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来得特别早。下午六点，已是漆黑一片。准北境内，夜空零星飘着小雪花。
　　　准北通往彭城的高速公路，两辆120急救车一前一后疾速飞驰，临近收费站，两车迅速向车辆最少的两档收费通道驶去。
　　　正拿着照片排查的警察指挥前面的车驶到路边等候，然后拉开急救车车门。车上的伤者被绷带裹住头脸，整个头部就露着眼鼻口。
　　　拿着照片的警察犯了难，自接到绿城的协查通告，如果罪犯朝彭城方向走，以最快车速度来算，应该已到准北境内。可眼前这情况，怎么排查？
　　　绷带上的血花还在不断增大，里侧那位戴着白色口罩的大夫顿时怒了，冲着警察咆哮起来，“你们想让他们出血至死吗？他们是车祸患者，颅内出血严重，现在生命正悬于一线……。”
　　　两名警察对视一眼，迅速下了车。
　　　120急救车快速驶离收费站。
　　　大夫望着因距离渐远而越来越微弱的收费站灯光，轻轻吁出一口气后摘下口罩，“一凡，到下一站我们把赵立华放了吧。”
　　　“大哥，要放，也得等我们上了船。”对面，身材娇小的胡一凡也摘下口罩，露出她精致的小脸，“他看到你囚禁倩倩姐，他会报案的。”
　　　“注射过那个药后本来就苏醒很慢，你注射的量太大，他能不能醒来很难说。”
　　　胡一凡望向被裹成粽子的伤者，“大哥，如果放，把她和赵立华一起放了吧。”
　　　胡立夫眼神痛苦，“一凡，我不能没有她，我不能让她离开。”
　　　一丝狠厉从胡一凡眼里闪过，“大哥，她不爱你，她爱的是那个警察。”
　　　胡立夫一脸悲痛，“一凡，我这辈子只有她、你和立伟，我丢不下你们，也放不开她。”
　　　胡一凡抬眼，悲伤地凝视着眼前的胡立夫，一秒又一秒过去，眼里的悲伤慢慢褪去，绵绵深情慢慢涌出，“大哥，好，我听你的。你不想放她，我们就带着她一起走。”
　　　“立伟还没有消息？”
　　　胡一凡垂下眼睑，“他一直没有联系我。”
　　　“一凡，他是不是还在恨我？”
　　　“大哥，你无论做什么，我和二哥都不会恨你。”胡一凡凝望着胡立夫的眼睛，“二哥从小的梦想就是和你一样，成为一个出色的大夫，他一定是在哪读书，你不要自责。”
　　　胡立夫轻轻长叹一声，然后抬手，欲拆去伤者脸上的绷带，“倩倩，你别怪我，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带你离开绿城。”
　　　胡一凡阻止胡立夫，“大哥，下一站还会有警察排查，不要解开。”
　　　胡立夫改而抓起邬倩倩的手，满眼怜惜紧紧握着，“一凡，这五年我每天都去看倩倩，为什么我却越来越记不起她的脸是什么样了。”
　　　胡一凡望着胡立夫与邬倩倩五指相交握着的手，眼里涌出无限悲伤，“大哥，记不起来，就意味着该放下了。”
　　　胡立夫痛苦地摇摇头，“不，我不会放她走，她永远要跟我在一起。一凡，我的精神是不是出现了问题，今天下午明明是我们三个人在倩倩的房间，为什么我只记得和赵立华说了什么？”
　　　胡一凡撇开目光，望向别处，“大哥，倩倩姐一直睡着，她不知道你去过地下室，和你应该没有说话。”
　　　“一凡……。”
　　　“大哥，这是你的新身份证和护照。”胡一凡阻止胡立夫说下去，她拿出一套证件，“你叫周子皓，我叫周子夫。”
　　　“周……？一凡，这不是你原来的姓吗？”胡立夫接过证件，眼神温和看着胡一凡，“你见他了吗？有没有和他相认？”
　　　胡一凡沉默。
　　　“他毕竟是你亲生父亲，你马上就要离开，以后回来的几率很小，见一面也是应该的。”
　　　“大哥，我有些困，到下个收费站时你叫我。”胡一凡和衣躺在座椅上，疲惫地闭上双眼。
　　　知她不愿说，胡立夫不再多问，重新握住邬倩倩的手，满眼温柔望着她紧闭着双眼。
　　　
　　　谷雨这一觉睡得特别沉，十分难得，她没有做梦，也没有听见周围病患的说话声。醒来时，病房内漆黑一片。
　　　几点了？她明明是中午睡的，怎么这样黑？谷雨迅速起身，习惯性向床头柜伸手找手机，只是她还没有找到手机就觉得手背猛地刺痛，她不禁呼痛出声，“啊！”
　　　“醒了？”林衡的声音从窗边传来。
　　　谷雨闻声望过去，医院外不远处是高架桥，桥上路灯灯光透窗洒进病房，在林衡身上渡上一层晕黄的光圈。
　　　“你还在？”凝望着这样的林衡，谷雨的心有瞬间的飘忽，她睡的时候，他就这样一直望着她？
　　　“嗯，还在。”
　　　“或许，五年前我们认识吗？”所以，她脑中有“二哥”这个潜意识记忆，所以，他第一次见她就知道她是谁，他认识她，而她不认识他，所以她才感觉他对她和赵立华不一样，和其他男人也都不一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这两天发生的一系列事。谷雨静静望着林衡，她渴望知道答案。其实，她一直想找回五年前的记忆。
　　　“不是说对疼痛不敏感吗？这种疼，似乎应该是不敏感的范围。”林衡仍然站在窗边，仍然静静望着她。她已经觉察出异样了，他该怎么样告诉她，她拥有赵垚记忆这件事快让他发疯了。
　　　“或许，我们之前认识，而且关系不一般？”
　　　“我们昨天确实是第一次见面。”
　　　“我为什么会叫你二哥？”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她问的，他没有答案。他问的，她同样没有答案。谷雨飘远的神思瞬间回来，他确实只是陌生人，她不应该想太多。
　　　谷雨赶紧收回目光，打开床头灯，想找手机看时间，也想掩饰住内心开始翻涌的窘迫与不安，她并没有发现手背滴液针已经开如回血，“呃……，我还没有还你钱。 你电话号码是支付宝帐号吗？医疗费多少？我转给你。”
　　　林衡的目光落在她手背上，她这才发现，原来她正挂水，难怪她会觉得疼。
　　　林衡快步走来，小心揭开谷雨手背的透气胶带，调整针管位置，滴液管下端鲜红的回血慢慢流回血管，“你是单亲家庭？”
　　　“谢谢。”谷雨抬眼，对上他的目光，“我没有随父姓，并不是因为父母离婚，是我们家有一些特殊原因。”
　　　“什么原因？”林衡凝视着她的双眼。
　　　他和赵立华不一样，和局里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一样，他冷峻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生人勿近”，她应该对他敬而远之，她知道她应该撇开目光，可谷雨也说不清为什么，忍不住想凝望他的眼睛。
　　　他双眼里有一个巨大而汹涌的漩涡，悲伤、绝望呼啸着翻卷而过，谷雨再次被卷进了漩涡，她想抚去那里面的悲伤和绝望时，漩涡居然慢慢消散，里面只剩下犹疑。他想知道她为什么没有随父姓，她觉得她应该告诉他，“我爸担心……。”
　　　这时，心底有个声音响起，“不，你不能说。父亲一再告诫你和妹妹谷钰，他从刑侦基层一路干到现在的位置，经手的大案要案繁多，为了你们的安全，你们不能告诉任何人，你们是他的女儿。”
　　　“担心什么？”林衡知道他不该故意让她迷茫，不该趁她不清醒时诱导她。但他很清楚，在清醒状态下，如果她不想，她不会回答他任何问题。
　　　“我爸他担心……。”
　　　心底里，那个声音又响起，“谷雨，不要说。”
　　　林衡一直凝望着她，他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努力和挣扎，他隐约猜出，她潜意识里应该一直守着“不能说”底线。她为什么不能说？
　　　这时，林衡口袋里装着的手机突然鸣响。铃声惊醒谷雨，她瞬间回神，望着眼前他的脸，愣了一刹那，然后一把推他，“你学过催眠术？”
　　　“没有。”
　　　“所以，我和你对视时会失去意识。”
　　　林衡不否认，也不想解释，他掏出手机递还给谷雨，“你同事，已经打了五次电话了。”
　　　“为什么不叫醒我？”谷雨接过电话，来电已经挂断，来电人是林耀东，她快速检查手机，发现少了张照片，“是你删了我的照片？”
　　　“照片的主人不是你！”
　　　“也不是你……。”冲口而出的刹那，谷雨马上意识到她说错了话，邬倩倩确实不是赵垚，但她觉得，现在不是让他知道的时候，什么时候可以让他知道，她也不知道，“我是警察，我手机内任何照片的归属，都不用你来界定。”
　　　林衡继续转移话题，“王磊的审讯应该已经结束？”
　　　看手机上时间居然已经晚上七点，谷雨拔掉针管，跳下床，回拨林耀东的电话。
　　　林衡目送谷雨离开病房，五年前她发生车祸时他正在T国执行任务，回国之后他开始疯狂地寻找赵垚，所以他并没有留意那起名震业界的脑移植手术。主刀医生是胡立夫，患者是谁？如邓护士所言，是谷雨的同胞妹妹？五年前谷雨姐妹俩同时出了车祸，谷雨做了开颅手术，谷雨姐姐或是妹妹做了脑移植手术？脑干供体如果是赵垚，网上被拍卖的是谁？如果是谷雨的姐妹做了脑干移植手术，为什么是谷雨有赵垚的记忆？
　　　暗网发布者的信息还没有查到，也许谷雨的家族关系会是另外一个突破口。另外，上次所查胡立夫手术资料中那个有密保的文件夹，何坤应该已经破解了。
　　　
　　　大雪两天两夜没有停歇，绿城，被凶手摁下了暂停键，除了飘扬的雪，万物都静止了，整个城市沉静得像一座白色的巨大坟茔。
　　　晚上九点，雪粒子又开始密集，大雪花也又开始飘飘洒洒。很显然，这场雪不但不会停，还会越下越大。往年这日子，即使是暴雪天气，即使是夜晚，大街上也会行人熙攘，店铺也会灯火通明，全城都会洋溢在喜庆里。可现在大街小巷不见行人，所有店铺店门紧闭。
　　　绿城人都知道，这是剔骨案在网上发酵的结果。马上就要过年，全国人民最重视的团圆日子里，活生生的少女被做成芭芘被凶徒堂而皇之放在人流量最大的东站，而且这还不是最后一起，因为凶徒极其嚣张地向广大网民宣告，东站死者还不是最漂亮的那个，接下来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少女变成死亡芭芘。
　　　接下来被杀的会是谁？人人自危。
　　　所有人选择待在家里，刷网络，看新闻，关注着案件的进展。
　　　主抓刑侦的副市长坐镇绿城市局。刑侦大队李队长借调延期，代队长重伤住院，年逾六旬已经接到部里出差通知的局长顾建国仍然奋战在一线，一边部署案件的推进一边对案件进展进行网络实时报道，以消恐慌平民愤。
　　　剔骨案大年二十七凌晨四点被发现。大年二十八上午九点抓捕到凶手王磊，成功救出文佳佳；中午十三点抓捕到许志兵，成功救出程嘉瑶；下午十四点，王峰在文化路抓捕李洪宇时，遭到李洪宇的强硬对抗，为及时抢救被李洪宇灌下过量药品的人质马娟，王峰选择击毙李洪宇，马娟获救后虽然第一时间送去医院，但被灌药品剂量太大，现在仍在抢救，生死未卜。
　　　时间轴清晰，办案速度让国内同行刮目相看，可民愤依旧难平。所有市民都担心，祥和的绿城出现了连环案，现在虽然抓获了三名罪犯，但接下来会不会有第四个、第五个凶手……。
　　　网民自发形成一股力量向绿城市政府、市公安局施压，市政府和市公安局官网直接陷入瘫痪。
　　　舆情难以控制，顾建国向市里立下军令状，绿城市局在大年初七之前一定会破案。这件案子已经影响春节年假期间市民正常的走亲访友，他不能再让市民提心吊胆回到工作岗位。同时，他代表市局向广大市民道歉，在最重要的春节年假里，因为恶性案件影响了广大市民的团圆欢乐，是他这个公安局长的失职，是绿城市GAJ没有尽到职责。
　　　
　　　其实，市民的担心正是谷雨的担心，李洪宇当场死亡，马娟昏迷不醒，无从调查李洪宇一案与红裙少女剔骨的关联点。
　　　好在许志兵心里素质一般，她在医院沉睡的时候，审讯已有结果。
　　　许志兵是裕达国贸西餐厅顶级厨师，收入不菲，但其出身省内西部偏远的一个贫困县，家中负担重，又负担着福元小区的房贷，经济压力大。
　　　程嘉瑶，绿城市民，家境普通，是绿城牛羊加工厂销售人员，负责给绿城中原区签约餐厅供应牛羊肉。
　　　厨师要检验肉质，一来二去，两人相识。许志兵身姿挺拔长相俊朗，程嘉瑶长相普通但工作稳定。最终，两人相恋，同居。一个人的用度花费在两个人身上，本就捉襟见肘，年轻人恋爱又总有预想不的额外花费。就这样，恋爱仅半年，每月的房贷就让许志兵喘不过气来。
　　　可世事就是这么折磨人。雪上加霜，这时候许志兵的父亲卖菜路上出了严重车祸，头部受伤严重，手术治疗费需要十五万元。
　　　囊中羞涩的许志兵开口向程嘉瑶借钱，共同婉转提出，希望她能和他共同承担开销。程嘉瑶提出结婚和他共同拥有房产，房子还有一百多万的房贷需要还，她的这个要求不算过分，许志兵同意。
　　　程家虽然家境普通，但儿女结婚毕竟不是小事，需要见家长，需要双方商议婚礼怎么办，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可是许父的手术等不了，程嘉瑶虽然体谅男友，但伸手向父母借钱，还是需要策略和保证。最终的结果是，程家先借给许志兵五万元，房子增加上共同持有人之后再借五万元。
　　　第一个五万元如期到帐，房子顺理成章增加程嘉瑶为共同持有人，然后第二个五万元很快到许志兵帐户。结婚提上日程，两个人交往变成两个家族共同推进子女终身大事，程家父母带着女儿前往许家，一是去看望未来的亲家，二是商量结婚细节。程家对许志兵这个准女婿十分满意，但许家的贫困超出了程家一家人的预料。
　　　程家反悔了，不同意程嘉瑶嫁给许志兵。父母轮番攻势下，程嘉瑶也动摇了。向许志兵提出马上办理房屋手续，不再和他共同持有福元小区的房产，同时希望许志兵马上归还十万元借款。
　　　其实，许家之所以能借齐许父的医疗费，主要原因是因为亲戚们知道许志兵马上就要娶一位省城国企里上班的大城市姑娘，还款会有保证。婚事吹了，那就不仅仅是马上还十万元的问题了，亲戚们会一拥而上日日登门逼债。于是许志兵苦苦哀求程嘉瑶，程嘉瑶不为所动。最终，走投无路的许志兵绑了程嘉瑶。
　　　许志兵交待的很快很彻底，审讯过程也流露出很庆幸程嘉瑶还活着，看得出来，他尚未泯灭良知。
　　　通过摸排，确定许志兵没有说谎，他和王磊、李洪宇没有任何联系，和五年前的案子也没有关系，他只是五年前提升剔骨技术时认识了王晞哲，和王晞哲线上神交一年之后变成线下的朋友，后来他在王晞哲介绍的网站中精通剔骨要领，学习到借助纹理进行肉质切割的技能，靠这些成为裕达国贸西餐厅顶级厨师，也和王晞哲成了交心的朋友。十天前，被程嘉瑶逼到绝境的许志兵大醉，酒后失言，把自己的窘境晒在王晞哲面前，酒醒后王晞哲给他看了一些新的剔骨视频---人体剔骨，还看了五年前那起轰动绿城的凶手死者现场照片，他知道他应该惊骇，应该毛骨悚然，可也许是每天与血淋淋的切割场面打交道，他非但不恐惧，内心还隐隐有些快意。甚至，七天前看到第N个视频时那刀尖贴骨划过的声音，让他生出很强的代入感，他觉得操刀的是他，刀下的人是程嘉瑶，把深深喜欢却即将远离的女人做成乖巧可爱的娃娃，永远陪伴着自己，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许志兵会受到他该有的惩罚，但他确实和东站剔骨少女一案没有联结点，他甚至不知道路障碍这回事，他只是想结束他的煎熬，也想让程嘉瑶永远只属于他。
　　　
　　　王磊的急救也在医学院，这让谷雨节约了很多时间。和林耀东碰头后，林耀东先是大骂王磊，然后才向她简要地说了审讯过程。
　　　难怪林耀东会骂人。原来整整一个下午，王磊紧闭双眼躺在病床上，拒绝开口，拒绝一切形式的交流。
　　　谷雨感觉到前所未用的压力，总共抓获三个人，一人死亡一人没有线索，如果不能在王磊身上打开突破口，接下来会不会出现第四个凶手？
　　　谷雨没有去王磊所在的病房，她一遍又一遍观看审讯视频。发现确如林耀东所说，长达三个小时里，无论王峰和林耀东从哪个角度审问王磊，王磊都沉默地躺着，不开口不睁眼，脸上不悲不喜，神情无惧无忧，他似乎自动把自己隔离在独立的空间里，别人进不去，他也不出来。
　　　“王磊十五岁父亲因工伤去世，母亲同年病逝，唯一的姑妈照顾了他一年，然后突然断了来往。自高二开始他一个人独自生活，靠出租房屋和打零工供自己读完高中和大学。”林耀东指着视频中的王磊，恨不得把王磊从屏幕里拽出来狠揍一顿，“这种无父无母，没朋友没爱人的狠人，如果铁了心不开口，咱还真拿不到他的口供。”
　　　“他有女朋友。文佳佳。”谷雨又想起了林衡，短时间内，他怎么查到那么多的线索，而且那么精准地把握住王磊的软肋，她清楚地记得，林衡说让文佳佳给王磊收尸时，王磊那惊悚的一抖。
　　　林耀东把视频调到25分钟处，“他第二个要杀的人就是文佳佳，他应该不爱文佳佳。你看这里……。”
　　　视频中，林耀东接了一个电话，电话很简短，挂断电话后，林耀东对王磊说：“文佳佳病危，很有可能挺不过来。”
　　　“下午四点多医院给文佳佳下了病危，他听见后一点反应没有，他是多么恨文佳佳。”林耀东紧了紧拳头，大年初七必须破案，这是局长向市里的保证，也是刑侦大队每名成员向局长的保证，“他不会为这个女人开口。”
　　　林耀东说话间谷雨一直盯着视频，她敏锐地捕捉到，当听到文佳佳病危时王磊并非毫无反应，他虽仍然一动不动直挺挺躺着，但紧闭着的双眼之下眼珠快速转动了几下，显然是心中正有千军万马奔腾，一个自少年时代就独自艰难度日的人，怎么可能对深爱女人的生死熟视无睹，“文佳佳现在怎么样？”
　　　“已经度过危险期。”
　　　“走，我们再去审王磊。”
　　　“审了一下午了，开口的可能性不大。”林耀东走两步，又突然停下步子，“谷小雨，你的伤没事？”
　　　“没事。”
　　　“真没事？”
　　　“真没事。”
　　　“能不能换件衣服再去？”
　　　“你烦不烦。”谷雨误以为林耀东又再提衣服颜色。
　　　前面正好是卫生间，林耀东把谷雨推进去，“你去照照镜子。”
　　　谷雨这才醒过神，旋风般冲进去又旋风般跑出来，双手捂住羽绒服衣领，“怎么流这么多血？”
　　　“这还不是全部的。谷小雨，你确定你没事？”
　　　“全部……的血？！大东，你居然咒我？”
　　　“谁咒你……。”林耀东哭笑不得，谷雨很多时候反应机敏，但在有些方面迟钝得让人惊叹，“谷小雨，你有没有赔人家的衣服？”
　　　“赔谁的衣服？”谷雨这才反应过来，林耀东说的人是林衡，来医院的路上他一直抱着她，他身上沾染的血不会少，“他衣服是黑色的，我还真没留意到，“反正他是债主，下次见他一起还。”
　　　林耀东马上抓住重点，“什么债主？你欠他？你欠他什么债？你们已经熟悉到可以欠债的程度了？谷小雨，你们是不是有什么？”
　　　“可以欠债就说明很熟悉？”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能让你欠债的，关系肯定特铁。这么多年，你欠过谁？不就欠过老赵一次债嘛。”
　　　“这一次是被动欠的，不是主动行为。”
　　　林耀东意味深长瞥谷雨一眼，“原来是他故意让你欠的。谷小雨，他到福元小区到的好及时。”
　　　这一次，谷雨反应的很快，“我没通知他。”
　　　“我没说你通知的。”林耀东发觉，每次只要提及那个男人，谷雨就会像被踩了尾巴，“去福元的路上，你好像一直在玩手机。”
　　　谷雨直接炸毛，“我在跟王峰说分工。”
　　　林耀东深深看谷雨一眼，“我没说你和王峰说完分工又干了其他的。”
　　　“我什么也没干。”越解释越说不清，谷雨开始气恼。
　　　谷雨没有意识到她的反常，林耀东却看的很清楚，谷雨和那个男人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小雨，如果他是警察，追踪技术肯定无人能敌。”
　　　恼羞成怒的谷雨飚出高音量，“胖哥……。”
　　　经过的几名患者闻声看过来，见谷雨紧紧捂着的衣领被鲜血浸染，脖子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惊疑之下指着谷雨开始悄声议论。
　　　谷雨怒瞪林耀东一眼，“大东，快点，先审王磊，审完我要回家取衣服。”
　　　林耀东赶紧追上谷雨，与她并行，“据李辉判断，王磊家那根超大号引流针很有可能就是杀害东站那女孩的凶器，他家很有可能就是第一现场，不过现在DNA检测结果还没有出来，还不能最终确定……。”
　　　……
　　　
　　　站在病床前，谷雨用目光和病床对面一脸疲惫的王峰打了个招呼，然后望向王磊。她很难把眼前这个瘦弱苍白的男人和剔骨恶徒联系在一起，想想女尸那散瘫成泥的情形，她不禁紧了紧拳头，努力控制住砸王磊脸上的冲动，“王磊，文佳佳醒了。”
　　　王磊身子一动不动，但眼珠又开始微微转动。
　　　他不是不在乎，他是刻意压制着，逼自己不去在乎。谷雨一点一点攻破他的防线，“她想见你。”
　　　王磊仍然直挺挺躺着，右手小指却不受控制地快速抖动一下。动作很轻微，但没有逃过谷雨的眼睛。
　　　王磊的反应说明审讯方向是正确的，谷雨慢慢加码，“她想当面问你一些事。”
　　　王磊眼珠急剧转动，双手指端止不住颤抖。
　　　林耀东和王峰一脸不可思议，他们交换着眼神，不敢相信切入点不是文佳佳即将死亡的消息，而是文佳佳生还的消息。只是，王磊是期待文佳佳的生还，还是害怕她的生还？
　　　谷雨的心提到噪子口，“大东，把文佳佳推过来。”
　　　“好嘞。”林耀东提步就往房门方向走。
　　　王磊悚然一惊，不自觉握紧双拳。
　　　谷雨敏锐地感觉到，时机刚好，王磊的心理防线已破，已强撑不下去。她突然提高声音，“她不会同你赴死，她会活下来，会恨你一辈子。”
　　　“不。她不会恨我。”王磊猛地睁开双眼，一个翻身坐起来，情绪激动反驳谷雨，“她说过，这一辈子只愿意和我在一起。”
　　　“她应该没有说过，愿意死在你手里，即便是你陪着她一起去死。”谷雨不急不缓，“王磊，你说，她想问你什么？”
　　　“不，她愿意和我一起死……，她说过，她和我一样，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只有她，她也只有我。我去哪，她就跟着去哪。”王磊神情开始迷乱，“是那个女人该死，是她闯入了我们的生活。她每晚都拉着佳佳一起出去玩，我不是不让佳佳晚上出去玩，偶尔出去玩，我可以理解。但是她不该教坏佳佳，佳佳这么多年一直待在家里，根本不懂外面的世界有多残酷，那些男人有多肮脏。”
　　　谷雨双臂不自觉蓄力，双脚也不自觉往前移动，她真想把眼前这脸扭曲的脸砸个稀巴烂，“所以你杀了李颖颖，还把她做成了芭芘？”
　　　“是她该死。”
　　　“文佳佳呢？为什么要杀她？”
　　　“佳佳太善良，说如果不是因为她，那个女人不会死。她想赎罪，她要自首。”
　　　谷雨意外，“她自首？她和你共同作案，你们一起杀的人。”
　　　“不，她没有。”王磊眼神里透出温柔，“她怎么可能去杀人，她连鱼都不敢杀。”
　　　“她想替你担？”谷雨更加震惊，文佳佳究竟有多么单纯，竟然有这样的认知，竟然觉得可以替代王磊认罪。
　　　“佳佳想以命偿命，可我怎么舍得让她去偿。”王磊神情痛苦。
　　　林耀东无法认同王磊的说法，“你不舍得让她代你偿，为什么还要杀她？前后矛盾只能说明你说谎，你不是不舍得，你是害怕，害怕她报案，害怕她泄露你杀人的秘密。”
　　　王磊突然间又开始激动，“我爱她，这个世上只有我爱她。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去做。她也爱我，她想代我偿，想让我重新开始，想让我好好生活。可如果没有她，我怎么能活得好。既然她不能心安，那我和她一起死，我们俩一起为那该死的女人偿命。”
　　　“让她一个人好好活着，不好吗？”谷雨轻易窥破王磊的犹疑，她能感觉到他的绝望，“你从来没有问过她？所以你并不知道你在她心里的份量，你不愿意承认，即使没有你，她也可以活的很好。”
　　　王磊更加激动，“不。没有我，她不会活得好。”
　　　谷雨直视着王磊的眼睛，看到里面的犹疑和恐慌，“你问了吗？”
　　　王磊疯狂地摇头，他否认，“不。我们之间根本不需要问。”
　　　“王磊，为什么把李颖颖做成芭芘？”眼前的男人可恨又可怜，他对感情的理解过于偏执，谷雨不愿意再听下去，“你和王晞哲什么关系？他为什么给你做道路障碍，你们是怎么联络的？”
　　　“佳佳她没有醒，你在骗我。我给她吃药的剂量，她不可能醒得过来。”谷雨话题刚转移，王磊就迅速从颠狂中清醒，他不相信文佳佳已经醒来，“你们警察不是很有本事吗？自己去查，不要来问我。”
　　　“我不是问你，我是审你。王磊，文佳佳确实已经醒了，她意识清楚，知道你在这里急救，不过她没有提出见你。”
　　　“她不想见我？”
　　　“截止目前，她没有向我们提出想见你。”
　　　王磊脸色瞬间惨白，“佳佳她真的……恨我？”
　　　“为什么把李颖颖摆成那种造型？”
　　　“佳佳她只有我，她不能恨我……。”
　　　“王磊，善良的人都知善恶，她让你自首，是为你好。”谷雨能觉察到，王磊看似神思错乱，内心其实很清醒，他在死死守着他想守的东西，他避开了所有她想知道的问题，“如果你真的在乎她，应该按她希望的，向警方坦白，配合警方。”
　　　“她不能恨我……。”王磊仿佛沉溺于文佳佳怨恨他的情绪里，喃喃重复着同一句话，慢慢躺回床上，重新闭上双眼。
　　　谷雨明白，如果没有新的突破口，他们很难让王磊再开口。一个决心要与女友共同赴死的人，为什么要死死坚守着一些东西？是她遗漏了什么？
　　　
　　　病房门口。
　　　一位漂亮的女护士往里探了探头，见谷雨看过去，向她举起手中的纸袋，“你家属让我转交给你的，衣服，今年最新款的修身款运动羽绒服。”
　　　林耀东知道是林衡带谷雨来的医院，王峰却不知道，他吃惊地瞪大眼睛，“家属？！你谈男朋友了？”
　　　林耀东对林衡本就有诸多疑问，谷雨不想再多生枝节，赶紧走过去接过，向女护士道谢，“谢谢。”
　　　女护士举起另一个纸袋，“这是你们留在病房的，因为我们要打扫出来，有急诊病人要住，所以一并给你拿来了。”
　　　谷雨再次道谢，女护士离去。
　　　王峰交待好病房看护民警，一行三人离开病房。
　　　谷雨拿着新衣服去卫生间换衣服，站在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她有一瞬间的恍惚。纯黑色，长款，式样简单大方，穿在身上，如那漂亮的女护士所说，羽虽说是运动款，非但不显臃肿，相反还很修身。不得不说，他挑衣服的眼光很好。
　　　对这个男人，谷雨的感觉很复杂，她和他明明才认识两天，可她却感觉像是已经认识了千万年的人。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被刺受伤之后，他抱着她飞奔上车，慌乱的她内心一下子安宁了。路上，他一直紧紧摁着她脖子上的伤口，用他自己的方法让血流速度减慢，如果他是赵立华，她会安慰赵立华，不让赵立华着急，但说不清为什么，她内心隐隐地享受着他的焦急。
　　　他明明只是陌生人！他明明接二连三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她明明该对他有所防备！她明明不该生出当时那种情绪，可是，当时的她坦然接受着他为她做的一切！
　　　“谷小雨，如果是衣服不合适，你先穿我的。”林耀东的声音响在外面。
　　　谷雨回神，又看一眼镜中的她，然后把羽绒服最上面的一颗扣子扣上，正好完美遮住脖子上的绷带，看来他不仅眼光好，还很细心！
　　　谷雨没有觉察到，因为案子走进死胡同而心情沉重的她，走出卫生间时嘴角微微抿着。
　　　王峰惊艳之后调侃谷雨，“你家属眼光太好了，谷雨，你好像第一次穿这么好看。”
　　　林耀东不说话，眼神古怪，上上下下打量谷雨。
　　　谷雨顿时心生警惕，不给林耀东开口的机会，“顾局会带着犯罪心理学专家亲自来审讯王磊，让我们先回局里。”
　　　王峰率先提步，大踏步向电梯方向走去。
　　　谷雨紧跟而上，林耀东扯住她的袖子把她扯回来，压低声音问：“你把那个男人带到老赵家，你和他……。”
　　　林衡只开了个头便不再往下说，但隐喻内容相当丰富。谷雨虽没有恋过爱，却十分清楚地听懂了他的意思。昨晚她梦魇时梦里确实有他，醒来后她一直怀疑那是梦，直到在78号时遇到林衡，他问她疼不疼时她才知道不是梦。她睡眠并不沉，可那晚她居然毫无知觉，她自己都没有搞明白，怎么可能说明白，“我没有带他去老赵家，我和他什么事都没有。”
　　　谷雨特意咬重“带”字，林衡是自己去的，她确实没有带他。
　　　“欲盖弥彰只能说明你心虚。”林耀东从纸袋里抽出林衡换下的衣服，从中找出毛衫上的一片血渍印记，“这个形状和你胳膊上那个一模一样。谷小雨，你那个伤口，不是你包扎的吧？！”
　　　谷雨内心大窘，人却强撑着解释，“胖哥，昨天王晞哲家爆炸，是他救的我和俞炜华。”
　　　“他抱你下楼的？他当时也在现场？谷小雨，你俩提前约好的？”
　　　绕来绕去又绕了回来，谷雨有深深的无力感，她决定，关于林衡这个人，她不再回答林耀东的任何问题。
　　　“难怪他知道你的尺寸。”林耀东开始自言自语，“不对，即使是他抱你下楼，血渍的重叠部分也不该在那个位置。”
　　　谷雨加快步伐。
　　　林耀东伸出两个胳膊边走边比划，“那个位置是……。”
　　　谷雨冲进电梯，气呼呼瞪着边走边苦思冥想的林耀东。林耀东这两天真是犯邪了！
　　　走进电梯，林耀东猛地反应过来，是位置不对，如果是他抱她下楼，不会印染到那个位置，这种印记只能是她抱着他，而且她的伤口能再次出血，只能是被长时间压着，他瞪大眼睛看向谷雨，“谷小雨，你还说不是。那个位置明明是……。”
　　　谷雨眼睛瞪得比林耀东还大，她用目光威胁他，一副你再往下说要你好看的架势。
　　　王峰正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催促，“那个位置明明是什么？耀东，话说一半留一半可不是你的风格。”
　　　林耀东咂咂嘴，抬眼，望向电梯上方不断跳跃的数字，“我哪还有什么风格。唉，如果初七之前破不了案，我们哪还有脸再穿警服。”
　　　这是扎在绿城市局刑侦大队每个警员心头的刺。林耀东话题转移的很有技术，王峰的脸顿时垮下来。一行三人，沉默地离开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