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焉愣愣痴痴地盯着满手鲜血,牧师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朦胧,眼前一黑,陆子焉被什么东西一脚踹下阶梯。
【不过是咎由自取】
“不过是自作自受……”
他走了很久,杀了很多个自己,大小伤口数不胜数。
沾血的睫毛簌簌眨眨,望着那黑漆的尽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
他伸出手,想站起来,可他没有力气起来,只能一点一点地爬。
【走到终点就好】
“走到……终点,就好。”
干裂的喉咙发出这种微不足道的声音,可天不犹人意,他拖行身体走出一百多米后,死亡的冷清终于降临。
血淋淋的手拼命往前伸,苍白的指根像剥去纸糊的风筝骨架,又细又瘦。
手伸出一半后,下一步动作迟迟不见。
【结束了,不用再继续痛苦下去】
【痛是什么,好像已经感觉不到了】
【不再期望什么,不再乞求什么】
【堕落下去,迎接死亡】
死掉就好了,没什么值得惋惜的。
一个连名字都记不住的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放弃吗?】
放弃吧。
【你在逃避吗?】
我不知道。
【甘心么?】
可能,不甘心。
【想回去吗?】
回哪。
【最开始的地方】
去找一找,去看一看,一个人到底走了多远,才变成这个样子。
碧绿的树荫下,游人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忽然出现在这里,他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摸了摸自己,身上的伤都不见了,手上干干净净的,没有血迹斑斑的刮痕和破损。
环视四周,左手边有一条河,叮叮咚咚,听起来舒心平和。
白色大理石堆砌的围栏下鱼影飘摇,金色鲤鱼被人影吸引过来,尾鳍飘动,似是云层里剥下的绸缎。
他仰头看看,沿着河岸朝上游走。
这里景致微妙,大好景色吸引了一群文艺青年写生,他深感好奇,停下来,盯着文艺青年们出神。
“这位同志,麻烦把脚挪一下。”
怔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有人在叫他,连忙站远了些。
跟他说话的是位少年Omega,看样子应该是这群人里年纪最小的一位了,金发珀眼,文质彬彬。
Omega在他的注视下画完最后一笔,嘴里叼着一只四号笔刷对陆子焉招手,见人不动,Omega只得自己走过来。
陆子焉见状,退一步靠到河栏上。
Omcga拍了拍手,指根夹住画笔问:“我可以在你的衣服上面画画吗?”
“?”
他看着自己的衣服,白色衬衫,很干净,还没反应过来,Omega已经把画笔戳上去了。
小孩儿,不能打,忍着气也就让他画了。
“你为什么不在画布上画呢?”他问Omega。
Omega一脸认真,目不转睛地盯准画笔:“因为画布用完了。”
“那为什么要在我的衣服上画呢?”
Omega瞭他一眼,从颜料盒里沾了些半干的颜料,一言不发地在衣服上细细涂抹。
等到画完,Omega才说:“画是给你画的,不画你身上,难不成画我自己身上?”
画是一束极其漂亮的蝴蝶鸢尾,颜色娇艳,生动灵趣,再次抬头时,Omega已经带着画板离开了。
画上的颜料随之干涸褪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继续走,是一家乐器店。
穿过斑马线,他进入乐器店,店里有人,身材稍小,正在用干净的亚麻布擦拭怀里的小提琴。
见有人进店,便抱着琴朝他走过来,一把交给他。
“?”
匆匆接下琴,那人微笑道:“老板的琴一直养护得很好。”
眨眼间,店里仅剩下他一个人。
放下琴,横竖搁店里逛一圈。这里让他莫名熟悉,不过说不上来有多熟悉,只觉得自己曾经来过。
出了店,原本凄凉的街道早就人流堵塞,错落挤出人群,红绿灯上便落了只乌鸦。
人群攒动,一个人挤上来,靠他怀里说:“我们现在去,会不会有些早。”
声音熟悉,他低头,双手不自觉地往前拥,却扑了个空。
那么大一个人凭空消失,只留下半点清香飘在空气中。很快,周围的人迅速减少,他左右张望,大吼大叫道:“你在哪?你是谁?”
【我无所不在】
【我无所不能】
名为惶恐的情绪忽然急剧放大,他拔腿开跑,穿过空荡荡的大街,只身没入一片黑暗。
这里什么都没有,就像是某块被隔离的区域。他伸手一探,竟摸到一堵玻璃,刹那回神,他竟置身于一个正四棱柱玻璃器皿中,脚底湿漉漉的,隐约还有水声。
头顶仅有一盏发昏的灯,他跺跺脚,两臂撑开,四周都围满了玻璃。视线不自觉下放,这里怎么有水,水位线还在涨,此时已经蹿过膝盖了。
“有人吗?”
他大喊着,调动所有肌肉狂敲玻璃。
可越是挣扎,水流的速度就越来越快,不过半刻,水已经没过全身。细小的泥沙和草根在水里斡旋,他被逼得吐出一串泡泡,挣扎的动作随之停止。
“你睁眼,陆子焉……你看看我……”
寂静中,一个人影飘过来,纤细的手掌扶住玻璃,整个容器啪嚓碎裂,水流汩汩,顺着破口流出玻璃柱。他没了支撑,被水推出来,下意识靠过去,然而地面温度冷若寒霜。
自己还躺在刚刚那个说要放弃的地方。
“……”
“还放弃吗?”有人问。
他摇摇头:“不放了,说什么也不能放。”
他从地上爬起来,时间管理者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嗨~又见面啦。”
陆子焉张了张干枯的唇,“陆子焉,我叫陆子焉!交易还成立吗……还成立吗?”
时间管理者笑了,手里拢着点点白光,凑成一把小提琴架在肩头,他低眸拉弦,柔美的乐声响彻整个空间。
曲子很熟,在哪儿听过。
悠悠扬扬,诉说着一个不怎么完美的故事。
时间管理者拉着提琴独舞,姿势像是搂着一个人跳华尔兹,优美又孤独。
【你终究无法成神】
陆子焉矗立原地,只见漫天飞羽飘飘落下,洁白的羽翼盖住整片大地,时间管理者依旧独舞,脚步越来越轻快。
一个人孤独久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时间管理者从容自如,仿佛一同共舞的人,早已烙进了心底。
他抽空瞄向陆子焉,猩红的眼球透亮,笑到:“你终究没能成为神。”
“我为什么要成神,去他的狗屁神明,老子不信这玩意儿!”
时间管理者呲声大笑:“好……好好好,有种。”
地面冒出彩色泡泡,一个个上浮,飘向羽翼根部,每一个泡泡都是一幅画面,每一个画面都是一段记忆。
那些放不下的东西,全然于此重现。
《渊于淹末》,所有时间线上的莫渚都完成了这首曲子,节拍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缕缕纤光汇聚作一扇门,立在千羽铺叠的正中央,单薄神圣。陆子焉看一眼时间管理者,或者应该叫他陆焉。
陆焉眯眼微笑:“去做你该做的事吧,祝你好运,陆子焉。”
“你不……成为我吗?”
陆焉放下小提琴:“我说的是想,想想就好啦,干嘛成为你?”
“那之前干嘛说得那么唬人……”
陆焉叹了口气,“如果我真的可以成为陆子焉,哪还用等你自己来找我?我傻了啊?直接夺舍你不比这强。”
他没有生气,反倒露出虎牙一脸高兴的样子,匆匆跟陆子焉解释。
“我已经没有时间这个概念了,我不可能成为你。哎不过,时间覆盖没骗你,我希望,莫渚和陆子焉永远在一起。”
时间管理者没有说陆焉。
陆子焉沉默,反被催促道:“你快快快点走,小心我嫉妒你,一个响指毁天灭地,大家一起玩完。”
陆焉得意地打了个响指,强调说:“毕竟,我现在无所不能。”
好一个无所不能,瞅着时间管理者那张脸,陆子焉问:“那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一直在这里守着吗?”
“对啊。”
陆焉的笑里掺进些苦涩,“我答应他的,我等他。”
所以大概,会是最寂寞的人了吧。
临走前,时间管理者特地嘱咐他几句,告诉他之后该怎么做,还让他有空就回来看看他,否则他太寂寞了,指不定哪天一把火把时间捣烂。
陆子焉知道他在开玩笑,轻轻点头以示答应。
跨过门扉,整个人陷入光里。
陆焉说,死亡在时间线里无法逆转。既然如此,便要做点假戏骗过死亡。
只有莫渚死了,他原本的时间线才会回归正常,这意味着救人是行不通的。但若是死去一个莫渚,再多出另一个莫渚,卡一个世界Bug,时间线判定依然能畅通执行。
时间管理者给了陆子焉一些特权,并安排给他一定的任务量。他需要陆子焉将莫渚的灵魂养大,培育出一个称得上完整的实体,再投放到世界的时间线里。
综上,只要一切顺利,结果就会相应成立,他也便能在真正的意义上救下莫渚。
他们将在时间狭缝里度过一段时间。
陆子焉在光里找了很久,光里视线模糊不清,只能依靠触觉探寻。他摸索了一会儿,终于抓住一只小手,毫不犹豫拉入怀中,莫名的失重感席卷全身。
时间狭缝,序数01001。
陆子焉抱着东西落地,这块空间狭缝是时间管理者给他的无限权空间,参考莫渚所生活的时间线拷贝而成。
他低头看看怀里的东西,一张肉嘟嘟的小脸,嘴里咬着手指,银色短发恰好盖住耳朵。
这大概就是时间管理者所说的“灵魂”,以莫渚幼态的模样具象化罢了。
第一次见到莫渚小时候的样子,陆子焉心都烂得能捏出水来。他凑过去,轻轻闻了一下灵魂,实体化的身体是重新编码过的,完全还原了莫渚的一切。
他还太小,身上鸢尾香很淡,腺体发育也不够完善。不过既然重置了机体,那莫渚曾经受过的伤,也在一定程度上清零了。
小朋友刚醒,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但是会粘陆子焉。
陆子焉抱着小莫渚,走过熟悉的路口,带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