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奔流入海

书名:海风下 作者:(美)蕾切尔·卡森 本章字数:6367 下载APP
山脚下有个池塘。山梣、山胡桃、栗栎,还有铁杉,各种树木盘根错节,树根深深地扎在一层腐殖土里,像海绵一样吸满了雨水。池塘的源头是两条小溪,从西面高地上汇集了雨水,流下来。香蒲、芒草、灯芯草、梭鱼草,全在池边软泥里生了根;山脚下、浅水中,也都铺满了它们。池的东岸湿地上长了一排柳树,那里也是池塘水满时的溢洪道,野草循线一路长到海边。
池面平静无波。可是银色小鲦鱼的口鼻常常撑开水天之间的那一层韧膜,水面于是泛起层层涟漪。这层水膜也会被住在芒草和灯芯草间的小水虫匆忙的脚步点破。这片池塘有名字,叫“麻鳽[102]池”,原因是每年春天都会有几只这种害羞的鹭鸟来岸边的芒草丛中筑巢。它们那奇异的、仿若唧筒打气的叫声,飘荡在香蒲丛里,隐匿在斑驳的草影、树影间,有人听到了,以为那是不可得见的池塘精灵的声音。
从麻鳽池至海里,鱼儿总共要游两百英里:头三十英里是一条狭窄的山涧,其后七十英里是缓缓爬过沿海平原的河流,再来,要穿过长达一百英里的浅湾咸水区。这咸水浅湾本是一条河的河口,几百万年前海水入侵,河口淹没致此。
春天一到,便有许多小动物不辞两百英里的跋涉,从海边沿着杂草遍生的溢洪道,一路溯进池塘来。这些小东西长得很怪,像一根根细细的玻璃棒,长不逾人手指头。是幼鳗,生于深海,到了池塘,有的继续攀高到山涧去,有的则留下来,吃小虾、水甲虫,抓青蛙、小鱼,慢慢长大。
秋水淙淙
春去秋来,一年将尽。从上弦月到月半圆,雨一直落,溪涧水流淙淙。池塘的两条源头溪水都深且急,推挤着河床上的石头奔来。奔入的水扫过如林的草丛,回旋着流经螯虾的洞穴,爬上岸边的柳树干六英寸高的地方。池塘被深深地搅动了。
日落时起了风。起初是温和的微风,抚摸着池塘的表面,使其光滑平整。到了子夜,风大了,灯芯草狂摇乱摆,在池面刨开一道道深沟;干枯的草籽被风刮散,唰唰作响。风自山上呼号而下,吹过橡树、山毛榉、山胡桃和松树的林子。它向东吹,向两百英里外的大海吹。
鳗鲡安桂腊[103]埋首水中,随着奔进溢洪道的池水而行。凭着敏锐的味觉,它尝出水中特异的气味——是秋叶的苦涩,是林中苔藓、地衣、根系腐殖质的味道。含着这种气味的水,匆忙流过鳗鲡身边,往大海去。
安桂腊十年前来到麻鳽池时,是长如手指长的幼鳗。此后每一个春、夏、秋、冬,它都在池中度过:白天躲在水草根部,夜间在水中潜行——因为它像所有的鳗鲡一样,喜欢黑暗。山脚下泥泞地里蜂窝似的螯虾洞,它没有一个不知道。
它在睡莲摆动的长茎之间穿梭,知道青蛙总爱坐在厚厚的莲叶上。春天,池水自北岸溢出,它知道上哪儿去找攀在草叶上吹泡泡的初生小蛙。
它知道水鼠在哪处池岸尖叫、嬉戏,知道它们有时会彼此推攘着扑通落水——潜藏的鳗便轻易抓它们入口。它知道塘底有厚厚的软泥,冬天可以把自己埋在里面,不虞冬寒——因为它和所有的鳗鲡一样,喜欢温暖。
安桂腊的焦躁
又是秋天。寒冷的雨水自山脊流下,把池水冲凉了。鳗鲡安桂腊心中滋长出一股莫名的焦躁,成年以来首次忘记饥饿,取而代之的是未曾有过的另一种饥渴。它想要去一个温暖黑暗的地方——比麻鳽池最黑暗的夜晚还要黑暗。那地方它以前去过,是在它生命的初始阶段,在它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它不知道通往那地方的道路就在池塘出口那里,它不知道十年前它就是从那里爬进来的。可是那晚,当风和雨搓揉着池面时,安桂腊便不由自主地被流水携往出口,随水溢出池塘,流向大海。山头上农场里的公鸡高啼起来,向新的一天的第三个小时致敬时,安桂腊已溜入溢洪道,下到小溪中。
虽是涨水期,山溪水仍浅。这是一条年轻的溪涧,水声琤琮,尽是水击石头和石头互击的声音。安桂腊顺流而下,靠侦测水流压力的变换察探路线。它是属于夜与黑的动物,幽暗的水径既不会对它造成误导,也不会让它感到恐惧。流出五英里,溪涧陡落一百英尺,掉在散布圆石的崎岖河床上。跌落前的最后一段路程,是穿行在两山之间,循着多年前另一条较大溪流的旧道。山上茂密地覆盖着橡树、山毛榉和山胡桃,小溪就从它们交错的枝丫下流过。
破晓时,安桂腊来到一片清浅的溪滩,溪水嘈嘈,自大小石块上奔过。水流自此突然加速,直直涌向十英尺外瀑布的边缘,顺着岩壁落入底下的池盆。激流携带安桂腊狂奔而下,底池深、静且冷,多少世纪的瀑布之水把岩石凿成圆形大洞。深色苔藓长在池边,轮藻[104]植根于池底淤泥,吸收石头里的石灰质,造就它们圆而脆的茎。脱离了亮且浅的溪水,安桂腊藏身池中轮藻间,寻找躲避光线和遮阳的避难所。
池中鳗
入池不到一小时,又有一条鳗鲡自悬崖落下,来腐叶深处寻求黑暗。这鳗鲡本住在山中高处,自山上一路随浅溪擦过石床,弄得它身上伤痕累累。这新来的鳗鲡在淡水里多待了两年,所以长得比安桂腊大又壮。
其实安桂腊在麻鳽池里已经是最大的,比其他鳗鲡至少大一岁。但它一看到这条新来的鳗鲡,便钻进轮藻下面。这一钻,震动了硬脆的藻茎,惊扰了攀附茎上的三只划蝽[105]。划蝽用排列着刚毛的节肢抓紧藻茎,正在啃食附在茎上的鼓藻[106]和硅藻。它们身上闪闪发光,仿佛披了一件花外套——刚刚钻破水膜带下来的一层空气。被鳗一吓,它们便像气泡一样浮上水面,因为这小虫比水还轻。
一只身体像树枝断片、下面撑着六根节肢的昆虫,爬过漂浮在水上的树叶,在水面上滑行,好像走在坚韧的丝缎上似的。它的脚把水膜压出六个凹洞,可并没戳破它——身体真轻。这虫的名字叫“丝黾”[107],英文名marsh treader是“沼泽探测者”的意思,因为它常住在沼泽水藓的深处。这丝黾正在觅食,静待蜉蝣或小甲壳之类的东西自塘底浮上水面。一只划蝽突然自丝黾脚下冲破水膜现身,那断枝样的小虫立刻拿它短剑似的尖利口器戳出,把划蝽的小身体吸干了。
安桂腊察觉那陌生的鳗鲡钻进塘底腐叶堆成的厚垫里,它便退到瀑布后面的暗处。在它上方,陡峭的岩壁因覆满苔藓的软叶而呈绿色。这苔藓,只要叶片不浸在流水中,而又常受瀑布水花滋润,便能生长。春天,摇蚊来这里产卵,把卵产在湿岩上薄薄的白藓缝中。等卵孵化,这长了透明翅膀的昆虫便会在秋天成群出现,而眼睛明亮的小鸟便站在池上方的树枝上,注视着它们,张大嘴冲进摇蚊堆中。现在摇蚊已走,其他的小东西则还住在吸满了水的绿色苔藓里。它们是蜜蜂、水虻[108]、大蚊[109]的幼虫,身体都很光滑,没有小钩、小爪可以抓扣,也没有扁平的身躯,不能在瀑布上的急流或底池溢出的溪水中漂浮生活。它们虽住在距瀑布仅几英寸之地,却全然不知急流的危险;在它们平静的世界里,水是从苔藓绿林的顶端缓缓渗透下来的。
落叶纷飞
连下了两周的雨,树叶开始纷纷落下。一整天,从林顶到地面,叶落不已。落叶虽纷飞但静悄悄的,碰触地面的摩擦声不会比鼠或鼹路过的脚步声更响。
一整天,不断有宽翼的鹰单飞越过山脊往南去。飞翔时,它们展开的双翼几乎不须扇动,因为西风撞及山壁,气流上升,它们是乘风飞翔,不费力气。这些鹰是加拿大来的秋季移民,沿阿巴拉契亚山而行,好借气流之助,节省自己的精力。黄昏时,猫头鹰开始在林中啸鸣。安桂腊趁夜离开池塘,独自往下游去。不久,溪水便流经起伏的农田,一夜中,它两次坠落灌溉用的小水坝里。那水坝,在稀薄的月光下看起来是白色的。下到第二座坝,激流冲过高茂的草地,安桂腊在坝堤的掩护下暂时歇一歇。刚才在坝上,湍急的水流击打水坝斜坡,嘶嘶作响,吓到了它。刚喘了一口气,那在瀑布水塘中与它同栖的另一条鳗鲡,也下了坝,顺流从它身边划过去了。安桂腊紧跟其后,任水流带它在浅水区颠簸、深水区滑行。好多次,它感觉有其他深色身躯在近旁移动,是其他的鳗鲡,来自高地的各个支流,和安桂腊一样,把长条形身躯投掷于激流之中,让水流加速它们的行动。这些移民全是带卵的鳗鲡,因为在鳗鲡族中,只有雌性远溯淡水溪涧,雄鳗通常就在江河入口成长。
那晚的溪流里,几乎只有鳗鲡在游动。有一次流经山毛榉丛,溪水来了个急转弯,冲刷出一张比较深的河床,安桂腊游到此处,几只青蛙正好从软泥岸上急纵入溪。岸边有一棵倒下的树,青蛙本来藏身树干底部,半浸在水中,一只披着毛皮的动物走近,吓得它们一跃入水。毛皮动物在软泥里留下的脚印很像人的脚印,朦胧的月光下,看得见它戴着黑色眼罩的脸和有黑圈的尾巴。那是一只浣熊,住在附近一棵山毛榉高高的树洞里,常常捕食溪中的青蛙和螯虾。因它的光临而响起阵阵水声,它理也不理,它很清楚那些蠢青蛙藏身何处。它直直地走向那棵倒下的树,一屁股坐在树干上。它用后脚爪和左前爪紧抓住树干,右前爪则浸入水中,尽力往下伸,指头在树干下的腐叶和烂泥间探索。青蛙们极力往溪底杂物的深处钻,但浣熊耐心地摸索每一个洞穴和缝隙,拨开树叶,戳刺泥浆。它摸到一个结实的小身体了,那青蛙要逃,浣熊紧捏住它,拎到树干上,杀了它,浸入溪中仔细清洗,这才吃下。快吃完时,又有三副黑眼罩在溪边一小片月光下出现,是这浣熊的妻子和它们的两个孩子,从树上下来趁夜捕食。
浣熊的夜猎
由于习惯,安桂腊好奇地把口鼻伸进树干下的腐叶间刺探,蛙们受到了惊吓。但它对青蛙已无兴趣,远离池塘的它忘了饥饿,一股更强烈的本能驱使它随溪下行。安桂腊滑进中央水流,随水扫过树干尾而去,这时候,两只小浣熊和它们的妈妈正走上树干,四张戴了黑眼罩的脸往水里觑瞄,准备猎捕青蛙。
天亮了,溪水加阔也加深,不再琤琤琮琮,水面映出一片树林的影子。有洋桐槭、橡树和山茱萸。穿林而过,溪水便携带了色泽鲜明的各种树叶:艳红而质脆的是橡树叶,黄绿斑驳的是洋桐槭,暗红有皮质的是山茱萸。西风瑟瑟,山茱萸掉光了叶子,猩红的浆果却挂在树上。前一天有知更鸟群集枝头啄食浆果,这天,知更鸟南去,椋鸟取而代之,乱糟糟地从一棵树飞至另一棵,边吃浆果边互相叽叽喳喳。椋鸟已披上鲜艳的秋装,每一根胸羽上都有点点白斑。
安桂腊来到一方浅池。十年前,一棵橡树在秋季大雷雨中被连根拔起,横倒在溪中,造就了这池子。安桂腊就是那年春天攀溪而上的,所以它并不知道这橡树水坝和池塘的存在。十年过去了,橡树干边集合了好多水草、淤泥、木棍、枯枝等杂物,把水流的缝隙都堵死了,于是池水积了两英尺深。正逢满月,鳗鲡躲在池中,不敢在皎白月色下的溪中前行,就像它们不敢在阳光下前行一样。
池底淤泥中有许多洞穴,住着蠕虫样的八目鳗[110]幼鱼。八目鳗其实不是鳗,而是鱼,只不过身上长的是软骨而非硬骨。布满尖牙的圆嘴永远张着,因为它没有下腭骨。这些未成年的八目鳗在此池中孵化,终年埋身底泥,眼盲,没有牙齿。其中大些的,四岁的幼鱼,身长约男人手指头长度的两倍,今秋刚刚长成成鱼模样,也刚刚有了眼睛,可以观看周遭的水中世界。它们随即和真鳗一样,感受来自大海的召唤,跟着水流,下到咸水区,去过一段海洋生活。到海里,它们会寄生于鳕、鲭、鲑等鱼身上,成熟后再回溪河,像它们的双亲一样,在河中产卵、死亡。每天都有几条八目幼鳗溜出这橡木水坝。一个阴沉的夜晚,下着雨,溪谷中弥漫着白雾,鳗鲡纷纷游走了。
并入河的主流
第二天夜晚,鳗群来到一座遍生柳树的小岛,溪水在此一分为二,环抱着岛。鳗鲡走靠南的水道,绕岛而过。岛边有一大片泥滩。过了岛,溪水就要并入河的主流。溪中本没有岛,多少个世纪以来,溪水在此放下携带的部分泥沙,草籽在此生根,水流和鸟儿带来树籽,柳树芽从洪水冲来的断枝余桩上冒出来,岛就这样生成了。
鳗群进入主流时,天已微明,河水呈灰色。河道深十二英尺,许多支流挟秋雨注入后,水变混浊,因此,即使是白天,鳗也不像在清浅的溪流中那样怕光。它们便不休息,兼程赶路。河中有许多鳗,从别的支流来。数量增多,鳗们兴奋起来。越往后,休息的时间越少,它们狂热地匆匆赶往下游。
河面开阔、河水加深之后,一股奇异的气味进到水中。是轻微的苦味,而且每日每夜各有几个小时苦味特别强烈,随水进入鳗的口,通过鳗的鳃。与这苦味一块儿来的,是一种不熟悉的水的律动——往下游去的河水会定时遭到某种压力,一阵强一阵弱,河水就一阵急一阵缓。
细长的竿棒间隔着出现在河中,露出水面数英尺。竿与竿间是黑色的网,因藻类附生,已成黑色。鸥鸟常站在网上,等人来收网上的鱼,好捡拾渔人不要或遗漏的。藤壶和小牡蛎覆盖了网竿,因为这季节水中盐分高,适合它们生长。
一些滨鸟站在河边沙嘴上,或在休息,或在水边捕食螺、小虾、蠕虫等食物。滨鸟本是海边的动物,它们成群出现暗示着大海近了。
水中奇特的苦味越来越重,浪潮的律动也越来越强。一次退潮时,一伙小鳗——不超过两英尺长——从向来居住的咸水沼泽出来,与山溪来的移民鳗混在一起。这伙小鳗都是雄性,从未上溯河流,一向留居潮间咸水区。
更换肤色远赴大海
移居的鳗,外貌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本来在河中呈橄榄黄的它们,现在黑得发亮,下腹则是银色。这是准备远赴大海旅行的成鳗才有的肤色。它们的身体结实,圆润,储存了好多脂肪,提供了它们出海远行需要的能量。这些刚从河上来的鳗,已有很多口鼻开始变高、变窄,好像是嗅觉变敏锐的结果。它们的眼睛比原来大了一倍,可能是准备潜行深海之用。
河流到了出海口,变宽了。南侧流经一座石灰质的高岩,岩内嵌藏着千万枚古鲨鱼的牙齿、鲸鱼的脊柱以及软体动物的壳。多少个世纪以前,第一批鳗自海中上溯溪河时,就死在了那里。那些牙齿、骨骼和壳,是地球温暖期,海水上升,淹没海岸平原时的遗物。当时的海中生物遗下它们身体中坚硬的部分,沉落于海底软泥中,在黑暗中埋了几百万年,等陆地再度升高,风暴日渐把它们冲出石灰岩,让它们暴露在天光下,任凭日晒雨淋。
鳗们花了一个星期,下到河口。水越来越咸,湾中水流别有韵律,既不似河,也不似海,是受河流入海的影响,也受三四十英尺以下湾底泥滩洞穴的影响。在峡湾里,退却的潮比上涨的潮有力,因为多条河流奔驰入海,阻碍了海水的压力。
安桂腊终于来到湾口。与它同行的有几千条鳗,像携它们来此的水流一样,来自方圆几千英里内的各个山岭高原。每一条溪、每一条河,都和它们一样投入湾中,融入海水。鳗们紧靠湾的东岸走,循深水道来到一片大盐沼。盐沼外,一直到大海,是广阔的浅水带,有绿色的沼泽水草一根根露出水面。鳗们在盐沼集合,等待适当的时机出海。
河居生涯告终
第二天夜晚,凛冽的西南风自海上吹来。潮水涨起时,风在后面推波助澜:推入湾中、推入沼泽。沼泽中的鱼、鸟、蟹、蚌等,全尝到了海水苦咸的滋味。鳗鲡,躺在水下深处,细品这越来越浓重的气味。风推海水,如墙涌入。那咸味,是海的气味。鳗鲡要出海了,出到深海,接受海给它们预备的一切。它们的河居生涯到此告终。
风的力量比月亮和太阳的更强。子夜前一小时,潮开始退,但盐水仍不断堆积入渚,形成厚厚的表层上涌水,与底层退向大海的水反向而行。
退潮后不久,鳗族的行动便展开了。其实,大海奇特的韵律,鳗鲡在初生之时便已知晓,只是长久以来远离大海的生活让它们早已忘怀。起初它们犹犹豫豫地跟随退潮,潮水带领它们穿过两个小岛之间的入海口,钻过一列采蛤船底下。采蛤船下了锚,要等天明才出海。到了天明,鳗鲡早已走远。潮水带领它们,经过标示海口水道的浮标,经过设在沙洲或岩礁上、带有哨子和铃铛的浮标。潮水带它们靠近较大那座岛的下风海岸,那里有一座灯塔,发出的强光射向海面。
自岛的沙嘴上传来滨鸟的锐叫。滨鸟摸黑在退潮的沙滩上觅食,它们的叫声与浪头击碎的声音,就是陆地边缘也是海洋边缘的声音。
鳗鲡奋力游过碎浪线。碎浪翻起泡沬,在黑暗的海上反射出灯塔的光。一过了波涛滚滚的碎浪线,海立刻温柔起来。鳗们越过浅沙,随即沉入深水,那里没有狂风,也没有巨浪。
整个退潮期间,鳗鲡陆续不断,离开盐沼,奔涌入海。那晚经过灯塔的鳗数以万计,盐沼中所有的鳗鲡那晚都走了。灯塔,是它们远洋之旅的第一站。通过碎浪线出海之后,它们就消失在人类的视野以外,以后的事,人类几乎是一无所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