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海上磷光特别灿烂,许多鱼都在海面进食。十一月的寒意催促它们加快行动。一队一队的鱼儿破浪而行,冲撞着数以百万计会发光的浮游动物,使得它们发出冷光。这无月的夜晚遂被一团一团的闪光打破了黑暗。闪光飘忽不定,时而光辉耀眼,时而黯然消逝。
史康波与五六十条幼鲭一起漫游,看见前方的黑暗中闪烁着银光,是一大队成鲭正在吃虾,虾则在追逐端足类。几千条鲭鱼缓缓随潮浮移,它们所到之处都笼罩着一片朦胧的光,因为它们一摇鳍一摆尾,都会撞击那会发光的小动物。幼鲭游过去,很快便与成鲭混为一群了。这么大的一支鲭鱼队伍,史康波以前还没见过。现在它四面八方全围着鱼——在它上方的水中一层又一层,在它下方的水中也是一层又一层;前后,左右,全是鱼。
通常,叫作“大头钉”、长八英寸到十英寸、当年生的鲭鱼,会另组队伍,不与成鲭搅和,因为幼鲭游的速度比较慢。可是现在,就连成鲭中的大者——六到八岁的重量级鲭,为了吃那大片浮游动物,也不会游得太快,大头钉很容易跟上。大鲭鱼和小鲭鱼便合成一队了。
看到这么多鱼在水中移动,看到大鲭如何飞蹿、扭身、在黑暗中旋转,看它们的身体因其他生物的光而发亮,幼鲭心中又紧张又兴奋。它们专心进食,大鲭、小鲭起先都没注意到头顶上一道亮光划过,像一条巨鱼游过水面留下的痕迹。
歇息在海上的鸟,听见一种驽钝的律动打破夜的沉寂。睡得比较沉的,惊醒时只匆匆逃过巡船的冲撞。不论是暴风鹱的惊呼还是剪水鹱的击翅,都没能提醒水下的鱼。
黑暗中的生命微光
“鲭鱼!”桅顶的瞭望员高呼。
引擎的驽钝声消匿,仅余依稀可闻的心跳声。十几个人倚向捕鲭网的绳头,往黑暗中窥探。网上没有附灯,怕吓走鱼。黑沉一片,是那种厚软如天鹅绒的黑,黑得分不清水与天。
但且慢!左舷前方的水面上是不是有光一闪?如果有,现在也消失在黑暗中了。大海又恢复无以复加的黑暗,断然否定任何生命的存在。可是它又来了,像微风中初着的火焰,像用手呵护的一根点燃的火柴,它燃成明亮的光点,散入周遭的黑暗;它移动,像模糊微淡的云,飘过海面。
“鲭鱼!”船长注视了几分钟才回应,“听!”
起初没有声音,只有水波轻拍船舷。一只海鸟,自黑暗中飞出,撞及桅杆,惊叫一声跌向甲板,又鼓翼飞走了。
周围再度沉寂。
之后传来微弱但不会错认的喋喋声,像暴雨打在海上——是鲭鱼的声音,大队鲭鱼在海面进食的声音。
船长下令撒网。他亲自爬上桅顶指挥行动。船员各就各位:十人登上绑在右舷桁木上的撒网小艇,两人登上拖在撒网小艇后面的平底渔舫。引擎的笃笃声响起,渔船拖着撒网小艇,开始围着闪光的海域绕大圈。这么做是要让鱼受到惊吓,把它们赶进圈子。船与艇绕鱼群三圈,一圈比一圈小。水中的光辉渐盛,发光的区域集中了。
绕了三圈后,坐在小艇尾部的渔人抛绳头给渔舫上的人。绳头连接渔网,全长一千二百英尺,盘落在撒网艇的底部。网是干的,这晚还没下水捕过鱼。渔舫脱离撒网艇,舫上的渔人扳桨后退,渔船则拖着小艇往前开。小艇与渔舫之间的距离拉大,渔网次第落水。一根附有浮标的纲绳,横伸在艇与舫间;钢绳下,网如帘幕,悬垂而入一百英尺深的海中——下端附有铅块,所以直落不浮。从浮标的位置可清楚看出,钢绳由弧形渐成半圆形,再收成一个完整的圆,把四百英尺方圆内的鲭鱼都收进网了。
捕鲭船
鲭鱼紧张不安。队伍外缘的鲭感觉到有沉重的东西在移动,好像有大海怪就在它们左边。它们感觉到这东西经过时带动的海波;有的鲭还看到上方有长椭圆形的银色东西在移动,那银色东西旁边还有两个小的,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看起来有点儿像一头母鲸身边跟着两头仔鲸。本在队伍边缘吃食的鲭吓得往中间跑,于是整群鲭开始打旋儿,大家都怕那发光的怪兽。在几千条鲭一起乱钻的骚动中,船行的波浪反而不大,没有被它们察觉。
那海怪开始绕着鲭鱼转时,身边只跟着一个小的。另外一个漂浮在鲭鱼群上方,好像在用长鳍或鳍状肢之类的东西拍打着水。撒网艇跟在大船旁边,网自艇后入水,浮游生物立刻聚拢过来,那薄纱般摇摆的帘幕便沾上点点光芒,让人弄不清它究竟是什么。但鱼总怕网墙。钢绳的圆弧一点儿一点儿地收紧,变成大圆圈时,鲭鱼先是挤得更紧密,大家都尽量远离网。
史康波在鱼群中间,感觉其他鱼离它越来越近,它们身体上的虹光令它目眩。它不知有网,因为没看到浮游生物在上面闪光,也没有拿口鼻或侧腹碰触到钢绳。可是不安像电流,在鱼间传递。边缘的鱼一碰到网便弹跳起来,转身逃开,冲入队伍中,鲭鱼群陷入一阵慌乱。
定有逃生之路
撒网艇上有个渔人,出海才两年,入行之初的心情他记忆犹新——或许永难忘怀。那是一种好奇,无穷无尽的好奇,想知道水底下究竟有些什么东西。有时候他在甲板上或冰柜里看见鱼,会想:鲭鱼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鲭鱼看见的东西,一定是他永远不得见的;鲭鱼去到的地方,一定是他永远去不了的。他很少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可是他总觉得,这种终生在海中度过,艰险逃过各种冷酷敌人之手的东西,不该到头来死于捕鲭船的甲板上。他看着它们困在网中的黏滑身体,想着它们在目不能视的昏暗深海中明知敌人就在附近游走的情景。但他毕竟是个渔人,少有时间思索这些问题。
这晚,他撒网入水,注视着溅起的水花,他想到在水下聚集的几千条鱼。他看不见它们,就算是在表层的鱼,看起来也只像黑暗中的闪光,像烟火,消失在倒转的空中。他想得痴迷了。他的心灵之眼看见鲭鱼扑上网,又跳开了。他想,从水中巨大的光束看来,这一定是条很大的鲭吧。这时候,一团熔铁似的磷光越聚越紧,他知道鲭鱼碰撞上网和弹跳纵回的动作一定在网的每一处重复发生,因为现在网口的两端已合拢:撒网艇赶过渔舫前面,渔网合围了。他帮着拉网,把那三百磅重的镶铅边线固定在拉绳上,垂下边线,网便围紧了。渔人开始拖拉钢绳。他想着下面的鲭鱼,陷在网中是因为它们不知道可以自网底溜走;他想着那边线垂呀垂,直垂到海里;他想着这钢绳拉得越紧,圈就越小,网底的圈也在缩小,可是一定还有鲭鱼的逃生之路。
网中的彗星
鲭鱼很紧张,他看得出。上层水中的鳞光像无数一闪即逝的彗星,整个团块则东闪西灭,此亮彼暗。他联想到熔铁炉似的天空中飞溅出来的星光。他好像可以看到边线在拉扯下一路撞击网圈,松弛的钢绳被拉紧后,鱼儿在水中乱跳——它们还是有路可逃的。他可以想象大鲭鱼发起狂来。这队鱼太多了,不好收拾;可是做船长的总是不愿意自中间把鱼群一分为二,因为那样一来它们就一定钻进深海,不出来了。大鲭鱼一定会侦测出情况,往下直钻,把整队鱼都带进海底。他转过头去不看水,用手摸撒网艇底部的一堆湿绳子,想凭感觉知道——因为看不到——堆在那里的绳子有多少,估算还要拉上多少绳子,这网才算收紧了。他手肘边的那人大叫一声,他回头去看水里。网里的荧光暗下来了,闪闪烁烁,成灰,成黑暗。鱼儿果真侦测出来了。
他斜倚船舷,凝视黑沉的水,看那荧光消退,想象着他看不见的景象——几千条鲭争先恐后往海下回旋而脱逃的景象。他忽然希望自己能在那儿——一百英尺深的水下,网底铅绳之旁,看鱼群以最快的速度纷纷闪过如流星雨,多么壮观呀!直到后来,他们花了好长时间,把那一千二百英尺的湿网收好,重新卷落在艇底,好几个小时的辛苦白费了,他才明白,鲭鱼找到生路对他所造成的影响。
再下一次网
穿过网底,一阵狂奔之后,鲭鱼四散入海。等到夜色将尽,尝过网圈恐怖滋味的鱼儿还不敢聚在一块儿进食。
天将破晓,夜间在此设网的渔船大都向西而去,消失在黑暗中,只有一艘留下。这艘船前一夜运气不佳,下网六次,五次都让鱼儿跑了。东方转为灰色,黑水闪着银光时,海上只有这孤零零的一条船在移动。船上的渔人想再下一次网——等夜间吓跑的鲭鱼在黎明时重新自海底现身。
东方一点儿一点儿地变亮,高高的桅杆和船舱首先被辨出,接着天光洒过跟在后面的撒网艇船舷,可是那堆渔网就看不清了:黑得和海水一样。海水,只有波峰闪亮,波谷还是黑沉沉的。
两只三趾鸥自昏暗中飞出,停在桅杆上,等着渔人捕到鱼,丢掉他们不要的。
西南方四分之一英里处的水中,出现了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暗影,是鲭鱼队,往东缓慢移动。
渔船立刻改变航向,拦在鱼群前方,快速下了网。船员动作迅速,下网、拉绳、收网,一步一步把鱼赶向网线最结实的中央部位。渔船靠近小艇,船员尽快收绳。
艇边水中浮着网袋。网圈里有几千磅的鲭鱼。其中大部分都很大,但也有一百多条一岁的“大头钉”,是新近才自新英格兰某个港湾来到大海上的。其中一条,就是史康波。
大网里的鱼被渔人用网袋捞起,拖上了船。收紧的网袋像汤勺,一块长木板是它的长柄。拉上滑轮车,沿木板拉上船,把鱼倒在甲板上。几十条柔软却强壮的鲭鱼就在甲板上拍打着身体,它们细致的鳞片发出彩虹般的光,散入天空。
狗鲨抢鱼
大网里的鱼好像不大对劲。它们为什么像被沸水烫了屁股一样由下往上跳?被困在大网中的鱼通常会用力扯网,想把网往下扯好逃走。可是这些鱼好像水里有什么东西吓着了它们,有什么东西让它们害怕——比这渔网还让它们害怕。网外的水中一阵剧烈骚动,一面三角形的小鳍和一条长尾划破水面。霎时间网内网外出现了几十面鳍。一条四英尺长的狗鲨,大嘴从鼻尖直裂开来,正冲过浮标线,在鲭鱼间左砍右噬。
整群狗鲨都进了网圈,穷凶极恶地追捕网内的鲭鱼。它们利刃般的牙齿切割粗网线如剪棉纱,网被撕扯出一个个大洞。一方穷追乱打,一方盲目亡命,浮标线以内成为生死存亡的沸腾漩涡,漩涡里闪着绿色和银色的光,是纵跃的鱼身和尖利的牙齿。
忽然漩涡止息。骚动与混乱来得急,去得也快。鲭鱼穿过网上大洞,疾如箭矢,消失在大海中。
在墨绿中穿梭
逃出曳网也逃出狗鲨之吻的鲭鱼中,有年满一岁的史康波。那天傍晚,它跟随前辈、遵照本能的指引,往大洋游出许多英里,远离渔人经常设置刺网和曳网的海域。它在海的深处游走,且忘记夏天白亮的海水,循着陌生的海道,在一片墨绿中穿梭。它总是往西、往南走。它要去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弗吉尼亚岬角外海,大陆架边缘深邃而宁静的海域。它会赶在隆冬降临以前抵达那片海域。
第三部 溯河归海