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风岭岛。
这天，秋山民宿收到一份来自A市的快递。
快递小哥用推车拉进来几个大纸箱时，坐在前台的老板娘梁燕都惊了。
“燕姐，”小吴一直负责这片区域的快递，跟秋山民宿的人早就混熟了，熟稔道，“这个叫纪小唐的房客住几号房啊？”
听到这个名字，梁燕诧异地挑挑眉，“……你说谁？”
看梁燕意外的反应，小吴还以为自己说错了名字，他拿起快递单确认了一遍，确定自己没说错，挠挠头说：“纪小唐，没这个人吗？那我跟收件人联系一下。”
小吴去门外打完电话回来，对梁燕说：“他说没送错，马上跟你打电话订房。”
话音刚落，前台的电话恰时响起。
梁燕拿起听筒，放到耳边：“您好，秋山民宿，需要订房吗？”
“……半年？！哦，好的。麻烦您说一下姓名和身份证号码。”
“纪先生，这边给您安排顶楼的海景房可以吗？”
“想住一楼靠左的房间？……有是有，不过1楼可能比较吵，视线也没顶楼好。”
“好吧。给您预定的是102房间，下午到了直接来前台领房卡就行。”
挂断电话，梁燕愣怔半晌，回神后从抽屉里找出102的房卡，带着小吴过去，刷卡开门，帮着他把纸箱都搬进房间。
下午五点，开往风岭岛的最后一班客船靠岸。
纪小唐戴着口罩，露出无精打采的眉眼，顺着人流慢慢走下船。
毫不意外，他又晕船了。这次反胃感比上次更加强烈，纪小唐视线搜寻，瞥到卫生间后，捂着嘴快步走进去。
“呕——”
纪小唐摘下了口罩，弯腰俯在洗手台边干呕。
他上午起晚了，为了赶飞机只吃了两口面包，又嫌飞机餐难吃，胃里没有存货，只吐出来几口酸水。
吐完稍微舒服一些，纪小唐打开水龙头，捧起水漱了漱口，抬眼看向镜子，还没看清自己那张苍白病态的脸，就从里头瞥到了那道折磨了他整整四个月的身影。
一开始，纪小唐还以为是自己太想他而产生的幻觉，他闭了闭眼，复而睁开，那人还在。
纪小唐心脏狂跳，他转过身，朝站在门口的沈岳靠近，暗淡无光的眼神徒然变亮，语气都带上了难以置信的惊喜：“……你是来接我的吗？”
沈岳没有说话，伸手握住纪小唐的左手腕，不由分说拽着人往码头的方向走。
纪小唐被他扯得生疼，察觉不对，挣扎着想要抽出手臂，却引来沈岳更大的力气，他失声呼痛：“沈岳，沈岳！你干什么，疼……你弄疼我了！”
纪小唐试图稳住脚步，可他根本敌不过沈岳，几乎是被他拖着往前走，像一只被系着绳子无法逃脱的宠物，只能被动跟随主人的脚步，狼狈又不堪。
他这么可怜，却换不来沈岳一丝怜惜，一言不发地大步往前走，浑身上下散发出危险的低气压，手上的力道丝毫没有减弱，似乎恨不得就这样把纪小唐的手腕骨捏碎。
几分钟的时间，沈岳把纪小唐带到岸边，前方不远处的码头上停着一艘游艇，船头站着一个大叔，看到他们的身影时，还冲这边招了招手。
纪小唐觉出沈岳的意图，说什么都不走了，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没被禁锢的那只手拼命捶打沈岳紧实的后背，再开口时，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我不走！我不走！沈岳你放开我，放开！”
沈岳终于松开了纪小唐的手，转过身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眼神和语气都透着一股化不开的凶意，“你又来干什么，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
纪小唐被他的态度弄得脾气也上来了，扯着嗓子吼道：“风岭岛是你的地盘吗？秋山民宿是你开的吗？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碍着你沈岳了吗？！”
沈岳胸膛起伏，顺着他的话，冷声道：“是，碍着了。”
纪小唐的气焰一下就消散干净，只剩下满腔的难过和委屈，他红着眼睛问：“……你就这么讨厌我？”
沈岳没接这话，伸出手，试图再次拉住纪小唐的手腕，对方却忽然蹲下身。
纪小唐双手紧紧抱住小腿，削尖的下巴抵着膝盖，小声示弱道：“手腕被你拽得好疼，胃也疼……我晕船啊，你难道还不清楚么，我真的、真的不想再坐了。”
原来被自己喜欢的人讨厌，会这么难受，心脏似乎被人硬生生掰成两瓣，泛起细细密密的疼，一时让纪小唐没憋住眼泪。
水珠落在膝上，溅起两汪水花，纪小唐用那只被沈岳拽得通红的手抹去，哽咽着哀求：“沈岳，我现在真的很难受，你晚点再讨厌我行吗？”
最终，纪小唐还是被沈岳带回了民宿。
一进院子，沈岳就去了厨房，纪小唐望着他的背影，嘴唇翕动，都没来得及说话，人就走出老远。
纪小唐一个人进了民宿，去前台拿房卡，今天坐在位置上的人他来的那两天都没见过，不过长相跟秋文辛有几分相似，不难猜出此人就是民宿老板娘。
不等人主动开口，梁燕便说：“纪先生，出示一下身份证。”
纪小唐意外道：“……你认识我？”
梁燕笑了笑，“听秋秋提起过，您的外貌特征还挺明显的，不难猜。”
纪小唐不甚在意地“哦”了一声，从包里拿出身份证，办理入住，一口气预付了半年的房费。
梁燕随口闲聊：“要在岛上呆这么久的话，其实在外面租一间房更划算，各方面环境也会好上许多。”
纪小唐摇头，说：“你们这儿挺好的。”
别的地儿再好有什么用，又不能天天看见沈岳。
纪小唐拿着房卡找到自己的房间，跟他预想的一样，就在沈岳房间隔壁。
刷卡进屋，纪小唐直接瘫倒在床上，捂着胃，等着吃饭。
没过多久，房门就被敲响。
纪小唐苦中作乐地笑笑，沈岳这种道德感强的人，即使现在这么讨厌他，也不会真的狠心到完全对他不管不顾。
纪小唐起身，走去过开门，葱油和煎蛋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沈岳把碗递过来，冷眼看他，“吃。”
纪小唐伸手碰到碗面，被烫得缩回手，抬头瞄了沈岳一眼，小声说：“好烫。”
沈岳绕过他走进房间，把碗放到桌上，自顾自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点了一支烟。
十月的风岭岛，白天温度适宜，早晚温差大，海风簌簌地吹，院里的花草树木沙沙作响。有点冷，沈岳把窗户关上，只留下一条小缝。
见沈岳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纪小唐紧张起来，他知道，沈岳一定还想问他到底为什么上岛，也没有放弃赶他走的念头。
他得想个办法，先留下来再说。
纪小唐心里想着事，等吃饱了才反应过来没尝出味道，碗里还剩几口面，可他实在吃不下了。
正当纪小唐踌躇着，沈岳就开口了：“为什么又来？”
纪小唐放下筷子，抽出一张纸巾，细致地擦干净嘴巴，拿出刚想好的措词：“看新闻说今年A市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寒冬，还会下雪。我怕冷，来这里避寒。”
说到最后纪小唐都把自己说服了，抬起下巴，底气充足地反问道：“不行吗？”
沈岳远远看着他，直击要害：“避寒需要半年？”
糟糕，忘记这茬了。
纪小唐一心虚就忍不住提高声音讲话，他大声嚷嚷道：“我城市生活过腻了，想来岛上享受享受慢生活。怎么，你有意见？”
“没意见，”沈岳说，“那为什么非要住这里？”
“我、我……”纪小唐一下就慌了，没过脑子地脱口而出，“你不会以为是因为你吧？沈岳，你少做梦了！别人碰过的东西我才不稀罕。而且……我已经有在接触的人了。”
沈岳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纪小唐，坐在椅子上的人被他盯得眼神闪躲、坐立难安，他不咸不淡地说：“纪小唐，你最好是。”
沈岳一走，纪小唐悔恨地扑倒在床上，掀起被子盖住自己臊红的脸。
就他这演技，今年金扫帚颁奖典礼铁定有他一席之位。
自闭了几分钟，忽然想还没跟江心月报平安，纪小唐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下床从背包里摸出手机，拨通江心月的电话。
第一次，无人接听自动挂断；第二次，刚响两声就被对方主动挂断。
纪小唐讪讪放下手机，知道江心月这是气还没消。
不接电话，纪小唐只能退而求其次，打开微信，锲而不舍地给江心月发骚扰消息。
纪小唐：小弟安全到达，一切顺利，请姐姐放心。
纪小唐：不许生气，你不怕长皱纹啦？
纪小唐：江心月，你是不是还不理我？我要生气了嗷！
在他趁机倒打一耙之前，江心月的电话率先甩了过来。嗡嗡震动，隔着网线，纪小唐似乎都能感受到来自对面的熊熊怒火。
纪小唐接通，心中忐忑，试图像以往每次犯错用撒娇讨饶蒙混过关，还没开口，就听到江心月对他说：“纪小唐，你真的让我很失望。”
一句话说得极其冷漠，那种满含失望的语气，上一次听到还是在五年前，从他母亲纪瑛那儿。
五年后的今年，再次从江心月嘴里一字不差地吐出，这让纪小唐的心猛地一沉，喉头哽住，短暂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两人分别在电话两头沉默着，良久，纪小唐委屈地问：“我怎么让你失望了？”
“沈岳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吗？人家还谈了这么久，你现在过去插一脚是什么意思，知三当三吗！你现在这样的行为，跟二十年前的向灼川又有什么区别？！”
江心月激动的声音从音筒里清晰传到纪小唐耳边，说到最后带上了难掩的哭腔，“你难道想成为当初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吗？”
纪小唐被第三者的字眼狠狠扎了一刀，他用力闭了闭眼，艰涩开口：“男朋友这件事还有待考证，我并没有见到人，只是听他单方面说的，万一……万一沈岳是骗我的呢？”
“好。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他骗你的，没有男朋友，是单身。那你有想过么，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纪小唐抿嘴，表情抗拒，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但江心月今天非要跟他作对。
“因为他不想被你纠缠，不想跟你旧情复燃。纪小唐，他已经不爱你了，也不想再爱你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沈岳不爱他了，他不需要任何人提醒，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个事实。
纪小唐举着手机转身靠墙，脱力地滑到地上，脑袋低垂着，声音很轻地陈述一个事实：“江心月，没有沈岳，我会死的。”
“放你的屁，之前五年他不在，你不也活得好好的。”
“这不一样。”纪小唐顿了顿，“之前我以为……总有一天他会回到我身边。”
“小糖，我知道，初恋往往最美好、最让人难忘，但能跟初恋修成正果的人少之又少，我们都不是那个幸运儿。既然错过了，那就像个男人一样干脆放弃，别把自己圈死在他身上，不仅是在为难自己，也是在为难对方。世界之大，最不缺的就是人，往后，你一定会遇到比沈岳更好的。”
对于江心月的这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导，纪小唐选择沉默。
江心月似乎也对他没办法了，音筒里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知道这些话你听不进去，我也不再多说。只希望你能答应我，如果后面证实沈岳真的不是单身，就彻底放弃他吧，别一时冲动干了傻事，好吗？”
纪小唐没法答应江心月。
决定再次踏上风岭岛，并非纪小唐一时冲动。
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他每日每夜都在思考、都在衡量，他到底应该怎么做，到底该拿沈岳怎么办。
天秤两端，一边是感情，一边是道德，纪小唐站在中间痛苦抉择。
最终，将要彻底失去沈岳的恐惧战胜一切，天秤倾斜，纪小唐选择踏上那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