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核心思想到底是什么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
这里还要引一下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简史》(这本书读者很多,所以对其中的问题我会讲得稍微多些)。冯先生谈到《庄子·天下》里的看法:“老子的主要观念是‘太一’‘有’‘无’‘常’。”然后解释道,“‘太一’就是‘道’。道生一,所以道本身是‘太一’。‘常’就是不变。虽然万物都永远可变,在变,可是万物变化所遵循的规律本身不变。所以《老子》里的‘常’字表示永远不变的东西,或是可以认为是定规的东西。”
冯先生的这段复述,首先是与《庄子·天下》的原文稍有出入的。在原文里,“太一”云云是关尹和老子共同的主旨,后边还有两句,是说他们“以濡弱(柔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接下来还分别引用了关尹和老子自己的话,都是隐士修身的内容。不过最可疑的是,《老子》通篇不要说主要观念是“太一”,甚至根本就没出现过“太一”这个词。
近年的出土文献应该可以解决这个疑惑:郭店楚简有《太一生水》,而上博简《恒先》首章就是“恒先无有”,“恒”就是“常”,“恒先无有”也就是“常无有”。这一来,《庄子·天下》那句描述老聃与关尹思想主旨的“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就该被重新断句并重新理解了。李学勤先生以为,这说的并不是《老子》的思想,而是道家较晚的学说形态。(《楚简〈恒先〉首章释义》)裘锡圭先生则释读为“极无有”,《恒先》那一句也释读为“极先无有”。(《说“建之以常无有”》)争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尘埃落定,《太一生水》到底属于道家还是阴阳家也是一个问题,都是需要继续讨论的。
冯友兰先生没见过这些新材料,只能在无米之炊里强作弥合,但说到归纳《老子》主旨的眼光,冯先生的哲学素养可能帮了倒忙。——哲学家总是一眼就先看到哲学问题,所以一开始就落入了对“道”和“无名”这两个哲学概念的辨析上去了,这在很大程度上要算是受到了通行本《老子》编排方式的误导吧,误以为“道可道,非常道”那一章真是开宗明义的内容。
正如哲学家总能一眼就看到哲学问题,政治家也总能一眼就看到政治问题。在秦汉之际的那个茫茫世道里,对权力有想法的人谁会在乎什么本体论、宇宙论,或者唯名论什么的呢。他们要的是药到病除,要的是立竿见影。
但是,药在哪里,竿又在哪里呢?
再看看诸子百家,法家的名声已经臭了,秦王朝成也法家,败也法家,而且败得那么快,让任何人都难以置信。儒家呢,纵然想用,也不是马上能用的。儒家强调名分,讲究礼仪,什么都要有板有眼、按部就班,所以,如果学得太深入了,就可能会变得比普通人木讷一些。在汉朝第一位官方大儒叔孙通为刘邦准备朝廷礼仪的时候,他奉旨行事,到鲁国去招聘儒生。这在当时就等于冷门专业遇上了热门招聘,很多人自然都会欣然而往,但是,偏有这么两个特立独行的儒生大大地不以为然,鄙夷地说道:“现在天下初定,死人有好多还没埋,伤者有好多还没得到治疗,哪里是搞礼乐的时候呢!国家积德百年,而后才可以兴办礼乐。”(《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
这种说法或许就是儒家真正的王道吧,孔子就给过他们以足够的理论依据:“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善人为国百年,可以胜残去杀矣。”(《论语·子路》)而且这么想也不是没有现实上的考虑,毕竟搞儒家那套虽然前景大好(至少听上去是这样),但动静太大,成本太高,见效太慢。眼看着一个快要饿死的人,给他置办一套满汉全席,远不如赶紧丢给他两个馒头。[30]
对于那些汉代先贤来说,道家黄老之学正是这样的两个馒头。
优势是显而易见的:动静小,成本低,见效快。
那么,这妙方到底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无为。这实在是《老子》的政治思想里最精华的内容,甚至连《老子》的作者都未必能认识到,这两个字到底有着多大的分量。
怎样才是“无为”呢?《老子》讲到无为的地方很多:
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