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茫茫北海道---小樽的雪

书名:万人如海一身藏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10610 下载APP
在一片苍茫的白色里,飞机降落在了札幌的新千岁机场。
  
  离农历新年还有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同机的许多乘客都是拖家带口有老有小的一大家子,让人想起粤语片里总爱说的那句话:一家人最紧要系齐齐整整。
  去换JRpass时又碰到一堆同胞,队伍排得很长很长,有些人手里握着几十本护照,说是导游吧仔细看又觉得不像,队伍里的每个人都抻着脖子往前探——好像这样就真能快一点儿似的,一种熟悉的焦虑伴随着大家的叹气声不断从小小隔间里溢出来。
  “你先排着队,我去买点吃的。”我跟L说。
  等我从便利店转了一圈回来,队伍一点儿也没动过。我把饮料递给L,自己找了张凳子坐着等。
  我前脚刚坐下,后脚就看见一个戴眼镜的姑娘抱着一沓调查问卷冲我走了过来,她胸口挂了个实习牌子,开口讲话是典型的台湾女生的口音,温柔软糯:“你好,打扰一下,你可不可以帮我做一下问卷调查。”
  “可以啊,没问题,”我说。
  “请问您是第一次来日本吗?”
  “不是,但是第一次来北海道。”
  “您来北海道的目的是?”
  “观光。”我指了指那个小方框。
  “你对行程有什么安排?”
  “额……行程不是我做的,我不是很清楚,”我指了指排队的L:“这个要问我朋友。”
  “啊,没关系的,那请问您喜欢滑雪吗?”
  “我不会滑雪。”
  说完这句话,我忍不住笑起来,从这些对话里听起来我完全是个废物嘛。我要是这个太晚姑娘,可能会追问一句“那你来干嘛啦”。
  我觉得很惭愧,:“真是不好意思,完全没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答案给你。”
  “不要紧的,已经可以了,”她笑着说,笑容里的那种青涩是属于年轻人特有的。她从问卷底下的一叠文件夹里抽出一个来给我,说,这是一份作为答谢的小礼物,谢谢我帮她做问卷,并且祝我在北海道玩得开心。
  我受之有愧的收下文件,上面印着北斗号列车的卡通形象,不能算好看,但还挺可爱的。我望向队伍,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只前进了一两个人。
  
  车站的玻璃门一开,就有一大团冷空气闯了进来,冷得人后脖子都僵了——我很难相信,光论室外温度,北海道竟然比贝加尔湖还冷。我赶紧松开拉箱子的手,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最顶上,可是一看周围的日本女生,竟然还有很多人光着腿或是只穿着不到膝盖的彩色袜子。
  大家都是亚洲人,你们为什么这么抗冻?
  我一路上都在念叨这件事:“她们真的不怕冷啊?这又不是东京,东京好歹还有十几度,这可是北海道啊,气温相当于中国的东北吧?她们老了以后会不会关节疼?我现在去学针灸,过几年来挣她们的钱怎么样?”
  L一直都没理我,只顾着看地图找酒店。
  “诶,你看到没有啊,她们光着腿啊,”我一直沉浸在震惊中不能回神:“太猛了,我年轻二十岁的时候也做不到。”
  后来回想起来,从车站到酒店的距离其实很近,正常情况下走个七八分钟也就到了,可是雪地难行,又拖着那么重的行李箱,我们活生生走了快半个小时。
  进到酒店的第一秒,我头上的、脸上的雪迅速融化成水,顺着额头流下来,非常狼狈。
  在前台办理入住时,我完全没有想到,这场近年来最大的降雪,会成为我们之后出行的阻碍。
  当我真正站在小樽的雪地里时,依然感到很恍惚,欠缺一种真实感。
  
  两年前的冬天,摄影师朋友问我:“我们一起去小樽散散心,拍点照片怎么样?”
  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她刚刚离婚,我还在住院,都处于人生的最低谷。我觉得那是个不错的提议,要是去得成的话,应该会蛮开心的吧。
  然而,在我们各自查看了机票和酒店的价格之后,就很默契的没再提起这件事。
  又过了一年,刚入冬,我的心思就活跃起来:去年没做成的事今年要做成啊!可是一查机票和酒店的价格——不要怀疑,这不是复制粘贴——我可算明白了,飞札幌那条线的机票并不是临时买才贵,而是一直都很贵。
  第三年的冬天,我决定不查了,直接买,就当是我攒了三年吧。
  怎么说呢,我心里就一个念头:轮也该轮到我了吧?
  
  两个小时以前,我们站在去往旭川的列车上,准确的讲,是站在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乘客,虽然每个人都想尽量不妨碍别人,但空间实在太有限了,所有人都被迫贴在一起,只好以目光错开彼此当做礼貌。
  这样列车本该在半个小时之前就出发的,但因为大雪的缘故,迟迟没有动静。
  我打开“案内”软件,看到鲜红的“大幅晚点”,与此同时,还不断的有乘客往车上来——如此拥挤,还非要挤上来不可,实在不符合他们的常态,可见都是着急通勤的上班族。我背后就是车门,已经退无可退。
  “我们别去旭川了,”我说:“看这样子还不知道几点能走。”
  “那你说怎么办?”L隔着人回应我,他看起来也没什么主意了。
  过了几秒钟,我说:“下车吧,我们去小樽。”
  
  出乎我的意料,去小樽的列车空空荡荡,一节车厢只有五六个人,安静得有些诡异。列车在飘雪中前行,两旁矮矮的房屋全都被埋在雪中,屋顶上的积雪像一层厚厚的奶油。
  放弃了去旭川动物园看企鹅,我心里也觉得有点遗憾,但随着离小樽越来越近,那点儿遗憾渐渐消散,一种新鲜的期待油然而生。
  已经忘了是初中几年级的时候,去妈妈的朋友家里吃饭,看到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杂志,叫《XX演艺圈》之类的名字,最醒目的几个标题都是关于《还珠格格》第二部的。
  吃完饭我还没舍得放下那本杂志,阿姨见我如此痴迷,便顺水推舟的说:“你拿回去看吧,给你了。”
  我还记得妈妈当时很不好意思又怒其不争的表情,一直推辞:“不要啦,她就只喜欢看这些东西,看明星,书就不好好读书。”
  经过双方短暂的拉锯,那本杂志最终还是跟我回了家。
  
  把里面最感兴趣的内容看完之后,我才注意到最后几页有个介绍日韩明星的栏目。
  当时韩流刚刚进入中国,来势汹汹,学校门口的商店里到处挂着韩国明星的海报和贴纸,电视台也轮番播放着浪漫的韩剧。这本杂志嗅觉很敏锐,大版面推荐了好几个正当红的韩国组合和明星。
  但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另外的东西吸引了。
  很不起眼的四分之一的黑白版面,标题是加粗的黑体字:世纪末最后一个美少年,柏原崇。配图是两张小小的照片,像素很低,即便如此,那张干净精致的面孔仍然流溢着的无与伦比的光彩。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才意识到,那种挺拔的姿态、干净的气质,就是“少年感”吧。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看的男生啊……当时的我私心认为,他比木村拓哉还要好看一点呢。
  小小年纪的我,并没有因此成为柏原崇的粉丝,这种相遇与其说是青春期隐隐约约的情感萌动,倒不如说是一个没有见过“美”的人,第一次与“美”相遇,被“美”震撼。
  
  那两张配图里,有一张就是是电影《情书》的剧照。
  柏原崇饰演的男生藤井树,穿着校服,站在窗前看书,白色的窗帘被风吹起,纤尘不染的模样被我深刻的铭记在脑海中。
  
  等我真正看到这个电影,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一个暑假的下午,刚好换台换到电影频道,那时电影已经放了一小半,可我立刻意识到,这就是那部《情书》。
  那是还未曾喜欢过任何人的年纪,我几乎是屏住呼吸看完了这个电影,在没有窗户的房间,头顶的吊扇微微作响,扇叶把灯光切碎,我的心里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酸胀的疼痛,想哭,但又好像没有到非要流泪不可的程度。
  那个夏天,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成了一个有心事的女孩子。
  
  “你好吗?”
  “我很好。”
  
  多少年以后,来到小樽的这个我早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我。
  我没那么相信爱情了,爱的能力好像在从前那段故事里一次性全用光了,很难再为什么事情感到内心疼痛,深爱过的那个人和我分隔很远,但我也没有每天都想念他,没有觉得生活过不下去。
  我平静了,或许,是老了。
  但我还是能想起了渡边博子在雪地里的侧脸,想起少年少女骑着单车从山坡上往下冲,男藤井树把纸袋罩在女藤井树头上……年少时的那个夏天在我的回忆里重新变得明亮,成为了时间也无法消解的某种眷恋
  
  从车站走去大正哨子馆,因为实在太冷了,中途我去便利店买了一罐温热的甘酒,铁皮罐子捧在手心里顿时感到暖和了不少。这一路没什么人,脚印也很少,雪深的地方足够没过小腿。走到路口,看见一座木屋,门上挂着大正哨子馆的招牌,门前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比我过去见过的所有雪人都大。
  日语中的“哨子”就是玻璃,哨子馆,就是制作玻璃工艺品的工坊。
  馆内既安静又暖和,店员站在柜台里,顾客们自行参观,互相都没有干扰。坦白讲,比起玻璃,我更偏爱陶制品,土陶厚重、淳朴,还有点儿笨拙的温暖,像那些不善言辞但新村慈悲的人,而玻璃精细、脆弱、冰冷,显然是另一种人格。
  但最后我还是买了一套樱花粉色的玻璃器皿。
  一只小小的玻璃杯,一只小小的甜品碟子,像小姑娘们办家家酒用的东西,极其粉嫩轻透。买的时候我就知道它将来的命运多半是被束之高阁——因为我根本用不上啊,可它的确太美了,摆在家里看也是让人高兴的。
  店员在包装时非常小心仔细,用纸包了一层又一层,又特意叮嘱了许多注意事项。
  L说:“为什么非要在这里买啊,去了东京肯定也能买到啊。”
  我翻了个白眼:“听没听过我们中国人最爱说的那句话啊,来都来了!”
  
  为了将“来都来了”贯彻到底,我又去了运河食堂和音乐盒博物馆。这两个地方的人都很多,尤其是音乐盒博物馆,楼上楼下全是人,走都走不动,楼道里的长椅上一直没有空位子,一个人刚起身,另一个人就坐下了,
  我站在二楼的看下面,一片一片黑压压的人头,觉得有点儿意兴阑珊。
  决定离开小樽,回札幌吃晚饭。
  
  一离开人多的地方,转过两条街道,脚步自然又慢了下来。
  漫天满地的雪白色营造出巨大的“空”,这让我想起,在来之前,我对于它的想象好像完全被颠覆了。
  这一天的小樽,既不像电影里那样弥漫着青春的悲伤,也不像日系写真里那样清淡清新,它很平静,没有情绪,但如果你把目光放空,不聚焦在任何一个具体的点上,你就会看见一种不可临摹的、吞噬一切的壮阔。
  无人通行的街道,地上连车轮的印记都没有,简直像是无人之境——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还将要去到一个更“空”的地方。
{知床斜里大地尽头}
  在北海道原住民阿伊努人使用的阿依努语中,“知床”是“大地尽头”的意思。
  
  农历除夕的那天下午,我们到了知床斜里站。下车的乘客很少,车站工作人员更少,整个车站静悄悄的,有点像末日电影里那种居民们都已经逃光了的场景。
  一个小小的车站,和一个不比车站大多少的小镇,似乎站在车站出口就能把这个小镇看完。
  当时已经是傍晚,光线昏暗,远处的天边只残余微微一点儿橙黄色,冰天雪地里听不到一点儿人的声音或是车的声音,也看不到一座稍微高点儿的建筑。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气氛,好像被遗忘在时间之外。
  
  在我还算丰富的旅行经验里,从来不曾见过哪个地方像知床斜里这样荒芜——一种非字面意义上的荒芜。它既不是商业都市,也没有浓厚的异域风情,在白雪皑皑,万物休眠的冬天,成群结队的游客团也鲜见。夜幕垂下,整个小镇安静得仿佛连语言都是多余的。
  如果非要比喻的话,它很像是人生中那些重大事件与重大事件之间的过渡期,日复一日只有平淡,不管多努力的去寻觅,也很难找到一两个闪光的记忆点。
  
  酒店房间很小,小地连箱子都没法完全展开。楼下倒是有公共浴场,晚上十点关闭。按理说应该去泡个澡解解乏,但坐了七个多小时车之后,我们都只想找点吃的。
  “我搜了一下,这里的餐厅很少,非常少。”L说:“有个意大利餐厅,评价还可以,你想去吗?”
  我想了想,明天是大年初一啊,意大利餐厅还是留到明天再去吧。我穿上羽绒服,拿了钱包:“你别动了,我去趟便利店,晚餐交给我吧。”
  
  我好像一直有种天赋,在材料有限的任何情况下也能弄出好吃的东西来——每次我跟人说起这个本事,就会举一个例子: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有次别人送的一包自己晒的红薯片给我们,很不好咬,嚼不动,放着不吃又觉得浪费了,于是我自己起了一锅油,花了一下午时间把红薯片都炸了,喷喷香,超好吃,我妈下班回来都惊呆了。
  这门手艺平时显露不出什么价值,但一旦出了国,就能派上大用场。
  好几个和我一起出去旅行过的朋友都说:“你吧,攻略不做攻略,行程不管行程,买起东西来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话锋一转:“但你做吃的还是蛮厉害。”
  
  斜里的便利店不是东京常见的那些,食品种类也不多。我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我最喜欢吃的那种即食面,只好凭着直觉挑了一个麻婆豆腐口味的和一个酱油口味的,又在冰柜里看了半天,拿了两个糖心蛋和一盒蔬菜沙拉,转过一个货架,又往购物筐里扔了两根火腿肠。
  零食也要买几袋,薯片之类的就算了,水果干和小鱼干拿两包,再拿几瓶矿泉水和乌龙茶,这就算齐了。
  有吃有喝,有咸有甜,足够了。
  
  走出便利店,我又回到了那种空无一人的寂静中。
  周围的空旷和清冷让我几乎忘记了这是一个除夕的夜晚。看看朋友圈,大家都在发年夜饭的照片,和家人团聚的照片。算算时间,再过一会儿,春晚就要开始了。此时此刻离我最近的一个朋友,也在一百米外的酒店的房间里……
  一切就像是村上春树那本小说的名字: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天地之间,站在旧年与新年的交替之间,站在过去的小半生和余生之间。
  一种没有边际的“空”,把你所有的社会关系和情感都被切断,把你剥光,扔到一种叫得再大声也得不到回应的孤独里。
  这时,我才真正感觉到了知床斜里的力量——它真的很像是大地的尽头,不,更确切的说,它真的很像是宇宙的边陲。
  没法用发达和不发达这种肤浅的标准去评判它,它独立于世,不谄媚,不亲和,但它美、冷淡,宠辱不惊。
  顷刻间,我明白了,对于斜里,自己只是一个偶然造访的客人,我没法跟这个地方建立更深的情感关系,它也没有更多的东西能够给我。只有寡欲而平静的人才能够在这里长期生活下去,他们的性情大概也像冬天一样。
  我呼吸着清冷的空气,站在一个路口等红灯变绿。明明四个方向都没有来车,可我还是一动也不想动,只是站着,等下一个绿灯,再等下下一个,就这样站到天长地久。我站在这种僵持里,不进,不退,不悲伤,不喜悦,脑子里没有任何人,这是我人生中独特的几分钟,没有任何属性。
  
  不是没有一点来由的,想起了《千年女优》的情节。
  千代子像追逐着虚妄的幻影一般追逐着自己一生的挚爱,她狂奔在北海道的雪地里,狂奔在贯穿始终的执念里,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年轻的千代子穿着宇航服,站在旷野中,她又看见了那个人的画板孤零零的伫立在雪原中间,画板的背后是寂寂永夜和浩瀚星辰。
  年少时,与那个人在雪中相识的匆匆一面,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往后漫长的岁月中,她从懵懂的小女孩长成为纤细美丽的少女,成为了跨时代的女演员。光辉熠熠的一生,也是被孤独诅咒的一生,一直到她离世也没有再见过那个人。
  “不管怎么说,我真正爱的,是追逐他的旅程啊。”
  
  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苍茫深远的北海道更适合作为这个故事的背景,它想表达的东西用红楼中那句话来概括便是再恰当不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明知道人生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可是在这个“空”里,你却无时无刻不在执着。
  在北海道的旅程中,我印象深刻的事情不少,在其他地方都拍了很多照片,唯有知床斜里,它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有形的东西给我,连专门出售纪念品的商店都没有。
  但在很久以后,我回想起在那些纯白底色的日子,“知床斜里”这个地名总会第一个从我的脑中苏醒,带着那个除夕夜肃杀的冷风,带着尚未消融的积雪的气味,带着寂寞的自由,让我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够瞬间重回到那个只属于我、没有任何旁观者的短暂时刻,我仿佛还能听见脚踩在雪中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知道,人的一辈子,有些地方你永远去不了,有些地方你会去很多次,而有些地方你一生也只会去那么一次。
  它属于最后一种。
  
  我一直觉得它对我有所保留,没有给我看到它藏匿起来的真正面目,也并不在乎我能不能记住它。
  但某一天,我忽然记起来。
  在从钏路去知床斜里的列车上,我坐在挨着窗口的位置,车厢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因为太疲惫了,我马上就要睡着,忽然,列车停了下来。
  我有些惊诧的侧过头看向窗外。
  铁道旁边是一片密林,在树与雪之间,有鹤掠过。
  
  想来,那就是它特别给我的礼物了吧。
  离码头还有一段距离,我已经看见那艘写着“お—ろら”的白色船只,欧若拉号破冰船。
  
  “没有看过流冰,不算真正去过北海道”,坊间一直流传着一些诸如此类的旅游文案,很难找到出处,说不定还会招来一些人的反感——我旅个游还要分什么真假了?但不管怎么样,这些句子多多少少还是引发了人们对于“网走流冰”的憧憬和好奇。
  
  “网走”和“流冰”其实是两个词语。
  网走是北海道的一个海港城镇,位于鄂霍茨克海沿岸,以水产丰富和观光旅游而出名。
  流冰呢,顾名思义,就是流动的冰。
  “网走流冰”这个景观的形成,是因为大量的淡水@经由俄罗斯境内四十多条河川涌入了鄂霍次克海上游,降低了那片海域的含盐量,在冬季低温环境下,盐度低的那部分海水结成冰层,漂浮在海面,成为一望无际的白色冰原。
  每年的一月至三月,大量的流冰会从俄罗斯南方的海域,随着西伯利亚的北风一路来到北海道的东北角,在顶峰期间,流冰所覆盖的面积甚至会超过十五个北海道。
  
  就像日食月食和极光一样,观赏流冰也是只能够在特定的时间,还要一些些运气,早了晚了都不一定能看得到。
  
  早在来网走之前,我就听说了一件事:某年,有一个人连续四周,每天都来,最终还是没能够看到流冰。
  比起他的坏运气,我更惊讶于他的执拗:为什么非要看不可呢?为什么这么有毅力?如果我能认识这个人的话,我肯定会问他这个问题。
  我猜想,对于他来说,到后来,“去看冰”这个行为的意义已经超越了“看冰”本身,在一次次无功而返的过程中,他势必有自己的所想和所得。
  
  虽然流冰层看起来就像是一片雪白大地,给人一种百十年都不会有变化的错觉,但实际上,它不是静止不动的,也不会消融在北海道的海水中。
  冰层会随着风向漂流不定,上午它还在这里——可你起床晚了一个小时,吃饭晚了一个小时,出门没赶上原计划的那班列车,就这样一直耽误到了下午,当你来到这里——它就已经不见了。
  时机,是最重要的。
  你不知道在那一天的哪个环节出了个小问题,你就有可能会像错失某个人一样,错失掉今年的流冰。
  这些不可预计的白色冰层,最终会随着风向变化回到俄罗斯的海域,直到来年的风向再次转变,它又可能会再回到这里。
  循环往复,来来回回,是奇妙的自然规律,也是人生的写照。
  我们拿着船票,登上了欧若拉号。这一天晴空万里,在强烈的阳光下,广袤的白色晃得人睁不开眼。
  船一离岸,乘客们也离开了船舱,纷纷来到甲板上。栏杆边上挤满了人,说着不同的语言,却都怀着同样的期待。每当这种时刻,我内心总是涌动着一股感激之情,像某种本能一样。很单纯的就会想到,我和这么多陌生人从天南地北的地方来到同一个地方,乘同一条船,去做同一件事情,这样的机会通常不会有第二次吧。
  
  冰层破裂的第一次声响传开时,整船人都发出了“哇喔”,紧接着便碎成了无数句不同的语言。身边的日本乘客像梦呓一样重复着“すごい”,我也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岁第一次看到喜马拉雅山的时候,除了“好美、好壮观”,根本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语描述那种广阔。
  完整的冰原随着一道道裂缝分崩离析,散碎成大大小小不同厚度的冰块,翻涌而出的墨绿色的海水像是被压抑了太久,终于得以释放,带着一股要掀翻天地的气势——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我们的船不会翻吧?
  
  经常在这样的景色面前失去语言能力,我胸腔里的密度无法被解压,这不是那种给你抒情的景色,也不是那种能让你慢慢欣赏,细细回味的景色,你想不起任何一句应景的诗词来赞颂它。它是猛烈的、雄壮的美,像是对着你的脑门狠狠敲了一棒,你被这种美和威严砸懵了,嘴里的喃喃自语也不过是出于身体的自然反应。
  我听见自己还在说,太美了,太壮观了……眼前的流冰,好像融在了我的身体里。
  
  船开过去,对岸的灯塔渐渐看不见了,只有那些破碎的、洁白的、从西伯利亚远道而来与我相见的冰块,依然在海面上沉浮着。
  
  
  和网走的流冰一样,冬季湿原号列车也只在每年的1-3月运行,往返于标茶和钏路之间。
  
  为什么要特意留出一天时间专门去坐火车呢,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我没见到它的时候,心里也有很深的疑惑。而且湿原号一天只有两趟,发车时间卡得特别死,一旦错过了就完蛋了,所以很多人根本不敢离开车站太远去吃饭,担心时间不够。
  可是我实在是太饿了,又太馋了,竟然胆大妄为到步行去了一个离车站两公里的地方找吃的,也不知道怎么那么不凑巧,上菜的速度特别慢——我只是点了一个天丼而已,竟然活生生等了半个小时——端上来的时候,离发车只有15分钟了。
  无法形容我是如何在这15分钟之内消灭了那碗天丼(真的很好吃),还上了个厕所,又买了单,然后气喘吁吁的跑回车站的……总之到了检票口一看,先前挤得满满的行李寄放处,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红色箱子——正是鄙人的。
  这时我才看到湿原号的真面目,它跟我见过的所有火车都不同,它是一列蒸汽火车!这也太酷了吧!
  漆黑的车身,复古的火车头正冒着白烟,威风得不得了,操作间里的密密麻麻的各种精密仪表让我仿佛瞬间回到了工业革命的时代。最惊喜的是每节车厢里都有一个炭火小火炉,上边儿放着一块铁丝网,乘客们可以用它烤东西吃。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爱的小火车,简直想要嫁给它!
  
  我们车厢里最先使用小火炉的是一位年轻男生。他一个人,在双肩包里掏了半天,我以为他会掏出海产之类的食物,结果他掏出了两个圆滚滚的小面包,烤得焦黄焦黄的,一看就很好吃。
  年轻人走了之后,两位日本大叔围了过去,他们自己带了鱿鱼干,撕成一片一片的放在铁网上,时不时还翻个边儿,火焰中有轻微的“霹雳吧啦”的动静,他们一直笑呵呵的,十分快乐的样子。
  有个小男孩从车厢那头过来,一看到小火炉前就挪不开腿了,蹲在那儿一直等着,也不说话。大叔把刚烤好的鱿鱼干分了一些给他,于是他很高兴的跑回了父母身边,嘴里一直喊着“妈妈,妈妈,他们给我的……”
  “是个中国小孩诶,”我说:“好幸福哦,这么小就有机会出来见识这些,我小时候哪里都没去过。”我的语气里有由衷的羡慕。
  可是到了后半段,事情就起了变化。
  
  日本大叔的鱼干烤完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再去用小火炉,但小男孩仍然不停的跑过来看一看又跑回去,过几分钟再跑过来,然后又失望的跑回去。
  一车厢的人都看到了他的渴求,很难相信他的父母对此会没有察觉。
  
  我去卖食品的车厢买了一条鱿鱼干和一罐啤酒回来。当我把鱿鱼干撕开,整整齐齐铺在铁丝网上时,那个小男孩又来了。
  他眼巴巴的看着我,我也眼巴巴的看着他——虽然年龄相差了几十岁,但我知道那个瞬间我比任何人都理解他。为此我甚至有点儿生他父母的气:既然都带他来坐蒸汽火车了,为什么就不能再多花几十块钱给他买一份鱼干呢?
  既然已经给了他快乐,为何不索性让这份快乐更充盈一些?
  
  我当然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指责别人应该怎么当父母,我心里头的那点儿不忿和委屈,有一大半是为了小时候的自己。
  从小我就不是个容易开心的小孩,成年之后我将那些苦闷解释为是因为我心里的缺口太多,匮乏感太强,一个小孩子想要得到的东西,我一样都没有得到过。更令我难过的是,直到现在提起那些事情,妈妈依然认为“谁家小孩不是这样的?”
  其实我能列出一大堆,XXX家就不是,XX家也不是,还有XXX家……
  但我知道,有些话你想说的时候不能说,当你能说了,它其实早已经失效了。在三字头的年纪再去细数童年的缺失已经没有意义,显得很小气又很矫情,这个声讨的动作也只是虚张声势,它的本质是一种发泄,而不是索取。
  
  二十岁的时候得到了九岁想要的那罐巧克力,三十岁的时候得到了十五岁想要的那套漫画,四十岁的时候终于穿上了十年前就看上了的那件羊绒大衣,你能说这都没有价值吗?
  有。但迟了就是迟了。
  你知道人生不能事事如意,更不可能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可是细细碎碎的遗憾从生命里流淌过去,到底还是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我和小男孩就这样用眼神交流了半天,当我想给他一些鱿鱼的时候,L在旁边小声提醒我:“人家父母看到了会不高兴吧?”
  “不会吧,之前别人给了呀,没见他爸妈反对。”
  “随你吧,不过一般父母都会教小孩子别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哦。”
  我想了想,也不是没有道理,于是我把自己要吃的那些拿走,留了几片在铁丝网上。过一会儿再去看,果然只剩铁丝网了。
  很快,大人们的新奇感过去了,没有人再去烤吃的。那小孩又来看了两次,终于没有再出现。
  
  事实上,那天的鱿鱼干并没有特别好吃,烤了那么久还是很难嚼,我完全是靠那罐啤酒送咽才全吃完。可是啊,在火车上烤鱼干这件事本身实在是太好玩了,好玩得不像是日常生活里会发生的事儿,激活了大家内心深处沉睡许久的童真,就像一场延迟了几十年的巨型超真实办家家酒。
  
  想起湿原号,我还会想起另外一件事。
  不知道为什么,从离开标茶开始,湿原号每路过一个站,站台上的人们都会对着列车里的人挥手,一直挥到看不清了还在挥,车厢里的乘客们接收到了这份温情,也向站台回以挥手,表达告别之情。
  大部分的乘客都很含蓄,只有我和那两位最先烤鱿鱼的大叔异常热情。我们站在窗前,恨不得能把声音伸出窗外去——不顾一切的挥着手,对着一个又一个站台上的人大声喊着“さよなら!”,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见,听不听得清。
  我感到自己几乎就要流泪了。
  虽然我们根本不认识,以后也不会再遇见,可我还是不断的喊着“さよなら!!”
  
  再见啊,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