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后,韩愔收到了一直等待的消息:泽里克在私人飞机上突发心脏衰竭。
按照沈皓云的雇佣兵脾气,暗杀恐怖分子不需要搞这些花样。在凌翌得手芯片上的资料后,让韩愔在远处动动手指就能取人性命。不过既然要不留下痕迹的法子,他们便需要演技与科学。
和泽里克一起在床上的时候,他们请的金发外援给泽里克注射的不仅是麻醉剂,还带着一种不即刻发作的稳定毒素。
这种毒也是最近随着生物医学的发展火起来的。毒素本身可以在人体内储存很久,需要配合一种催化剂激活,使毒素的浓度逐渐升高,慢慢达到致死剂量。最妙的是达到剂量毒性发作后,吸入的催化剂还能中和掉毒素,让验尸官束手无策。
而这种可吸入的催化剂,就在韩愔故意打碎的红酒瓶里。
任务前,有生物和医学背景的凌翌和韩愔对照了泽里克的航线,严格计算出了药剂的使用量,保证毒素浓度在合适的时间段到达顶峰,一切在到达地面前被中和,不管哪方面的关系都能撇得一干二净。
韩愔不喜欢这种可操控性太低的方式,而且韩愔觉得,科学总归不该被用来杀人。
她缩在项易生客房的被子里,迷迷糊糊地回想大学有机化学课上平均分只有四十的计算题考试。她那个时候一定没想过,这些知识会被用来精确地制造死亡。
也许是白天发生的事太多了,韩愔这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湖边,周围的环境感觉像是在德奥边境的某处深山里。天气非常阴暗,远处是黑压压的山脉和森林,被厚厚的云雾围绕。近处是一处尖顶教堂和一排矮小的房屋,屋顶上还有薄薄的积雪。
湖边有一张长椅,就在韩愔眼前。她在梦里双手插兜走到那长椅上坐下,看着湖面上一对在用自制火药炸鱼的夫妇和几只孤单的白天鹅。
韩愔在那长椅上坐了几天几夜,周围静谧的场景没有丝毫变化。韩愔突然萌生了想一生一世坐在那张湖边的长椅上永远不要离开的想法,因为她居然在梦里感受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内心平静。
就在她准备永远留在这深山的湖边时,一个声音从她身后唤她的名字:“韩小易,跟我回家吧。”
这句话像一针强有力的肾上腺素一样,让韩愔突然从梦里惊醒坐了起来。
韩愔下意识去抓平时放在床头柜上的枪,可她压根没摸到床头柜。这下韩愔完全清醒了过来,她意识到自己居然真的在项易生家里过了一夜,还做了那样一个离奇的梦。这世上会对她说一起回家的人只有一个,而他早就死了,他也不会喊她韩小易。
韩愔被自己的潜意识吓到了。她想起了昨天看到项易生联想起肖布的念头以及刚刚那个梦,立刻起身冲出客房。昨晚丢进洗衣机里的衣服到了早上已经烘干,韩愔换上了服务生的白衬衫和西装裤,又将项易生借她的睡衣扔回了洗衣机后准备离开。
韩愔刚刚走到客厅,却正好遇见项易生从外面回来。
项易生还穿着昨天晚上参加酒会的正装,他的一只手搭着正装外套,臂弯里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另一只手拎着一大包早餐,白衬衫的袖口卷到一半,衬衫领口下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颈侧的伤口贴着一层纱布。
项易生看上去有些憔悴,应该是一夜没睡,不过见到韩小易的瞬间他的神色亮了起来,他开心地看着韩愔:“物业说今天整个楼层要消毒,把我赶出来了。”
他把外套挂在了门口,然后往餐桌上放下了那一大包早餐:“我把楼下早餐店每一样东西都买了一份,怕你不够吃。”
韩愔见到项易生语气不算太好:“你在干什么?”
项易生大概是因为不用工作了很开心,依旧笑眯眯的。他去厨房找了一叠碗盆,把塑料袋里的包子油条鸡蛋饼一样一样倒了出来放在餐桌上:“上次在加油站看你能吃那么多,我怕招待不周。”
“……”
他讲话温柔,有种让别人觉得如果不好好和他说话那简直就是犯了大罪的力量。韩愔也被他这种魔力影响,只得和他一起坐了下来,找话问道:“你没睡吗?”
“嗯,在医院躺了两天,积下了好多事情。”
项易生说着又倒出了些咖啡豆,在餐桌上开始煮滴滤咖啡。他的咖啡豆估计不便宜,现煮咖啡的香味极有占有欲,除了侵占了韩愔的鼻腔和大脑,还颇有要让整个小区都闻到的意思。
项易生用眼神问韩愔喝不喝,韩愔点了点头,他便给韩愔倒了一杯,又起身去厨房的冰箱里找了一罐牛奶放到她面前。
他继续说工作的事:“之前奥古一直以各类投资来的快钱为主,只是小范围尝试了我们一直想做的科技创投。这个月开始我和皓云想把一部分重心转移过去。因为风险更大,投资目标的可能性更多,所以我们也在找合适的咨询公司合作,慢慢寻找适合我们自己的商业模式。”
作为一个经常要用自己的观点说服别人的生意人,项易生的话总能给人一种笃定的感觉。其实可能他自己也没底,但听者总觉得他胜券在握,有种计划下一秒就能盆满钵满的错觉。
韩愔其实是很佩服这种技巧的,她了解很多有自己独特想法的非正道领头人,比如恐怖组织的头领,总能只靠空口白话就吸引到成千上万的信徒替他们卖命。韩愔就做不到,她甚至无法说服项易生别再来找她工作了。
但韩愔不好明说,只得不吱声专心地啃包子。
项易生真的把每个口味的包子都买了一遍,他不知道她喜欢的口味,所以肉的菜的,半荤半素的,豆沙包奶黄包什么都有。除了家里的咖啡和牛奶,项易生还买了早餐店的豆浆和便利店的一瓶橙汁。他把这些东西整整齐齐摆在韩愔面前,在一旁偷看着她吃饭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特别满足。
项易生又对韩愔说了一些奥古工作上的事,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我看过你留在人事部的入职宣言,里面那些对奥古未来发展的看法我个人觉得很有远见,和我,还有皓云的想法重合度很高。我没有在你的简历上看到相关的工作经验,你会自己在空余时间学习这些内容吗?”
韩愔正在喝豆浆,听着这话一下子就被呛到了,连着咳嗽了好几声。项易生吓了一跳赶紧示意她慢慢吃,不用着急说话。
韩愔肺部有旧伤,一咳起来就没完。项易生手忙脚乱给她倒了一杯温水,看她喝下后许久才缓了过来。
韩愔表面对着项易生说了谢谢,却在心里骂了几遍沈皓云。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项易生之前整天拉着她工作学习,还一副对她期望很高的样子了。沈皓云自称是假身份艺术家,到底为什么会犯这种离谱的错误,倒霉的是那个他创造出来的韩小易啊。
韩愔借着咳嗽没有回答他,继续吃饭。同时项易生又一次目瞪口呆地看着韩小易把买来的早餐慢吞吞地全部塞进了肚子里。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连对方奇怪的小癖好都是神圣的。
项易生觉得韩小易大口吃饭的样子特别迷人,她上班趴在桌上偷懒的样子特别可爱,在车上听他说话听到睡着也和别人不一样,知道她穿了自己学校的T恤时更是有一种奇妙的亲切感。再这样下去,可能韩小易炸了他的家他都会觉得韩小易真是个有个性的人,特别独一无二。
过了许久,韩愔认真想了想,知道自己不管瞎扯什么“对创业投资的见解”都能被项易生几句话问到她知识的尽头,只能想了一个理由回答他:“最近身体不好,就不在空余时间学习了,之前的想法也都不记得了。”
言下之意,我不想工作不想学习,你别再对我抱有希望了。
项易生举着咖啡杯的手顿了一顿。
韩愔说者无心,他听者有意。韩小易竟然原来就身体不好,被他拉出去谈生意又遭遇了这样的意外,还冒着生命危险在乡野小诊所救了他的性命。项易生觉得有些内疚,却又莫名得高兴。
他喜欢的姑娘这样善良。
他把头埋在咖啡杯里,可目光却一直偷偷追着去厨房洗手的韩小易——最开始他只是因为里城的奇遇对这个员工多了些不同于其他人的关注,又因为她的入职宣言格外出彩,让他动了专门栽培的念头。
后来他见韩小易好像没有那方面的心思,项易生也不打算强求。
可现在这个善良的姑娘救了他的性命,项易生确定了,他非常非常想和她待在一起。
*
吃完饭后项易生坚持送韩愔去公司,可行驶一会儿后韩愔才发现这并不是去奥古的路。项易生也不解释,车内的气氛有点神秘。韩愔不喜欢这种被人带着走的感觉:“不去公司吗?”
“别想着工作了。我现在身上百分之二十的血都是你的,我得保证你没事。”
韩愔第一讨厌别人自作主张,第二沈皓云这个不靠谱的也没有具体告诉她韩小易的身份落实到了哪个地步,到底能不能过医院联网系统的这道关。
“我不去医院。”她强硬地拒绝。
“我知道,姜珍珍告诉我有次公司体检,你说因为太讨厌医院的味道了,所以没去。”
项易生趁着红灯停车,炫耀似的向她摇了摇手机,示意韩小易她的闺蜜姜珍珍已经叛变。
项易生驶进了一个景区山脚的停车场,示意韩愔一起跟着他往上山的石子路走:“昨天跟你提过的,我们家认识了很久的中医。前几年他年纪大了,就搬去山上住了。他现在不出诊,也没什么人愿意爬两千级台阶去见他。”
韩愔一听就不愿意去,她不相信这种碰一碰手腕就能诊病,喝几包草就能治病的事,站在原地甩开了项易生不情愿道:“我不想爬山。”
她话音未落,突然有一股厚重的力量牵住了她的左手。项易生抓住她那只被包成了木乃伊的手,里面新包的纱布摩挲着韩愔的手掌,逗得她痒痒的。
这样的牵手并没有肌肤接触,可韩愔还是一惊,转头看着他。只觉得项易生的微笑非常耀眼,将他身上全部的善意和温暖传递了过来。
这几天的事情之前,韩愔一直以为项易生是非常讨厌韩小易的。韩小易好吃懒做,在公司不听话不服管,对他这个上司脾气极差。沈皓云说过,可能因为合同的关系公司没办法开除她,所以项易生才一次又一次来找她的麻烦。
现在看来,韩愔觉得项易生也不是那样的人。
项易生像是为了安抚鼓励她,缓缓说道:“你不用怕爬山累,我会陪你一起慢慢走。”
沉溺在思虑中的情绪被他一句话打散。韩愔觉得好笑,甩开了他的手有些挑衅地说道:“谁要跟你慢慢走?”
她说完拔腿就往山路石阶上跑,没几步就完全消失在了项易生的视野里。
项易生为她突然同意一起上山而惊喜,他赶紧跑了几步想要追上她,却不显得着急。就韩小易这个整天迷糊困倦的样子,可能跨了几阶就懒洋洋地抱怨走不动了。他正想着,突然发现韩小易不知道什么时候加速,正在高处的一个卖小吃饮料的休息台上远远向他挥手。
“你可快点吧项经理!”她说完也不等项易生,便兀自奔跑着向上前行。
韩愔在国内的这几年都是城市里的任务为主,不像她刚刚开始实战时,需要在夜晚的海水里泡四五个小时潜伏,需要在雨季的森林里待上一整周找到一个藏匿的基地,需要在高海拔的山上全速奔跑追击,需要在四五十度的沙漠极端天气里带着三个人质脱身……
很多这样的情况下,技巧已经不重要,需要她用体能和意志硬抗。
她这样的经历,项易生怎么能比。
项易生很快发现了他根本追不上韩小易,等他气喘吁吁跑到山顶的时候,韩小易已经到了很久了。韩小易背对着项易生,面朝远处的风景盘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她歪着身子坐着,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脑袋,一只手拿着山顶冰棍小贩卖的菠萝味冰棍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
项易生双颊一下子煞白一下子通红,想喊韩小易回头半天都没喘上一口气。倒是韩小易先听到他的动静,单手一撑跳下大石块悠悠走到项易生面前,脸不红气不喘:“项先生,到底是谁身体差,需要看中医?”
虽然最近一两个月工作太忙不怎么健身了,但项易生以前读大学的时候也是可以跑半程马拉松的选手,体力还算不错。而韩小易蹦蹦跳跳跑上山的样子,看上去竟然比他轻松得多。
项易生调整了一下呼吸缓了一会儿,他今天早上才想到的那些喜欢韩小易的奇怪瞬间,那列表里看来又要加上一项,韩小易那么会爬山,嘲笑他的时候也那样好看。
“是我小瞧你了。”项易生正儿八经地邀约韩小易,“以后我们每周来爬一次山,顺带来老先生这里复查,来个几年我一定轻松超越你。”
每周一次?来个几年?
项易生,那你可就想多啦。
韩愔入行以来一直为了情报与反恐奔波,凌翌和她差不多,也用另一个身份在海军陆战队挂着军医的职,他心烦的时候总说这打打杀杀的干不下去之后要回去给新兵割包皮。
沈皓云和他们不一样,他现在自诩情圣,但他入行是因为他商学院读了一半,初恋女友跑了,他受了失恋的刺激去当兵了,因为体能出众被选入野战部队成为特种兵。他退伍之后去读了一段日子书,又去做了一段日子的国际雇佣兵,后来机缘巧合遇到了姚局被收入麾下。据他自己说小时候还学过功夫,后来父母坚持要他读书才把他送出了嵩山。凌翌每次听他讲这些就骂他瞎扯淡,韩愔也不信,但他俩确实不要脸地跟着他学了些实用的拳脚功夫。
他们三人能凑出一个和谐的队伍也算是一个奇迹,主要得益于那个“恐怖分子不分国界,情报交流全球化”的说法。但那些国际会议的政策一天一变,韩愔收到的指令就是这个行动组只会存在五年,五年之后她就换一个地方,换一个掩护身份,换一个队伍继续活动。
项易生说什么?要一起来个几年?可现在五年已经过去了一半,她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了。
和沈皓云这个与城市有羁绊有人脉的生意人不同,她在这里无牵无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