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绮丽摩洛哥---卡萨布兰卡

书名:万人如海一身藏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9164 下载APP
我们坐在拉巴特的一辆出租车里,去找中餐馆,这是我们在摩洛哥的最后一站。过去的大半个月时间里我们没有机会吃到任何东亚口味的东西,无论是中餐、韩餐还是日料,通通没有见过。
  这是一辆老旧的出租车,我们上车之前,副驾驶上已经坐了一位乘客,见到我们招手,司机还是停下来问了问,一听顺路,立马做了个手势让我们上来。显然,在拉巴特,拼车是很常见的事。
  司机开车又急又快,恨不得每个红灯都能闯过去——没闯过去就是一脚急刹,完全不在乎乘客的乘车体验。后座的车窗降不下来,闷得厉害,汽油味很重,我紧闭嘴唇,咬紧牙关,胃里反酸也要尽力不让自己吐出来。
  窗外飞驰而过的土黄色城墙和白晃晃的日头让人目眩神迷。
  
  很多事情在即将结束的时候,你总会想到开始。
  在晃荡的出租车里,我的思绪穿过车窗、穿过城市,穿过山川沙漠和海洋,回到了我们抵达摩洛哥的第一天,那是一切的开始。
  一个曾经离我那样遥远的名字——卡萨布兰卡。
  
  经过了一整夜的飞行,我们终于到了迪拜机场——这只是第一程,两个小时之后转机,要再飞七八个小时才能到摩洛哥。
  连续坐二十多个钟头的飞机,对于已经不太年轻的我来说,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
  在候机室,我累得想睡又睡不着,没胃口但又很饿,虽然坐着可是整副骨架好像已经散掉了,这种前提下,丝毫购物的欲望都没有——即便,这里是迪拜。
  同班机的一位日本女士已经化好了妆,整洁端庄的坐在座位上。虽然我曾多次见识过日本女性在妆容和发型方面的精细(比如在百货商店的化妆间里卷头发),但这可是长途飞行之后啊,大部分人都已经坐没坐相了,她却是那么干净美好的样子,真让人叹为观止。
  
  第二程的乘客明显混杂的多,起飞之后,广播里传来工作人员的声音:“……本次航班有来自超过20个国家的乘客,使用15种以上的语言,我们将竭诚为您服务……祝您本次飞行愉快。”
  那一刻,我忽然不再感觉疲惫,而是被一种很辽阔的东西打动了。平常生活中鲜有这样的时刻。“世界”这个词语,一下子变得具象起来。
  我迷迷糊糊的睡了又醒,航程的尾声,把遮光板一拉开——没有边际的苍茫的黄色,广袤坚实的北非大地就在我的眼前。
  摩洛哥和中国的时差为七个小时,所以白昼之后,仍是白昼。
  走出机场,身边的中国游客们一下子全散了,分别去向自己的旅途。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周围忽然一个讲中文的人都没有了,再仔细听听,连说英语的人都很少。
  我有一点点的紧张和焦虑,但更强烈的是暌违了多年的新奇感。
  等待司机的空档里,我从包里摸出防晒霜,涂了厚厚的一层……还是觉得不放心,又用披肩把头严严实实的包起来——阳光太毒辣了,仿佛要晒掉人几层皮才甘心。
  司机是一位当地大叔,因为肤色深所以也看不出具体的年纪,只能隐约推断上了五十。他穿一袭雪白长袍,宽宽大大,很是仙风道骨。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柏柏尔族的特色服饰,叫“吉拉巴”。
  因为彼此语言不通,我们费了些功夫才跟他接上头。他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只会讲几句很简短的英语,但动作很利索,一眨眼的功夫就把我们的行李箱塞进了后备箱。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脚上穿的竟然是一双拖鞋——穿拖鞋开车,是不是有点不安全啊?然而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才知道,这根本是摩洛哥的常态嘛。
  
  车开到一条盛开着白色三角梅的街道上停下,旁边就是一扇白色的铁门,穿过种满植物的小院子,眼见一幢白色小楼。
  这便是我们在卡萨布兰卡住的地方了。
  推开门便是客厅,一位穿着亚麻衣服的短发女性,欧美面孔,对我们露出友善的笑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Cristina。
  
  “很累吧,飞了多久?”
  “20多个小时,在迪拜转的机。”
  他们讲话的时候,我悄悄把房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个仔细:这幢屋子共有两层,地上铺着色彩鲜艳的摩洛哥地毯,桌上摆了鲜花。客厅的挑高很高,起码有五六米吧,所以显得格外宽敞明亮。屋外,正对着客厅落地窗的是一个小小泳池,泳池周围种满白色三角梅,有几片零星的落叶漂浮在水面上。
  我情不自禁的“wow~”了一声,Cristina听见了,明明很高兴,却还要追问一句:“你喜欢这里吗?”
  真是的,有谁会不喜欢呢?
  
  “今天你们先休息,明天可以去看看清真寺,后天我带你们去转转medina。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到时候可以一起吃午餐。”我们跟着她上到二楼,她推开一扇门:“这是你们的房间……那间是客用浴室。”
  她说完一段话总要顿一顿,等等我们的反应。我能看得出来这幢房子花了她很多心思和心血,打理得干净又细致。
  相较之下,浴室比客房更令我印象深刻。摆设其实很寻常,不寻常的是墙面与地面的颜色,那是一种仿若烟熏玫瑰花的花瓣糜烂时的红,说不出来的凄艳。
  Cristina说:“这是用摩洛哥产的一种特殊矿粉涂刷,防水防潮。”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红。
  
  身体的劳累已经到达了极限,我原本只打算在客房里稍作休息,万万没想到刚一挨到床就直接跌入了深度睡眠。再醒来时,窗外已经一片漆黑,凉风阵阵从窗口吹进来,我竟然冷得起了鸡皮疙瘩。
  想起每年夏天总能在网上看见一个段子:非洲留学生在长沙中暑了,醒来便要打包行李回家,他说,我们非洲没有这么热。
  原来是真的。
  我静静地在窗口站了一会儿,三角梅的枝蔓爬满栏杆,白色亚麻窗帘被风吹得轻轻飘动,此地此景,令人有前世今生的恍惚感。
  跟友达一起步行1.7公里,走到和平饭店——这是卡萨最有名的中餐馆,舟车劳顿之后,只有中国味道才能抚慰我们的身心。
  负责点菜的是一位中国姑娘。服务员是本地人。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大概是做久了,中文讲得挺地道不说,还很通人情世故,上菜时会跟客人寒暄几句:“你好、慢慢吃、好吃吗,要米饭吗”之类。
  刚上了一个菜,就听见厨房里传来争吵声,我尖起耳朵一听——是那位点菜的那个姑娘和一位厨师在争执。天啊,不会那么巧是给我们炒菜的厨师吧,急得我差点想去劝架:“别吵了,不想炒菜就让我来炒。”
  
  青椒炒牛肉,辣子鸡,西红柿鸡蛋汤,白米饭——平时觉得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放在异国他乡,就让人心里生出感激涕零之情。
  已经是晚上十点,餐厅外街灯昏黄,餐厅内只有一桌客人。点菜的姑娘已经下班回家,厨师炒完了最后一道菜,脱下围裙,坐在收银台旁玩手机。
  在这样寻常的安静中,我拿起筷子。
  
  这趟旅程,才刚刚开始。
  
  个性再怎么与众不同的人大概都会承认,一个城市,总有一两个地方必须去看看的。
  
  一个人只要来到卡萨布兰卡,就一定会去哈桑二世清真寺。
  
  我们特意起了个大早,在后院的小花园里吃过Cristina亲自做的早餐,正要出门时,Cristina把我们叫住了。
  她叮嘱我们,坐出租车一定要让司机打表,不打表的话这段路程最多也不会超过20MAD(摩洛哥货币),如果司机多要——她做了个手势,有点儿凶狠——就下车,另外坐一辆。
  从任何方面来说,她都是一个好房东。
  
  哈桑二世清真寺于1987年动工修建——跟我同龄,耗资5亿多美元——我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占地9公顷,其中三分之一面积建在海上,是为了纪念摩洛哥的阿拉伯人先祖自海上来。
  第一眼看到它,我就深深折服于它的器宇轩昂,也瞬间理解了为什么它会被称为“大西洋上的一颗明珠”。
  主体采用了白色大理石来建造,加以蓝绿色的马赛克装饰,直入云霄,目光再往上看,天是那么蓝,蓝得让人想流泪。广场的两条长廊也很值得细细欣赏,长廊顶部雕刻着精细的伊斯兰图案,雄伟壮观之中又包含着细腻繁复的美。
  “传说哈桑二世国王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安拉告诉他,真主的宝座应该建在水上。”
  “很浪漫啊。”我想起了以前去过的泰姬陵,那是君王为自己心爱的妃子所建。
  
  时间还早,人很少,空旷的广场更显出大气开阔。我穿的蓝色长裙被吹得鼓鼓的,包头的围巾也被吹掉了好几次。
  走廊下的台阶上,坐着几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支自拍杆。
  我胸有成竹的说:“那是中国姑娘。”
  友达有点儿不信,反问我:“你怎么知道,也可能是日韩的呢?”
  我笑了笑,没接话。等她们从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我们一听,果然是讲普通话啊……友达既佩服又惊诧: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妆容、发型、着装、自拍动作,从任何一个方面都可以判断啊——对于同性来说,这太简单了好吗。
  相信我,只有女生能看懂女生,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除非经过特别允许,否则非穆斯林游客是不可以进入主体大殿去参观的,所以我们在广场上晃了几圈之后,也实在没事情可做了,只看到几处场景很眼熟——几乎每篇关于卡萨的游记帖子里都有人在这里留影,但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光线太强,不适合拍照,
  我提议说,先去别的地方转转吧,吃个饭,喝杯咖啡,等下午光线柔和些了再过来。
  愚蠢的我并不知道,下午这里会有多!少!人!
  
  在市区晃荡了半日,连超市都逛了几圈,终于耗到了下午,开开心心地回到清真寺……这跟我上午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吗?
  那么大的广场啊,全是人,但凡能坐的地方就坐了人,那情形看似多一个屁股都挤不下了,穿的衣服颜色也是缤纷鲜艳,饱和度极高,更加映衬出这里的热闹和喧嚣。
  宗教场所特有的肃穆和庄重被淡化了,一种属于人类的、轻快的、有烟火气味的欢乐四散弥漫着,仿佛一直飘,飘到了海面上。
  男孩子们在空地上放着风筝,他们小小的,空中的风筝也小小的。推着小车的商贩卖起了水果和烤玉米。靠海的那一边,年轻强壮的男青年们赤裸着上身,一跃入海,在海水中溅起巨大的白色水花,卖Henna的姑娘们眼睛尖得很,一看到游客模样的人就赶紧走上前去……
  
  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像一个无需剪辑的长镜头,心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一个年轻的女生从我身边走过,又折了回来,她脸上有羞涩的笑容,指了指自己的手机,又指了指我。
  是想让我帮她拍张照片吗?她急忙摇头,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是想跟我合影吗?这一次我答对了,她深邃的眼睛里,笑意更深了。
  为什么想跟我合照呢,因为我是外国人吗?可我只犹豫了一秒钟就答应了,只觉得她的微笑和眼神都包含着一种让人放心的诚恳,让你绝对不会想用恶意去揣测她。
  她用的是一只中国品牌的手机。我很想告诉她,这是我们湖南的品牌啊,湖南,是中国南方的一个省,气候潮湿,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当然,我什么也没有说。
  拍完照片,她神情喜悦地对我说了声“thankyou”,只是一转眼的时间,她便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我坐在台阶上,脑子里还在回味先前发生的那件事。
  那个美丽的穆斯林女孩,可能一生都不会来中国吧,也不可能知道跟她合照的这个中国女生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关于她的构想:某一天,有人无意中和她说起中国,她会立刻想起这个黄昏,在哈桑二世清真寺的广场上,自己遇到了一个穿着蓝色裙子的中国女生——脸平平的,睫毛短短的,嘴唇涂得红通通——她们一起拍了张照片。
  无论对于我还是她,这都是一生一次的机缘。
  Cristina一边开车一边跟我们聊天,她英语和阿拉伯语都讲得很好,谁能想到,她其实是个意大利人。
  “我是1993年来摩洛哥的……后来一直就在卡萨布兰卡。”她说:“我前夫和他家人总说’Crisitina,你太爱挣钱啦’,他们平时不存钱,挣多少就花多少,也不太能理解亚洲人为什么那么勤奋。非洲曾长期被殖民,加上气候无常,一场干旱或是一场暴雨都可能导致颗粒无收,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懒散的民族习性,和你们亚洲完全不同对吧?”
  “是的,亚洲——尤其是我们东亚民族,我们相信只有勤劳才能创造财富和更好的生活。”我说,这是一种质朴的价值观。
  
  在市区里,她偶尔会把车停在路边,给我们讲讲这一区的历史背景,然后让我们自己去逛逛,她在车上等我们。
  路过一些白色楼房时,她减慢了车速:“这些房子以前是欧洲人住的,有几年经济不好,他们就回去了,后来陆陆续续又回到摩洛哥,但已经不住这里了……这边以前很繁华,我刚来的那些年,集市和商铺都集中在这里……你们看,这些建筑融合了法国、伊斯兰、柏柏尔族的特色,这种风格被称为‘新摩洛哥风’。”
  
  带有明显殖民时代特色的白色楼房已经不复从前的光鲜,散发着一种陈旧而颓败的气息,一看就知道长时间没有人住过。阳台的铁栏杆颤颤巍巍,木头窗户的彩漆掉得七零八落,雨水经年累月的混合着铁锈在白色墙壁上留下了一道道斑驳的印记。
  没有人住的屋子,就像孤独的老人,想必也是一样寂寞吧。
  
  车子拐出市区之后,停在了一个很不像停车场的停车场。Cristina和我们一起下车,她背了一个小小的双肩包,指着一个方向说,那就是medina。
  最早,友达告诉我,Cristina会带我们去“medina”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去买一种叫做“dina”的东西——为此我被嘲笑了很久。
  medina是北非城市里,阿拉伯人的居住区,通俗的说,就是老城区。
  老城区里的居民们依然保持着民族传统的生活方式,石头筑成的城墙是一道有形的屏障,隔开了他们与外来的欧洲人,也隔绝了充斥着星巴克、麦当劳、家乐福的现代商业都市。
  
  走进medina就等于走进了过去的摩洛哥,走进了时间的深深深处。
  
  大家都没吃午饭,Cristina提议带我们去见识一下本土的吃法,一边说着一边把我们领到了一个像菜市场的地方,但跟菜市场不同的是,这里只有肉铺。
  在其中一家肉铺门口,她停了下来:“在这里不用担心吃到不干净的食物,大家都是自己购买原材料,再拿去另外一个地方请人烹调,整个过程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新鲜的牛羊腿倒挂在铁钩上,盘子里有切成小块的牛羊肉和腌制过的牛小排和羊肉肠。跟超市冰柜里码得整整齐齐的冷冻肉不同,这些鲜红的肉类有一种原始的生猛。
  买完食材,拐了个弯儿就是加工的地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餐馆?小饭店?或许都行吧——里面有个老式的灶台用来烤肉和饼,门外摆着几张破旧的桌椅。来者都是客,随便坐,看上去有点儿像我们平时爱去的大排档。
  打从心里来说,我一开始并不相信这里的食物会有多好吃,但是嘛,还是那句老话——来都来了——就试试嘛。
  谁知,烤好的肉一端上来,真真是让人感到惊艳,也太香了吧?
  Cristina露出了一点儿得意的表情,大概是看穿了我之前的小心思,又像是在说“谁让你不信我?”
  小饭馆赠送了一小筐面饼(面饼硬硬的,像西北的烤馕),我们就着饼把肉吃了个精光。没有餐具就上手直接抓,我们都吃得满手油,可谁会在乎这个呢。我平时不爱吃羊肉,但烤好的羊肉肠差不多都被我一个人吃掉了。
  真是……太好吃了。
  
  “Jojo,你的工作是做什么的?”Cristina冷不丁的向我抛出了一个问题。
  唔,等我吞下去再回答你哈。
  “我,是一个作者,嗯……”我的语速放得很慢,并且在心里祈祷她不要问我是写什么的。但祈祷不管用,她很自然的就问到了下一个问题:“噢~写些什么呢?”
  “关于旅行,还有小说,爱情故事之类……”我磕磕巴巴地回答,奇怪,为什么每次跟别人聊到这个,我总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以前,很多来摩洛哥旅游的中国人都会提到一个女作家……她写了很多关于撒哈拉的事情。”
  
  Cristina说的那位女作家,当然就是三毛。
  
  无以计数的文艺青年都曾被那本《撒哈拉的故事》催生出远行的梦想。在出行远不如今天便利的八九十年代,年轻的三毛用灵动柔软的笔触,记录自己和荷西在沙漠苦中作乐的生活。大概她自己也没有想到,那些原本无法复制的个人化的生命体验,在漫长岁月的洗涤中,不但没有褪色,不但没有被忘却,甚至在她离世这么多年之后,依然牵引着无数人对撒哈拉的神往。
  我至今仍记得自己在浩瀚书海中第一次与它相遇的情形,那些妙趣横生的小故事,精巧细腻的文字,就像在我狭窄逼仄的世界里凿开了一片新天地。
  原来地球上还有那样的一个地方,世界上还有那样的一些人,跟我身边的叔叔阿姨们都不一样,而那个地方在哪里呢——即便是在世界地图上看起来,也不是一段很近的距离。
  撒哈拉,撒哈拉,从知道你,到真的要去看你——我花了多少年。
  
  medina里面非常大,我们亦步亦趋的跟着Cristina逛了香料市场、蔬菜市场、服装市场和首饰铺子,每经过一处,她都会细细的讲解,比专业导游还要认真。
  
  “不带帽子这种长裙叫卡夫坦,那些特别华丽的、绣工精美的两件套一般是在重大的节日,或是结婚那样的场合才穿。姑娘们会提前来量好尺寸,选择自己喜欢的花色和图案。带帽子的这种叫吉拉巴,是柏柏尔族的传统服装。”
  “Jojo,你仔细看,这个坠子是一只手掌的形状,叫法蒂玛之手,是北非常见的护身符,很多人家的门上也有这个,是用于祈祷家人平安、健康。”
  “阿拉伯人爱用金,柏柏尔族人爱用银。”
  “那边穿红色吉拉巴的男人,你看到他身上背着的水壶了吗?他是卖水人……在瓶装水还没有被发明的年代,沙漠地带严重缺水,卖水人是一个特殊的职业,他手里的小碗就是用来给人喝水的……如今没有人会买这种水了,现在更像是一种表演的性质。”
  
  我近乎贪婪地去记住她说的每一句话。我知道,在往后的路途中,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能深入去了解摩洛哥的文化。
  
  在蔬菜集市,路过一家卖橄榄的铺子,英俊的小哥冲我们招招手。
  得到回应之后,他动作飞快地抓起一把腌橄榄,用塑料袋包着,示意我过去尝尝。我慌里慌张地一直摇头,谢谢啦,但是真的不要啦……可是没有用,他的手还是直直的抻着,我不接他就不罢休的样子。
  他笑得真是纯良,让你觉得不收下他的小心意,就会伤害他。
  可我有点儿不知所措——这是该付钱呢,还是不付钱呢?我有点儿为难的看向Cristina,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没关系,他们喜欢你。”
  
  再往后走,就是充满了神秘气息的草药集市——像不像魔幻故事书里才有的东西?
  每间铺子里卖的东西都差不多:安眠的干薰衣草、煮汤的香叶、晒干的药材,瓶瓶罐罐里装的大概是些类似于咖喱的调味粉末。
  商铺虽然简陋,但总归有个商铺的样子,可是紧邻着集市的一排破旧得好像已经被废弃了的小屋子——那是什么?
  
  下午四点,阳光猛烈得能在地上辟出口子来,纵然如此,一间间屋子里仍是黑漆漆的,有点儿诡异,临街的墙上开着小小的窗户,而门也并没有比窗户大多少。屋子外面,一只小火炉上架着的一口脏脏的小铁锅,不明意味的深色液体正咕噜咕噜冒着泡儿。
  我不敢使劲盯着那些在门口的女子看,她们的穿着打扮与一般妇女无异,可你就是能够清楚的感觉到,她们和集市里的老板娘们完全不同。
  Cristina说:“她们是女巫。”
  
  来自中国的我做梦也想不到,在2018年的今天,世界上竟然还存有“女巫”这种职业,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大概会以为是脑子转得快的商家特意为游客们准备的旅游项目。
  可她们就坐在房子里,神情闲散,手上画着复杂的Henna图案,连看都没看我们一眼。
  我虽没有言语,脑中却已经产生无数遐思。
  
  “当地的女人如果遇到什么家庭问题,或者跟自己的丈夫关系不好,就会来找女巫求助,请她们让男人回心转意。”她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更像是一种心理治疗吧。”
  
  Cristina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的脚步已经离开了那片区域——我忽然很想返回去再仔细地看看她们和她们的小屋子,再仔细些,再用心些。
  但我终究是没有这样做。
  是因为我自己也身为女性的缘故吗?对于同性的故事和命运,总怀有更强烈的好奇和更深刻的怜悯。这种怜悯并非是一个从上往下的视角,更不是冷冰冰地旁观,而是在内心深处找到一条隐秘的通道去理解那些故事和命运的背后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在medina里,如果你不刻意去注意的话,其实很难察觉到时间是如何流逝,它所呈现的东西太过于丰富,每一秒钟都在全方面的刺激着你的观感。
  我们一刻未曾歇息,逛了将近五个小时,快要离开之前,Cristina问我,“你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吗?”
  “我想买一条卡夫坦。”
  这个小小心愿自然也得以实现,当我从衣架上拎起一条墨绿色的卡夫坦时,Cristina摇摇头,她拎起了另一条给我。
  “这个颜色更好看。”她笃定的神态和语气,让我不禁想到,唔,不愧是世界上最会打扮的意大利人。
  那是一条藏蓝色的卡夫坦,胸口有白色绣片。离开卡萨的前一天傍晚,我穿着它又去了一趟哈桑二世清真寺。
  彼时,太阳已经西沉,天空中净是灰色云翳。大西洋的风灌满裙身,一位狡猾的Henna姑娘趁我不备,拉起我的手就开始画Henna。其实我可以拒绝的,但我并不想这么做,或许是因为皮肤上那些轻微的刺痛感让我回忆起了上一次画Henna的情境——那是在七年前的加尔各答。
  我深陷于一种破碎的幸福之中,久久无法抽离:从此以后,这里不再是《北非谍影》,也不再是“摩洛哥第一大城市”这样冷冰冰的文字……它是我的卡萨布兰卡。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经常会想起Cristina,不仅因为她是一个好房东,更因为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
  我们告别的时候,她笑着跟我讲:“Jojo,下次再来,带一本你的书给我。”
  我记得在那个下午的尾声,我们都累得走不动了,她却还是神采奕奕的样子。
  她开起车来又快又稳,跟商店老板讲价的时候有种“我说了算”的强大气场。她不常笑,表情总是酷酷的。她必定是不年轻了,面孔上却始终保持着职场女性才有的坚毅和冷峻,她并不是那种随着岁月流逝而变得性情圆滑温顺的女子,她更像会说出“老子一辈子都不打算跟世界和解”这种话的人。
  
  很久以前,我一个人看《托斯卡纳艳阳下》,总觉得等自己上了年纪以后就要去过那种生活。在一个乡下,弄一幢老房子,按照喜欢的样子去装饰它,平时写作,偶尔跟朋友们聚会……而这种幻想现在已经越来越少。
  带我去逛medina的Cristina,带我去听爵士乐的Alison,她们在这个对女性并不足够友善的世界,在一个年轻女生都害怕到来的年龄阶段,过着一种我从来不曾预想过的生活。
我开始相信,这是命运给我的启迪——她们给我看到除了家庭和婚姻之外,女性在晚年的另外一些可能性。
  再没有什么比一个女人活成自己更伟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