”张居正面上赫然变色,顾不上再与秦福多说,加快步子便朝坤宁宫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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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皇后微微颌首,吩咐道,“鸾瑚,你来给张夫人讲讲这束头发的来历。”
那绿衫女官跪在地上,面朝水磨的金砖地,看不到他面上的神色,然而听她的声音却有些不平静,“这束头发,是静嫣法师出宫前的落发。”
黄衫的女官忽然说道,“娘娘,奴婢有些头痛,先退下休息了。”说着,也不等陈皇后答应,便姗姗的去了。
鸾瑚十分气愤的说道,“娘娘,可辛她……”
陈皇后阻住了她的话,目光中难得有几分温和,“不必管她,你继续对李夫人解说吧”
“静嫣法师?”李氏的美丽的华眸里闪过一丝疑惑。那名叫鸾瑚的女官补充道,“就是先前宫里的翁妃娘娘,先帝驾崩后,本应随先帝遗诏殉葬。今上仁慈英明,废除了殉葬的诏令,只命前朝宫妃都在宫外白云观出家就是了。”
陈皇后接过了宫人端来的清茶,轻轻啜了一口,面上的笑容也不减半分,“本宫想静嫣法师是前朝宫中位份最高者,故而福气也最深厚。所以独独留下了她的落发,赏赐给卿家,也是把静嫣法师的福气赏赐给卿家呢。”
李氏接过那束长发合在手心,恭恭敬敬的跪下向陈皇后行礼道,“即是娘娘的一番苦心,臣妇百拜叩谢恩典。”
陈皇后见她神色恭敬,态度卑怯不似做伪,不免目光中多了一丝游离,便向一旁的鸾瑚投去询问的目光,鸾瑚也是一幅深思不解的模样。倒是一个清脆的童音打破了殿中的寂静,“母后,翊钧温过书了,来给母后请安。”
李氏微微抬头,只见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男孩蹦蹦跳跳的冲进殿中来,身后跟随的乳母太监都跟随不及。那小男孩身穿一身金线绣成的九龙衣衫,望去富贵不似常人。李氏心知这必然是当今太子殿下了,她赶紧又磕了个头,恭敬道,“给太子殿下请安。”
这一幕当然没有躲过陈皇后的眼睛,她与鸾瑚对望一眼,面上终于露出几分如释重负的神情,将小太子搂入怀中,心疼道,“我的儿,小小年纪就去书房念书,真是苦了。”
“儿臣不觉得辛苦,”小太子虚龄五岁,其实真实年龄也不过三岁出头,他面目清秀,鼻子尖尖的,眼睛又圆又亮,十分的可爱,虽然是偎在陈皇后怀中撒娇,可说的话却完全不像这个年纪说的,唯有语音中带了三分孩童的天真,“儿臣读书就会想起母后娘娘的教导,哪里会觉得辛苦呢。”
果然陈皇后听了心中大悦,搂着太子更紧了。李氏不免偷看了这孩子一眼,心下暗暗纳罕,却见小太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也正盯着自己,目光中透出狡黠与亲近来……这孩子的目光好生眼熟,李氏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上重击了一下,敲得胸口有些发闷。
“这个小妹妹好可爱,”小太子忽然从陈皇后的怀里钻了出来,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一旁乳娘手里抱着的酣睡的女娃娃,“母后,她叫什么名字?”
陈皇后探寻的向李氏望去,只见李氏微微笑道,“回禀太子殿下,小女小字汀雪。”
“汀雪,”小太子装作小大人似的点点头,用胖胖的小手指触了一下女娃娃粉嫩的脸颊,“很好听的名字呀。”
陈皇后若有所思的瞧了瞧两个孩子,忽然温和的对小太子道,“钧儿,你这么喜欢这个小妹妹,将来许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媳妇是什么?”小太子歪着头咬住了手指,十分不解的望着皇后。
这倒是难以对一个三岁的孩童解释清楚了,陈皇后忍俊不禁的笑着,“就是将来可以天天陪着你玩耍的小妹妹,你愿不愿意。”
“皇后娘娘,这如何使得?”李氏不妨听到陈皇后这样说,已是十分的意外。这便是给女儿许下太子妃的前途了,未来就将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她顿时脸涨的通红,内心已是激动万分。
“当然好,儿臣要小雪妹妹做媳妇。”小太子乐得直点头,尽管他浑然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你看太子都愿意呢。”陈皇后乐不可支,若不仔细观察,断然看不到她眼底瞥过一抹幽深的光,“说不定以后我们真能做个亲家。”
“臣妇叩谢娘娘天恩。”李氏顿时跪了下来,这次可是真心实意的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臣女年幼,资质愚钝,恐怕担不起这样的重任。”冷不防殿门外忽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还望娘娘收回成命。”
陈皇后微微抬头,瞥了一眼殿门外一袭青衫的侧影,半是玩笑半是冷声道,“张大人如何就担不起了,难道是嫌我们太子资质太愚了么?”
“臣不敢,”张居正走入殿中,不慌不忙的行了跪拜大礼,方才徐徐说道,“小女出生时,曾有世外高人来给小女算过一卦,说小女天生体弱难养,长大后须得遁入空门出家才是。因而臣冒死陈情,不敢犯欺君之罪。”
他说的煞有其事,陈皇后反而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冷面的点点头,淡淡道,“本宫不过一句玩笑话罢了,张大人既然爱女心切,此事以后再议也不迟。”
张居正见陈皇后再无话吩咐,便携妻女告退下去。临出殿门时,陈皇后忽然曼声道,“张夫人,不知芳名如何称呼?”
“臣妇李氏,”李氏羞怯的在殿门外轻轻颌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贫女并无名号,唯有爹爹给奴了个小名,叫做凤花。”
李氏回到家中,心里总有些不安神。到了晚上,她独自在房中哄着女儿,眼见桌上的残烛火焰一闪,女儿已是沉沉的睡了去,秀美的睫毛长长的垂下,显出十分的可爱。李氏的面上不免浮起一丝温馨的笑意,她将绸被裹在女儿身上,起身时却有一个绣包从怀中掉了出来,露出一截乌黑油亮的丝发来,她蓦然愣住,回想白日里被皇后召见的情景,心里愈发的不安了。
彼时从坤宁宫出来时,张居正一言不发的快步在前行走,她抱着孩子快步跟在身后,面上的红晕还未褪尽,颇有些委屈的姿态。她其实是很想要他给个交代的,女儿既然许下了太子妃的大好前景,为何又被他言辞拒绝。可她自幼胆小而温柔,具有一切传统女性温良恭俭让的美德,即使是出嫁后也从未违逆过夫君的意思,她想了想,他肯定是有理由的,自己只不过是不懂罢了。
冷不防远处传来了震耳的悲声,他蓦然驻了脚步,斜目向不远处的建极殿望去,语声急促的吩咐道,“你先带女儿回家去,我去大殿看看。”
她十分温顺的勾下了头,轻轻说道,“是,你也早些回来。”
此时她却觉得这些事里都隐隐透出几分不妥来,宫中争斗复杂,她自然是不懂的。可陈皇后初见自己时眼神时那强烈的敌意,她身为女人还是能够敏感的觉察到的。然而她亦感觉到陈皇后的目光里还有一丝莫名的震惊,仿佛是见到相熟的人……
她的脑海中石破天惊的划过一个念头。初见他时,他的目光里是否也透出过陈皇后的神情?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不安,为什么高高在上的他会选择自己这个样貌平凡出身寒微的陌生女子为妻,命运仿佛在两年前发生了一个巨大的逆转,将她之前十九年的平淡生活统统抹煞,就好像有人从云中伸出一只手,忽而就把在沙地上的她拉到了云端。
她心里不是没有疑惑过,可他总说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他第一眼见到她就注意到她了,相信这是此生唯一的选择。她初闻时心里浮起过淡淡的喜悦,两年来夫妻合目相敬如宾,又添了如此聪慧可爱的小女,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么?可直到今日,她终于按捺不住心底压抑了许久的那丝恐慌的苗头。
陈皇后的那道目光是何等的犀利而又似曾相识,她的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丝惊诧,恍然想起了两年前的情景。
两年前陌上花开,她方才十九岁,便已经在父亲简陋的茶水铺子里满面尘灰的忙碌前后的照顾客人。自从母亲死后,养家的重担全然落在她与父亲身上,父亲有赖赌的习气,常常被人要债追的无处躲藏。唯有她独自在铺子里忙碌,招待来往的客官,小心翼翼的操持其家务来。
年方七岁的小弟顽皮又不懂事,冷不防还把煤灰泼到她身上,沾惹的一身粗布衣裳都是斑斑黑灰。她强忍住心中的不快,埋着头依旧在灶台前忙碌。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姑娘,烫一壶酒。”
她抬头的刹那,有一瞬时的目眩。他一身青色的袍衫,华贵中又透出几分清朗,十分洒脱的执鞭马上,纵然是从自己投来的一瞥,也依旧是从容而深情的。她忽然自惭形秽起来,不自觉的低下头去,机械的在酒坛中用木勺舀酒,不知为何,眼眸中盈盈蓄满了泪水。
她守着小小的炉灶,等着酒温,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觉得鬓边微动,她诧异的抬头时,只见他已是含笑的站在面前,手慢慢松了开,眉目间尤自眷恋着一份清淡的笑意。她摸到发边多了一朵花,低头临水而照,是一朵娇艳欲滴的朱色凤仙花,衬得她整个人都生了光晕。
她后来心下也明白,他最爱看的便是她低头垂目的姿态,露出白皙的脖颈美好的曲线,教人有一种怜爱的顾盼。人生在世,最难得的莫过于遇到一个可以倾心而爱的人。她顺从的听了他的话,从此改了个名字,叫做凤花。
与君初相识,尤如故人归。
这份按耐不住的惶恐促使她须臾间站起身来,冲进了他的书房里。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她早已熟知他一切的事情,她甚至知道在书房的柜子顶端,有一个桃木的小匣子。那是他爱如珍宝的东西,时常会拿出来翻看,时间久了木匣子都被摩梭的旧了,她每次收拾屋子的时候都会将那盒子仔细的擦拭过,可她从来都没有起心去打开它。在她心底深处,她是多么的尊敬而爱重自己的丈夫,他们生活的每一天里,她都会感谢上苍赐予自己这般大的幸福。她就像一个虔诚的奴仆,跪在地上仰望自己的主人。
可今夜,似乎一切都变了。
她站在书房里手捧着桃木的匣子,内心剧烈的交战着。该死,是什么让自己这般惶恐不安?她看到手里还攥着的那束头发,忽然起了恨意。原来她恨着的,是丈夫瞧向这束头发时那激动不安的神情,这让她莫名的嫉妒起来,就是这束头发,搅乱了自己所有的生活。
她将头发掷在地上,再不去看一眼。拿着桃木匣子的手却越来越无力,忽然管家在门口唤她,“张夫人,宫里来人了。”
她蓦然一惊,心里竟然有几分如释重负。匆匆将那桃木匣子重新放回书柜顶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屋子。
“鸾瑚,你是宫里的老人了,瞧得出这位李氏是个什么来历?”陈皇后慢悠悠的品着茶,手里依旧捻着原先用的佛珠。
她身旁侍立的女官唇角微微一动,“奴婢是嘉靖三十六年进宫的,一直都在韩太妃身旁侍奉,韩太妃娘娘薨后,得蒙皇后娘娘收留,奴婢才可以在坤宁宫中做事。奴婢依稀记得当年翁妃娘娘身边就有位叫凤花的侍女,后来离了宫不知下落,有人说她入了裕王府成了当今陛下的宠妃。但奴婢依稀记得,当年这位凤花侍女,可与如今的张夫人相貌一模一样。”
“哦?”陈皇后不动声色笑了,“如此反而正能说明她不是那人了。”
“所以娘娘就用翁妃的落发来试探她?”鸾瑚蹙眉道,“可万一此人心智坚定,情感不会外露怎办?”
“翁妃的头发只是个引子,”陈皇后轻轻摇了摇头,唇边绽出一个奇异的笑来,“更重要的是张居正对她的态度。若她真是那人,张居正定然会拼死保护她,不会让她入宫来被我们见到。我瞧张居正对她瞧得淡的紧,至多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替代罢了。你可派人去查一查,凤花这名字是她自小就有的么?”
鸾瑚沉默了一瞬,叫了一个小宦官来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小宦官便应声去了。
“就算这位张夫人可能不是当年的那人,可她们容貌太相似,总让人不安。”鸾瑚沉默了一瞬,忽然说道,“而可辛今日这般倨傲,娘娘也不可不惩戒。”
陈皇后念了句佛,似笑非笑的抬眼看她,“你就这么想让我杀了她?”
寒夜更漏声声,忽而一阵风刮过,檐下铁马叮当乱响。可怕的寂静中由觉得夜之深晦。不知何时,可辛已从房中推门而出,静静地立在门檐处,似是在眺望着远处。
鸾瑚忽然忿忿说道,“皇后娘娘,您这样对可辛和李夫人,可是为了陛下的病?可您知不知道,可辛,可辛她已经有了…..”
陈皇后不经意的抬起眸来,若有若无的瞥了一眼远处可辛姣美的面容,目光一路滑过她的颈脖而下,落在她略显丰满的小腹上。陈皇后淡淡的笑着,目光中透出一丝空蒙与奇异来,“你与可辛都是本宫最信任的人,本宫也会给你一个好归宿。”
一顶小轿静静地等在府门口,静候着李氏。临别时乳娘忽然跑了出来急切的唤道,“夫人,小小姐醒了,一直哭闹着要夫人抱呢。”
李氏愁肠百结,探询的抬眸预备开口,却见那来传旨的中年太监面白无须,面目十分的生冷,“张夫人,这是宫里的命令,夫人切莫要再耽搁了。”
“宫里到底传我去何事?”李氏有些不甘心的问道,“为何我家老爷还没有回家来?”
“你家老爷在宫里犯了圣怒,”那中年太监微微一瞥她,似笑非笑的说道,“皇后娘娘怜惜夫人,这才招您进宫去说说话,看有没有法子替张大人转圜。夫人可莫辜负了皇后娘娘的好意。”
李氏吓了一跳,想起丈夫平日里所说的“伴君如伴虎”,更是吓得面色苍白起来,她匆匆取下了手里的秋水系丝绦的帕子,递给了乳娘道,“你且将这个拿给小雪,逗弄她玩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那太监再无他话,见李氏上了轿子,吩咐一声起轿。
建极殿外,石阶冰冷,张居正已经默默地跪了两个时辰了。殿门吱呀一声的轻响,只听到老师沙哑的声音在耳边道,“叔大,你先回去吧。陛下现在昏迷之中,一时半会也难转醒。等他醒过来了,自然会原谅你的。”
张居正仍然静静的跪着,青色的衣衫衬得他的背部如铁削的一般坚硬。看着他纹丝不动的身影,徐阶幽幽的叹了口气,还想再劝,只听旁边高拱刚健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张贤弟,快回去吧。杀那妖道的事是我做的主,陛下醒来再问,自然有我担着。你何须如此!”
阿保刚刚转到宫门口,冷不防听到高拱声若洪钟似打雷一般,倒被吓得一跳。他身后还跟着三个女子,其中一个低声吩咐了他几句,阿保闻言便赶忙问旁边的小太监怎么回事。那小太监一缩脖子,浑然没看到冯保后面跟着的女子,只道,“冯公公有所不知,两个时辰前陛下醒来过一次,开口就是问蓝真人的下落。当时殿里只有张大人在旁,便回禀了蓝真人的死讯。结果陛下雷霆震怒,要张大人在殿门外跪着待罪。”
“那陛下现在怎么样了?”冯保身后的一名女子忽然开言道。
那小太监是新调到大殿侍候的,并不熟知宫中规矩。见这女子衣着素朴,面目平平,只道是哪个殿有些头脸的宫女,又见她旁边的两位女子面目姣好,姿色过人,只道这才是正主,于是给这两位女子请了个安,苦声道,“陛下处罚完了张大人就昏厥了过去,到现在还没醒呢。”
冯保侧头去看那个样貌普通的女子脸色,却见阴沉的夜色中并瞧不分明。隔了半晌,那女子忽然快步走到大殿前,沉声对张居正说道,“起来吧。”
彼时高拱和徐阶仍在旁边劝说,听到她的声音都怔了住,刷刷跪在地上,叩头道,“皇后娘娘。”
皇后三年来吃斋念佛,寸步不离坤宁宫,这是她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寝宫,难怪宫里许多人都不认识她,而她身旁的黄衫绿衫两位女官却是她的心腹侍女可辛与鸾瑚了。刚才那个答话的小太监吓得有些傻了,也蹭的跪了下去,却忍不住偷偷打眼去瞧,只见皇后娘娘的容色虽平平,沉静中却透出一丝有条不紊的气度来,这才是正主的风范,他暗暗给自己了一个嘴巴,深恨自己瞎了眼。
张居正艰难的挪动了一下已经发麻的膝盖,低声道,“无有陛下的旨意,臣不敢起来。”
“大人连皇后娘娘的懿旨也不听么?”陈皇后身旁的鸾瑚见他这样无礼,不由得发怒的胀红了脸。
张居正略有些诧异的望了一眼这个很是无礼的绿衫宫女,他不及细想,只道,“皇后娘娘掌管后宫之事,恕臣不能奉娘娘之命。”
高拱深深的叹了口气,虽然平日里看不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少年得志,此时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硬气,他生性刚直不阿,最与这种强项之人惺惺相惜,此时也出言相助,“虽然是陛下的旨意不假,但此时若怪罪下来,我也要与老弟同担此罪。”说着他跪在张居正旁,一幅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架势。
徐阶啼笑皆非,内阁里一个张居正已经足够倔强了,想不到又来了一位倔相公。他正欲出言相劝,忽听陈皇后冰冷的声音道,“卿等都跪在此处,是在胁迫陛下么?”
一语未尽,徐阶和高拱背上都汗湿层衣。跪在这里有待罪之说,但若担上了胁迫君上的帽子,那就百死莫属了。两人踉跄的站起身来,深深向陈皇后一拱手告退道,“臣等知过了。”
陈皇后微微抬起下巴,语声依旧是平柔的,“鸾瑚,你先带张大人去后殿喝杯茶,我与陛下有事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