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大人……”户部左侍郎王平带人来祁府探病时带的都是上好的补品。
这次他们也终于进了祁府的门。
里面也确实很符合祁白的身份。
朱红回廊白玉栏杆,回廊尽处烟雾缭绕,恍若仙境。
小童子在前方引路,绕过这些亭台楼阁,一阵琴音传来,余音袅袅,让人心神一松。
祁白在书房接待他,也算是给足了他面子。
“下官听说祁大人身子不适,特意备了些补品,还望祁大人笑纳。”王平客客气气地开口。
心中却在疑惑,他听说这位祁大人眼睛出了些问题,怎么今日看起来……却像是没什么事儿。
祁白轻声道了谢,从古琴一侧离开,引着王平落座:“王大人费心了。”
“不知祁大人准备什么时候去户部衙门看一看?下官们也好做东为祁大人接风。”王平急忙摆手,又笑着问道。
“季大人还未走马上任,祁某暂且等一等。”祁白微微颔首,“况且有王大人这样的栋梁之才在户部,祁某就算一直病下去……怕是也无妨。”
祁白低头轻轻啜了一口清茶,态度自然儒雅,倒是让王平一时间猜不准他的想法。
按道理来说,祁白来京城已经大半年了,算不上朝中新人。
但祁白是苍凌书院的嫡系,虽一跃成为三公之首却并未实权。
换句话说,祁白之前对朝堂的操控是通过影响皇帝实现的。
而他们也只是知道这一点而已,其他的……他们并不清楚。
王平本以为祁白年少成名,应该和陆迎酒一样是一个锋芒毕露的性子,但今日一见……
却是一个好相处的聪明人。
想到这个,王平的眼神温和了一些。
像他们这样的人,不在乎对方是不是有什么小心思。
只要对方不是一个看不懂人话的愣头青,什么都好说。
因为人……总是有欲望的。
在户部,最不缺的就是钱。
换句话说,在户部,能实现所有人的欲望。
王平试探出了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因此笑的格外真诚。
“祁大人可有什么忧心之事?”王平看对方蹙眉纠结模样,微笑着问道。
“嗯?没,不曾。”祁白像是被他忽然惊醒了,下意识摇头。
看上去有些窘迫。
“欸,祁大人,日后我们就是同僚,您有什么不能和我们这些做属下的说的?”王平眼睛微微一转,继续追问道。
这又是一次试探。
如果祁白再次拒绝,王平会立即请罪,然后重新评估祁白的性格。
但祁白回答了。
“既然王大人这么说,祁某也就不再隐瞒了。”祁白低头轻轻吹走了茶盏中飘起的茶叶。
茶盏上氤氲出水汽,遮住了他眼底的寒意。
“祁某的情况王大人应该也有所听闻。”祁白缓缓开口。
王平正经了几分,认真点了点头。
如果真的只是一个二十多岁初入官场的年轻人,一定会将他归入良师一类。
“祁某本打算不日就离开京城。”祁白叹了口气,“奈何陛下不允。”
“祁大人良才,陛下不忍沧海遗珠。”王平适时开口。
祁白却摆了摆手,“并非如此,陛下想要建一座摘星楼以观天下运势。”
闻言,王平眼中有惊讶一闪而过。
他从未听过这件事儿。
“陛下为何忽然想要……如此行事?”王平追问了一句。
这件事儿如果是真的,户部那一排排赤字……完喽。
“祁某不知。”祁白像是没有看到他眼中的试探,轻轻摇头,但又很快补充道:“只是听说,师父为陛下算了一卦……”
苍凌书院院长尤擅奇门遁甲,五行八卦,这件事儿王平也知道。
“最近南越的事情,陛下好像也有些忧心。”
祁白顿了顿,继续道:“但苍天不仁,户部税收……”
户部税收里面的弯弯绕王平比谁都清楚。
王平一时间没有开口,却忽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他今日没有见到祁白,不知道这件事儿,陛下要用银子的时候他们拿不出来……
不说祁白会怎么样,他们也讨不了一点好处。
想到这里,王平又下意识看向了祁白。
那陛下对这个名义上的师弟……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看法呢?
是所谓良才善用,还是弃子投石?
“陛下已经打定主意。”祁白似乎没有看到他眼中的试探,无奈地叹了口气。
“加税……可以么?”王平试探道。
“时间太长了……陛下等不了这么长时间。”祁白摇头。
房间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祁白手中瓷器碰撞的声音。
“祁大人有何办法?”王平叹了口气。
他不信祁白与他说这些话,没有做好其他打算。
“收欠款。”祁白垂眸遮住了眼底的神色,轻轻吐出三个字。
“朝中大臣以借户部之银为常态,但也有欠条遗存,如果能收回来……许能解燃眉之急。”祁白缓了缓,解释道。
“祁大人如此说……谈何容易啊……”王平并非没有想到,因此只能无奈摇头。
这一下,可是要户部与整个朝廷为敌啊……
祁白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半响才垂下眸子,“既然如此,那王大人就请回吧。”
他竟然半分不尝试说服,反而轻飘飘地掀过了这个话题。
换句话说,他不在乎。
王平一愣,有些慌乱,“祁大人这是何意?”
“王大人背靠兰陵王氏……祁某身后无人,不敢再入这趟浑水。”祁白起身,做出了送客的手势。
王平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脸上又堆起假笑,“谁不知道祁大人背后是陛下……”
他顿了顿,看着祁白的眼睛,还是没有敢继续说下去,只能讪笑一声,“这件事儿下官一个人做不了主……”
祁白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看向他。
“下官明日同谢大人一同前来拜访祁大人……”王平假笑着开口:“祁大人也不用担心,天下谁不知道陛下宠爱您……”
“王大人不必如此。”祁白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祁某志不在此,此时多一句嘴只想王大人能帮祁某一把,让祁某能够顺利离开,仅此而已。”
王平看着祁白那张谪仙似的脸,竟然奇异地相信了祁白的话。
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脸,还因为祁白的所作所为都不像是会在官场久留之人。
毕竟如果祁白想要在朝中久留,当初还是太傅之时就不会孑然一身,身边没有一个同路之人。
按照祁白苍凌书院首席的身份,只要他愿意,朝中大半世家子弟都会很乐意与他结盟。
更不必说他现在连太傅都不是了。
“祁大人是山中谪仙,世俗自然不能久困,下官愿助祁大人一臂之力。”王平眼睛微微一转,笑道。
但他眼中的可不是什么善意。
在朝廷之中,基本上没有全身而退这么一说。
如果祁白说的是真的,他们就要提前布局了。
建摘星楼的钱,大概率还是要从哪些欠款里面拿,只是已经被吃到嘴里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吐出来。
如果到后来这笔钱给不了……
这时候就需要有人为这件事儿付出代价。
王平离开祁府之后匆匆去了谢府。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类似的消息。”
户部右侍郎谢听比王平谨慎一些,蹙眉提出质疑,“工部那里也没有接到圣旨。”
“但祁白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有类似的风声……他没有道理说这样一个谎,没有意义。”王平却有不同的看法,“况且陛下最近确实在为南越的事情烦心。”
这一点谢听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而且……如果陛下真的修摘星楼,对我们来说……不见得是坏事儿。”王平微微勾起唇,冲着谢听笑。
“这……也有几分道理。”谢听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那我去宫里探一探陛下的口风,你去其他大臣家里走一趟,先把钱收回来。”
“告诉他们现在户部用钱紧张,等到下一次税收收上来之后,再补给他们。”
两位户部侍郎心里都有各自的算盘,但在这个时候却已经达成了共识。
王平点头应了。
依着他王氏的身份,去做这件事儿算不上难。
“先生又在撒谎骗人……”王平才离开没多久,祁白就听到了陆迎酒含笑的声音。
一转身,对方正伸着懒腰从身后的屏风后走来,笑着调侃。
“此话怎讲?”祁白别过头不去看他,重新展开了还未看完的信件。
“哪有什么摘星楼……我怎么不知道。”陆迎酒见他不理自己,得寸进尺地凑过去,从后面环住了祁白的肩膀。
下巴抵在祁白的颈窝,像是一只在撒娇的大猫。
只是这个距离对祁白来说实在是有些太亲密了。
“轻浮。”祁白将人推开,板着脸斥道。
相处这几日已经足够陆迎酒看穿祁白的底线,因此他也并不恼,只是顺着在银丝琉璃席上打了个滚,然后双肘撑在了桌案上,托着下巴看过去。
祁白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垂眸躲开了他的视线,纤细挺直的脊背也显得有些僵硬。
“先生为何骗他们?”陆迎酒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笑意,得寸进尺地凑近了过去,像是一只摇头摆尾在撒娇的大狐狸。
“并未骗人。”祁白下意识后仰了一些,闷闷地回答,坚决不承认自己骗人。
明乾帝确实动过这个心思。
师父也确实为明乾帝占卜过。
还有,明乾帝现在也确实在忧心南越之事……
他并未说谎。
陆迎酒几乎要被他给逗笑了,但仔细看去却发现祁白整个人都绷紧了起来。
苍白的手指紧紧地握着那只墨色的笔,看上去像是某种被逼到绝境却又无法反抗的白鸟。
陆迎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又越界了。
他有些后悔,但又忍不住想要更进一步。
他想看看,祁白到底会容忍他到什么地步。
“祁某不会骗小王爷的。”见他迟迟不语,祁白顿了顿,轻声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