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书名:宴亭录 作者:闲雨 本章字数:6278 下载APP
花恒出了密室,吩咐等候在门口的花渔,“明日就让几位偃师在决赛中做出我们要求的人偶,为时五个时辰。”
   花渔大惊,“爹!这么短的时间——”
   花恒沉声道:“你大概不知道人的潜力都是需要逼出来的吧,不论如何,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你做好准备,一旦拿到幽煌果,立刻绞杀妬姬和那只狁。”
   花渔很犹豫,“爹,不如再等一等,丹青阁那边——”
   花恒冷笑,“你是信自己,还是信别人?何况此事宣扬出去,对我们有何好处?等我们收拾了妬姬,毁去一切证据,再来收拾这多事的丹青阁,知道此事的人,全都得灭口。”
   “爹!”花渔暗暗心惊,尽力劝道:“灭口之事容后再提,我觉得陆醒的担忧不无道理,这种狁如此凶邪,我们还是该慎重一些……”
   “他知道什么?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而已,”花恒斥道,“他去过魔界还是我去过魔界?他见识过锁魔阵和困魔阵吗?”
   花渔嗫嚅着,只觉父亲的安排不妥,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花恒恨铁不成钢地喝道:“此事便如此决定,你不必再说。”
   他口气缓了缓,说:“等这事了结,我会把一切都交给你,以后也不会再干涉你,但这次,你必须按我的要求来做——明白了么?”
   花渔深吸一口气,“是,父亲。”
   
   翌日偃师大会的决赛在凤阳会馆的主馆青阳馆内展开。
   参与决赛的几位大师和在第二轮比赛中脱颖而出的三名偃师齐齐汇聚在主殿内。
   每位偃师都分到了一间侧殿,他们将在侧殿内不受打扰地完成自己的作品。
   花渔宣布了这次的要求。
   “这次请诸位做一个男偶,年龄二十左右,不拘特长,但要求身体坚固,形态完美,能承受巨大的冲击和施压,另外还有一个特殊的要求——人偶要能发声说话。”
   此言一出,殿内围观的群众立刻议论纷纷。
   “能说话的人偶?没听说过啊!”
   “这次的要求也太高了吧,谁能做出可以说话的人偶?”
   “如果真有大师能做出来,可算是人偶史上的一大进步了。”
   “要是都没人做出来怎么办?”
   ……
   花渔扫视了一下参与比赛的三位大师。
   方慧大师、沉香大师面色沉静,紫峰大师则面露得意之色,看来这几位此前也曾在这一方面进行过研究,或许真能做出这种人偶。
   他心下稍定,看向另一边的几位年轻偃师,除李陵外,另两名偃师眉头紧皱,面露难色。
   花渔轻咳一声,道:“用时为五个时辰,今夜戌时正,在此地验收作品并评判裁决。”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紫峰大师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五个时辰?花城主在开玩笑吧,这么短的时间,如何能做出一个尽善尽美且能说话的人偶?”
   方慧大师和沉香大师虽不作声,面上也流露出不满之色。
   李陵不由朝末座上的陆醒看了一眼。
   他也正朝她望来,面上隐隐有忧虑之色。
   花渔喝了口茶,斩钉截铁道:“我没有开玩笑,就是五个时辰,戌时评判结束后,优胜者可以获得一株幽昙。”
   紫峰大师还欲再说,沉香大师笑道:“如此,那便只有倾尽全力了,我还从未试过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造出一个人偶。”
   紫峰大师听他话中有跃跃欲试之意,好胜心一起,便也悻悻不语。
   花渔唤来仆从,领各位参赛者去自己的侧殿,因时间紧迫,每名参赛者可携带一名助手。
   
   李陵和一名女偃师同行,那女偃师便是资格赛中获得第九十九名的林晴,在正式比赛中她发挥出色,一路拿到决赛资格,颇令众人意外。
   她笑着与李陵闲聊,“这次是不能取胜了,权当来开眼界。”
   李陵点点头,“是啊,尽力就好。”
   说话间,林晴已到自己侧殿门口,她朝李陵行了一礼,“祝李偃师旗开得胜,五个时辰后,来欣赏李偃师之作。”
   李陵回礼,“承你吉言,多谢。”
   她进了侧殿,仆从问她,“需要关窗吗?”
   李陵摇头,“不必。”
   她向来不藏私,也觉得没什么不能让别人看的,若有人能从她的操作中获得一些灵感,那也是好事一桩,就如她此刻怀中揣的那枚特殊的人偶心脏一样,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怀有一颗兼容并蓄的心,对制偃一道秉持开放而敬畏的态度,才能在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更上层楼。
   她将那枚心脏取出,郑重地放在一边。这枚从攻击她的人偶中挖出的心脏构造精巧而复杂,牵动力强大,使得她有余地在里面设下一个小小的锁魂阵。
   她轻轻叹息一声。
   这枚心脏不知是哪位偃师的作品,他寂寂无名,但极有天分,或许整个中州大地上,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陆醒慢慢踱步,走到李陵窗下。
   他注视着里面正在忙碌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青色布衣,发髻高高挽起,袖子也卷到了手肘处,年行舟在她身边充当助手,把一样样的材料拿出来摆好。
   她先做骨架。因事先已做了准备,每一段兽骨都按照人体本身的骨骼长度截好,拼接完毕后,她往骨架中放入一个个类似人体内脏器官的东西,从它们的中心延伸出无数的刚硬金丝,作为节点连接和支配着周围的骨架,类似人体的经脉,而每个节点,则有一根略粗的钢丝,通往胸骨中的心脏。
   这是最精细最关键的步骤,人偶的活动能力和所拥有的技能基本上都取决于这个步骤,每一根钢丝,每一处节点的设置,都要计算好精确的尺寸,丝毫不能出错,如果有一处地方出现细微的偏差,最后做出来的人偶四肢便不协调,活动无法自如,还可能出现其他致命缺陷。
   李陵额上浸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年行舟在她边上,用手帕轻轻替她揩去。
   她的手指纤长而灵活,各种细巧的工具在她手中像是活了一般,跳跃着,舞动着,精准无误地连接好每一根粗细不均的钢丝,并焊好、接牢这张无尽的大网。
   她终于将专注的目光从这具骨架上移开,瞄了一眼角落里的沙漏。
   年行舟道:“休息一会儿吧。”
   李陵摇摇头,喝了一大口酒,开始把香肌豚揉开,做成人偶的肉体。这种香肌豚的肉触感类似人肉,从死去的豚上割下来后,不会腐烂,也一直保持着柔软而有弹性的状态,大部分的人偶,都以这种材料来做身胚。
   很快这具人偶的身胚便做好了,她没有停下,即刻开始缝制人偶的皮肤。
   用的是她提到过的鲸鱼皮,没过多久,一具无头的男性身体逐渐在她手下成型,这具身体看上去栩栩如生,极之完美,矫健而结实,充满力量和美感。
   每一分,每一寸,都与真正的男性毫无差别,连最细微最隐秘的部位,她也造得一丝不苟。
   陆醒瞧着那具与自己极之相像的身躯,心头翻过一阵酸涩。
   李陵舒了一口气,又瞄了瞄沙漏,对年行舟道:“我睡一刻钟,一刻钟后你叫醒我。”
   陆醒在外头静静地站着,起先他看得兴味盎然,后来又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全然不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此刻才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里呆了三个多时辰。
   他离开的时候,看见年行舟已经叫醒了李陵,她喝了一口酒,开始做人偶的头部。
   
   晚间戌时正,所有参赛的偃师都带着他们的作品来到主殿。
   主殿内济济一堂,灯火通明。
   六个人偶站在殿堂中央,穿着统一的白绸薄袍,逐一走上台阶展示自己。
   先上去的是两位年轻偃师的人偶,这两个人偶做得很漂亮精致,几可乱真,尽管无法开口说话,还是赢得了很多的喝彩声。
   剩下的四个人偶都能发声,但紫峰大师所制的人偶发音晦涩,口齿不清,被评判刷下。
   他不满道:“只给五个时辰,能做成这样已是不易,若是多给一个时辰,我保证能做到最好。”
   李陵正巧站在他身边,笑道:“紫峰大师所言极是。”
   紫峰大师却以为她是出言讥讽,不由狠狠瞪她一眼,心中着实不甘,但又无话可说。
   剩下的三个人偶,外貌或俊美,或端正,或孔武有力,皆充满阳刚之气,且经过测试,身躯强健,坚固而结实,大力的摔打挤压均能轻松扛下,诸位评判一时拿不定主意。
   花渔道:“试武艺。”
   几名武者持刀上前,与人偶厮杀在一起,方慧大师所制之人偶持刀,沉香大师的人偶赤手空拳,李陵的人偶则是持剑。
   未几,方慧大师的人偶被一刀砍中胸腹,他神情一黯,自嘲地摇了摇头,道:“看来我这把老骨头,快不中用了。”
   沉香大师和李陵的人偶身手矫捷,反应灵敏,与武者厮斗了足有两刻钟,一点下风不露,花渔喝令武者退下,朝众位评判笑道:“如今看来,沉香大师和李偃师所制之人偶不相伯仲,众位可投票决定哪一位胜出。”
   评委们左右为难,最后投出的结果持平,方慧大师笑道:“花城主这一票至关重要。”
   花渔也觉得难以判断,想了一想,将两名人偶带到僻静处,撩开衣袍看了看。
   看到李陵所制人偶时,他略挑了挑眉,惊叹之下,心中便有了决断。
   花渔宣布结果时,殿内安静片刻,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两个人偶,无论谁取胜,都可说是实至名归。
   沉香大师略觉失望,但他心胸开阔,只稍稍片刻便释怀,笑着对李陵道:“恭喜李偃师,想不到李偃师如此年轻,制偃之术竟如此高超,实在令我们这些老东西汗颜。”
   方慧大师亦点头,温和道:“我很欣慰,我辈后继有人,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假以时日,李偃师之成就,必不可限量。”
   李陵肃然行礼,诚恳道:“晚辈惭愧,两位大师实在过誉了。”
   她说惭愧,却是真的惭愧,因她知道花渔一定会要求做能说话的人偶,因此事先就将人偶头部的主要结构,尤其是发声部位都做好了,不比方慧大师和沉香大师今晨才知道题目。
   她心中有愧,面上也没什么喜色,兼之劳累一整日,精神很是不济,没有参加晚间会馆内设的酒席,领了幽昙花便和年行舟一起回了逐月堂。
   
   她让年行舟将幽昙花送到步雨楼,自己略略洗漱了一下便倒在床上,沉入睡梦中。
   一觉醒来,外头黑幕沉沉,屋中烛火如豆,还是半夜,年行舟在她身边笑道:“可算是醒了,快去看幽昙花,陆阁主把幽昙花置于莲台之上,据说还有一刻钟就会盛开,幽昙花开只得一瞬,千载难逢的机会,万万不能错过,我刚刚正准备弄醒你的。”
   她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可见心里也是极之兴奋。
   李陵一骨碌爬起来,披了外袍便往外跑。
   她跑到湖边,挤进人群,站在栏杆边往湖中心的莲台看去。
   所有的丹青阁弟子,此刻全都汇集在湖畔,就连小花蓁也没睡,坐在瑾娘手臂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莲台上的那株绝美植物。
   正对着莲台的湖边,摆了几张长长的条桌,桌上有几盏精巧的莲花灯,数名丹青阁弟子正站在条桌前,挥笔临摹着这一美景。
   “李姑娘,年姑娘,来这边,”有丹青阁女弟子热情地招呼,“这边看得更清楚一点。”
   李陵握住那女弟子递过来的手,挤到她身边站定,隔着几人便是陆醒,他被丹青阁弟子们拥簇着,含笑注视着荷叶掩映中的那方莲台,不时与身边弟子耳语两句。
   其时月光皎洁,映得湖中清水粼粼,亭亭荷叶在弥漫的水雾中托出一方汉白玉雕砌的莲花台,在那莲台之上,幽昙花犹如一位身姿优美的美人儿,慵懒地伸展着婀娜的肢体,花枝顶端的花苞已盛开些许,洁白纤长的花瓣半掩半开,如玉一般晶莹剔透。
   幽昙盛放于夜间,得月华之神,霜露之精,只可惜芳华盛绽,只于弹指之间。
   湖畔的欢声笑语渐渐停息,众人屏住呼吸,唯恐惊动了莲台中正悄然绽开重叠花瓣的花中精灵。
   月光下,冰清玉洁的花瓣一层层翩然展开,花形渐渐饱满,既有清雅出尘之态,又有娇艳妩媚之姿,淡雅幽香随风而来,醉人心脾,令人神为之夺。
    “好美!”小花蓁清澈的语声响起,“只是它马上就要枯萎了,好可惜。”
   李陵喃喃道:“幽昙只开一瞬,纵然短暂,但它仍会努力绽放自己最美的姿态,不管有没有人看见,它开过了,有过绚烂至极的瞬间,它会优雅平和地迎接它的凋谢……” 
   陆醒悄无声息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目光深邃。
   她突然止住略有些颤抖的语声,掉头出了人群,甚至没有等到幽昙盛放到最极致的那一瞬间。
   陆醒垂眸片刻,转身追了出去。
   他一直追到前方通往步雨楼和归云楼的交叉口,看见她在那里停了一下,接着转向归云楼的方向。
   他快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李陵转过身来,月光下眼眶微红,睫毛轻颤着,似乎努力要把泪水眨回去。
   陆醒将她拉进怀里,她挣扎着推开他,他再次拽回她,强横地用手掌住她的后脑,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窝里。
   她没有再挣扎。
   远处传来隐约的惋惜声和惊叹声,幽昙已谢,芳华不再。
   李陵闭上眼睛低叹,陆醒按在她后脑上的力道减轻,手掌缓缓抚摸着她后脑发丝,另一只手臂牢牢揽她在怀抱里。
   她不知为何自己会如此失态,此际平复下来,深觉自己太过矫情。
   “我没事了。”她说,从他肩上抬起头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低声问,仍然圈着她的腰,注视着她的目光里有一分了然,几分心疼,还有几分期待。
   “我……”她张了张口,却见不远处竹墨快步走来,她忙道:“……有人来了。”
   陆醒只得放开她,她后退两步站定。
   竹墨上前,迟疑着看了看李陵,她马上道:“那我先回去了。”
   她走后,竹墨道:“师父,锦烜大师那边有消息过来,她施针的那人——”
   “是李陵。”陆醒接口,是肯定而不是疑问的语气,因刚刚他已全然明白。
   “是李姑娘,”竹墨惴惴不安地说,“锦烜大师身边的侍童说,她每次施针,用的都是天罗续命金针,这套金针一共一百零八针,每半年施一次针,便会加上两针,上回施针时已加到一百零二针,只……只剩下六针可以加了……”
   陆醒深吸一口气,袍袖下的手握紧又放开。
   “我知道了。”他低声道,声音很平缓,似乎没什么情绪波动。
   
   竹墨沉默着退开,陆醒望着归云楼内亮起的灯火,正要上前,却听身后有人疾步而来。
   “什么事?”他转身。
   青檀禀道:“阁主,花二公子带信来,说情况不妙,他没法阻止老城主今晚便与妬姬交易。”
   “他怎么这时才带信来?”
   青檀道:“他说之前被老城主关了起来,信递不出来,这会儿花府里花家子弟已设下锁魔阵和困魔阵,老城主在密室中,已有半个多时辰了。”
   “坏了……”陆醒皱了皱眉,“区区锁魔阵和困魔阵制不住狁,杀戮和鲜血反而会引得它狂性大发,且它杀的人越多,煞气和力量就会越强大。”
   “那……”青檀暗暗心惊。
   陆醒无奈道:“看来是等不到凌随波了,也罢,天渊派弟子是否已把花府附近的百姓转移?”
   “今晨便开始转移,想必此时应该已完成。”
   “嗯,从丹青阁总堂调来的剑堂弟子到齐没有?”
   “两个时辰之前都已到齐。”
   “好,”陆醒颔首,“传令下去,所有剑堂弟子,即刻随我去花府,其他弟子守好逐月堂。”
   他一面赶往大门,一面吩咐竹墨,“联络天渊派,一旦安置好百姓,便到花府前与我们汇合。”
   
   陆醒率众赶往花府的途中,花府已成了一片修罗地狱。
   浓黑的乌云掩住了月光,风中隐隐传来万鬼齐嚎的呜鸣,整个花府像是从地底深处豁开了一个黑洞洞的大口,卷着阴风和腥气,一瞬间就吞噬了无数的生命,血肉之躯变为泥浆,亭台楼阁化为齑粉。
   花家弟子所设的锁魔阵和困魔阵,在已进入一具强健人偶的狁面前,完全不堪一击,它只是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臂,甚至身体都未大幅地动弹,便有子弟接二连三吐血身亡,眨眼间阵法就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花渔见势不妙,忙大声喝令散阵撤退,但是已经迟了,所有人都像被一张阴邪诡异的网所缚住,邪恶的蜘蛛喷出它无形的毒丝和毒液,把每个人都牢牢地裹缠住,没有一个人能逃出即将到来的屠杀和吞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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