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日落西沉，明月高悬的时候，杜宴川才在昏昏欲睡中被人叫醒。
牢房的门已经被人打开了，谢司珩逆着光站在门口看他。
“走吧，英雄。”谢司珩不咸不淡地道：“带着你的战友一起出来。”
杜宴川拖着又酸又痛的身体走出巡捕房时，一眼就看见了背对着他坐在台阶上的商时序。
商时序听见声响转过头来看他，接着立刻起身问：“额头没事吧?”
杜宴川碰了碰已经硬了的血痂，轻轻嘶了一声：“还成。”
谢司珩叼着烟走到杜宴川身边，淡淡道：“上车，我送你们回去。”
此时已接近半夜，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四周一片寂静，只偶尔有不知死活的飞蛾撞击灯泡发出的碰撞声。
不多时，发动机的轰鸣声打破死寂，一辆车从黑夜里驶了出来，朝商纪衡家的方向开去。
杜宴川和商时序一块儿并肩坐在后座，谢司珩负责开车，一路上都没说话。
商时序皱着眉看了杜宴川的额头，又托起他被枪管烫伤的手看了一会。说道：“你这下回去得好好解释了。”
“嗯。”杜宴川垂眼看他：“李青栋呢?”
商时序伸出手虚虚一碰杜宴川手上的烫伤：“他帮着学校老师把受伤的学生送到医院去了。你明天自己托人给他带个信儿吧。你这疼不疼，会不会留疤?”
杜宴川垂眼看了看：“留疤就留疤吧，管他呢。”
谢司珩先把车开到了商时序家门口，扭头对商时序温声道：“到了，你先回去，晚上早点休息。”
商时序冲他点点头，又扭头对杜宴川说：“明天下午我去你家找你。”
杜宴川对商时序示意了下自己手上的伤：“这估计得看大夫，等全部处理完我来找你。”
商时序道：“要是你不能去学校，差人来告诉我一声，别让我空等你。”
杜宴川笑道：“谁敢让你等啊，快回去吧。”
商时序这才下车走了。杜宴川借着车窗外的路灯看着他快步跑回了家，脑后的小辫子一晃一晃的，眨眼间就消失在门后。
谢司珩重新发动了车子，依旧还是一句话不说地载着杜宴川继续上路。
没了商时序，车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杜宴川刚才脸上的笑渐渐淡了。
过了半晌，他忽然开口道：“这不是回我家的路。”
谢司珩没理他，照样开了一段，随后把车在路边停下熄了火，对杜宴川说：“下车。”
杜宴川抿抿嘴，推门下车了。
谢司珩下车先点了一根烟，接着朝杜宴川挥挥手，示意他过来点。
杜宴川才刚朝他走几步，谢司珩就一脚踹了过去——
杜宴川连滚带爬地躲开，在夜色里怒道：“我头上还流着血呢!”
“怎么不一枪托砸死你算了!”谢司珩在晚上空荡无人的大街上跟他对吼：“不逞英雄你会死是吗?!”
杜宴川扯着嗓子喊：“我没瞎瞎逞英雄，我过去本来就是拦着他们的!”
谢司珩简直怒不可遏：“你拦住了吗?!你为什么不先去找老师，先找我?自己一个人就冲过去了，你觉得凭你一个人能拦得下来?好几百个学生!”
“你们这帮小崽子脑子里都想的什么?”谢司珩看起来恨不得拿烟在杜宴川脑门上戳个洞：“几百个人过去围着就能成事了?如果今天日他们真的开枪打死人了，打死你了，你告诉我事情怎么收场!”
“等找到你们再过去，场面早就失控了!”杜宴川胸膛起伏剧烈。一字一句地道：“你问我怎么收场?那你先告诉我，他们凭什么草菅人命，凭什么不管学生死活，凭什么不把自己人的命当命随便开枪!”谢司珩低头狠狠抽了一口烟，然后对杜宴川说：“你很生气?”
杜宴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
“我一直很生气。”他在寂静的夜色里控制不住地倾诉道：“我气为什么自己只能任人鱼肉；我气那些人趾高气昂，仿佛他们生来就高我们一等!”
杜宴川顿了顿，忽然觉得眼眶酸疼：“但我从来没有一刻像今天这样生气，我生商会人的气，生我自己的气。我身边的一个人就这样死了，我却无能为力。”
“你以为你口中的这些所谓的‘小崽子’们不知道这样闹也等不到结果吗?但是除了豁出自身安全去倒逼商会给说法，难道我们还有别的武器能作为依仗?”
“其实在今天之前，我劝过很多次不要去。可是，今天那个人实在是太找揍了，丝毫不在乎我们死了个学生的时候，我就觉得——”
杜宴川轻声说：“我就觉得。去他妈的吧。”
那些所谓的理智分析，所谓的利弊得失，在最深刻的切肤之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杜宴川觉得手上的伤愈发疼了，他烦躁地甩了甩手臂，忽然觉得这样在谢司珩面前撒泼很丢脸，于是愤愤地闭起嘴不想再说了。
空气中顿时安静下来，谢司珩眯起眼睛看了杜宴川片刻，问道：“那你想怎么办?”
“我要去巡捕房。”杜宴川盯着地面说：“我不要只是眼睁睁地站在旁边干看着，我要往上爬，手中握权。”
谢司珩歪着头看他：“当警察?就你这个，本来是去控制场面，结果让场面更混乱的人，你去当警察?”
“你就是警察!”杜宴川愤怒地抬头瞪他，不顾礼节地指着他骂道：“你做什么了吗!”
谢司珩怒喝：“你发屁!老子以前在战场上流血的时候，你还在家舒舒服服当你的大少爷呢!”
他们两个就这样互相喘着粗气瞪向对方，像两头彼此对峙的狼。
过了片刻，谢司珩把烟往脚下一扔，狠狠地踩灭了。
他对着杜宴川抬了抬手，杜宴川下意识地往后一躲，谢司珩见状，立刻骂道：“谁他妈的要揍你，跟我过来!”
杜宴川站在原地不服气地盯着谢司珩扭头就走的背影，他等了一会，见对方完全没有要停下等他的意思，终于还是黑着一张脸跟了上去。
谢司珩借着昏暗的路灯，带着杜宴川拐进一条小弄堂。
他们在里头七拐八拐地走了好一会，才在一扇掉漆的木门前停下来。
谢司珩抬手敲了敲门，过了会，一个声音在后头响起来：“做啥!”
谢司珩道：“是我。”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张满是风霜痕迹的脸从里头探出来，看着谢司珩骂道：“你没钱买表啊，不看看现在几点了?”
“我饿了。”谢司珩不由分说地挤进去：“两碗葱油面，你卖剩下的就行。”
那人骂骂咧咧地任着谢司珩走进来，又把门拉开了点，在看到杜宴川时吓了一大跳：“你这个学生娃子怎么满脸血?”
杜宴川借着屋里头的灯光看清这人时，呼吸下意识地顿了顿。
那人拄着拐杖左边的裤腿空空荡荡，在下头系了个结，在空中一荡一荡的。
这是间小面馆，平时门一开，外头桌子一支就能摆摊。
现在夜深了，桌子都被搬了进来，只在厨房门口留了张小桌子，应该是老板留着自己吃晚饭的。
谢司珩自来熟似的在桌子旁坐下，拍着桌面对杜宴川催促道：“过来坐下，等什么呢?”
杜宴川挪着步子走过去坐下了。
老板虽然对谢司珩语气非常不友好，但此刻还是撩起帘子进厨房忙活去了，后头不一会儿就传来切葱段的声音。
谢司珩拿起旁边的抹布随手把桌子擦了擦，对杜宴川道：“叫他老欧吧。这人打仗的时候丢了条腿，后来被送回来颐养天年。老欧不想再当军官，他腿又废了，最后巡捕房他的上级给他开了这个小面馆。”
杜宴川睨着厨房的方向，谢司珩盯着杜宴川问：“你刚才看见他的腿了，你怎么想?”
杜宴川抬手蹭蹭下唇，没说话。
谢司珩道：“参军的理由千千万，我最常听到的是两个，其中一个就是因为愤怒。”
“因为一腔热血，所以就想保护别人，这很好，但后果你想过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了，你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再下决定。你现在看着他的腿告诉我，你想清楚了吗?”
杜宴川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谢司珩。
谢司珩瞪他：“你这是什么表情?”
杜宴川老实地道：“没想到你一个总探长会这样劝别人考虑当警察。”
谢司珩乐起来：“你要是跟我一样，眼睁睁看着一批又一批人死去，你也会这么干。”
“牺牲在所难免。”他道：“但我希望每个死去的人都不会后悔。”
杜宴川想了想，又问：“那还有一个参军的理由是什么?”
“穷呗，还能是因为什么啊!”老欧拄着拐杖一拐一拐地从厨房里出来，把一碗面重重地放在杜宴川面前，上头焦黑的葱段都因为他的动作蹦了蹦：“快吃!”
杜宴川晚上没吃饭，一闻到这味道就饿了，把碗拖过来立刻大口大口地就开始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