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书名:爱如指间沙 作者:靡宝 本章字数:17173 下载APP
此刻的顾湘,正一脸无奈地站在厨房里,同厨师交涉着。
  “是的,嫌弃炖得太烂了,退了回来。”顾湘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炖盅。
  “我们都是按照规矩来的。客人想吃硬一点的,你怎么不早说?”厨房的负责人态度坚决。
  两人正在交涉着,一个小工推着一个装得满满的推车走过来。
  “让一下!劳烦让一下。”
  小工脚步匆匆,顾湘急忙躲闪开。推车从顾湘身边经过,顾湘转身的时候,手肘碰到了车上一个不锈钢大碗。碗里温热的东西哗地一下打翻了,泼得顾湘一身都是。
  “当心!”负责人叫了一声。
  顾湘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前一片粘稠血红,刺鼻的腥臭扑面而来。她的双手上也全是血,正顺着指缝滴落到地毯上。
  小工急忙站住。
  “你急什么?”负责人责备了他一句,“发什么呆,还不赶快拿毛巾来!小顾,你没事吧?”
  顾湘觉得头发晕,似乎无形中有一双大手一下掐住了她的脖子,那股巨大的力量让她无法动弹,更加无法呼吸。眼前的血色好像蔓延开来了,就像一片猩红的幕布,铺天盖地地将她笼罩住。她的整个世界一下由刺目的鲜红变作死一般的黑暗。
  有人要朝她扑过来。他要伤害她。她手里握着一根沉重的木棍,歇斯底里,拼命地朝对方打去。她不知道木棍上其实有一根粗长锋利的铁钉,她也感觉不到铁钉入肉。等到她发觉不对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鲜血沾湿了她胸前的衣服。她惊恐万非,几乎崩溃。那个时候,她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地说着那句话。
  “别怕,别怕!我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我们一起逃吧……”
  
  
  顾湘张开眼,看到了洁白的墙壁,鼻子里闻到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她的大脑里还一片杂乱,过去和现在交错在一起,厮杀混战。她就觉得自己像个失忆多年又突然想起过去的病人一样。
  她坐了起来,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酒店为客人准备的简单睡衣。长袖长裤,轻软的棉布料子,穿在身上十分舒服。
  左手背有点凉,原来挂了点滴。手也已经洗干净了,连指甲缝都情理得很干净,双手散发这清幽的香皂的气息。
  不知道是谁打理的,不过显然是个细心的人。
  这里是酒店医务室的临时病房,房间不大,有扇窗户,外面正是傍晚的景象。看来她大概睡了一个下午。
  顾湘掀开被子下了床。门忽然打开了,张其瑞轻轻走进来。他看到她醒了,眼里有一丝惊讶,皱着的眉头倒是舒展开来了。
  “起来了?”
  顾湘点点头,“我是昏倒了吗?”
  “是的。”张其瑞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厨房的人把鸡血打泼到了你身上。不过已经没事了,护士给你洗干净了,还换了衣服。”
  “是我自己不小心碰翻了那个碗。”顾湘说,“不关那个员工的事。”
  “知道了。”张其瑞点了点头,“你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的?”
  顾湘摇头,“我想我就是被吓住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张其瑞没说话。他应该明白顾湘是被什么吓住的。看来过去的经历在她的心灵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吗?”
  “什么?”顾湘反应慢了一拍,“哦,你是说……其实,很多女人被这样扑头盖脸地泼一身血,都会晕过去的。呵呵。”
  张其瑞却没笑。顾湘笑了几声也笑不下去了。
  张其瑞说:“医生说你有点疲劳过度。我已经和朱清说了,给你放两天假,好好休息一下。”
  “倒是赚了。”顾湘笑。
  张其瑞也笑了一下,素来冷漠的脸上有着难得的温和,“来吧,我开车送你回家。”
  张其瑞开的是一辆银色奥迪,非常朴实的家用型,和他的风格真有点不搭。其实他自己开车的时间也不多。平时工作忙,就干脆住在了酒店里。这里有吃有喝还有人打扫卫生洗衣服,比自己住公寓舒服多了。
  不过张其瑞自己开车少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不大记得路。人总有缺陷,就连张其瑞这种看着全身上下都是优点的人都不能逃脱。张总是个路痴,这件事全酒店上至经理们,下至做卫生的大妈都知道。就算在自己的酒店里,张经理也不止一次找不到北。
  顾湘都曾听过关于张其瑞走迷路的笑话,说他有一次巡堂走到一半,想上厕所,结果就失踪了。半个小时后,厨房的主管发现他还在找厕所。
  当然这个笑话很不靠谱。张其瑞好歹是总经理,他巡堂就和皇帝视察没什么区别,身边自然跟着秘书助理和一大票重臣,众目睽睽之下想失踪都还有点难。
  不过可以看出,张总经理不认路这事,已经成了全民笑话。不过张其瑞公事上很严厉,私下倒也随和,员工开他玩笑,他从来不介意。
  正因为张其瑞这个毛病,所以他车上装着的GPS是最先进最高进的,卫星联网,智能导航,温柔的女声每到要转弯处就用中英文提醒司机下一步该怎么走。
  顾湘对这个GPS兴趣很大,“上次坐你的车,怎么没看到这个?”
  “上次坏了,拿去修了。”
  难怪上次就开错了路。
  “至少酒店附近你还是熟悉的吧?”
  张其瑞笑,“你又听到了什么新的关于我路痴的笑话?”
  顾湘吐了吐舌头,“没新的了,还是那个在厕所迷路的。”
  张其瑞嗤笑了一声,倒也不生气。
  “我记得你以前在学校里,去倒个垃圾都要迷路的。”
  “那时候才开学,我不熟悉也是很正常的。再说了,那么一点小事,你倒记了这么多年。”张其瑞斜睨了顾湘一眼。
  顾湘笑道:“没办法,你这人太完美,太无懈可击了,只有这点零星的丑事供我们茶余饭后说笑的。我每次想到这事,觉得你也只是一个凡人,就觉得自己不是那么自卑了。”
  红灯亮了,张其瑞把车停了下来。
  顾湘在沉默之中缓缓开口:“刚才我梦到过去的事了。”
  张其瑞看向她。
  顾湘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前方,她仿佛一下沉进了九年前的时光中,阴影笼罩住了她全身。
  “我梦到了那次意外。”
  张其瑞沉默了片刻,“你们出事的时候,我已经出国了。事后虽然从朋友口中听说了这个事,但是故事转了一道,估计也有很多失真的地方。我并不是好奇打探。但是如果你觉得说出来会让你觉得好过一点,那么,我愿意听。”
  顾湘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自己这些年都很少回想此事。偶尔梦到,醒来都会出一身冷汗。刚出事时,我倒是反复回想,每想一次,就更悔恨一分。我觉得当时太冲动了,明明有其他的办法来解决的。”
  “人人都是事后诸葛亮罢了。”张其瑞说,“当时事发突然,你又还是个很单纯的学生,不知道如何应对,是很正常的。在我看来,这整个事,就是一个意外。况且,挑起事端的也不是你。你是这个惨剧里,最无辜,也是受害最深的一个人。”
  “受害最深的是死者呀。”顾湘苦笑,“我倒从来没觉得我服刑有什么不公。毕竟,我曾失手害了人命。这是我要背负一生的罪孽。”
  “你是无辜的。”张其瑞坚定地说,“孙东平才应该负起这个责任。你是替他背负了这个枷锁。我早就警告过他,但是他不听。最后所有的后果,却是要你来承担,这不公平!”
  车里陷入寂静。
  绿灯亮了,张其瑞再度发动了车。
  顾湘轻声说:“初恋嘛。我们都年轻,不知道界线,一不小心就失控了。我以前怪过他,但是后来也想开了。那事毁了我和孙东平的感情,也几乎毁了我的前途。但是孙东平是好是歹,都是我自己选择的。选了,就要认账。再说了,我进去后,孙家一直很照顾外婆。外婆临终和葬礼,孙家都出了很多力。”
  “于是呢?”
  “如果孙家对我不闻不问,我也许还会有怨念。可是他们做到这样,我反而恨不起来了。发生那样的事,谁都不想的。”
  “你为什么这么善良?”张其瑞哑声说。
  “因为这样,我自己也会觉得好受些。”顾湘说,“没经历过的人是不知道的。仇恨,其实是非常痛苦的。我不想再自找苦吃了。”
  “你不会再吃苦了。”张其瑞说。
  顾湘今天的话很多。大概是孤单的日子也太久了,身边的人也始终无法让她敞开心扉去交谈。如今有个故人坐在身边,他知道自己所有的灰暗过去,知道她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们两个人虽然并不亲近,但是他们并没有秘密。这种保持着一定距离,却又坦荡荡的关心,反而让彼此更加信任对方,愿意和对方分享自己的隐私。
  顾湘说:“其瑞,问你个私事,可以吗?”
  “你想问什么?”
  “你怎么还一直单身?”顾湘说,“你条件这么好,没道理不恋爱呀。”
  张其瑞嗤笑了一声,“当然谈过恋爱,但是没有维持长久稳定的关系。也有遇到适合结婚的,但是却没能培养出感情来。”
  顾湘笑,“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你不想回答,也请别生我的气。”
  张其瑞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好,我可以看在老同学的份上,不会和你计较的。”
  顾湘斟酌了片刻,问:“你后来还有和静云见过面吗?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张其瑞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车在川流不息的大路上行驶着,已经错过了GPS提醒的要转弯的地方,但是车还是径直开了下去。
  过了良久,顾湘都在为自己的唐突而忐忑不安而打算抱歉的时候,张其瑞才开口说话。
  “没有。”他说,“没再见过她。但我知道她一直过得很好。”
  顾湘望着他,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那个……”
  “不用再说了。”张其瑞显然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顾湘摇头,“不是的,我是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
  “是吗?可是你……”
  “你不用担心……”
  “不是的,其瑞。”顾湘指着GPS,“你已经开过了两个路口了,你都没发觉吗?”
  张其瑞下意识踩刹车,结果砰地一声,后面那辆车来不及刹车,狠狠撞到了他们车尾上。车剧烈地震了一下,幸好有安全带,两个人只是受了点惊吓。
  张其瑞第一反应就是问顾湘:“你怎么样?”
  顾湘说:“你倒不如问,车怎么样了……”
  “车有保险。”
  “难道我没保险?”顾湘呆呆地问。
  张其瑞白了她一眼,咬着牙说:“你当然也有!你是酒店的合法员工!”
  顾湘干笑,也觉得自己说了很蠢的话,“那个,先看看车吧。”
  后面那辆车的车主已经从车里下来了,咚咚跑过来,气势汹汹地捶玻璃。
  张其瑞摇下车窗,从容地抬头冲对方一笑。那个年轻女子一愣,气势当场就弱了一半。张其瑞再下车来,同她礼貌温和地商量索赔和维修,很快让对方另外一半怒火也熄灭了。最后双方和平友好地留了联系方式,分道扬镳,那女孩子还恋恋不舍地叮嘱张其瑞一定要打电话。
  顾湘目睹全程,简直叹为观止。她只记得以前孙东平到处追女孩子的样子,那风流又赖皮的作派,她以为天下男人对女人都是一个态度。如今见了张其瑞的表现,才知道原来拿乔也可以是一种诱惑。优雅的,无声的,含蓄的,潜移默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可以把对方牵着鼻子走。
  几年不见,当年的冰山王子,原来也已经成熟如此了。
  张其瑞把车停路边,没过多久,小于就匆匆开着一辆宝马赶到了。
  小于依依不舍地把驾驶座让给了张其瑞,自己准备把那辆尾灯被撞坏的车开去修理。他苦着脸反复叮嘱老板:“张总,麻烦您这次真的要听从GPS的指导了。请您真的要注意前后车辆了。拜托您真的不要再出事了……”
  “知道了!”张其瑞打发他。
  小于不放心地走了。张其瑞这才摇上车窗,扣好安全带。他的手习惯性地往右边仪表盘摸了一下,一顿,低声骂:“这个小于!”
  “怎么了?”顾湘不解地问。
  张其瑞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显然有点尴尬。他挺不好意思地低声说:“这车……没有GPS……”
  顾湘看着他,他也看着顾湘。然后顾湘小心翼翼地提议:“我们下车吧。”
  “打的吗?”张其瑞解开安全带。
  “下班高峰期,哪里叫得到车?”顾湘拉开车门,“我来开。”
  “你?”张其瑞失笑,不以为然。
  顾湘已经绕了过去,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她脸上带着点孩子般的兴奋,“我真的会开车,出狱不久就学会了,以前送货什么的也经常开。当然,都是面包车。不过我想你这车我开着没问题的。”
  张其瑞一针见血,“有驾照吗?”
  “没有……”顾湘不好意思地笑了,“要不,我只把车从这段路上开出去就好了。我怕再这样停着,交警会来呢。”
  张其瑞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他也不忍心拒绝顾湘,特别是看着她一脸期盼的神采。和顾湘换了位子。顾湘熟练地系好安全带,打火发动。她的手摸了摸方向盘,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就像一个终于得到心爱的玩具的孩子。
  “我还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驾驶宝马车。”
  “是吗?”张其瑞看着她眼里兴奋的色彩,不自觉笑得就像一个看着孩子第一次骑单车的家长,“如果这辆再撞坏,那我们家只剩一辆奔驰了。你估计会更开心吧?”
  “我开车,你只管放心啦。”顾湘冲他自信满满地一笑,踩下油门。
  果然,顾湘的驾驶年龄虽然不长,但是技术并不比张其瑞低。她开车同她的人一样,温和稳重,细心守矩。从不赶红灯,从不超车,速度永远不超过40迈,交警叔叔最喜欢这样的司机了。
  张其瑞不是一个急性子,可是天下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这种车速。所以这一路他都坐得痛苦不已,又不好开口催,只好时不时地清清喉咙表示自己的不耐烦。
  顾湘还反过来教育他,“我发觉,其实如果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开得那么快,赶那几分钟的时间,真的没意思。如果全天下的人都像我这样开车,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车祸发生了,人间会少很多悲剧。”
  张其瑞补充:“是啊,虽然你没有驾照,但是你深谙大理。”
  “很感动吧?”顾湘冲他挑了挑眉毛。
  顾湘打开了车里的音响,随着节奏晃着脑袋。她今天可以开这么好的车,心情非常好,不论是先前的噩梦还是张其瑞的牢骚,她都全部抛在了脑后。
  张其瑞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不喜欢听周杰伦?”顾湘调小了音量。
  “不是的。”张其瑞有气无力地说,“我在想,等会把你送到了宿舍,我怎么回去?”
  “噢……”这的确是个问题。
  等到了宿舍,正是吃饭呢的时间。
  顾湘边招呼张其瑞上楼,“我室友回家去了,家里就我一个人。你如果不介意的话,就上来吃顿便饭吧。”
  “你下厨?”
  “有什么好奇怪的。”顾湘还有几分得意,“我也不是自夸,我厨艺很不错。你吃过我做的干点,应该对我有信心才是。而且,保证干净。”
  张其瑞今天实在有点惊讶。印象中顾湘是个温顺柔和,老实刻板的人,经历了人生大挫折后,更是有点消极低沉,缺乏情趣。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么机敏活泼的一面。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女孩,而会讥讽,会开玩笑,会制造惊喜。就仿佛一块看似普通的晶石,砖了一个面,突然绽放出光彩来。
  住了几个月,这套小屋子已经在两个女生的努力下,布置得越发像一个家了。沙发套着手工沙发布,三个又大又软的抱枕躺在沙发上,而一只老猫则趴在一个抱枕上睡觉。
  富贵看到主人回来了,敷衍地叫了一声,自己舔起了爪子。对于张其瑞,它则是完全忽视了。
  顾湘摸了摸它,对张其瑞说:“请随便坐吧。冰箱里有菜,我很快就弄好。对了,我记得你也不吃辣,是不是?”
  “不吃辣,不吃葱。”
  “果真没记错。”顾湘系上围裙进了厨房,留下张其瑞和富贵大眼瞪小眼。
  张其瑞在沙方上坐了下来。富贵警惕不满地瞪着他,因为自己的领地被侵占而不满。张其瑞不知道在怎么去和一只猫打招呼,他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去摸摸它的脑袋。
  顾湘正拿着一枚鸡蛋打算敲开,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男人的闷呼和一声猫的惨叫。她吓了一大跳,鸡蛋落到台子上,打了一滩。
  “怎么了?”顾湘匆匆跑出去。
  张其瑞正握着右手眉头紧锁地站在沙发边,沙发上则是一只浑身炸毛、低声吼着的老猫。一大一小正怒目对视,一副硝烟弥漫的架势。
  “它它它,它抓你了?”顾湘大惊失色,不顾张其瑞的拒绝,拉过他的手看,手背上果真有三条血痕。
  “富贵!”顾湘又惊又怒。
  富贵长长地喵了一声,听起来无限委屈,一双黄色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顾湘。
  顾湘只好问张其瑞:“怎么回事?”
  张其瑞的无辜也十分理直气壮,“我只是想摸摸它而已。”
  顾湘左看看右瞧瞧,一人一猫都一脸理所当然,结果最后尴尬的只有她自己。
  “对不起,是我没和你说,它不大喜欢被陌生人摸。真的对不起。你先坐下来,我给你上点药。你放心,它打过针的。”
  张其瑞倒不怎么在乎,“这点小伤,冲一下水就可以了。”
  “还是擦一下酒精的好。”顾湘拿棉花粘了酒精,“会有点疼。”
  张其瑞的手放在她的膝盖上。酒精碰上伤口,刺痛传来。顾湘特别小心翼翼,很快就搞定了,给张其瑞贴上创可贴。
  创可贴是杨露买的,上面印着粉红色的小桃心。
  张其瑞额角挂着一滴汗,“不能换一个吗?”
  顾湘表示无奈,“虽然花俏了点,但是人家也是创可贴嘛。”
  富贵气鼓鼓地甩着炸毛的尾巴跑回房里去。
  “它生气了?”张其瑞问顾湘。
  “好像是。”顾湘叹气,“没事的,我会给它吃罐头。”
  “我叫小于给你买的罐头?”
  “猫粮都是你买的啊。”
  张其瑞点头,“这么说,我才是它的饲主。它给我脸色看,实在不应该。”
  顾湘惊讶,问:“那我算什么?”
  “我雇佣的饲养员。”张其瑞一本正经地说。
  顾湘噗地一声笑出来,“好吧。饲养员现在该去做饭了,还有人要喂。”
  晚饭很快就好了。简单的家常小菜,全都是素的。青菜炒得清脆可口,茄子焖得又香又软,玉米饼煎得金灿灿的,洒上白砂糖。还有一盘金黄鲜红的西红柿炒蛋。
  张其瑞迅速扫了一圈,居然几乎全都是他喜欢吃的菜。
  顾湘端着热腾腾的汤走出来,“最后一道。我们昨天刚好炖了排骨汤,今天味道正好。没有葱,没有放味精,只有一点姜。”
  张其瑞闻着诱人的饭菜香,情不自禁地赞美,“你果真厨艺不错!”
  “你还没尝了,下结论未免太早了一点。”顾湘笑着给他盛了一碗饭,“再说你也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了,想必瞧不上这点小菜。”
  张其瑞摇头,提起筷子开始夹菜,“我口味一直比较淡,不吃辣不吃油腻,以前爱吃海鲜,现在也学会节制了。嗯,青菜炒得不错。可以再帮我盛一碗汤吗?”
  顾湘立刻盛了一碗汤端过去。
  张其瑞优雅地接了过来,优雅地吹了一口气,再优雅地抿了一口,“浓淡正好,很鲜。”
  顾湘十分高兴地耸了耸肩,“谢谢老板。”
  张其瑞放下汤碗,抬头看向顾湘,“我很少赞美别人的烹饪的。”
  “我知道。”顾湘微笑,她也坐了下来,提起了筷子,“酒店管理和营养学双学位,品酒师资格证……我到酒店第一天就全部知道了。老实说,我就是听到了你那长长一串的头衔,才重新考虑也去考一些资格证。”
  “原来是我鼓励了你。”
  “倒不如说是你刺激了我。”
  “看来老师说的没错:努力读书,不但帮助你自己,也还帮助了你的朋友。”张其瑞埋头吃了起来。
  这顿饭大家都吃得很高兴,连富贵也不再生气了,因为顾湘给它开了一罐金枪鱼罐头。张其瑞胃口很好,他特别喜欢那盘蕃茄炒蛋,吃到后面,干脆拿着盘子往碗里扒。
  吃完了饭,顾湘收拾了碗筷去洗。张其瑞在客厅里看电视,富贵就蹲在电视柜旁边对他虎视眈眈。他看杂志,富贵就满沙发扑苍蝇。他没办法,干脆去厨房看顾湘洗碗。
  顾湘动作很快,已经洗得差不多了,正在抹灶台。她正轻轻哼着歌,张其瑞仔细一听,正是一首时下流行的歌。顾湘的头发长了一些,扎了个马尾辫,正如她高中时一样。从背后看过去,削瘦的背影,扎起来的鞭子,认真地在做事,这个女孩似乎还和十年前他认识时一样,一点都没有变。
  张其瑞张开嘴,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那句话已经说出了口:“你……你害怕吗?”
  顾湘停了下来,诧异地看向他,“什么?”
  “发生那样的事。”张其瑞说,“肯定很害怕吧?你那时候还那么小。”
  顾湘顿了一下,明白过来。一时间,她的背脊有点发凉,似乎是谁打开了窗户,冷风灌了进来。
  张其瑞看着她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也立刻后悔了。他还深刻记得自己几个月前见到她时,她是什么样子。那明明微笑着,眼里却死气沉沉的模样,虽然已经被焕发的神采代替,但那毕竟还是不久前的事。往事的逆袭,总是令人痛苦不堪。
  “对不起。我只是随口问问。”张其瑞往前走了两步,“如果你觉得……对不起,当我刚才……”
  “我当然害怕。”顾湘幽幽开口。
  张其瑞闭上嘴。虽然他觉得更后悔了,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改变话题已经晚了。
  “我那阵子几乎崩溃了。”顾湘慢慢擦着灶台,目光投向存在虚空之中的遥远过去,“最开始的那段日子,我白天哭,晚上做噩梦,神经衰弱很严重。监狱医生给我开了安神的药,我吃成了药物依赖,反而更糟糕。孙东平没出国前,几乎天天都要来看我。我又不能见他,见了只会更痛苦。他给我写信,我看到信就哭……那时候我整个人完全脱了形,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若是见到了,肯定也会吓一跳。”
  她话语平静近乎轻松,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可是所说的每个字,听在张其瑞耳朵里,都像铅块一样沉重。
  “我很害怕,很后悔,也很迷茫。我自从懂事起,就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那个时候,我已经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就快要开始我全新的人生了。我是那么期待着将来的美好生活。然后,就在还差临门一脚的时候,我失足跌入了深渊。从那时候起,我辛苦奋斗十多年才取得的一切,全部都作废了。”
  顾湘看着张其瑞,“你恐怕很难理解那种感觉。就好像你倾家荡产购买了一张车票,可是你却错过了发车的时间。”
  “那后来呢?”张其瑞喉咙干涩。
  “后来还是和我一个牢房的一个大姐劝的我。她说我还年轻,一条路走不同,还有无数条路可以走。只要我将来不放弃努力,总会过上我想过的生活的。她帮我把信收了起来,要我不要再看了。她还说……还说,在外面,在某一个地方,肯定会有一个人在等着我。他不会介意我的过去,会珍惜我,爱护我。”
  顾湘露出梦幻一般的笑容来,看着却让人心碎。
  张其瑞觉得心里很疼,尖锐地疼。因为他知道,那个在外面等她的人,并没有一直等下去。
  顾湘抬头看他,眼睛里是干的,眼眸深深,仿佛黑洞。
  “我慢慢地熬了过来,摆正了心态。幸好我本来就是从一无所有起步的,重新来一次也没什么不可以。我很感激那个劝导我的大姐。要知道,在最开始那段时间,我绝望到了顶点。我曾经一度都想到了……”
  “不要说了!”张其瑞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顾湘抽了一口气,从噩梦般的回忆里挣脱了出来。他们靠得很近,近到她的漆黑一片的眼睛,清晰地映着张其瑞凝重担忧的面容。张其瑞以为她会流眼泪,可是显然她的眼睛已经干涸了,眼泪都已经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对不起,我……”
  “是我该说对不起。”张其瑞放开了顾湘的手,退了一小步,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刚才那阵似有似无的情愫也被空气冲淡。
  “我不该提起这个话题,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多困难。是我唐突了。”
  顾湘苦笑,“没关系。其实有些话,说出来会感觉好很多。”
  “这些话,你从来没说过?”
  “很难找到一个可以适合分享这些话的人。”顾湘朝他笑了起来,“你是老朋友,我可以对你很坦诚。”
  “这是我的荣幸。”张其瑞重新伸出了手,拉过顾湘的手握住。他的手掌宽大厚实,双手将顾湘的那只手包得严严实实。
  顾湘感觉到手上传来的温暖而安心的感觉。这大概是她和张其瑞第一次这么亲密,虽然只是握着手,可是她却知道这是这个一向寡言少语的男人的表示关心的方式。简单,可靠,充满力量,带给她强大的勇气。
  张其瑞斟酌了许久,说:“有个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你说。”
  “是关于孙东平的。”
  顾湘的手轻轻颤了一下,抽了回来,“他怎么了?”
  “他回国了。”张其瑞说,“我没有告诉他你的事。不过他表示想再见你的意向。”
  “他就在本市?”顾湘问。
  张其瑞点了点头,“你想见他吗?”
  顾湘有些迷茫,思索了片刻后,摇了摇头,“暂时还是不见的好……也许将来可以,现在,我想我还没准备好。”
  张其瑞忍不住问:“准备什么?”
  顾湘叹气,“说出来可能有些好笑。我希望自己能在一个更好的状态下见他。当年我虽然穷困,但是我优秀,有前途。我们的差距并不大。现在他必然是个事业有成的人士,而我则是个普通的蓝领小职员。我们已有天然之别。尽管我同他已经不可能了,但是我依旧希望我在他眼中的形象能好一些。要知道,我们上一次分别,我还穿着囚衣。”
  “可是,”张其瑞说,“我并没有看不起你。我相信他也会一样。”
  “我感激你,其瑞。”顾湘说,“你真的是一个非常高尚的人。你的心境是正直纯洁的,所以只看到我好的一面。在你面前,我才觉得,我还是当年那个女生。谢谢。”
  两人的手紧紧握着。有那么一瞬间,顾湘觉得张其瑞想伸手拥抱自己。但是他没有。他、收回了凝重的目光,起身告辞。
  临走前,张其瑞对顾湘说:“你没有变,顾湘。你只是受了伤,但是你会好起来的。”
  送走了张其瑞后,顾湘回到家里,从床底把一个小木箱子拖了出来。
  小箱子很旧了,还是顾母的嫁妆之一,别着一把黄铜锁。顾湘小时候一直用这个箱子来装一些漂亮的玻璃珠子和不值钱但是亮晶晶的胸花。当年孙东平看到匣子里的东西的时候,还把她笑了一番,说这些地摊上都不卖的玩意儿,她居然能当成宝一样存放那么多年。
  那有什么办法?她是恋旧的人。她其实很古板,不容易适应新事物,旧的东西虽然破,可是亲切实用,又有那么多记忆在里面。她还觉得人就应该有一颗恋旧的心,不忘记过去,才能更好的把握未来。
  钥匙插进锁眼里,转了一下,锁卡啦一声打开了。
  盒子里满满地装着信,有一百来封。部分开封了,大部分都还没有打开过。信件都很旧了,信封微微发黄,上面陌生的邮票和复杂的邮戳证明了这些信漂洋过海来到她的手里有多么地不容易。
  那些拆封过的信件都起了毛边,显然在过去的岁月里,它们经常被某人取出来翻阅,或是放在手里摩挲。顾湘不得不承认,这些信曾经一度是支撑她度过在狱里的慢慢长夜的力量。
  信都是按时间顺序排好的,最后一封拆开的信还是八年前寄来的。时间上来看,第一年每月都有两到三封信,第二年的时候来信开始少了起来,变成一个月一封。随后的两年则越来越少。收到最后一封信是她在监狱里的第三年的第四个月。之后她又服刑了七个月,然后出狱。在出狱之前,她都没有再收到信了。
  顾湘也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不是天真单纯的还满脑子相信爱情永远不变的傻女孩。她很清楚情人之间长时间没有联系的后果会是什么。没有不会变淡的爱,没有不会结束的情。尤其在她有意断绝两人的联系后,单方面的感情,是很难维持的。
  她并没有丝毫责怪孙东平的意思。她入狱的时候,就对孙东平提出了分手。他们彼此之间都没有任何承诺。之后的来信,不过只是证明他还记着自己罢了。
  记了她三年半,已经很让她感激了。
  她抽出了最早的一封未拆的信。从这封信开始,那个好心的大姐就替她把信收了起来,不让她再看了。
  顾湘出狱后,曾经打算把这些没看过的信全都看了。可是真把信拿在手里,却发觉根本没有拆开的勇气。她当时很怕自己会被过去追赶上,再度吞没,沉浸在那种悲痛绝望的情绪里。所以她将信收藏了起来,想等到她真的有勇气面对自己的过去的一天,再仔细读一读。到那个时候,这些信就不是一段逝去的爱情的证据,而是曾经美好过的证明。
  次日,顾湘轮休。她睡了一个懒觉,醒来后慢吞吞地起床,煮了一碗虾肉馄饨,慢条斯理地吃着。
  时钟嘀嗒,富贵正缩在被子里呼呼大睡。顾湘给它开了一个罐头,它闻到了香气,才慢吞吞地起来吃东西。它到底年纪大了,冬天不是很好过。
  时间过得真快。当年还是捧在手心里的小奶猫,如今已经是个抱都不怎么抱得动的老猫了。顾湘摸着富贵的头,心里想着,等到自己耄耋之时,又会有谁在她身边,这样照顾她呢?
  沉思并没有更进一步就被电话打断了,一个平时和她关系挺好的房务部的女孩子急着找她,“顾湘,你今天是不是轮休?”
  “是啊。”
  “那你能不能过来帮我代今天的班?”小姑娘急得都要哭出来了,“我男朋友出车祸了,我要去看他。可是大家都忙,都不能代我的班!顾湘,我知道你最好了,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你别急!”顾湘立刻应下来,“我这就过来,很快就到!”
  顾湘挂断电话,立刻洗脸换衣服。富贵瞄瞄叫了两声,过来蹭她的裤腿,似乎想留她在家陪它玩。
  “乖,今天有急事,晚上回来陪你。”
  顾湘一把抓过挂在床头的围巾戴上,挎着包奔出了家门,大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合上。
  —重逢—
  
  今天是个结婚的好日子。阴了好几日,这天终于出了太阳,天空一片晴朗,没有风,阳光照在人身上很暖和。
  这对新人盛装站在礼堂门口迎接客人,新郎兴奋得脸上发光,新娘挺着个大肚子,倒是十分从容镇定。新郎同人寒暄到兴起,免不了把音量拔高。新娘子总会拽一把丈夫的袖子。
  新郎家颇有点社会地位,所以这次来吃酒的宾客也大都是些富豪名流。珠光宝气的客人们给这场准备有点仓促的婚礼增添了不少光彩。
  张其瑞穿着难得的隆重。雪白衬衫,深灰色的三件套西装,头发修剪得一丝不苟,更加显得面部轮廓英俊深邃。他平时也是西装革履,却很少穿得这么隆重。三件套的西装让人在英挺之中透露出一份斯文优雅来。席间不少女客纷纷侧目,更有大胆点的还会主动来搭讪。
  作为酒店负责人,同时也是伴郎之一,张其瑞今天从一大早一直忙到现在,才有空喝点咖啡,吃了两片面包。
  孙东平和刘静云走进大厅,就见张其瑞在应付两名年轻女客。两个女生一直缠着他。
  张其瑞态度温和而坚定,疏离而不失礼。两个女孩子讨了个没趣,失望地离开了。张其瑞这才露出一点不耐烦的表情。
  孙东平和刘静云走了过来。张其瑞看到孙东平时,笑容微微有些僵硬,却依旧从容而热情地同他们两人打了个招呼。
  曾敬看到老友到场,激动得眼睛湿润,奔过来和孙东平拥抱。新娘子因为怀孕的缘故胖了很多,夫妻俩站在一起,还真很有夫妻相。
  刘静云在旁边也连声说恭喜,然后转过头来,对张其瑞大方地点了点头,“其瑞,什么时候吃你的喜酒?”
  张其瑞也回以一个平和的笑,“该我问你才是。你和东平打算什么时候领证?办多大的酒席?”
  “怎么?”刘静云笑,“你这是想拉生意了?”
  “你也知道现在酒店生意不好做呀。”张其瑞轻快地说,“不妨考虑一下。老同学的份上,保证给你们一个盛大完美的婚礼。”
  “别以为我会看老同学的份上就不杀价了。”刘静云也很俏皮地回应。
  刘静云今天穿着粉紫色套装,典雅大方,清丽动人又十分含蓄得体,不会抢了别人的风头。当年风风火火的少女如今已经出落成优雅淑女了。
  孙东平走过来,自然而然地挽起了刘静云的手。
  他对张其瑞笑道:“我说,当初明明是我和阿敬更亲密些,怎么反倒是你做了伴郎了?”
  张其瑞也回笑道:“我才是大哥,理所当然应该让我。”
  孙东平真切地赞美:“宴席办得很气派。”
  “为老同学尽心尽力是应该的。”张其瑞客气地说,“你们的座位在那边,我带你们过去。”
  
  
  顾湘别好最后一根发卡,对着理了理领子。她刚才跑得很急,现在还有点喘气。心一直跳得很快,让她有种紧张的感觉。
  感觉是种很奇妙的事,她总觉得今天有哪里不大对劲,可是又说不出来。
  几个女孩子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楼下的婚礼,“轿车清一色都是奔驰以上级别的,加长林肯就有三辆。”
  “我看到新郎的妈妈手上的钻石就有这么大一颗。”
  “听说新娘的婚纱是薇薇王的。”
  “哈哈,人家戒指上一颗钻石就够我们干上三十年的了。”
  “果真人比人,是要气死人的。”
  “张总今天是伴郎呢!”一个女孩子兴奋得脸上发红,“我刚才去看了一眼,他今天穿着三件套西装,好隆重呀,好帅!”
  其他女孩子嬉笑着捂着耳朵。
  “又花痴了吧?”
  那个女生双手握拳,很认真地说:“真的很帅呢!他站在门口陪着新郎招呼客人,一直在微笑。看着好亲切,好温柔啊!”
  “那以前张总来检查卫生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他亲切温柔了?”另一个女孩打趣道,“回头张总命令你把一个茶壶擦上二十遍的时候,你再来发花痴吧。”
  顾湘笑着离开。她带着今天的早报朝钱老先生的房间走过去。楼层里只有清洁工用吸尘器清洁地毯时发出的嗡嗡声,走廊里的花瓶中插着今早才换的新鲜花束,香水百合幽幽地发散着芳香。
  大概是空调开得太暖和了些,顾湘觉得有点心慌。莫名其妙的紧张感让她很不自在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来缓解突然起来的胸闷。
  东来阁的保姆给顾湘开门。大姐一脸忐忑不安之色,一边悄悄拉顾湘进屋,一边对她使眼色。
  “怎么了?”顾湘听到屋里有人声。
  “老爷子的儿子媳妇来了,正在吵架。”保姆摇头,拉着顾湘进了厨房。
  飞过半个地球来见老父,却是为了吵架?
  那对中年夫妇衣着讲究,温州方言里夹杂着法语,神色倨傲。顾湘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老先生似乎十分生气。老人脸色发红,手在哆嗦,一直骂个不停。那对夫妇倒不至于和老人对着吵架,但是也对父亲的训斥一脸不以为然。
  保姆听得懂温州话,对顾湘说:“是说想要分家,觉得老头子活不长了,与其等到老人死了,还不如死前先分了。”
  “怎么能在老人面前谈分家?”顾湘觉得不可思议。
  “可不是吗?”保姆鄙夷地朝客厅扫了一眼,“作孽哦。生儿子不孝,不如养猪养狗。”
  钱老先生终于怒到极致,一拐杖打碎了花瓶。保姆和顾湘匆忙跑了出去。
  老先生疲惫地叹气,对顾湘说:“你叫他们走,我不想看到他们。”
  钱先生听到了,大声嚷嚷:“我就知道,你始终偏心大哥的!你总是想把家产给他……”
  他太太和保姆半拉着把他劝走了。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老人家颓废地坐在轮椅里,寂寞地看着怀表里亡妻的照片。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有点萎缩,显然儿子媳妇的来访对于他来说丝毫都没有亲人见面的喜悦,反而是一场折磨。
  顾湘默默地把打碎的花瓶打扫干净了,然后给老人倒了一杯热茶。
  钱老先生收起怀表,对顾湘说:“下次他们再来找我,你要替我拦下来。”
  顾湘点头。
  “你是个好姑娘。”钱老爷子怪是伤感的说,“我的孩子要有一半像你,我都不知道多高兴了。”
  “您的儿子们都是做大事的,还是不要像我这样碌碌无为的好。”
  “你才不无为呢!来,给我读报纸吧。”
  顾湘伸手去拿报纸。手指还没够到,胸口却像被什么人突然捶了一拳。她猛地抽了一口气,手不小心碰到了了茶杯,茶差点泼了出来。
  “小顾,怎么啦?”钱老先生关切地问,“你哪里不舒服?”
  顾湘摇了摇头,她自己都很迷惑。自己身体很健康,好吃好睡的,那刚才那阵心脏乱跳是怎么回事?
  先前已经消失了的那种不安的感觉不知不觉又弥漫在了她的心头。
  顾湘下楼时顺便朝举办婚礼的方向望了两眼,那时候已经开席了,礼堂外只有堆满了两面墙壁的花篮。
  看得出来是一场盛大的婚礼呢。
  她的胸口又传来一阵慌闷的感觉。她赶紧深呼吸,缓解这阵不舒服。
  太奇怪了,她难道得了心脏病?
  “还愣着做什么?”一声呼喝把顾湘从沉思中惊醒。一个餐饮部主管正冲着她嚷嚷,“你们主管派你们下来不是来发呆的。”
  顾湘不解地看着他。那人满脸不悦地拉着顾湘往礼堂的方向推了一把,“快点,已经开席了,酒水不够。”
  “啊!我是房务部的。”顾湘连忙辩解。
  “是吗?”那人却并不在乎,“那你先去帮一阵,快去!”
  顾湘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备菜间里了,手上被塞了一盘酒杯,杯子里都盛着红酒。旁边的服务生来去匆匆,一盘盘酒和餐点源源不断地送了出去。
  “呆站着做什么?”主管不悦地催促。
  顾湘只有硬着头皮端着酒走了出去,只想一会儿把盘子转个手,再抽身溜走。
  新人的宣誓已经结束,因为新娘有孕在身,作弄新人的环节随便应付了一下就过了。现在正是轮流祝酒的时间,礼堂里坐满了数百位客人,场面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满场都是欢笑交谈着的宾客。
  顾湘看着这欢腾的场面,脚步不由缓了下来。她心底涌着羡慕。富裕的家庭,美满的婚姻,盛大而热闹的婚礼,正是每一个女孩子的憧憬。
  从温室里取来的还带着露水的鲜花妆点着大厅,温暖的灯光将一切都照耀得朦朦胧胧,传统的喜悦烘托着热烈喜悦的气氛。孩子们欢呼着一窝蜂跑过,撞着了顾湘。她踉跄一步,险些就把酒洒了出来。背后一桌客人忽然喧哗起来,原来是新人过来敬酒了。
  一阵微妙的悸动牵扯着顾湘的心跳。她转过了身去。
  满面红光的新郎和新娘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曾敬那张胖了两圈的面孔让顾湘有些困惑。她觉得新郎面熟得很,像个老同学,却是一时想不起名字来了。
  新娘子手里拿着果汁象征性地和客人碰杯,新郎倒是被灌了不少酒,张其瑞在他身边帮着拦。
  一个盘着头发,身段窈窕的女子走到新娘的身边,给她把果汁续上。有客人同她打招呼,女子笑意盈盈地把头转了过来。
  顾湘端着盘子的手抖了抖,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是刘静云。
  刘静云只是年长了几岁,容貌变化并不是很大。她精致的妆容和衣着,优雅的姿态,从容自信地应付着各样的客人,帮助新郎照顾着新娘子。刘静云是婚礼现场里非常耀眼的存在。
  顾湘对刘静云的最后的印象,是在法庭上。法官宣读了审判结果后,刘静云呜地一声哭了起来。顾湘入狱后,刘静云也曾来看过她,但是顾湘没有去见她。后来刘静云就出国读书去了。事后顾湘还挺后悔的,觉得辜负了刘静云的一番关切。
  如今看到这样充满朝气的她,顾湘心里那处长久以来一直担忧的心绪,终于放松了下来。
  新人敬完了隔壁那桌,走了过来。顾湘下意识退了几步,躲到了人群之后。
  张其瑞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眼朝那边扫了一眼,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顾湘等到他重新转过身去,才从人群里探出头来。
  她端着酒转身,打算悄悄离开。
  “静云,要不你扶新娘子回去坐着吧。”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了满场的喧嚣,传到她的耳朵里。
  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秒后安静了下来,她只能听到自己沉闷的心跳声,心脏似乎在胸腔里垂死挣扎着,呼吸不过来,全身都僵硬了,天地开始旋转。
  顾湘慢慢地转过身去,她几乎可以听到身体关节发出的喀喇声,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几乎就花了她全身的力气,和近一个世纪的时间。
  蓦然回首,那人,果真会在灯火阑珊之处。
  礼堂里璀璨的灯光照耀在男人身上,给他的头发匀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他高了一些,瘦了很多,皮肤也比以前白了,愈发显得干练利落。如果以前的他是个青春活力的运动少年,现在这个连鬓角后颈的发梢都精心修剪过的人,已经是个斯文儒雅,成熟稳重的男人了。
  绿树成荫的校园小路上,穿着T恤牛仔裤、笑容灿烂的少年转过了身去,迈着大步跑远。他终究还是松开了她的手,把她留在了原地,一去不返。
  孙东平的眼里是明亮的笑意。他和刘静云一样,优雅而从容的和客人谈笑风生着,明朗自信的脸上没有一丝阴翳。
  他们高高地站在光芒凝聚的地方,快乐地笑着,水晶在灯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记忆里最后的片段,那个伤心欲绝地凝望着她的少年,他愤怒地咆哮,一次次想冲过来却被拉住。他双目赤红,狂躁暴动,像个随时都会爆炸的炸弹。那个她深深爱过的人,和现在这个气定神闲、神采飞扬的男人,身影却是怎么都无法重合到一起。
  时光留下了一个空洞,又像一部中间剪辑到一大段的电影,让看的人一时间无法将过去和现在连接起来。
  顾湘想到,其实最怕的,不是现在的人脸和故人重合在一起,怕的就是,明明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密的人,那张脸,却无法重合在一起了。
  孙东平伸出手,搭在了刘静云的腰上。顾湘嘴角的苦笑冻结在了嘴角。
  孙东平侧过头去,轻吻了一下刘静云的鬓角。极轻的一个小动作,似乎像是嘴唇不经意地擦过她的头发,却又是那么娴熟自然。
  刘静云柔柔一笑,手在孙东平的手臂上轻拂了一下,转身扶着新娘子离开了酒席。
  欢乐的客人们迅速涌上来,填补了空出来的位子。笑声回荡在顾湘的脑海里,冲击得一阵阵晕眩。
  有人撞了她一下,手没有抓稳,盘子翻落而下,刺耳的玻璃破碎声猛地将她游离的魂魄拉了回来。
  “对……对不起……”
  碎玻璃和酒撒了一地,客人的皮鞋和裤脚都打湿了。顾湘半跪了下来,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为客人擦鞋。长期的训练已经让她产生了习惯,即使如行尸走肉一般,身体也会自动反应,做该做的工作。
  这里小小的骚动并没有怎么影响到客人们聚餐的气氛,附近的服务员训练有素地过来帮忙。
  顾湘听到张其瑞语气轻松地对新郎说:“真好啊,岁岁平安!”
  客人们都哈哈大笑。顾湘捏着手帕的手在发抖。
  是的,他们的岁月多么美好。
  有人走到她身后,问:“林哥,没事吧?”
  这个熟悉到恐怖的声音一瞬间让顾湘的血液都冻结。她一把紧捏住手帕,玻璃的碎片扎进了手心,那种疼痛,就像一把钝刀子在慢慢割着心。
  “没事”被泼了酒的客人语气轻松地说,“只是打湿了而已。”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孙东平低头扫了一眼那个半跪在地上的服务生。他的瞳孔刹那间收缩,眉头皱了起来。
  清瘦的后背,白皙的后颈,耳后总是有些柔软的绒发。他以前从喜欢从后面拥抱住她,轻轻吻她的脖子,怀里削瘦的身躯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一样……
  “那个,小姐,你……”
  蹲在地上的女子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害怕被他责骂。
  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孙东平不禁将语气放得舒缓温和,再度开口:“没关系的,就是想请你——”
  “东平!”肩上猛地被人拍了一下,要说的话被打断了。
  张其瑞扣着他的肩,脸上带着有些僵硬的笑容,“我要去一下厨房,阿敬那边你帮我顶一下吧。”
  “哦,好的。”孙东平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再度转过头去,可是地上已经没有了那个服务生的身影。
  “刚才那个人呢?”孙东平急忙问旁人,“刚才蹲这里的那个女生呢?”
  那位朋友一脸茫然之色。
  一股奇妙的情绪在孙东平的心中瞬间蔓延开来。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下意识地冲了过去,一把扣住她的肩,将她转过身来。
  女孩吓得不轻,手里的菜都差点打翻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问:“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不是她!
  孙东平眼里的光芒霎那间暗了下去,他失望地松开了手。
  张其瑞不动声色地把服务员打发走了,问孙东平:“怎么了?你在找谁?”
  “没什么。”孙东平勉强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张其瑞笑着拍了拍他,“好啦,阿敬还在等着你呢,快过去吧。这里我来就好。”
  曾敬已经在那边呼唤他了,“老四!老四!护驾!”
  孙东平揉了揉眉心,再度在人群里扫视了一遍,还是没有收获。他强打起精神,露出笑脸,朝着曾敬走了过去。
  张其瑞含笑目送孙东平走进人群里,随即转身,大步朝礼堂外走去。
  他走得匆忙,并没有注意到孙东平转过身,朝他望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