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突然放晴,雷暴消失,转而从厚实的云层里探出放射状的光,照得这广阔的海面棱角分明。
天在破晓,碎冰折射着大气的余温,冰块融化,海风吹拂,一切在平静中敲响尾声。
灵魂是最难养的花。
空洞的眼神终于缀上思想,陆遥枝舒开柳眉,倾眼莫渚,唇角翕动着念了一句没有声音的话。
莫渚由于信息素能量枯竭,腺体细胞大量坏死,正处于意识消弭的昏死状态。
风暴过去后的黑夜不一定是黎明,也可能是万丈深渊。
“小,莫……”
陆遥枝摸着莫渚的脸忽然笑了,一字一顿地咬住口腔发声:“可,爱。”
目标死亡。
什么都改变不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陆子焉攥紧拳头,他一个人走了很远,到头来,居然才发现自己其实一事无成。
他什么都做不到。
濒临的死局掐紧救世者的脖颈,逼迫他们等待最后一口氧气的消失殆尽。
然而周身画面并没有迅速崩坏。
金色气泡自水中的漩涡里徐徐产生,上浮,因水压的变化而胀大,飘出海面,拨入云际。
白云的身影里闪过矫雷,陆子焉低头,任由无奈遮蔽那双黑澈澈的眼睛。
陆焉,跟我回去吧。
刹那间,耳边传来玻璃碎裂的动响,有人推着飘浮于周身的七块斑斓碎片轻袭而来,无声地降临到陆子焉面前。
轻纱薄覆,黑色玄铁脚环的扣住点落云间的赤足,生着花状虹膜的紫瞳悠悠然然,向下俯视倒在地上的陆子焉。
他摘了一块儿碎片,放到樱色的唇瓣上用白牙嗑咬。迷迭香捻住碎片晃了晃,无聊松开,碎片便自动飘回原位。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纤伊斯的表人格找到我,和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其实只要你还存在,鸢尾就一定会死。”
“你无法改变任何东西,更不可能面对这个世界的残酷。”
“跟我回去吧,继续挣扎在这段循环往复的时间里,你只会痛。”
白色空间在眨眼间席卷四周,七块时间碎片依旧悬浮,唐迷睨视神情低落的陆子焉,坦然劝告他两声儿。
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以成体形态出现,灰紫色的纱裙裤轻扬,黑铃铛各系于两处衣摆上,每每一摇便清脆地响。
唐迷是执管空间的臆想,陆焉则是与之对立的时间臆想。
所以时至今日,唐迷终于明白,陆焉当初抛给他的那七块没用的狭缝残片,到底有什么用了。
陆焉很聪明,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陷入回溯,无法自救,给唐迷残片只是为了让他拉自己出来。
唐迷观望他身上的伤,没救了。
傀儡师毒素侵染过多,作用于神经元突触小体的突触后膜上的受体,已经达到严重影响思考的程度。
反正已经过了十分钟,他不可能将陆焉的身体还过去,索性泯灭束缚神明的枷锁,接住一团红色的火光,轻轻笼入掌心。
火苗是灵魂的初始形态,反映的是一个人的本质。
带着火停留此间,唐迷冷静思考接下来的各项事宜,暂时拿不定主意。
陆焉这计不得了的做派,已经严重违反规则划定的边界,即使唐迷自己不管他,也会有其他人逮捕陆焉。
倒是件儿麻烦事儿。
火苗蹦蹦跳跳,摇摇晃晃往上飘,咻一下撞唐迷脑门上,顺带啃下一撮毛嚼嚼。
啃得唐迷烦了,尾巴一爪子让人揪住,惊悚的火苗疯狂开跑,只听唐迷冷声斥责:“安分点儿,弱智。”
轰轰燃烧的火苗咻咪一口,仰头似的张开大口一盆。
唐迷随手扔了朵纸花儿,灰烬点燃后焚出的残片转上穹顶,最后消失不见。
从实质上说,陆焉是唐迷捡来的。
作为异端管理,唐迷看中陆焉白痴的特点,所以才捞他。
哪曾想好好一朵君子兰,长大居然是个渣男负心汉暨大情种的二货。
而且还退不了货。
一团火整得一米九三的大高个儿烦得想杀人,拗不过,干脆把火塞进嘴里,随便陆焉乱叫。
“jui、QwQ …ibisbulamoya。”
唐迷哼声儿,“什么时候学骂人了啊? 别发颜表情,说的什么玩意儿。”
陆焉折腾半天,安静了。
“Tmizbobchou…miao~”
唐迷干对着乱成堆的时间线苦恼,最后决定把火苗吐出来。
火苗飘呀飘:“TANmi, wsiLx。”
唐迷没空管他,只扯着指尖连着的一根丝线,苦恼地从其中抽离一丝又一丝的时间。
总的来说,这些时间线就是陆焉的实验失败品,为了防止其他管理员顺着线来找他算账,唐迷需要提前销毁证据。
火苗不老实,一口咬住唐迷的手,意料之内地挨了个可有可无的脑崩。
唐迷知道,陆焉想要身体。
一个强大到可以和他五五开的,甚至是可能击杀他的怪物的身体。
当初不清楚是打了两万一千八百八十一还是两万一千八百八十二次,唐迷才趁机封杀掉陆焉的。
这次,火苗啃上丝线。
唐迷突然阴沉个脸。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啊啊啊啊啊!天杀的陆焉,老子受够你了!!!
唐迷单手捻出响指,提着火尾巴扔向属于陆焉的空架子,附骂道:“去你的sb陆焉,烦死你爷算了!不就是想要身体吗,滚进去别出来了,我还你大爷的!”
火苗:啾咪>、0
身边刮过飓风,纯白空间渐渐染上色彩,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沙滩和蔚蓝的海洋。
这里太阳的轨迹自东向西,水源逆流而上,好不奇怪。
陆焉在一瞬间消失,唐迷独留于此。
“嘁。”唐迷抱手,好心规劝道:“出来吧,身体还你可不是让你乱跑的。”
耳边风响云动,金属敲击的清脆之音频频荡漾,忽然,一阵尖锐的爆鸣划破空气,蹿出快要刺破耳膜的噪音。
唐迷翻身一跃,响指打过,两层沙立即彻作墙篱,拦住前来行刺的金色长锚。
不屑敛眼,唐迷只睁开一只眼睛,拉大嗓门喊:“陆焉,你刚醒,擅自动用能力,是件危险系数极高的事情哦。”
下一秒,陆焉赫然出现在沙滩上,浑身失了力地瘫倒在地。唐迷依旧装作冷漠,脚脖子踢踢陆焉的鞋底,“别装死。”
陆焉闻言,坐地来盘腿沉默,他的脑袋越放越低,最后竟然都快贴地上了。
“干什么呢,闷闷不乐,我这次亏大发了你知道吗?”
唐迷质问他,顺带抽出沙墙里截埋的金锚,一点儿没客气地丢过去。
黑色皮筋捆扎的小揪揪摇上半圈,唐迷跟着摇,顺带数落:“可别把陆子焉的性儿装身上了,一个大情种我可养不起。”
几滴湿润铺上白沙,唐迷仰天望望哪下雨了,结果头上连一片云都没有。
所以,哪儿来的雨?
眼珠子搁眶里滴溜溜地一转,他哎哟呵着俯身盯准人家看,神色轻佻道:“哭了?”
“……”陆焉不说话。
“真哭了?啊哈哈哈。”唐迷咧嘴拉开距离,手上比出个框框咔嚓拍照。
陆焉一直在默默掉眼泪,晶莹的泪滴挂上睫毛,回归本体的君子兰与先前并无差别,只有眼球中间多了竖红线。
伤心半晌,无论唐迷如何做陆焉都不理迷迭香。
迷迭香歪嘴吐吐:“回溯结束了,你搅乱的时间节点都毁了,你再进不了回溯,也再救不了他。识相点儿,放下过去。我救你,可不是为了看你发呆的。”
这番话或许刺激到陆焉,瞳动振动,逼迫更多泪水如雨而坠。
唐迷的意思是,回溯不在了,唯一能让那个人还活着的希望不在了,他之前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炬,变得可有可无。
他问自己:有意义吗?自己做的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从飘渺的世界里活下去,惹出一堆麻烦,结果处理不好,只能说自己无能为力,只能承认自己一事无成?
确实如此,他什么也没能做到。
曾经答应过Omega,下次日出前和他回家,他们还要置办一场婚礼,让Omega手捧花束,和他走上鲜花浪漫的红毯。
而今,一切承诺已过,而今,承诺之人已去。
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唐迷。”陆子焉鼓起勇气,不顾哭得稀里哗啦的声音:“我想,再做最后一件事。”
慨然安静,他扶着脑袋试探:“是不是我不在了,莫渚他,就可以活下去了?”
唐迷闻之而暴起:“陆焉!你脑子进水了吗?”
能为重要的人付出一切的,除了心有所愧,便是心之所向。
而之所以提出这种荒唐到唐迷都难以接受的请求,是因为纤伊斯说,只要他存在,那么鸢尾就一定会死。
换言之,如果陆子焉不存在,那么鸢尾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假设命题成立。
推演一遍遍路过陆子焉的大脑,要求抹消自己而用以重溯时间,过去的陆焉势必会觉得这种自杀式行为很蠢。
但现在的陆子焉不觉得。
相反,这种方式倒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一丝渺茫的希望。
纤伊斯表副人格也是一种矛盾的对立,无非其目的都是管理秩序,纠正错误。无非都一致认为,将十恶不赦的万藏遥从死人堆里纳入麾下,是正确的选择。
可是,他们却无法认同彼此的做法。
一个极端清肃,一个主张和缓。
对立统一的矛盾就是这样。
相依相存,有时也会在一定条件下相互转化。
矛盾无法消除,毕竟无论是陆焉还是陆子焉,他们都异常矛盾。
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到陆焉脸上,唐迷气急败坏,咬牙切齿道:“我当初是傻了,才救你的!”
愤怒至极,气得他疯狂跺脚,胡乱发火,扭曲的能力被迫造成空间撕裂。
陆子焉不为所动,在他看来唐迷不过是小孩子气又上犯了,找点东西泄泄气。
尽管唐迷生气的破坏力赶得上八个他。
见陆子焉一脸冷漠,唐迷咽气,企图和他商量一下,不料陆子焉立场坚定,怎的都不肯退让。
不怕死的举动彻底解开唐迷气愤的束缚,他拽着陆子焉的衣领子,抵着鼻尖说:“二货,别待我面前了,看见你就心烦!”
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一个响指将人丢进了大海。
陆子焉没有反抗,呛两口海水,缓缓睁眼。
唐迷没想置他于死地,只给扔到浅水层,估量着陆焉能自己游上去。
可陆子焉不这么想,透进海面的浮动阳光柔和又温暖,飘着气泡和浪花的海面,不知是如何美妙的景色。
思想一度跨越沟壑万川。
死就死吧,死了正好。
不用挣扎,也不用继续痛苦下去。
一个人,往往是有了动机才愿意去行动。
若是连这点动机都失了,也就谈不上是一个人。
视线在无数斑斓的光点里渐趋黑暗,陆焉闭眼,一只手立即揪着他的领子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