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圣诞树念经般讲,无论他们如何挣扎,事情都只会越来越悲催。
抹消不能带来实质上的变化,回溯自始至终都救不了任何一个人。
“人生有命,富贵在天。”他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与其浪费自己一条便宜命,不如想想如何破局。”
陆子焉沉默,半晌后发问:“那你呢?你救到他了吗?陆焉。”
第一次明明白白喊别人陆焉,陆子焉这回倒是别有深意。
白色圣诞树顿了步,眼帘微合,盖去大半个亮透绯红的眼球,“我把他留在身边了。”
他按了按眉心,“但是我不希望,你以这种方式将他留在身边。”
心中抱疑,陆子焉愣立着,看陆焉一寸一寸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十米开外的冰棺旁。
冰棺晶莹剔透,隐隐约约能捕捉到里面的人影。棺盖上堆满银色小火苗,那块地方让火苗照得天明大亮,亮如白昼。
白色圣诞树轻轻推开棺盖上的火苗,扶着盖沿,费了点力掀开,招手示意陆子焉过来。
陆子焉走近,才看清里面躺着的人。
他身下铺满了蝴蝶鸢尾,花色淡雅,银白色的,像裹了一条缝合华丽的毯子。
棺椁里的人肤色皎白,眉梢舒展,垂于卧蚕的睫弯修长,掩饰住某种淡淡的忧伤。
他饱满的面容刻意用胭脂粉饰过,唇袖鲜红,映得人更加娇媚,就好像边塞漠北的寒月一般,生辉耀眼。
白色圣诞树趴在棺缘上小声呐呐:“莫渚,我来看你了,有没有想我啊?”
他坐上棺缘,俯身将棺内的人捞入怀中,又侧脸与那张白净的脸温柔相贴,眼神里数不尽的全是留恋。
冰冷的寒气自怀抱中下沉,白色圣诞树非但感觉不到,反似抱了个暖炉似的,搂得紧了几分。
银色小火苗纷纷凑过去,有几团窝在莫渚身上,有几团落在白色圣诞树肩头,还有一团往他手里钻。
白色圣诞树捡起火苗抟了抟,压抑的情绪连着无感的声音传过来:“他的灵魂太安静了。”
谁?莫渚吗?
白色圣诞树望向陆子焉,嘴角微微扬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问:“他好看吗?”
莫渚穿戴整齐,白色的宽大衣袍简奢交织,镶嵌着琳琅玉石的挂饰金碧辉煌。
陆焉待他很好,像打扮洋娃娃一样,将莫渚打扮得很好看,胜似芙蓉,艳比群芳,美得从心底里逼出阵阵刺痛。
这叫惋惜。
白色圣诞树忽然感慨一声儿,摊手向陆子焉展示钻进手里的火苗。
火苗被他抟得昏头转向,搁指缝里仰了个首尾不分,勉强支楞起精神,又毫不马虎地贴着白净的指根蹭蹭。
真像莫渚,什么都忍,疼了也不说,到头来还会兴高采烈地跑过来示好。
鼻尖莫名一酸,陆子焉心里愧疚难耐。
几团火苗飘过来,落在他肩头上蹭脖根,或者蹲他脑袋上拱拱踩踩。
莫渚就是这样,即使仅剩一朵灵魂,也会尽心尽力地安慰陆子焉。
这大概就是陆焉说他太安静的原因。
“我们都很对不起他。”
白色圣诞树捧着火苗轻轻抚摸,小火苗开心地缩起来耸了耸。
“可是,即使我做到了这一步,即使我现在无所不能,我也只是以这种方式将他留在身边。”
“我被迫承受着信徒们百倍的痛苦,纵使无所不能,却也痛得铭心刻骨。”
他娓娓道来,坦然讲起为了达成目标,自己都犯过什么弥天大错。
他杀了纤伊斯,拿到世界线的管理权限,取代管理员的位置,被迫与唐迷撕破脸皮。
就连唐迷的命,最后也拢到了他的手里。
话说回来,他倒还记得,那天把手从唐迷胸口里拔出时是什么感觉。
心里凉飕飕的,他也没想杀掉空间管理迷迭香。
他记得手抽出来的颜色,红艳艳的,唐迷咚地一声跪倒,吃力地拽着陆焉的衣角,浑身颤抖着,嘴边血丝飞飞,还在劝他:“陆焉……停手吧……你会……痛……”
陆焉终究配不上一句好自为知。
他非但没听,反而继续逆天而行。
时间线重置,他没能再见到那个拼尽一切想要再见的人,相反,由于自身时间纬度混乱,他失去时间,成为一个没有时间的却是存在于更高纬度的意识。
一无所有的他抱着所爱之人的遗体痛哭。
他试图求死,用枪口抵住下颚,砰地一声打碎坚硬的颅骨。
他躺在血泊里,能十分清醒地知道伤口在愈合,血肉在生长。
长锚贯穿胸膛,一个孤独寂寞的人在荒凉而孤寂的世界独守过百年。
每天都有黄沙飞过,掀起染尽红血的衣衫。
尝试杀死自己,用尽一切手段,在水渊里溺亡,在烈火中燃烬,他都没能成功死掉。
终于,在意识到自己无法杀死自己时,陆焉也无法进入任何一段回溯了。
如果活着很痛苦,选择死亡是大多数人的权力。
可陆焉被剥夺了这唯一的权力。
就像他自己调侃的:我救了无数个,谁来救我?
人本来可以一无所知地活着,但是他选择了这条路。无法在死后埋葬过去,无法让骨灰和风一起奔向自由,飘在世界的各个角落。
没人救得了他。
知晓一切的陆子焉表现得无措仓惶,他问陆焉,“我未来也是这个样子吗?”
“不。”陆焉告诉他,“我的时间已经完全剥离,与陆子焉相比,与你相比,那是可以称为二分的道路。时间反驳论在这一路径下不会成立,你大概率……应该不会变成我这样。”
“应该?”
陆焉唏嘘叹了口气,眉眼间浮现出难以言说的痛楚。他抱着莫渚,与一只冰凉纤瘦的手十指相扣。
“当我发现我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的时候,我承认我失去了希望。我将我的心脏挖出来,放到我所爱之人的手中,我想要他能在觉知到我的心跳后醒来。
“他拿着我的心脏,却始终没有反应。我就假装开心,贴着他的耳侧说,太好了,我终于把我的心交给你了。
“我将他好好打扮,我还给我们办了一场婚礼。婚礼现场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没说一句话,我觉得他是同意的。我可以日日守着他了,可以跟他讲很多事情,给他送礼物,陪着他,永远永远。”
陆焉守着一个不会醒的人,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
他将所有能做的事情做完,并难以计数地重复了上万遍,他忽然觉得寂寞。
某刻,他怀抱莫渚,心头蹦出几片火花,他的权限可以凌驾于过去所有的时间线的管理员,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干涉时间呢?
这是个大胆而疯狂的决定,他精心挑选出两千八百二十六条时间线进行了干涉。
“而你,是所有被干涉时间线里的陆子焉中,最令我满意的那一个。”
陆焉将怀里的人放回棺中,没有合上棺盖,而是抵着棺沿,拿手托起下巴静静微笑。他知道这条线上的陆子焉做过什么,甚至是一清二楚地了解每一个细节。
无声的静默中响起一声猫叫,陆子焉和陆焉同时回头,朝远处投去视线。
白团子转了两圈,仰着头朝陆子焉喵一口,又朝陆焉溜去,一边跑一边变形长大,咻地一会儿,便从一团毛球变成体格庞大的奇兽。
奇兽浑身毛发飘飞,身形瘦纤优美,似猫似狐,又像麟,恐怕山海经里都找不到。
陆焉伸手,它便坐下,乖乖低下头,闭了一双蓝眼任人抚摸。
“小家伙帮了你很多次,我和它打过照面,私下让它帮你处理过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陆焉一面说,一面挠挠奇兽的脑袋,“哦,对啰,你喊它莫莫,其实它叫弥舍。”
弥补不舍,陆焉养了这小家伙许久。俗话说得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安排它去陆子焉身边行事,可以作为干涉的一部分,保证干涉效率。
微敛的眼眸紧上一紧,陆焉敲了下弥舍的脑袋,顺着软毛一滑,被弥舍托起来躺在背上。
“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语气颓唐慵懒,似乎缺乏动力,“如果你还想再见到莫渚,我有办法。”
陆子焉顿生疑惑,他都把自己抹消了,变相说明,他现在和这个高纬意识属于同一个层次,不可能再进回溯。
半晌沉默倒引得那位躺在奇兽背上的人忽然发笑,笑陆子焉怎么这么傻。
“你都这个样子了,还笑话我?”
“嗯,对啊,不然我笑谁。”
他知道陆子焉在想什么,既然未来的自己什么都做不到,那现在的自己也一定很没用。
本着公平的态度,他哈哈两声儿,头枕着小臂叨叨:“我都说了,咱俩本身就不在一个纬度,我是我,你是你。而且没有陆焉的时间线里,莫渚也只活到了二十七岁,比原来还少了三年。”
他打了个哈欠,饶是寒气冻得皮肉发凉,搓了搓手背敷脸,继续吐槽:“数学不好的话,回去记得补补,账算明些,免得以后买菜被人宰。”
无事献殷勤。
陆子焉立马问:“为什么和我做交易,你又能获得什么好处吗?”
陆焉噘嘴,摇摇头:“没有好处,一丁点儿都没有。”
他把手举起来,大拇指和食指贴一起摩擦,好像还真就一点儿都没有。陆子焉疑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没有利益的事情,陆焉绝对不会做。
确然,陆子焉的所做所为对陆焉一点儿影响都没有,甚至比不上蜉蝣撼树。
“我之所以要和你做这么一笔交易,是希望达成时间覆盖。”
时间覆盖,即通过一条时间轴上的事情,覆盖住所有时间线。
统而言之,成功一人,成就千人。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一个理。
“只要你成功,所有除我以外的陆焉,都可以和莫渚长相厮守,不离不弃。”
条件诱人,但好像有些不对劲。
“你觉得怎么样呢?陆子焉。”
陆焉斜了眼问他,那双深红的眼瞳格外瘆人,像恶魔手里那深不见底的血窟窿,妄图吞下他的灵魂。
“交易条件呢?”陆子焉紧随其后,作为管理员的执行,他当然知道一场交易的成立条件可不简单。
虽然自己同唐迷做交易时总爱投机取巧,但迷迭香毕竟是自己人,跟眼前这个陆焉有着天壤之别。
陆焉顿了笑,笑了叹,叹了坐起来,屈起一条腿靠放下巴:“我想成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