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热钢①① - 户口本裂了

书名:蘸火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3357 下载APP
钟甯拽上自己的书包就跑,跑出学校二百米又想起张蔚岚的书包还在教室里,就折回去拿。

他喘着粗气回教室,拎起张蔚岚的书包,又抹一把脸,汗水溅去一桌子,七零八碎开了花。

教室里不少同学扭头看钟甯,还有细碎的议论。杨涧早就按耐不住,见钟甯去而复返,竟大着胆子小声喊他。

讲台上的老司举着三角板,在黑板上“咣咣”凿两下:“都安静,写作业。”班里这才老实,消停下来。

钟甯和老司对上眼儿,老司给了他个眼色,摆口型说:“快去。”

钟甯没稀罕理杨涧,拔腿就跑,临到门口还撞了下门框,小腿铁定要青一块。

“张蔚岚的爸妈出车祸了,他爸当场就没了,他妈妈抢救了大半天,现在也不知道救没救回来。你去一趟吧,你妈和姥姥也都在医院呢。”

这是老司的原话。

钟甯一路上脑袋都是空的。等跑到医院门口,他猛地想起来——吕箐箐最后一次在他家炸的鸡腿特别好吃,又香又脆。

钟甯跑进医院,本就跑得气喘吁吁,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更让他呼吸困难。

难受。这感觉应该就是难受了。

钟甯找人问了一圈,最后只在走廊里找到了严卉婉。

“外婆。”钟甯浑身是汗,上衣湿透了,裤子也粘在腿上。

“小甯啊。”严卉婉眼眶通红,明显哭过,她拉过钟甯的手,“你吕阿姨也没了。”

严卉婉说:“都没了。”

钟甯愣住,顺着外婆的拉扯,缓缓坐到外婆身边。

钟甯从外婆手里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抬起胳膊,给老太太搂进怀中,一身臭汗立时沾了严卉婉一身:“外婆,这都怎么回事啊?”

接下来的十分钟,钟甯从严卉婉嘴里听到了原委。

不过是经年累月中,于千百条大道上,于万千个车轮下的某一起交通事故。

吕箐箐和张志强彼此折磨了这么多年,终于决定一拍两散。

他们今天一大早定了去离婚,走在路上却又吵了起来。两人你推我搡,活该碰上了个宿醉的司机,四个超速轮子压过来,户口本裂了。

张志强当场归西,内脏都扁了。吕箐箐被撞飞,倒是留了一口气,苟延残喘进抢救室遭上大半天罪,最终还是回天无力,追着张志强去阴曹地府继续吵了。

要说人真的不能指天对地地诅咒别人。吕箐箐曾经骂过,让张志强出门被车压死。

现在成真了,可惜连吕箐箐自己也被带了去,不知她还能不能含笑九泉。

严卉婉一口气从肺底叹出来:“蔚岚要怎么办?”

钟甯右肩上还挂着张蔚岚的书包,书包带已经被他的汗水浸湿。

钟甯陪外婆坐了一会儿,大概又过了十分钟才看见钟姵。钟姵妆哭花了,一张脸像鬼画符。

她拎着个化妆包,抹脸往厕所走,又朝严卉婉说:“妈,货站那边有急事,来了个大客户,我必须立刻去一趟,我找了人过来,你也帮忙看着点。”

钟姵顺道拍了下钟甯的肩:“钟甯照顾好外婆。”

她交代完进了厕所,洗脸化妆。半小时以后又挺胸抬头,涂着烈焰红唇,将高跟鞋蹬得邦邦响。

成年人的世界是残酷的,她的外表像冰冷强硬的机械,不停为生活和家庭旋转。岁月赋予她成熟的能力,可以将悲痛化作的滚烫热泪从眼眶逼去喉咙,从喉咙咽到肠胃,不显不露,在柔软的脏腑中澎湃汹涌。

后来钟甯陪着严卉婉去了趟西侧病房,在一间三人间里看见了张老头。

张老头头上缠了一圈纱布,手背戳着点滴,人还躺在床上昏迷没醒。

张老头当时听说儿子儿媳出了事,立地吓得魂飞魄散,腿脚发软。出门又着急忙慌,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摔出一脑袋血,然后就成了现下这副德行,不过幸好老头命大,没摔出大事。

钟甯还在病房里看见了张蔚岚。

当张蔚岚转头和他对视的时候,钟甯憋了口气没喘,心说:“这都什么事啊。”

他眼瞅张蔚岚一张煞白的脸,分毫表情都没有,目光也冷冰冰的,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蔚岚。”严卉婉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张蔚岚的背。

张蔚岚似乎愣了下,然后他沉默了许久,突然张嘴,语调平得如同一滩冰冻的死水,说了句钟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话——

张蔚岚说:“奶奶,我妈真不要我了。”



钟姵找的人不一会儿就到了,帮忙将吕箐箐和张志强的遗体直接搬去了殡仪馆,张蔚岚他们也跟着一起去。

钟姵还托人给张老头转了病房,找了看护。

钟甯是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感觉到,钟姵好像一个超人。有她在,再难的事也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所有的人,都可以沉浸在悲伤中,只要自顾自全心全意痛苦便好。

那钟姵呢?此刻她还面带笑容,给客户敬酒。

不论她有多难过。

等一切处理得差不多,天已经彻底黑了。张蔚岚走过来和钟甯说:“先带奶奶回去吧。”

钟甯也想先带严卉婉走,他担心老太太身体撑不住。

“嗯,好。”钟甯从小到大,破天荒这般轻言轻语地跟张蔚岚说话。

张蔚岚从出事开始几乎没吱什么动静,更是没掉一滴眼泪,甚至可以用“冷静”两个字来形容。

他相比往常更孤僻,更沉默。这样很可怕,甚至让钟甯不敢靠边。

钟甯死死皱起眉心看张蔚岚:“那你呢?”

张蔚岚:“我留在这。”

钟甯的嘴张了张,没什么可再说的了。但他真的还想再说点什么。

钟甯只叫着张蔚岚的名字:“张蔚岚......”

张蔚岚没吭声,两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夏夜闷燥的晚风走过窗户,轻悄燎进来,钟甯觉得后心背着的不是汗,而是火。热辣辣的火。

说什么呢?

“你别这样。”这是强人所难。“难受你就哭。”这不如放屁。“没关系,我也没爹。”这胡言乱语提出头,钟甯觉得自己脑子废了,不如一刀豁开两枪崩碎。

钟甯是从小没爹,但他有钟姵有严卉婉,他没太缺爹。张蔚岚如今又有什么呢?张蔚岚有过什么呢?

再者,打小就没爹,和一朝忽然失去双亲,完全不一样。空落落尚能搬别的来填补,撕心裂肺要怎么拼好?

全世界最不可能引起共鸣的就是悲伤,最不能被比较的就是悲惨。因为苦难有万万种,就如人间有万万人。

“张蔚岚......”钟甯往前迈了一步,依旧没想好下文。

从去医院到殡仪馆,张蔚岚一直没什么实感。似乎脚底是飘的,一切都太快,仿若大梦一场。直到他正视钟甯这张极为难过的脸,胸口忽然一阵狠锥,随后,似乎有股寒气从脚跟往上爬,覆盖过他的胸腔。

张蔚岚深深倒着气,企图将寒气压下去,不能让它再往上蹿了。他忘了在哪本书上看过,说是人要死之前从下往上变冷,等脖子和脑袋都冷透,魂就飞了。

张蔚岚不断地、深深地、慢慢地呼吸,用“呼吸”,这活着的象征,将那股寒意死死封在了胸口。

钟甯咬紧后槽牙,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张蔚岚心说:“你这是怎么了?偏抓着我不放。”

可惜钟甯没等真抓上手,就被打断了。钟姵来了。

钟姵踢飞一双高跟鞋,光着脚,嗷一声扑在吕箐箐棺材前,嚎啕大哭。

钟甯便顾不得抓张蔚岚,吓得蹦起来,赶紧跑过去扶他妈。

钟姵身上全是酒气,混着香水味,难闻得令人想吐。估摸她刚才陪客户没少喝,当下七分醉三分醒,憋了半晌的痛苦终于倾盆倒出。

钟姵拍着吕箐箐的棺材,哭得撕心抓肺,涕泗横流,瞬间从标致干练的职业女性蜕变成了崩溃疯癫的哭丧泼妇。

“钟姵啊,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样箐箐能安宁吗?”严卉婉赶紧帮着薅钟姵,“听妈的,你起来,你先起来。”

这边一通混乱,又来了几个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帮忙,才将钟姵拉起来。

钟姵折腾一大顿,哭得嗓子哑,累没了力气,最后是钟甯将她背在身上:“走吧外婆,先回家。”

“嗯。”严卉婉点点头,又抹眼泪看不远处的张蔚岚,“蔚岚呢?”

张蔚岚一直站在一边,看着钟姵又哭又叫,甚至都没走过来帮忙拉一把。他看了钟甯一眼,居然直接在地上坐下了。

“他说他不走。”钟甯颠了一下背上的钟姵,发现亲妈比他想象得要轻,体型甚至算娇小。

钟甯说:“外婆,我先送你和我妈回去,然后我再过来。”



等回到家,钟甯的衣服都能拧出汗了。钟甯索性脱了短袖,往床上一摔,光着膀子走去钟姵的屋。

严卉婉坐在钟姵床边,预备给钟姵喂一碗蜂蜜水。钟姵几分钟前刚扒马桶吐过一趟。

“想开点吧。人呐......”严卉婉摇摇头,用勺子搅和蜂蜜水,“当年你爸走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到了什么都不是,就一撮灰,扔进土里,然后没了。”

大朵子蹲在严卉婉脚边,用狗头蹭了蹭严卉婉的小腿。

钟姵还是在呜呜地哭着,她手放在被单里,捏着半拉翡翠手镯。

——是之前她送给吕箐箐的那只,碎了,只捡回来一半。

钟甯杵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走进自己屋。他从衣柜里胡乱扯出一件背心,套身上便飞快往外跑。

他要回殡仪馆,去找张蔚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