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宴仍在继续, 一壶酒见了底, 一边随侍的宫人上前,将酒壶换走。
“还喝吗? ”沈荨一手钩着酒壶把手,一手翻转着酒盏,瞅着谢瑾道,“你酒
量又不好。”
谢瑾的脸庞上已晕了薄红,眸底映着焰星,微微笑道: “我赶了这么久的路,本
来就不是只为来喝酒的。”
沈荨没说话了,她被谢瑾的目光烫得浑身发热,不觉伸出手去,沿着他手肘护 臂的皮甲一点点按上去,隔着玄色薄绸在他上臂肌肉上画着圈。
谢瑾低头看她的手指: “什么时候染了指甲?”
沈荨一手支在案上托着腮, 一只手仍点着他的胳膊: “不只手指甲, 脚指甲也染
了色的……想看吗?”
谢瑾眸光灼灼, 一口将杯中残酒喝完, 低声道: “你住的院子在哪里?带我去。”
沈荨“嗯”了一声,忽地一下站起来,大步往行宫走。
谢瑾追上来, 一把将她的左手拽进掌心。
两人携手回至雅苑,院门刚一关上,谢瑾便俯身吻下来。
沈荨搂着他的肩背, 隔着单薄的衣衫,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谢瑾身上起伏的肌理。 略有些醉意的谢将军此刻像团火一般,将她紧紧按在怀里,像是嫌她的回应不够热 烈,在她唇角轻轻一咬。
沈荨“哎哟”一声,正要埋怨,谢瑾已托着她把人抱起来,直接抵在门上,唇
也再度堵上来。
沈荨晕乎乎地去拉他的头发。谢瑾没束冠,顺滑如丝的马尾披在脑后直垂到背
心,被她一扯略微有些吃痛。他便顺势离了她的唇,偏头亲着她的耳垂。
“你喝多了?怎么总咬我?”沈荨去推他。
谢瑾闷笑一声,沿着她耳下颈侧一路亲过来。沈荨掐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开。
谢瑾呼吸浓重,抬头疑惑地看她,声音暗沉得让人心悸:“……阿荨?”
“我还有事要去交代一下, ”沈荨拍拍他的脸颊,“你等我一会儿, 我去去就来。”
沈荨出了雅苑去找朱沉。
行宫有专为侍卫们准备的居所,朱沉见谢瑾来了,便很放心地收拾东西搬了过
去。沈荨找着她,两人商议了几句。
朱沉犹豫道: “今晚谢将军既来了, 想来不会再有什么事, 不如我趁夜先回去,
前儿已往西凉发出的信得赶紧收回来。”
“虽说宜早不宜迟,但也不必这么急,明儿一早出发也行,安全要紧。”沈荨 说罢,又道,“明儿天一亮你就先走,我总觉得姜铭这两天有点不对劲,也许有什
么事他不好跟我说,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去跟他聊聊。”
“好,”朱沉点头道,“我也有这么个感觉。”
说完了事,沈荨在回雅苑的路上,碰到了华英公主。
“刚去了你那间小院, ”华英公主眨眨眼睛,笑道,“说好为你准备的奖品, 已经送过去了哦。”
沈荨回转身,跟着华英公主走了一截。
“阿旋,对不住了,”沈荨坦然对华英公主道,“之前多有误会。”
阿旋是华英公主的小名。此际冷浸冰轮悬于夜空,寒露凄凄,婆娑树影下,华
英公主瑟缩了一下,紧了紧身上的斗篷。
“阿荨, ”她道, “不瞒你说, 太后是有这么个意思, 我也不好忤逆, 想来想去, 也就这么暗示一下你们。谢将军若真紧张你,肯定会连夜赶来,他既来了,太后也
就不好说什么了。”
沈荨没出声,许久轻叹一声。
华英公主的目光落在月光下一座小小的石亭处,那里种着一片黄菊,边上还有
几树海棠和玉簪花,算是入冬之前最后一波的芳菲花色。
“小时候咱俩那般好,后来你去了西境,我们见面也少了,虽说生分了些,但
你心里想着什么,我大概还是知道的。”
华英公主促狭一笑,转回目光: “三年前的中秋夜,你干了什么好事别打量我不 知道。本来叫你和我们一起放河灯,等了半天不来,说是半道上给太后喊回去了。 河灯放完我去坤宁宫找你,半路上见你从四雨殿的后门出来,唇上胭脂都糊了,还 慌慌张张地撞翻了我手里的酒杯,多可惜的一条漂亮裙子……后来我一打听,才知
里头的人是谢将军。怎样,你敢不敢认?”
沈荨抱臂笑道: “有什么不敢认的?”
华英公主拍手笑道:“好, 这会儿有底气了是吧?”她打趣了两句, 忽感慨道, “那时我心里挺为你们遗憾的, 西境和北境好不容易才划开, 你俩一个掌着西境军, 一个掌着北境军,怕是永远没有在一起的机会……倒真没想到山不转水转,太后居
然起了心思撮合你俩,不说她的目的是什么,你俩总归是在一起了。”
华英公主一面说着, 一面拉过沈荨的左手握了握。
“不管太后心里怎么想,我是替你欢喜的,”她笑道, “也希望你以后和谢瑾好
好的,不要像我。”
华英公主与驸马因政治联姻,本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婚后又长期不合,两人各
玩各的,在朝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沈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将她的手回握住。两人默然许久,华英公主将她手
指一捏,撒了手眨眨眼睛笑道:“你快回去吧。”
沈荨在原地呆立半晌,见华英公主去远了,方才回了雅苑。
谢瑾已沐浴过,穿了件月白色直缀,衣带随意系着,微敞的领口内肌肤还润着 水色。他坐在案前的椅子上,门窗都大敞着,穿梭的晚风将他宽大轻薄的衣袍吹得 贴在身上,隐隐约约勾勒出矫健优美的身体线条,与方才一身玄黑箭袍的凛锐英朗
相比,另有一番阳春白雪却又慵懒迷人的风姿。
听到动静,他抬眼往这边看过来: “回来了?”
沈荨上前,瞧着桌上一只精致的酒壶和两只红釉小酒杯: “哪里来的红曲酒?”
“这是刚刚公主送来的,”谢瑾笑道,“说是给你的奖励。”
沈荨笑了起来: “果真是误会她了。”她拿起酒壶闻了闻,喜道,“这种红曲,
飞月楼已经有十年不曾酿了,难为她又替我寻了来。”
谢瑾慢慢斟了一杯,含笑递到她手中: “既如此,我陪你再喝几杯,公主的一
番心意可不能辜负了。”
对酌三杯,沈荨转头,往门外望出去。
月色正浓, 雕花门框外, 如画般的庭院罩了一层银辉, 幽幽竹影间, 错落山隙内, 绢纱宫灯全数亮着,蒸腾着水汽的温泉池面上也飘着几盏莲花河灯,点点红韵随着
水波漂浮荡漾在池面上。
昨晚她不以为然甚至有些反感的景象,今晚因了身边的人,看在眼里便是另一
番韵致和恬美。
她这边正看得入迷,谢瑾已放下酒杯,起身将她搂进怀里吻了上来。
沈荨环住他的脖颈,鼻息交错在一块儿,两人都没有闭眼,瞳孔里映着对方动
情的脸。唇齿之间浓香流转,稍一分开又被另一方缠上来。
谢瑾背着月光,镶着银色的轮廓因月色的晕染而显得柔和,藏在阴影里的线条 却愈加锋利。沈荨抬手去抚他微拧的眉心,被他捉住手腕,五指展开她的手掌,按
在自己脸颊上。
明月飞琼,如雪映窗,案上那瓶海棠就在旁边,几根花枝横在她眼前,盛开的
花瓣上沾上了夜晚的露水,摇曳着吐出芬芳。
西风倦,纤帘低,暗香微,月光盈。
她眼前花影纷乱,红娇绿叶重重叠叠,斜枝花萼颤颤巍巍,凉露幽风灌进来, 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冷。那手和脚上明艳的蔻丹镶在白色衣袍上,是月下暗影里点点
浮动的媚致流光。
谢瑾抬头看了看窗外, 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 将沈荨一裹, 抱着走到庭院中,
一同沉入温泉里。
温热的池水涌荡在周身,涤得百骸温暖绵软,说不出的舒服。两人的衣袍放在 岸边的绒毯上,谢瑾拿个软垫压着, 一绯一白缠在一块儿。
院中四处的宫灯仍是亮着,点缀在花间山下,院墙围住的天空中泰半是枝条浓
密的树荫。月光已经西移,躲在树荫外,透过枝叶间歇洒落道道光束。
谢瑾捞过飘来的一盏浮灯,看了看又推了开去。那莲花纱灯染着水面上一径流
波,徐徐荡远。
“这里还真是个舒服的地方,”他笑道,“只不知要花去多少钱。”
沈荨见岸边一个托盘内有茶壶和茶杯,侧着身子拿过茶壶,揭开盖子闻了闻,
取了茶杯斟了一半,自己先喝了,再斟半杯递到谢瑾唇边。
谢瑾就着她的手喝了,感慨道:“若是这些钱能省下十之二三,用到军费上,
边关的将士也不至这么拮据。”
沈荨瞪了他一眼:“没可能的事就别去想了,再说你不也来住了吗?”
“也是,”谢瑾莞尔一笑,“那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啊! ”沈荨笑道,轻摸着他的脸,“我没想到你会来,我心里本是不大 痛快的。哄着咱俩成亲的时候, 一个个的话说得多好听, 这才几天啊, 就都坐不住了。
既然如此,当初就不该把咱俩送作堆,桥归桥,路归路,也免得碍了他们的眼。”
谢瑾闻言一愣,半晌道:“什么桥归桥,路归路?别胡说——太后和皇上要你 嫁过来, 是为盯着我谢家的, 你若改弦易辙, 他们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至于宣阳王, 他的担心也不难理解,反正别人怎么样,咱们不理会便罢,再说也不是所有人都如
此。”他搂着她肩头,笑道,“我来了,你开心吗?”
“你说呢?”沈荨将他沾在额角的湿发撩开, 抚着他的唇角, 凑过去轻咬了一下。
谢瑾眸中幽微难辨:“又咬我?”
“就咬你怎么了?”她笑说,“你不也咬我吗?”
谢瑾忽正色道: “阿荨,咱俩这桩婚事,一开始就掺杂了太多,也许往后也不
会太过顺遂。”
沈荨抬眼看他:“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 ”谢瑾恳切地望着她,把她的手牵过来在唇上吻了一下,“不 管是怎样开的头,也不管外人怎么打算,只要你我心意相通,外人如何影响不了
我们。”
“心意相通?”沈荨眼珠一转, 圈着他的臂膀意味深长地说, “这还不够相通吗? ”
谢瑾在她肩上捏了一下:“好好说事儿呢。”
沈荨想了想道: “好吧,那晚宫宴时你问我,是否甘心将十万西境军拱手让与 他人,现在你也知道了,不是我甘不甘心的问题,而是当时我已经被夺去了西境军
的统辖权。我没有拒绝太后的安排嫁给你,是因为——”
“你想借北境军和谢家势力,拿回西境军。”谢瑾幽幽道,“你说要去骑龙坳的
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沈荨没说是, 也没说不是, 瞧着谢瑾脸上期待的神情, 笑道: “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可是够坦白的了, 那晚我也说了, 谢将军濯如春月柳, 朗若冬日松, 我心仪已久……
只可惜有人不信,说我骗他。”
“那会儿我不敢信,”谢瑾唇角荡开一丝笑意,“……就这么些?”
沈荨挪了挪, 仰躺在一边, 瞧着顶上枝叶空隙里的满空繁星, 道:“不是说了吗? 有些事还不到时候,该告诉你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你老追着问干吗?作画都还讲
究留点余白,你不也有没告诉我的事?”
“余白?”谢瑾笑道,“好吧。”
他挪过来围着沈荨的肩膀,见她闭着眼,按着她的脑袋往自己肩上靠: “这就
困了?”
这温泉靠池边依着人身体的弧线砌了凹槽,斜躺上去恰恰如躺椅一般,十分舒 适,沈荨接受着泉水温柔的抚慰,只觉浑身都放松下来,懒洋洋地躺着一点也不想
动弹。
她睁开眼斜睨了谢瑾一眼:“是啊,你不困吗?”
谢瑾轻笑一声,把她抱过来。
“阿荨, ”他吻着她的耳垂道,“我在靖州城里有一所院子,已经让人带了信 过去收拾着。咱们回去后你可以先收拾些东西送过去,那里往后就是咱们的家。” 他停了停,又笑道, “虽说泰半时间都在军营里,但闲下来的时候,总还是要在那
里住的。你若喜欢这里,我便让人把那院子照着这样翻修一下。”
沈荨抚着他肩背上绷起来的肌肉:“咦,方才不是还说太花钱吗?”
谢瑾道:“一座小院子,这点钱我还是有的。”
沈荨摇头: “何苦呢?既然住的时间少,弄得太漂亮了也是白白荒废着,你若
有钱,不如直接把钱给我。”
“你缺钱?”谢瑾有些疑惑。
沈荨哈哈一笑: “我又没吃过空饷,也没像有些人那样养商队,那点子俸禄哪
够我用?打身好些的铠甲就没了,也就仗着军功累下来的封赏过日子罢了。”
谢瑾抚着她背上的点点“军功”:“谁告诉你我养商队?”
沈荨狡黠一笑:“猜的,怎样,不打自招了吧?”
谢瑾无奈道:“什么招不招的?你迟早会知道,我也没打算瞒你。”
沈荨摸着他的脸: “北境什么情况我知道,朝廷又抠门,北境军如今的装备防 御,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花了外头的钱。这事我猜得出,皇上也猜得出,他倒乐得花 你的钱。”
谢瑾只唏嘘一声,没说话。沈荨将头靠到他胸膛上,握紧他的手。
两人十指交扣, 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半晌, 沈荨叹道: “怎么就这么难呢?不过
就想好好地守住边疆,总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谢瑾忍不住笑道: “沈大将军有太后和皇上偏心都这般烦恼,那我岂不是日日 都睡不着觉?”说完, 抬着她的下颌, 鼻尖轻轻碰了碰她的, “好了, 不说这些了,
良辰美景可不要虚度了,钱我给你,院子也要修。”
他说完,朝园中扫了一眼, 目光在那秋千架上停了一会儿,意味深长道:“今
儿便都试试,喜欢什么照着建。”
沈荨咂摸了一会儿, 抬手去捶他的肩头: “谢瑾, 我觉得你越来越不正经了。”
“不都说我沉闷无趣吗?还不许人变通一下?”谢瑾笑道,再度吻住她。
沈荨虚虚闭上眼环住他的肩,感觉身体渐渐被融化,未曾合上的一线眼帘中,
只见不远处悠悠荡在树下的那架秋千,在浮动的暗影中轻微摆动。
次日下午沈荨搭着华英公主的马车去了皇宫,向沈太后禀明情况并告辞。
从宫里出来后, 她直接回了谢府, 略微收拾了东西, 又瞅着空去了一趟将军府,
与祖父祖母道别。
沈老爷子早已习惯离别,只叮嘱了两句便罢了。沈炽正好也在府中,听说她此 去北境会先到望龙关,等谢瑾赶到望龙关大营坐镇后再转去骑龙坳,脸上的神情很
有些诧异。
沈荨坐了一会儿就赶往西京校场的临时营地。进谢瑾的中军大帐时,几位将领
都在他帐内说事。她一进来, 谢瑾立刻抬头, 目光一落过来, 两人脸上都有点发烧。
昨晚纵情了一夜,沈荨在他怀里直睡到近午。醒来后又在那张绵软大床上亲热 了一阵,他方才起身,先她一步骑马回了军营。
这会儿两人的脑子里都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些不该出现的散碎片段,沈荨咳了
一声,坐到顾长思让出的椅子上,低头喝茶。
谢瑾把目光挪开,对顾长思道:“该交代的都交代给你了,到了靖州后,沈将
军会取道望龙关,你先带人去骑龙坳,与何都尉交接。”
顾长思应了,正要告辞出账,沈荨叫住他 : “你先到我帐外等着,我还有事要
交代。”
等谢瑾和另两名将领说完了事,帐中只剩下两人时,沈荨瞅着他道: “我明儿便
走了,谢将军有没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谢瑾道:“自是有的……阿荨,出去走走吧。”
沈荨见他抿着唇, 神色有些严肃, 不由笑道: “什么事要出去说?就在这里说不
行吗?”
她话没说完,谢瑾已经掀帘出去了,她便只得跟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军营,顺着扶鸾山脚下的斜缓山坡向上走。走了许久,谢瑾
走至一棵大树下,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此时新月初升,起起伏伏的大小营帐在脚下斜斜展开。因有四千士兵明日便要
整队出发,此时营里正忙碌着,来往穿梭的人看上去似蚂蚁一般渺小。
沈荨刚至他跟前,便被他握住右手,往手掌心里塞进了一个东西。
她凝目看去,见是一只两寸见长的青铜梼杌,其状凶戾恶猛,兽身纹理刻得极
细微逼真,但只得半个身子。她惑然,立刻便明白过来。
“谢瑾,你……”她心内一沉,语气重了几分,但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
唇角都有些微颤,“你居然——养暗军?”
谢瑾没说话,只凝视着她的眼睛。
沈荨急得跺脚:“你不要命了?”
谢瑾将她的手指合拢, 牢牢握住那半只梼杌,低声道:“我不养暗军又能怎么办? 樊国狼子野心,一直对我朝虎视眈眈。先不说朗措的十万铁骑,就是前樊王座下的 十八万精兵,都不是好对付的,一旦起了心要攻过来,就算有关墙的抵挡,八万北
境军能挡得住?”
沈荨的心怦怦乱跳一阵,冷静下来,问道:“这事有哪些人知道?”
“我、我爹、宣阳王、崔军师,现在还有你, ”谢瑾道, “四路暗军的统帅虽
知晓一些,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沈荨半晌无语,掌心汗湿,都快将那半只梼杌捏出水来。
“两万暗军现是崔军师掌着,梼杌的一半在他手里,另一半就是我这只,梼杌
一合,便可调动暗军,暗军的四路统帅不认人,只认梼杌。”
幽凉月光洒下来,谢瑾的脸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下清冷淡漠。他徐徐说着,语气 平淡无波: “阿荨, 我是不得已, 我不能拿边关百姓的家园和生命来赌。你也知道, 丢失几个边塞, 对朝廷来说可以重新举兵夺回, 但对于那儿的人来说, 家只有一个, 命也只有一条……兵权对谢家来说是重要,但重要不过十数万人的命,早在决定建立
暗军的那天,我爹和我就做好了准备, 一旦——”
沈荨急忙去捂他的嘴:“呸呸呸——”
谢瑾握着她的手,顺势把人拉到怀里抱着: “下午刚收到的军报,北境情形的确 不太妙。这几年,樊国内部暗流涌动,前樊王与朗措之间勾心斗角,被制约着一直 没敢大举兴兵。现在朗措夺了王位,前樊王的十八万精兵在内斗中死了八万,十万
归入他座下。朗措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都清楚……”
沈荨默然无语,谢瑾接着道: “他这几年几乎荡平了樊国北边的各个部落,又一 举夺得了王位,可以说正是气焰高涨的时候。我把这半只梼杌给你,就是怕他会趁 着我还未回北境之时突然发动攻击……阿荨,这两万暗军是我与崔军师专为对付朗 措的军队培养的,就是防着这一天。四路暗军各有所重,神鬼莫测,一旦有险情,
可协助你牵制住朗措的羽翼,不至于太被动。”
沈荨推开他, 将那半只梼杌放入怀里, 道:“好, 我知道了, 等你一赶到北境, 我便还给你——你放心,我绝不会让这半只梼杌从我身上离开,也绝不会向任何人
透露半个字。”
谢瑾深深注视着她, 握住她的双肩微微一笑:“阿荨, 我可是把谢家的身家性命,
都交到你手上了。”
沈荨只回望着他没说话, 神情严肃, 没有惯常在他面前的嬉皮笑脸和插科打诨。
谢瑾忍不住将她的肩头按回怀里,喃喃道:“我以前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沈荨知他话里的意思,环着他的腰抬头笑道:“你不怕我有其他打算?”
谢瑾低头,吻在她唇角:“我信你。”
轻浅的一个吻, 却在两人心中漾开温温的暖。谢瑾离了她的唇, 笑道: “其实也
没这么严重,若真有被揭破的一天,我也不是没有应对的法子。”
两人说完,携手回至营地,顾长思果真一直候在沈荨帐前,旁边站着姜铭。她
领着顾长思进去后,姜铭的目光在沈荨的背影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开。
朱沉正在帐内收拾东西,见顾长思跟在沈荨身后进来,眼皮子都没撩一下,直
接进内帐去了。
沈荨让顾长思坐在案前,递了纸笔给他,道: “你闭上眼,把骑龙坳和周边的地
图画出来。”
片刻后,顾长思画好,沈荨拿过来一看,赞道:“不错,下了功夫的。”
她拿笔尖虚虚点着地图,问道: “如果樊军压至北境线,我们要从骑龙坳攻入樊
军后方,可以走哪几条线路?”
顾长思略一思索,将地图拿过来,另用笔蘸了朱砂,以红线描出。
沈荨颔首: “这几处的确便于行军,但还不是最好的路线。如今形势有变,我暂 时去不了骑龙坳,也就暂时带不了你们,一旦事态紧急,你必须挑起这个担子,明
儿出发后我们在路上再来细细讨论。”
顾长思肃然应道:“是。”
他出去时脸上无甚表情,目光却在卷起的内帐帐帘上流连了片刻。
不多会儿朱沉出来,沈荨瞧着她笑道:“躲什么躲?”
朱沉道:“看见他就烦,那会儿说得义正词严,说他今生绝不听命于沈家人,
如今没几天就在将军麾下服服帖帖的, 我都替他脸疼。”说罢, 自己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说明你家将军有本事,”沈荨面孔一板,大言不惭道,“多学着点。”
朱沉笑出声来: “这也说明我有眼光——对了, 今儿我和姜铭聊了聊, 他说是老
家的母亲最近生了病,所以这几天有点心神不宁。”
沈荨听说, 眉心却微微凝起: “是吗?如果真是这事, 有什么不好对我说的?”
朱沉道:“我也觉得,但他不肯再多说了,咱们多留意留意。”
沈荨“嗯”了一声,想了想道: “他娘上回托他带给我的那种陶土小玩偶倒还
挺有意思,既是这么着,你准备点钱给她送过去吧。”
朱沉应了一声,沈荨不再多说,出帐去巡视各部出发前的准备情况。
次日天还未亮,沈荨穿着那套明光轻铠,领着四千将士出了城门,于熹微的晨 光中一路西行。
兵马行至澐水渡时,等候在岸边的一排渡船来往数次,将士兵战马尽数送往对
岸。披坚执锐的将士有条不紊地牵马下了渡船,黑压压地在岸边列队等候。
谢瑾立于岸边,扫了一眼对岸的兵马,将沈荨颈下的披风带子紧了紧,凝视着
她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朱沉牵着沈荨的马,先上了最后一艘渡船。
她拿胳膊肘撞了撞脸色阴郁的姜铭:“看什么呢?”
姜铭把目光从岸边告别的两人身上收回,笑了笑道:“没什么。”
秋末初冬的清晨,风凛冽而寒冷,水岸边旺盛的红蓼还未褪去最后的颜色,轻 浅颓黯的残红一直漾到灰蒙蒙的天边。谢瑾的马立在枯黄的草丛中,马颈不时亲昵
地挨过来,蹭着他的后背。
沈荨双眸亮若晨星,上翘的唇角于寒风中弯成一抹暖人的弧度: “我在望龙关
等你。”
谢瑾点头:“去吧。”
她未再说什么,提了长刀干脆利落地转身上了渡船。谢瑾翻身上马,瞧着那艘 渡船船桨划开,推开水浪,渐渐于秋波寒色中靠岸。对面一声号角长长扬起,沈荨
转头回望一瞬,随即领军去远了。
谢瑾的衣袍在风中翻飞不止,吹得他整个人都似要乘风而去一般。澐水渡头黄 柳残红, 枯草秋岸。或许是天色灰蒙, 阴云掩日, 他心头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
直到对岸的大军于视野中消失不见,这才掉转马头,慢慢往官道上策马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